鬧鍾響了。一個、兩個、三個。八個、九個、十個。


    所有鬧鍾皆指向七點,不約而同地鈴聲大作,甚至連鴿子時鍾也蹦了出來。那隻鴿子身上滿是不知何時內畫上的塗鴉,尤其眼睛一帶更是慘不忍睹。那對死魚般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先不說鴿子了,總之真實吵死人了——我的感想一句話就能道盡。光是一個鬧鍾就能吵醒昏昏沉沉的腦袋,若它們再成群結隊,難得擁有的健康大腦也會出毛病。我完全來不及抬手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就連忙飛身而起,關掉所有鬧鍾的鬧鈴。手肘和手臂不斷撞到桌角,十分狼狽。途中我還找到了一個根本不曉得如何讓它停止的時鍾,隨便敲了幾下後,我才發現那個時鍾原本就沒有鬧鍾功能。


    那個時鍾仿佛魔術方塊般做成了正方形,中心額度方塊上有長針與短針顯示出時間。雖是仿照,單筆魔術方塊大了一圈,顯示時間的數字呈四角形地繪在四周。有趣的是,隻要旋轉周圍的方塊,從一到十二的時間位置就會改變。每一次旋轉,指針的位置與方向不變,但現實的時間卻會變成四點,或是十點。也就是說顏色全部轉對之後,才會顯現出正確的時間。


    拿起那個時鍾後,我透過它看見了回憶。直到現在胸口仍有些泛疼。


    不,應該是鼻子會痛才對。


    我喀嚓喀嚓地動手解魔術方塊。能夠迅速將這個是種轉回原樣的,在這島上僅有我一人。


    就算將其他人不會認真破解的這一點也考慮在內,結果還是一樣。不過——


    解開之後,顯示的時間為七點五十分。


    「……夠了!」


    直到最後一刻還吵雜地喊著「咕咕咕~咕咕咕~」的鴿子也縮了回去。


    吵雜聲停止後,直到冷靜下來之前,我仍用手指代替耳塞堵住耳朵,同時苦笑,雖然不曉得是誰的惡作劇,但這真是令人懷念。拔出手指後,耳鳴朝我襲來。


    很不巧地,看來博士沒有打電話給我。


    我的房間桌上有一座以前的參考書堆成的小山,還有問題集山丘,流過山穀間的合川則是橡皮擦屑。但是升上大學之後,占據桌麵的事物就變成了時鍾。


    各式各樣的桌鍾都有。有老舊過時的紅色鬧鍾、黑框的圓形時鍾,還有縱長型的橘色電子鍾,牆壁上甚至還掛著鴿子時鍾。鴿子時鍾從我擁有這間房間時就存在了,就像是一隻一直豢養著的寵物,對它自然有一定程度的喜愛。


    先不管這件事了,現在是七點五十分。由於其他時鍾皆指向七點,我衷心期望它們才是對的,但事情似乎不會如我所願,頓時,我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就算拔腿狂奔,也不曉得來不來的及搭上船。若要至本島的大學上課,就隻能搭八點那艘船。下一班船要等到十一點,根本趕不及十二點那堂課。我抓起書包手忙腳亂地衝出房間。睡翹的亂發燈座傳的時候再整理吧,如果有搭上的話。


    家中一片靜悄。父母都很早出門了。家裏隻剩下外婆。看來外婆今天也很乖巧安靜。我帶著放心與苦澀的心情走下樓梯後,卻在玄關碰見了外婆。我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差點踩空樓梯的最後一階。


    外婆正打著赤腳坐在鞋櫃旁。我皺起臉後,那顆白發蒼蒼的腦袋用一種奇妙的角度轉過頭來。雙眼捕捉到了我的身影。她裂開嘴,慈祥和藹地笑了。


    但外婆本來的個性並非如此平易近人。


    「喔喔喔啊啊,八神先生,要出門嗎?」


    外婆稱呼我為八神。當然,我的名字絕不是什麽八神。魯昂且一般的外婆本來就不可能用姓稱呼孫子,也就是說——她得了老年癡呆症。


    九年前還獨自一人照料鄰近一塊小田地的外婆,如今佝僂著背,像是迷失了自己般掛著傻乎乎的笑容。原先嚴肅又堅毅的外婆,自從在整理天地是扭傷了腳裸後,就一口氣衰老了許多。現在連照顧她的父母親也對她敬而遠之。而且以往常常受到外婆照顧的我,也很難直視她。


    是外婆調整了房間的時鍾嗎?但外婆的右腳受了傷,應該無法走上樓梯。這麽說來,說不定是父母親其中一人。


    「我出門了。」


    「路路路上小心心——」


    她怪腔怪調地說,朝我揮了揮手。見她今天有反應,我有些開心,


    玄關並未上鎖,毫不費勁地就打開了。真是粗心大意啊。


    走出家門後,首先展開在眼前的就是階梯。那是一條彎彎曲曲的狹窄下坡道。猶如布滿皺裂石膏的路麵,像山路一樣傾斜。這座小島除了碼頭周邊之外,有些地方會從坡道直接銜接到階梯,因此無法分辨哪裏是屋子庭院的範圍,到哪裏又是道路。就像迷宮一樣,以前我非常喜歡。


    十月的天空比夏天、比冬天要高。蔚藍澄澈,感覺無比遙遠。站在狹窄的小徑上時,風會被建築物悉數擋下,吹不到這裏來。四下無風,也無法判別白雲是否有在流動,太陽看來也像是始終掛在統一個未知數,難怪有人說這裏是時間靜止的小島。


    但縱然時間靜止了,定期船還是不會等我。


    對麵那戶人家裏,人稱咪婆婆的一位老太太正在整理花盆。從我年紀還小的時候她就是個老婆婆,先進依然是個老太婆的她正莫名嘻嘻賊笑著,觀察著我這個方向。這時我恍然察覺——這個人也是出了名的愛惡作劇。


    以及自家大門又粗心大意地一直沒有上鎖這件事所代表的含義。


    「再不快點就趕不上了唷~」


    咪婆婆隻手拿著藍色鐵鏟,「快點快點!」地吆喝著,我無暇怨恨犯人,趕緊跑上坡道,一路直奔向北邊的碼頭。遇到坡道途中的階梯時,我踩了三階之後瞥了一眼映入眼簾的住家,停下腳步,看向住家二樓的窗戶後,又逃也似地拔腿狂奔。


    我所居住的離島麵向太平洋。人口僅有三位數。我猜大約在五百人上下吧。從小學至中學總共隻有一個班級;來到島上的定期船每天也僅有四班;隻要兩個小時就能在島上繞行一圈。至於供觀光客使用的住宿設施,以往原本還有兩間民宿,現在都已關門大吉。atm也隻有郵局那裏那一台,更不可能有便利商店。餐館也僅有三、四間,沒兩下就能數完。遺憾的是,這裏並沒有會說話的稻草人,更不是無人知曉的秘境。


    很久以前有本小說以這座小島為舞台(注1:指伊阪幸太郎所著的《奧杜邦的祈禱》一書),因此小島也一躍成為觀光資源。雖然有人謠傳說島上住著神明,或是時間仿佛靜止了之類的,但自從懂事之前就一直住在島上的我、爸爸和外婆誰也沒有遇見過神明,我暗暗猜想:說不定神明也早就遷居都市了。


