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過去,就是愈積累愈麻煩。尼亞讓我痛切體悟到了這一點。


    無法徹底討厭他。累積成塔的過去阻撓著我,有效地擋下了厭惡的情感。


    ……先不說這件事了。過了一天之後,有件事令我很不滿。等尼亞起來後,就馬上跟他商量吧。我隔著辦公室的玻璃窗仰望著未徹底天明的碧色天空,遙想未來。究竟這片天空要再替換過幾次黑白色彩,我才回得去呢?


    *


    「我吃膩營養口糧了。」


    「還……真快呢。」


    起床後真知丟來的第一句話,決定了我接下來該做的事。


    「我會試著釣魚看看,沒釣到半尾的話,啊~我會找鬆平先生商量的。」


    暫且放下裝有營養口糧的罐子後,我與真知來到屋外。太陽已經升起,但茂盛蔥鬱的樹木葉子擋下了所有陽光。能為我們發揮天然陽傘的功能,真是幫了大忙。


    「釣魚這件事可以交給你嗎?我接下來想去一個地方。」


    真知客氣地看向我。將尋找食物的工作都丟給別人,似乎讓她有些歉疚。


    但對我來說,光是她願意與我商量這種事,內心就覺得很充實。


    「我知道了,那兩個小時後在碼頭見。」


    「嗯。」


    真知輕輕點頭,往北邊前進。我也是要往那邊走,但我先在原地等了一下,跑到鬆平科學服務中心的殘骸前打發時間。畢竟現在時間還早,鬆平先生當然還沒出現。我們搭至此地的小卡車停在與昨天相同的位置上,外觀沒有任何變化。


    而在鬆平科學服務中心遺跡裏的,寫給未來的sos留言並沒有回答。我將留言夾在鬆平先生九年後依然愛看的書裏,所以我想他應該收得到。假使這九年來我們都無法回去,未來應該還會有一台時光機。搭著那台時光機來救我們不就好了嗎?還是說,因為我們會在九年內就回到現代,所以他沒有擬定任何對策?


    又或者,這台時光機隻能使用一次,無法來救我們。……很有可能。


    還有,也有一個可能是鬆平先生早已不在這座島上了。如果因為我們回到過去而改變了未來,這點也是有可能。但話說回來,並沒有任何人證明過一旦改變過去,未來也會跟著改變。在各式各樣的娛樂作品中出現的時間變異,若放在我們的世界裏,會產生什麽作用呢?當我們平安回到未來的時候,一定能親眼為那個結果作見證吧。


    但現在的我無論怎麽動腦思索,也隻有肚子發出淒厲的悲鳴。


    「食物嗎?雖然還不算迫切,但該怎麽辦呢?」


    竟然第二天就吃膩營養口糧了。嗯,雖然我也膩了啦,因為味道太單調了。


    間隔了十五分鍾後,我往碼頭的方向出發。


    至於釣竿,我決定借用以前我做的那把。我借走了丟在碼頭倉庫裏的那把釣竿後,再小心不被人發現地離開。要是讓人誤會我是小偷的話,可就糟了。


    島上有很多地區都禁止釣魚,因為之前經常發生釣線纏住漁婦的意外。我沿著西邊的道路從碼頭往前走,決定在防波塊前方的岩場釣魚。


    說是岩場,其實也隻是沙灘上像防波堤般放置著許多巨石的地方,我們都稱呼那裏為岩場。雖然名稱已經忘了,但以前我們也曾在這處海岬挑戰過釣魚,但一天就厭倦了。


    而現在,我將僅放有海水的桶子置於腳邊後,拿穩釣竿。


    「釣不釣得到呢……」


    我滿腹疑惑,同時敲了敲適合用破爛這兩個字形容的釣竿。但就算一個人自言自語,也隻有拍打上岸的海浪會附和自己,於是我試著垂下釣線。至於魚餌,則是把從岩場裏找到的蟲子隨便釣在上頭。隻要能釣魚,之後總會有辦法吧。


    隻要將魚帶去外婆家,請她幫忙料理就好了。照昨天的情況看來,這點小事外婆應該肯幫忙吧。或是賣給民宿之類的。嗯,這說不定也不錯。


    但前提終究是釣得到的話。


    海浪潑濕了沙灘與我的雙腳,更包覆住了我的腳踝,海水的冷意讓我上半身打了個哆嗦。就連手上握著的釣竿也不甚可靠地微微晃動。海浪退去,又潑濕了我的腳踝。


    「………………………………」


    來到過去後,做的事情就是釣魚以獲取食物。有種現實的、夢想幻滅的感覺。但是若要特別做些什麽事情,又有可能會不小心改變過去。既然如此,還是像現在這樣老實安分地認真釣魚,才不會徒增波瀾吧。


    風自平靜的海麵上吹來,蘊含著讓人聯想到迷濛青色的冷空氣。遠方的小島如海市蜃樓般朦朧模糊,看來像是被層層薄雲包覆住了一般。


    我們以前都稱呼鄰近那座島為「美國島」。因為聽說美國就在大海的另一邊,我們就以為那座島鐵定是美國。嗯……真是笨蛋呢,非常單純的笨蛋。


    在我胡思亂想的期間,動也不動的雙腳開始發麻。說白一點,就是開始膩了。


    就在這時,出現了魚以外的事物。


    「喂~!哈~囉~!」


    「嗚咿!」


    是真知。小小的真知正飛越過防波塊,奔過沙灘朝我跑來。她最愛的桃色沙灘涼鞋即便蹬在砂子上,依然會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響。而且跑得飛快。她短短的雙腿奮力地跑在沙灘上,仿佛沒有上限地不斷加速。真不愧是島上最快的飛毛腿。