    這座島,從前叫做針島。


    我朝爬上人家圍牆、抬頭望著天空的貓咪瞟了一眼,然後衝上階梯在坡道上奔跑。明明這座小島滿是坡道,每年卻會舉辦一次自行車競賽,說來還真是奇怪。


    爬上住宅區前的坡道,才剛準備跑下另一條下坡道時,某道直撲眼簾的北影讓我肩膀一震。那是一道基於與外婆不同的情感,同樣令我無法直視的背影。


    那道身影上半身盡管纖細,肌肉卻很發達健壯。比我還粗的手臂和頸部一帶,被她用大了一號的上衣掩蓋住。對照之下雙腳卻如同拐杖般削瘦,毫無光澤,仿佛枯萎了一樣。比起她八年前還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還要纖細瘦弱。


    她正坐在一輛有著醒目紅色車架的輪椅上,受困於高低差距極大的道路。這座小島可不比本島,況且在這座島上靠輪椅移動的人,就隻有她而已。


    一如往常的奇怪發色。明明發根是黑的,但中間直至發尾部分卻變成茶色。她並沒有染發,那是她天生的發色,也因此十分引人注目。


    她


    也察覺到了自後方走來的我。但她沒有回頭,徹底無視。一旦我開口呼喚她,她肯定會朝我大吐口水吧。所以我也裝作沒看到她。


    我並不討厭她。但內心深處確實想避而不見。而她則是非常討厭我,始終對我視而不見。因此我們彼此的利害關係一致。


    我與她的交情近乎水火不容,甚至還拳腳相向過,盡管如今已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漫長得連其他事物都已自記憶中淡去,我們之間的關係仍然沒有重修舊好的跡象。


    因為這樣,我甚至連她的小名真知究竟是來自於姓還是名也遺忘了。


    *


    那家夥的名字叫尼亞。雖然是外號,但大家都這麽稱呼他。


    以前我也曾呼喚過這個名字無數次,但到了現在,我反而想朝他吐口口水。我也注意到了他剛剛經過我身旁。但我們彼此都沒有互相搭理。


    我咽下原打算他一出聲就朝他吐去的口水,失去了用武之地的唾液有些微溫。


    一個以前的同班同學,有著自然卷、名為玻璃綾乃的男孩子,方才騎著腳踏車經過我身旁之際,也大動作地朝我轉過頭來,讓我很不高興,但還是遠遠不及尼亞。明明他直到剛剛都還匆匆忙忙的,但越過我之後卻莫名地放慢腳步,真是教人火大。那個樣子仿佛在渴求著與我插身而過一般,仿佛在等待著我一般。


    由於我不想跟他朝同一個方向前進,便決定放棄征服下坡,折返回家。走下坡道的那家夥途中似乎一度轉頭向我望來,但我還是沒有讓他進入我的視野。


    一回頭後,我甚至忘了自己原本打算上哪兒去。


    即使回頭,我眼前的道路依然是下坡。比上坡時還可怕。無論乘坐輪椅的時間再久,內心還是無法揮去「要是停不下來的話——」的恐懼。往昔曾經快速跑下這條坡道的我,根本不曉得數年後自己將會變得無法行走。但這也是當然的。


    途中一隻貓咪正懶洋洋地躺在圍牆上呼呼大睡,真是可愛。


    這座小島上隻有貓,沒有狗。燈塔上也隻有野貓們定居。傳說是因為島上的神明討厭小狗。這裏和本島不同,沒有衛生所,因此沒有半個人會去撲殺野貓,任憑它們自生自滅。雖然貓咪大半都會餓死就是了。


    若要拯救身體虛弱的野貓,也隻會沒完沒了。所以父母早就千叮嚀萬囑咐過:「千萬別撿回來!、事實上,我和那家夥曾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救過野貓,結果就是親眼見證它的死亡。我們都無能為力,一點辦法也沒有。


    自那之後,島上還是有很逗野貓,也依然逐一死去。


    人類也不例外。


    這座島讓人喘不過氣來,每當船隻靠岸,每當有新的陌生人來訪,整座島都會陷入緊張的氣氛,像在監視著對方的動靜。島上居民時時刻刻警戒著,擔心外來者會破壞自己的生活,不僅排斥,也帶著僅止於表麵上的和善。


    對於處在我這種立場的人,也同樣冷漠以對。島民就是這樣。


    在坡道前折返後不到五分鍾的時間,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門前。我停在門前環視一圈鄰近的住家。剛才出門時,附近有戶人家異樣地嘈雜。那噪音就像有人一口氣打開了十個左右的鬧鍾開關,我想應該是某處的笨蛋做的蠢事吧。


    進入屋裏後,像是算準了時機般電話響了。不是手機,而是家裏的家用電話。我在樓梯下方接起子機,確定家人都不在之後,才按下通話鍵。


    將話筒湊向耳朵後,隻聽對方直接省略了開頭,大吼大叫著:「嗨,你好啊~!」


    煩死了。


    *


    「完了。」


    看向眼前拿著定期船載來的報紙和貨物的人們,我按住額頭。當然,就算全力奔跑,也沒有任何人能保證我趕得上船,檔案不上還是令人心頭鬱悶。


    定期船已經出發了。雖然還近在眼前,但船隻已確實一步步遠離碼頭。幹脆用遊的追上去吧?我將手支在膝蓋上想些魯莽的主意。


    站在船隻甲板上的熟識大叔們發現到我沒搭上船後,朝我投來溫暖的笑容。之前看過的電影裏也有這個橋段呢……我回想著。


    雖然也想向咪婆婆抱怨幾句,但沒有證據能證明是她調整了鬧鍾指針。


    早知道騎腳踏車就好了,事到如今我才發覺。


    呼吸沉穩下來之際,我也死心看開了。我移開膝蓋上的手擦拭汗水,剛才奮力跑過坡道的膝蓋正在不停打顫。明明是站在碼頭周邊的平地上,卻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微微傾斜。


    「沒能趕上呢~」抱著一捆《今日早報》的大叔笑著朝我說道。認識已久的劍崎先生將報紙對疊在小貨車的車身上。


    島上隻有三輛車,而且其中兩輛都是小卡車。說得更詳細的話,其中一輛車子的車牌甚至早就不見了。在不存在紅綠燈的這座小島上,也不存在這所謂的交通規則。


    「換個鬧鍾比較好吧?換個更吵的。」


    「我會考慮的。」


    我也笑著答腔後,離開碼頭。在島上無論走到何處,都隻會見到認識的人。島上的居民們雖然對本島人敬而遠之,對同是島民的人卻很爽朗大方。


    對我很親切和善,對真知則是不理不睬。在島上會帶頭幫助真知的,隻有她的家人。


    真知在這座小島上出生,但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搬到了本島,當時她還沒坐在輪椅上,跑得比島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快。四年前她回到島上時雙腳已萎縮衰竭,相對地,則是帶著強健的上半身和輪椅回來。


    聽說真知遭遇了車禍,但詳情我完全不清楚。並不是我不關心,也不是我不想知道。但是,現在的真知離我太遙遠了。


    假設碼頭是十二,那麽在島上往逆時針方向前進後,就會回到我家。以時鍾來比喻的話,大概就是在九點的位置,但若是走那條路,說不定會與真知擦身而過。一思及此,我的雙腳自然而然地就選擇了順時針方向的道路。


    用以繞行小島一周的散步步道上,有著太多苦澀的回憶。


    遠離碼頭後,島的中心有座高山,另外東北方也可以看到一座燈塔。住著許多野貓的那座燈塔,從前是我們的遊樂場。小孩子們——但其實學校的同年級生也隻有四、五個人,大家常常一起爬至燈塔的頂端眺望大海。漁婦們坐在像是木片般漂浮於周遭海麵上的小船上,其中也經常能見到我母親的身影。我的父親是小學老師,母親則是每天都會不戴任何工具地潛入海裏。母親似乎是探鮑魚的專家,但多半是年紀大了,今年愈來愈常聽到她抱怨說潛入海底很辛苦。


    「喔。」


    書包裏的電話響了。縱然這裏是離島,手機還是打得通,筆電和電視也與本島沒有兩樣。唯獨沒有超市和邂逅,會讓人感到不方便。咦,這是誰開過的玩笑呢?


    我接起電話,下一秒,一道特征鮮明的粗啞嗓音飛進耳朵。


    「助手a,現在馬上過來!」


    「啊,鬆平先生,你好。」


    我無視於召集令,向他寒暄。鬆平貴弘,自稱天才科學家。


    「我說過了,要叫我博士。」


    「那麽你會叫我馬提(注2:《回到未來》電影係列的男主角之名。)嗎?」


    「樂意之至。」


    「是是,等你成功做出時光機之後再說吧。」


    「喔喔,是嗎?那麽從今天起就可以叫你馬提了喔,真是太好了。」


    這是我一個星期會聽到三次的宣言。總覺得每次前往他那裏時,都會聽到這句話。


    「反正你趕不及搭上船吧?就當作是打發時間,來看看我劃世紀的發明吧。」


    「你怎麽知道?」


    「因為從你家出發的話,很難在十分鍾


    內就抵達碼頭啊。」


    「原來犯人是你喔!」


    那故意引人誤會的咪婆婆又是怎麽回事?但經他這麽一說,我又不禁暗想:「啊啊,原來如此。」


    島民中除了這個人以外,大多數人都很難想到調整時間這個主意吧。


    「我也叫來了真助手b,她說她會來。」


    「真知……嗎?」


    「我叫她珍妮弗之後,她馬上回我去死。你的女人還真是潑辣。」


    她不是我的女人。真知也不是任何人的女人,她隻會傾聽自己的話語。


    「那麽,你回來吧?」


    「喔~我知道了。我會搭十一點的船,在那之前就去你那裏吧。」


    「是嗎是嗎?那我等你啊。」


    鬆平先生興致高昂地掛斷電話。他又想到了某些荒誕無稽到令人無語的穿越時空方法了嗎?他發明的次數比電視上偶爾介紹的鎮上發明家還要頻繁,活力令我大感佩服。雖然至今都還沒看到他出現任何成果。


    這位名叫鬆平貴弘,年紀已三十有餘的大叔,是個自稱自己畢生心力都花在研究時光旅行上的男人。他在十幾年前從本島來到這裏,平日與島民幾乎沒有接觸。至於他為什麽會來到這座島並著手進行研究的原因,本人則是三緘其口。


    大多數島民當初都已不安的眼光看著自稱科學家的他,覺得他很可疑,如今卻習以為常,倒不如說大半的人都已經忘了他的存在。


    與這樣的男人交情匪淺,又常常到他創辦的研究所玩耍的我,究竟是想得到什麽呢?真教人不安。時光旅行,雖然我不討厭,但太荒謬了。


    散步步道途中會遇到兩條路,一條通往島中心,一條直直地往前進。前往中心的道路通往神社,但最近幾年我完全沒進去過。今天我依然筆直地繼續往前進。最後一次參加神社每年都會舉辦的祭典,是幾年前的事了呢?


    若稍微偏離前往神社的岔路往東走,林木的數量會一鼓作氣地增加,就像原生林一樣茂密繁盛。看向左側,也就是島的中心之後,綠意更是顯著。這座小島一半以上的麵積都被高山和樹木所覆蓋,人們生活在其中的縫隙之間,仿佛是本島上那些蠢動著的人群直接化作植物一樣。


    我不會去問擠在人群中的生活,與被自然樹木包圍的生活,哪一種才會讓人感到心靈富足,但兩者同樣都有壓迫感。空氣中沒有風,逼出了汗水。


    這條線路也不例外,高低起伏相當劇烈。走在這條麵山的道路上時若不多加小心,有可能會因為高低差距而扭傷腳踝。要坐輪椅在這條未鋪柏油的道路上前進,一定不是一件易事吧?雖然是不了解真知、也不了解輪椅便利的我,毫無根據的推測。


    但我曾經親眼目擊到,在平地上時,真知能以與腳踏車不相上下的速度驅使輪椅。那時的真知十分美麗,無論是往後飛揚的發絲,還是保持上半身略微前傾的姿勢往前奔馳的身影,全都非常耀眼,我不由自主地看得入迷。


    「喂~!」


    聽見吆喝聲後,我回過頭,剛才見過的劍崎先生正開著小卡車駛下坡道。她從車窗伸出手朝我揮舞。我也揮手回應後,他放慢速度在我身旁行駛。這輛小卡車掛有車牌。


    「你是要去學者先生那裏嗎?」


    「嗯,是啊。」


    「那這個就麻煩你了,是學者先生拜托我的東西。」


    大叔從副駕駛座上拎起一個包裝十分工整,說是小包裹卻又有些巨大的郵件丟給我。他動作十分粗魯。令我不禁擔心如果那是易碎物品該怎麽辦。這是一個宅急便包裹,上麵寫著鬆平先生的名字。寄件人是auto《《不,是autost什麽的。我對英文不在行。不過看側邊的圖案,好像是與車子有關的公司。地址上隻寫著針島兩個字,還真是隨性。不過,關於這裏的地址,因為送件的人是在碼頭工作的劍崎先生,隻要知道名字,根本不必看地址。即便是我,也能輕輕鬆鬆記住所有島民的名字和住址。


    「我實在是很害怕麵對那位學者先生呢。」


    劍崎先生苦笑,超我說:「拜托你啦。」


    仿佛連胡子和頭發也被曬黑般的黝黑臉龐,咧起了笑容。笑起來很像是大黑天神的劍崎先生,有著不輸給大黑天神的敦厚老實。


    我也不擅長與鬆平先生打交道,但還是舉高包裹說:「我知道了,交給我吧。」舉起的包裹十分輕盈,讓我有些擔心裏頭是否真的有放東西。甩一甩後,包裹裏的某個東西發出喀沙聲響。


    見我接下這份差事後,劍崎先生綻開笑容,開著小卡車循著原路返回。看來東邊該送的包裹,就隻有寄給怪人的這件包裹而已。一般住家皆密集地座落在西邊與南邊,據說發電所還在運作時,東邊也有島民居住。


    島的東邊有座發電所,這恐怕是島上規模最大的一座設施吧。以前都是利用這座發電所補足島上需要的所有用電。但是自從確定運作時產生的噪音和黑煙會造成公害後,它就失去了出場的餘地。現在都是靠本島提供電力,大家雖然已漸漸習慣,但仍保留著發電所,以供斷電的緊急用電。可是,平時疏於檢查與維修的發電所,不免令人懷疑關鍵時刻是否真的能馬上派上用場。


    那座發電所旁邊建有一棟像是臨時搭建的古怪建築物,上頭掛有寫著「鬆平科學服務中心」的招牌。招牌上隱約可見以前的殘留字跡「地球防衛隊」。這是以往曾存在於此的旅館牆壁上,貼了滿麵的招牌中的其中一個。


    自稱鬆平科學服務中心的建築物前方停著一輛未掛上車牌的小卡車。在沒有紅綠燈的這座島上,交通規則一點約束力也沒有。況且打從我出生以來到現在,小島上也沒有發生過任何一起意外事故。


    ……不,搞不好有溺死意外喔。好像曾有人在海上溺斃身亡。


    還有,被命名為鬆平號的納涼老舊破爛腳踏車,今天看來仍是百般無聊地待在原地地動也不動,我從未看過鬆平先生其上這台腳踏車在島上四處亂晃。


    我走進那棟似乎光是打開大門,整間屋子就會無聲無息崩塌的小屋。屋內鋪著木質地板,有好幾處地板的內部都已腐朽毀損,植物從碎裂的木板縫隙間伸出枝椏,茁壯成長。天花板上也纏繞著自發電所圍欄延伸至此的藤蔓,證件小屋看起來簡直像座叢林。


    根據我的經驗,我能保證這棟小屋隻要一遇到規模略大的地震,馬上就會瓦解。


    好幾年前就發生過這樣的慘劇。當時我也受到了召喚,前來幫忙收拾殘局。


    早知道不久後那些辛勞全都會白費,我當初就不會幫忙了。


    房間中心設置了大量用途不明的機器,機器上又堆積著大量的學術性書籍與雜誌。屋內滿是時鍾,與我的房間不相上下,而且所有時鍾的指針皆各自指向不同的時間,隻有牆壁上的掛鍾指著正確的時刻。


    若請設定時鍾的人發表意見,他肯定會說:「時鍾也想活在自己喜歡的時間裏啊。」


    另外,小屋的角落裏也堆放著鬆平先生回收後,從未加以整理的廢棄物。好比說奇怪的瓶子、招牌之類的。他的興趣是回收島民丟掉的垃圾以及漂流至海濱的東西,而且幾乎不曾有效地加以運用。如果這真的隻是他個人的興趣的話,還真教人不敢恭維。


    迎接我的,是一個麵向房間中心的機器和時鍾,擁擠地坐在椅子上的大塊頭背影。他的體型顯得十分可靠,讓人很難聯想到成日窩在屋裏的學者這種職業。那個又矮又壯,大熊般的身體轉了過來。


    「你終於來了嗎?喏,快去整理那邊的東西。」


    鬆平先生連聲招呼也沒打,就指向糾纏了無數電線的機器。鬆平先生的臉型與體型不同,是張如狐狸般的細長瓜子臉。


    他屁股底下坐著的四腳椅有一隻椅腳較短,因此椅子和鬆平先生都微微傾斜。明明還有其他椅子,鬆平先生卻總是坐在這張椅子上。


    「我又不是這裏的工讀生。」


    真知似乎還沒來。嗯,說的也是呢。因為真知恐怕也一樣為了不在路上碰到我,選擇逆時針方向朝這裏前進。


    若要在南邊繞一大圈,得耗上不少時間。


    「少羅嗦,在這裏我就是規則。my name is rule!」


    「規則先生,你有包裹在我這裏唷。」


    「抱歉,我說得太過火了。」


    他馬上坦率地承認自己的過錯。鬆平先生摸了摸他稀疏的絡腮胡後,哼哼笑了起來。我將包裹丟向他那張得意洋洋的臉龐。結果他整個人自椅子上跌落下來後才接住包裹。他動作誇張地跌坐在地板上後,卷起了漫天灰塵和植物的葉子,頭部還撞上裝飾在屋內的巨大圖騰柱。他像隻上岸的蝦子般痛苦扭動了一陣後,雙手高舉起包裹。


    「喔喔1,就是這個就是這個。這就是這次的關鍵!」


    「就像是料理的獨家配方?」


    「不,完全不一樣。這是更加實用的東西。」


    我覺得獨家配方也非常實用啊。


    鬆平先生像是等不及般,沒有用剪刀就直接撕開包裹的封口。他急忙地查看了包裹的內容之後,咧嘴一笑。這是故弄玄虛,所以不能有所期待。


    這是我第幾次參與這個人的實驗了呢?每一次他都會露出這樣的笑容,然後我每一次都被騙。但他的目標畢竟是穿越時空這種大事,被騙也是當然的。


    「包裹送來了什麽東西?」


    「零件啊。你在門口有看見我的車吧。」


    「那輛破破爛爛的小卡車?」


    「嗯。因為這次是第二次修理了,所以不用買些不必要的東西。」


    「喔……」


    我回答得意興闌珊,相較之下鬆平先生更是顯得活力四射。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包裹,大力地蹬著鞋跟在屋內走來走去。他像是迫不及待般動個不停,知道衝動平息下來之後,才一如既往將那張壞人嘴臉轉向我露出笑容。


    鬆平博士說了:


    「準備好進行時光旅行了嗎?至少要先準備好牙刷和枕頭喔。」


    *


    既然打工地點的上司鬆平貴弘命令我過去一趟,我也隻能出門。會在認真研究時光旅行這種蠢事的他手下工作,單純是為了錢。這座島上也隻有哪裏會雇用我。島上的餐館屈指可數,空間也都十分狹窄,不適合讓坐輪椅的店員在裏頭行動。


    而且鬆平貴弘支付的報酬很好。真不明白為何會資助這種住在搭建小屋裏的三流科學家。還是說,其實鬆平貴弘的老家很有趣?真教人羨慕。


    要走出彎彎曲曲又滿是階梯的住宅區,就像人生縮圖般充滿重重考驗。鬆平貴弘完全沒顧慮到我的情況,催促著叫我趕緊過去。但無論我多麽晚到,他都不曾責備過我。我想那大概隻是一種口頭禪吧。


    老是埋頭研究時間的話,有可能個性也會變得毛毛躁躁。


    「………………………………」


    他說那家夥也會來。明明不來也沒關係啊。幹嘛要來呢?那個笨蛋。


    因為我不想碰到尼亞,便決定走島的南邊那條路。與碼頭有一段距離的南側較少有人來往,我認為這是一件非常棒的事。


    車輪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但是一絆到有高低差距的路麵時就會中斷,一點也不優雅。我從以前就很喜歡毫無間斷不停旋轉的車輪,一直深受其吸引。


    所以我很愛騎腳踏車,如今則是愛著輪椅的兩個車輪。


    走出南邊沒鋪柏油的道路後,東南方則是一片名為玻璃之濱,包含石灰岩地帶在內的海麵。石灰岩的白與大海的藍形成鮮豔奪目的對比,每次望著這幅畫麵,都讓我感動得幾乎要停止呼吸。


    自從無法行走之後,映在我眼中的風景全都像是黑白影片。但是隻有這幅景色綜合如此鮮明,仿佛手腳能再往前多伸展一公分般。


    但其實無論我再怎麽伸長手,也還是夠不著。手指無法觸碰到,以往的那道背影。


    玻璃之濱旁邊是小學,現在隻有約二十名學生就讀。在我那時候大概還有四十人。但因為人口稀少的影響,學生數量逐年減少。在約五百人左右的居民中,有半數都是高齡人口。曾有人開玩笑說過,如果從高空往下俯瞰小島,整座小島會不會因為老爺爺們而顯得一片白茫茫?我不禁心想這不見得是在說笑。


    這座島上沒有聲音,欠缺了生活的音樂。無論是孩子們四處奔跑的歡笑聲,還是生氣勃勃的勞動者來回走動的吆喝聲,什麽聲音都沒有。等同於寂寞的靜謐隨著風一同降臨至島上,奪走了我們的生氣。隻要一鬆懈心防,仿佛連我對尼亞的怒氣也會奪走,這座小島真是神秘莫測。


    隻有因風而搖曳的樹葉聲響,像是落葉覆滿道路般,掩蓋住這個世界。


    偶爾我會停下來,一抬起頭,總是能看到自樹葉縫隙間灑落下來的陽光。


    「……惡。」


    當我沉浸在輕微的感傷當中時,前方出現了一道人影。我想應該是代代負責看守燈塔的那戶人家的成員,前田小姐。她是一位二十來歲的女性,毫無例外地與島民一樣有著小麥色的肌膚。下半身穿著泳裝,上半身則穿著濕答答黏貼在肌膚上的襯衫。她胸前的衣服變得透明,但裏麵似乎還是有穿泳衣。整個人正盡情地展現著她日曬均勻的健康肌膚。


    一綹綹成束的濕發尾端不停地滴著水珠,臉上殘留著戴過潛水麵鏡的痕跡。


    遭到島上居民排擠的前田家長女,今日也依然掛著吊兒郎當的傻笑。


    當然,我也非常討厭這個人,她是島民中最自以為是的人。


    我暗自希望她能裝作不認識我直接走過去,而將輪椅往前推,但仿佛在嘲笑我的祈求般,前田小姐朝我走了過來。


    「嗨!」


    「……你好。」


    前田小姐特意繞過來占據住我整個視野,露出白皙的牙齒對我燦笑。笑的方式跟這個人還是高中生的時候一樣,一點也沒有變。


    「嗯嗯嗯。」


    她冒失地打量我的臉龐,我將輪椅往後拉之後,她又跟著靠了上來。於是我死心放棄,渾身不自在地接受她的視線。這個人又不工作跑去海邊了嗎?明明海水浴的季節已經結束了,真虧她還能滿不在乎地遊泳。


    「什麽呀,氣色很好嘛。」


    「……喔。」


    「我聽說你因為生病正在療養中呢。」


    喂喂,我蹙起眉。周遭的人都是這麽看待我的嗎?很遺憾,這幾年來我連一次感冒也沒得過。我忙著複健,哪有時間生病。


    「你皮膚真白呢,真難想象你是島上的孩子。」


    她毫無顧忌地拍了拍我的頭。我撥開她的手,歎氣。


    光是與人麵對麵,就讓我感到疲憊。即便到了現在,我還是不善於抬頭與人說話。


    她自發尾滴下的水珠有海水的氣味。話說回來,為什麽這個人老是能一派爽朗地向我攀談呢?我隻能想到一定是她腦袋裏有某根筋泡在海水裏生鏽了,沒在正常運作。


    「與男朋友交往得還算順利嗎?」


    「我才沒有男朋友。」


    「啊,是嗎?那你去本島做什麽呀?」


    前田小姐聳了聳肩,見我沉默不語後,率先移開了臉龐。


    「戀愛,果然隻能找年紀比自己大的人呢~……」


    她歌唱般地發表了自己的論調後,搖搖晃晃地走掉了。雖然看起來是一個愛玩的人,但其實在島上沒有她的容身


    之處,她也沒有在工作。盡管如此,隻要她想找個地方工作,大概就能在某處找到吧,和我不一樣。


    這個小小的世界與我在外體驗過的日本,有著明顯的不同。食用魚的種類、小島獨自舉辦的祭典、與人的距離感,還有時間的流動。我深深覺得,不隻是人與島嶼有著肚子的演化過程,連時間也受到了影響。這座小島有些異常。


    我想起了坐在定期船上,從本島來到島上時的情景。當船隻逐步航向位在大海另一頭的朦朧小島時,整艘船籠罩在一種相似受到某種事物召喚的氛圍當中。仿佛受到了呼喚,防腐劑將要被吞噬。雖然我不相信幽靈和神明的存在,卻不由得感受到某種意誌。


    這座島是怎麽一回事呢?


    接下來,我緊低著頭竭力不讓小學映入我的眼簾,往研究所前進。我帶著些許期待打開大門後,這份渺小的期望馬上遭到粉碎。尼亞也在。他正蹲在多插頭延長線旁邊,進行著某種作業。


    果然。看來他沒能來得及打上定期船。我心想著:「活該!」但另一方麵也很想咂嘴,真希望他能搭上那班船。無論如何,我就是看尼亞不順眼。


    「喔,你終於來了嗎?助手b,先去上個廁所吧。」


    鬆平貴弘正在處理一個小箱子般的東西,一開口就丟來幾乎算是性騷擾的指令。但他那副壯碩的身軀像是要壓在桌上似地往前彎腰時,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頭將腦袋塞進蜂窩裏的熊。關上大門後,我與尼亞保持距離地待在房間的角落。


    尼亞雖然瞥了我一眼,但馬上垂下眼皮繼續工作。尼亞會覺得愧疚也是當然的,可是見他用憂鬱的眼神朝我看來後,連帶地我也跟著心情沉重起來,真是糟透了。我奮力鼓舞自己,鞭策自己軟弱的心。不可以疲於討厭他!


    「喂,去上廁所。」


    吵死了。不僅讓人難為情,還很煩。


    「剛才已經去過了,不必。」


    不要讓女孩子說這種話啦。鬆平貴弘聳聳肩。


    在這座島上,會考慮到我這樣的人而設有完善廁所設施的,隻有我家和這棟研究所。這裏不但人口稀少,也不常有人受傷。所以綜觀小島的曆史,或許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人了吧?我如此咕噥抱怨之後,便傳來了含蓄的否定。


    「不對喔~」


    鬆平貴弘將手放在下巴上,拉長聲音說話的同時轉過頭來。


    「以前好像也有過喔,雖然記憶很模糊。」


    「……啊。」


    這麽說來,我也有點印象。以前也有一個人坐在輪椅上,那個人也是一副厭惡人世,愁眉苦臉地在島上四處遊蕩。當時我還大感不可思議地想:行動不便的話,不要在這裏生活就好了啊。而這個問題,如今卻降臨到了自己身上。


    為什麽我會在這座島上生活呢?


    明明覺得喘不過氣來。又有討人厭的家夥在,為何無法離開?


    「喂,那邊連接好了嗎?」


    鬆平貴弘邊翻弄箱子邊向尼亞確認。尼亞像是顧慮我般沒有出聲,隻是不語地點點頭。就是這一點讓我火大。我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好,那麽我會把這個和那邊的東西裝上去,你們坐上門口那輛車吧。」


    「咦?你說車,不會吧?」


    尼亞露出沒出息的尷尬笑容,觀察著鬆平貴弘的表情。鬆平貴弘像在讚許他的洞察力般,揚起燦爛的笑容。他將手叉在腰上,像是一個在炫耀自己美勞作品的小孩。


    「果然時光機就是要車型啊。雖然地毯型也讓我很難以割舍~很有近未來的感覺。」


    車型的時光機?難不成他改造了門前的那輛車嗎?真是浪費!


    他根本不明白,在這座島上車子是多麽珍貴的資源。有車的人家僅有我家和名為劍崎的大叔而已。啊,鬆平貴弘基本上也算有車嗎?我家是因為爸爸為了能在緊急時刻開車載我和輪椅,覺得有必要才會買車。爸爸和我都對車子沒什麽興趣。況且隻要裝上四個輪胎,無論什麽東西我都會把它認作是車子,也從未留意過車子的種類。


    「哎呀,怎麽啦?助手b,快上去啊。」


    鬆平貴弘催促著我,還做出由下往上撈取般的姿勢。轉頭一看,隻見尼亞正抱起放在點閑錢方已準備妥當的機器,聽話地走出門口。那家夥又沒有在這裏工作,為什麽要參與這種如此可以的實驗啊?


    我沒輒地朝那兩道彎成一團的背影歎了口氣後,跟在後頭。坐上車這項指令,讓我的心情變得非常沉重。我討厭上下車。


    因為必須自覺到很多事情。


    走出研究所後,隻見鬆平貴弘因為太過高興而變得舉止異常激動,真教人不舒服。他將奇怪的箱子和尼亞搬出來的機器塞進門前的破爛車子裏後,開始操作。他將上半身塞進駕駛座那邊,下半身則掛在外頭。雙腳與臀部忙碌地動個不停,看起來像是溺水一樣。尼亞多半是閑得發慌,也在車子周圍轉來轉去。


    「這次不會像上次一樣爆炸了吧?」


    上次雖然是小規模的爆炸,但不僅冒出火花,還起火燃燒。島上的居民們更誤以為是發電所發生了火災,演變成一場手忙腳亂的大騷動。我可忘不了當時連我也被當成是他的同伴,遭到島民們的冷眼相待。順便說一聲,鬆平貴弘那時候竟然一溜煙地就逃離了現場。


    「交給我吧,這個可是有我師父掛保證。」


    「師父?」


    「是一位我曾跟在他身邊學習的博士。他以前可是個很棒的人呢~嗯!」


    他右腳膝蓋以下的部位彈動了好幾下。從他的說法聽來,對方似乎已經過世了。可是既然要掛保證,那麽那位博士要是不在人世,也太奇怪了吧?而且,不管是死是活,那個人都很奇怪。打從會想要一本正經地鑽研時光旅行時開始,不管是誰都是傻子。


    我不會說我對時光旅行沒有興趣。但是,我一丁點也不相信。這種事情隻要在電影和小說當中娛樂自己就好,不能將妄想帶進現實。


    雖然這樣講不太好,但我不覺得這座島上的三流科學家改造了一輛破破爛爛的車子之後,就能做出時光機。看著他的下半身不斷掙紮扭動,也讓我很不愉快。


    「好,完成了!來,我的夥伴們,快點坐上來吧!」


    從駕駛座裏滑落出來的鬆平貴弘激動地朝我招手。由於剛才那句話的後半句太惹人厭了,我予以無視,尼亞則是坐進了駕駛座。看來那家夥果然是鬆平貴弘的夥伴,但我可不是。我麵向其他方向,享受著大自然。蜜蜂正群聚在樹林的深處。


    是受到了什麽香甜的氣味吸引嗎?還是說,它們正在和襲擊蜂窩的某個東西搏鬥?


    「你想讓助手b的b變成歐巴桑的b嗎?」


    「不然平常的b是什麽?」


    鬆平貴弘沒有取得我的同意就一把抱起我,然後走到車子的副駕駛座旁,粗魯地將我丟進去。又薄又廉價的座椅沒有吸收掉半點衝擊,一陣痛意在臀部的骨頭上蔓延開來。我撩起淩亂地垂落至眼前的瀏海,正想開口抱怨時,鬆平貴弘已經疊起輪椅準備放在車後頭。「別碰它!」我發出了悲鳴似的呼喊,他還是徹底無視。


    「你不要擅作主張!」


    「這是我的一番好意,因為你在目的地也用得著。」


    他說得一派雲淡風輕,仿佛我們正準備來個當天來回的旅行。


    他動作熟練地急急忙忙將輪椅堆至車上。這個男人似乎真的相信我們會回到過去。每次我都在想,如果不是因為能拿到報酬的話,誰想奉陪啊?陪他玩這種隻有失敗沒有未來的遊戲。


    總之,副駕駛座好擠!而且,座位的椅背還飄散出一股腐敗般的陳年臭氣,讓我滿心排斥靠在


    上麵。儀表盤上也絲毫沒有整理,放著夏日祭典的導覽,不曉得幾年前的泛黃報紙,還有擤過鼻涕後卻沒丟掉的幹麵紙。等到這個自稱是實驗的瘋狂舉動結束後,我想馬上下車。


    最重要的是,我無法容忍尼亞就坐在我旁邊。


    「……嗯?」


    儀表板上放著一個魔術方塊型的時鍾。它似乎負責記時,有條電線與時鍾內部連接在一起。那是個莫名眼熟的時鍾,因此尼亞也嘀嘀咕咕地說:「啊,這個。」由於我不想和尼亞看著同一樣東西,便別開了目光。轉頭望向後方後,有什麽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眯起眼睛,凝神細看。


    後座那邊聽起來好像有什麽聲音。應該是堆積著的某件行李掉下來了吧。


    「祝旅途愉快~」


    鬆平貴弘在窗外揮著手,而且還拿著攝影機錄影。


    我立即拉上車窗,在座位底下比出了中指。


    蠢斃了。


    *


    在怎麽蠢也該有個限度,但我的心髒還是因為好奇心而跳個不停。


    光是坐在這台感覺已經出廠了十幾年,散發出強烈惡臭的小卡車駕駛座上,我的血流就不斷加快。各式各樣的因子加速運作,讓我的大腦思路變得無比清晰,腦中的世界仿佛出現了一道明亮的光。


    手腕上的脈搏也因為孩子氣的興奮而變得無比明確,甚至有些隱隱作痛。相較之下,胃部伸出卻像是衰竭般鬆弛無力,讓我感到惶惶不安。由於反應太過兩極,我有種頭部以下都浮在空中的錯覺。無法冷靜、無法消化,雙腳不斷抖動停不下來。


    穿越時空。從連綿不絕的時間界限,往外跨出一步的越權行為。


    說沒做過這種夢的人都是騙人的。但真知不止無動於衷,根本是臭著一張臉,令我難以置信。她一臉恨不得馬上下車的模樣,還刻意整個人麵朝窗外。


    明明她以前也和我一起作過不切實際的夢,興奮地手舞足蹈。


    仿佛隻有我一個人還被困在過去裏,跳脫不出來一樣。


    而我究竟被這個科學家騙過幾次了呢?


    那麽。


    與真知一起坐上小卡車後,坦白說我的心情就是:我沒駕照。


    哎呀,我怎麽可能會有駕照?島上不可能有駕駛班,我家也沒有停車場。所以鬆平先生要是命令我:「往前衝吧!」那可怎麽辦才好?我不禁冷汗涔涔。


    就這樣,我將不安、焦躁、忐忑的心情都怪罪在沒有駕照上。與真知的反目,錯全在我,所以應該由我先開口向她道歉。但事到如今就算低頭道歉,她說什麽也不會原諒我吧?如今想來,那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約定,我卻未能遵守,真的很差勁。


    繞至駕駛座旁邊的鬆平先生單手拿著照相機,一邊解釋如何進行時光旅行。


    「聽好囉,心中要想著你們想去的時代,就算是斷斷續續的畫麵也沒關係。」


    「咦?是用大腦操控目的地嗎?」


    沒想到這輛小卡車運用了這麽多先進的技術。真的假的啊?


    「不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都可以,隻要選定一個你有所留戀的瞬間。」


    對未來的留戀?真是奇怪的說法,但也不是不可能。過去不論怎麽掙紮,總有一天都會抵達未來。早知道當時那樣做就好了、這樣做就好了的這種悔恨,都隻有在抵達不了想要的未來時才會產生。每當回首過去,與之相應的未來也必然伴隨在側。


    「你們決定好目的地了吧?好,那下一步。首先啟動那裏的開關。」


    鬆平先生自顧自地說下去。我遵從他的指示,扳起設置在小卡車中心的一個奇怪機器開關。雖然感受不到明顯的發動,不過燈光靜靜地亮了起來。


    儀表板上浮現出了神秘的數字,變得很有「那種感覺」。為了壓抑下孩子氣地往上攀升的心跳,以及往兩側上揚的嘴角,我做了個深呼吸。順便思索想去的時間點。


    遺憾、留戀。多得不計其數,實在很難決定。


    但是在過去的道路上刺得最深的那根刺,果然是在九年前。


    我和真知兩人都還保有笑容,同時也失去笑容的那一年。


    「嗯……接下來呢……就這樣,再這樣。好了,發動小卡車的引擎吧。」


    鬆平先生從駕駛座這邊的車窗探進身子來,做好一切準備。接著我按照他的指示,轉動插在小卡車上的鑰匙。我從沒學過如何開車,至今也幾乎沒有機會坐車,但小卡車猶如活過來般地開始震動。我不由得嚇了一跳。


    真知在本島上想必有很多機會坐車吧,應該讓她坐駕駛座才對……不對,她沒辦法吧。開車時,也得運用到下半身才行。


    真是個沒神經的想法。自我厭惡的感覺油然而生,牙根伸出湧起了一抹苦澀。


    「我沒有駕照喔。」


    我壓下苦澀感,朝著鬆平先生說。要開到時速一百四十公裏是不可能的喔。


    「現在國家還未認可時光旅行,所以不需要那種東西。」


    「不不,那小卡車的駕照呢?」


    「在這種小島上,你覺得那種東西有價值嗎?」


    說的也對。就算我沒有駕照開著小卡車到處亂跑,也隻會被痛罵一頓而已。說不定這個人就是看準了這個漏洞,才會跑到這座小島上來。他的思考幾乎跟罪犯沒兩樣了嘛。


    「如果你們要到過去的話,記得向以前的我問好。」


    「有什麽要替你轉達的嗎?」


    「啊~說得也是呢……那就替我跟他說聲:別放棄124387211。」


    「那是什麽啊?」


    「你隻要跟他這麽說,他就會明白了。應該吧。」


    接著鬆平先生退離了小卡車。這個實驗會有危險嗎?他後退之迅速令我不由得這麽想,心中閃過一絲不安,但我還是緊緊握住方向盤。震動?還是空轉?總之那種感覺透過方向盤傳至掌心,即便不願意也隻能販售那陣鼓動。


    仿佛正強製性地被迫感受事物即將開始的那一瞬間。


    「之後就試著直直地往前衝吧。」


    「直直地……」


    我伸長脖子,前方就是鬆平科學服務中心。意思是叫我轟轟烈烈地犧牲嗎?


    「放心吧,不管你怎麽踩加速器,這輛車也不會前進。」


    「咦?難不成你把輪胎拆下來了?」


    「小卡車隻是個外殼而已,裏頭的東西幾乎都替換掉了。所以你就放心地盡量踩油門吧,目標是飆破時速表上的一百四!」


    看來果然需要到一百四十呢。嗯,數值單位不一定是公裏就是了。


    「如果我們真的穿越時空,要怎麽回來?」


    「一樣坐上這台車,在心中想象現在的時間回來就可以了。操作方式你都記住了吧?」


    「嗯,大概吧。」


    但是幾乎所有操作都是由鬆平先生完成,真要叫我操控的話,我也有點不安。


    你在認真地煩惱什麽啊?我感受著真知仿佛在這麽說般的冷冷視線,同時注視著正前方。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鬆平科學服務中心的招牌,緩緩地踩下加速器。


    隨著不斷用力踩,小卡車的震動幅度也跟著增強。鬆平先生說的沒錯,小卡車完全沒有前進的跡象,輪胎似乎也沒在旋轉,隻有車體不停晃動,接著開始出現某種神秘的熱氣。觀看腳底下時,之間雙腳已被座位下方的黑暗吞沒。


    「喂,車裏好熱。」


    的確,車離開時充斥著熱氣。不會有事吧?我看向外頭的鬆平先生,但他隻是大幅地揮舞著手臂,示意我再踩用力一點。喂喂,我臉頰僵硬抽搐的同時,腳仍是半自動地更加用力踩下加速器。到了這時,小卡車的晃


    動已經到了無法忽視的境界。喀啷喀啷地,坐在座椅上感覺也變得更顛簸了。


    然後——


    「好熱!太熱了吧,真的不會爆炸嗎?停下來就好了吧,快停下來!」


    感覺到了危險的真知朝我的手臂撲過來,正要將我拉離方向盤的那個瞬間。


    真知的恐懼化作了現實。也就是說,它爆炸了。


    一股質量從前方排山倒海湧來,我屏住呼吸,也隻想得到一定是爆炸了。一陣如同爆風般的衝擊襲向我們,令我眼前一黑,連意識也變得模糊不清。我無力抵抗,任由腦袋變得混沌,緊捉著方向盤。真知沒事吧?我雖然試著用眼角餘光確認她的狀況,卻徒勞無功。我的額頭撞在方向盤上,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誌。


    在身子往前傾的前一刻,我見到儀表板上的數字已飆破了一百四十,然後好一陣子都低垂著頭不發一語。直到我能移動原本像是僵住般無法動彈的雙腳,車體也不再搖動後,我還是無法抬起頭來,拚命地平複自己的呼吸。


    直到視力恢複。


    直到車內的熱氣退去,等了很長一段時間。


    「……嗯啊。」


    我率先發出了奇怪的呻吟聲。我抬起隱隱作痛的額頭,甩了甩頭,像要甩掉覆在身上的水珠般,趕走了附在發絲上的混沌,大腦逐漸變得清晰。我坐起身子,現實確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真知是否平安無事。……看來是沒事。


    盡管真知因為陷在鎖骨上的安全帶而皺起眉,她還是抬起頭來。她連連眨了好幾次眼睛,然後像是在意著我的視線般,馬上板起麵孔。


    但也維持不到兩秒鍾。


    真知難得毫無防備地張大嘴巴,不成聲地動了好幾次嘴唇,接著突然轉頭看向我。怎麽了嗎?我不由得差點向後仰。


    「被壓扁了。」


    「啥?」


    我循著真知指的方向看去。當擋風玻璃的那幕景象映入眼簾時,我的嘴巴也跟著張得老大,下巴幾乎快掉了下來。


    鬆平科學服務中心整個倒塌了。


    正確地說,是被吹垮了。整棟建築物像是被卷進了海嘯般東倒西歪,連「鬆平科學服務中心」的招牌也凹成了兩半。凹成了兩半?往橫倒塌?咦,奇怪了?


    在擔心鬆平先生的安危之前,有福畫麵率先閃進了腦海。


    那幅畫麵是所有一切我都還得抬頭仰望的,那一天的記憶。我踮起腳尖想眺望遠方,卻連島的尾端也瞧不著。位在大海另一頭的事物就像海市蜃樓般模糊不清,隻有這座小島是全世界的那一天。遙遠的過去。一切都還未曾失去的,昨日的世界。


    證據就是眼前崩毀的研究所。


    我知道。


    我對這幅景象有記憶。


    「九……九年前?」


    「什麽?」


    「現在是九年前!不,騙人的吧!」


    看著往前傾的我,真知做出狐疑的表情。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動搖,口沫橫飛地接著說:


    「九年前的夏天發生了地震,結果鬆平科學服務中心就被震垮了。而且倒塌得完全認不出原形,沒錯,正好就跟現在我們眼前的景色一模一樣!後來研究所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重建完成,今後又會因為台風和雷雨來襲,變得比現在更慘。我當時也有幫忙重建,所以記得很清楚!」


    說話時我在狹小的車內張開手臂,因此不停撞到自己的手。一下子撞到儀表板一下子扭到關節,手肘也痛得要命,但我毫不在意地張開雙臂極力說明。雖然很難相信,可是!


    真知吸了口氣,似乎打算說些什麽。因此我等著她開口。


    「……啊……不。」


    感覺她本來想呼喚我的名字,但又強行終止。真知垂下臉龐搔了搔額頭,轉換心情。


    然後再次朝我正麵相對的真知,臉上洋溢著怒氣。


    「你這家夥,是認真地這麽認為嗎?我們回到了過去?」


    「嗯,因為……」


    「搞不好隻是剛好實驗期間發生了大地震,研究所又被震垮了呀。」


    「……也是有可能。」


    停了真知的意見後,我忽然冷靜下來。像是停下車等紅綠燈般,我的興奮急速冷卻。有可能。如果剛才那陣煞有其事的震動和衝擊是大地震的話,那該怎麽辦?這可是個大問題。


    「如果是地震的話,得快點回家才行。」


    必須確認父母是否平安無事,也得保護外婆才行。希望房子沒有倒塌。因為我們的住宅都密集地位於同一個地區,若有一棟房子倒了,其他房屋也無法幸免。大概會全數毀滅吧。


    「是……啊。」


    真知含糊地點頭。說不定是在擔心自己的父母親。我跳出小卡車,先從車鬥上卸下輪椅,將折疊起來的輪椅展開後,搬至副駕駛座旁。


    真知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然後拖著身體粗暴地坐到輪椅上。大概是因為她采取了墜落式的蠻橫下車方式,因而撞到了腰部,發出呻吟聲。她的態度露骨地表現出拒絕我的幫助,盡管因為疼痛而緊閉著一隻眼睛,她還是狠狠地瞪向我。


    「與其讓你碰我,寧可危險一點也無所謂。」


    「啊,是嗎……」


    我毫無話語可反駁。我們之間的氣氛尷尬到極點,也無法更加惡化。


    最重要的是……我抬起頭來。我在四周繞了一圈後,卻沒有發現鬆平先生的身影。我頻頻看向周遭風景,聚精會神地察看,不想錯過任何細微的變化。但是,實在很難從樹木的生長情形和太陽的光輝,判定出歲月的變化。


    我因為內心還無法完全舍棄掉地震以外的可能性,而頭痛不已。明明隻是在走路,卻變得氣喘籲籲,靜不下心來。


    「難不成」這個想法確實存在我腦海裏。「但是……」同時我又向自己反駁。


    「別站著發呆,走吧。」


    真知一個人坐在輪椅上打算先行離開。我慌忙追上去,險些向前摔倒。


    把小卡車放在這裏沒關係嗎?我十分苦惱,結果還是隻能得出「先放著吧」的結論。


    考慮到真知的情況,我們決定沿著南邊走向住宅區。其實我很想經過北方的燈塔和碼頭前麵,但沒有說出口。我縮起下巴,快步前進。


    真知繼續瞪著正前方,刻意不讓頭部轉動半分。她依然保持著駭人的表情,仿佛連怎麽眨眼也忘了般,眼部十分僵硬。她在想什麽呢?我納悶地想,但馬上就明白了。真知隻是拚了命地想在險峻的坡道上前進而已。


    我心生羞愧,我怎麽會都沒有察覺到呢?


    雖然不確定是否是餘震,但我的腳底板一直在搖晃。真知又有什麽感覺呢?


    「喂,那個,我說啊……」


    我鼓起勇氣向真知攀談。不出所料,真知予以無視。輪椅的車輪發出喀啦喀啦地聲響,有如在強調我們之間的空洞交集。我閉上嘴巴。


    如果她願意給予回應的話,我想這麽問她:


    真知你,當初是希望回到哪個時代呢?


    「……啊?」


    剛經過海濱不久,就聽見了小孩子們的熱鬧歡笑聲。我心不在焉地回過頭去後,詫異地歪過腦袋。現在的小學裏有那麽活潑好動的孩子嗎?


    從看起來宛如一遇到大地震就會馬上瓦解崩塌的老舊小學裏,跑出了兩道身影。那兩道嬌小得仿佛會被樹蔭吞沒的人影倏地扭曲。


    從見到他們的那個瞬間起,這個世界確實扭曲了。抑或是我的眼珠扭曲了。


    首先,真知啞然失聲。


    她瞪大了雙眼,連充血的部分也清楚地顯露出來。


    我從沒想到,會有機會再一次看到她完全崩潰的臉部表情。


    我與她的表情不相上下,也震驚得幾乎連眼珠子都要迸出來。


    跑啊。


    跑啊。


    在我們的前方,小「真知」正用自己的雙腳全力朝我們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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