    但是,每當見到真知奔跑的身影時,胸口就會一陣刺痛。


    盡管我平時都努力不去意識到輪椅,但果然還是完全不行。


    「啊~果然,那是我的釣竿。」


    來到我附近後,呼吸絲毫沒有變得急促的真知麵帶笑容地向我宣告。不不,當初全部都是我做的耶,你隻是在旁邊加油打氣而已吧?但我說不出口。


    「抱歉,我借來用了。」


    「沒關係啦~外麵的人其實是釣魚的人嗎?」


    「隻有今天囉。因為必須釣到早飯才行。」


    我敲了敲害羞又沉默寡言的釣竿。附帶說聲,魚兒們也很害羞。你們積極一點啦。


    真知在我身旁踮起腳尖,環抱手臂表現得莫名自負。她是來做什麽的呢?


    「呃,你——」


    「我是伊莉莎白。」(假發在哪裏?)


    你這騙子,鼻子還挺得高高的。


    「之前那個男孩子不是叫你真知嗎?」


    「喔喔~真是了不起的觀察力。外麵的人是偵探嗎?」


    一下子是釣魚的人,一下子是偵探,我真忙碌呢。而且,其實小時候的我根本沒喊過真知。自從我來到這裏之後,還沒聽過他喊她的名字,幸好當時的真知很迷糊。


    「你來這裏玩嗎?但好像隻看到你一個人呢。」


    環顧四周後,沒見到像是跟屁蟲的我。真知挺起平坦的胸脯。


    「因為這裏是我的最佳位置呀!」


    「什麽意思?」


    「不曉得,外麵的書上就這樣寫。」


    所謂外麵的書,是因為前田小姐都會訂閱本島的報紙,又每隔兩個星期會這你一次舊報紙丟掉,所以我們都會撿回來看。其實隻要跟她開口,她就會送給我們,但我們就是喜歡把這件事當成一種間諜遊戲,努力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拿走。


    「在沙灘上奔跑很適合鍛煉體力,所以我每天都會來這裏跑步。」


    「喔喔~」原來她曾做過這種事啊。怪不得每次來學校上課時總是汗流浹背。


    「這個特訓可是有曆史淵源的唷,棒球漫畫上都是這樣進行特訓。」


    「啊,好像是呢。」


    我們兩人曾花一天的時間看完真知父親擁有的漫畫書。兩個人一起看一本固然很


    好,但真知看漫畫的速度很快,而且還會念出所有的台詞,讓我很難集中精神,又要吃力地趕緊看圖。記得後來我的脖子和眼睛都酸到不行。


    「要對大家保密喔。」


    「你願意告訴我你的秘密,是我的榮幸。」


    「榮幸?」


    「就是我很高興的意思。」


    真知發出歡呼聲蹦蹦跳跳,蹬著沙灘的聲響十分悅耳,我也揚起了嘴角。


    不過,特訓嗎?我還以為當時真知的一切我都知道,看來並非如此呢。況且直到最後真知也沒有告訴我,她明年就要搬家了。


    「……原來如此嗎?」


    也許真知是因為知道我會來這裏釣魚,所以才避免與我同行吧。為了不碰見以前的自己?雖然她有可能確實是要去其他地方,但同時也想順便避開吧。但她的態度從容自若,一點也感覺不出來有這種企圖。


    而那份冷靜在年幼時期……嗯~半點也看不到呢。


    「一直盯著我的話,我會臉紅唷~」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呢。哈哈哈!」


    「哇哈哇哈哈!」


    ……說得也是呢。


    真知以前曾是一個如此天真爛漫的孩子呢。


    *


    「年輕的人,哈囉~」


    「……早安。」


    一大早就被小尼亞纏上的我,正煩惱著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原本他待在碼頭旁,茫然地望著大人們搬運貨物的身影,但一發現到我後,不知為何就朝我跑了過來。


    就像一隻發現到了飼主的幼犬。尼亞莫名東倒西歪地斜斜跑來後,臉上帶著滿滿的笑容,再次將手放在我的膝蓋上。雖然雙腳沒有感覺,但臉頰卻一陣發癢。


    「另一個年輕人呢?」


    「誰知道呢。」


    正在我眼前就是了。


    尼亞東張西望,確認四下確實沒有其他人在之後,用力點了下頭。


    「嗯,好機會!」


    「好機會?」


    「就是趁現在和大姊姊好好培養感情啊~」


    說完,他張手抱住我的雙腳。我的腳並沒有知覺,但是意識到尼亞正觸碰著我這個事實後,臉上頓時一陣發燙。仿佛陽光全都聚集到了眼睛下方。


    不不不,快點冷靜下來。對方是小學生喔。可是,畢竟是尼亞啊。不,我應該非常討厭尼亞才對,但一旦他與我的距離這麽近,內心就會大為動搖。原因到底出在哪裏呢?


    「呃……你剛才在那裏做什麽?」


    尼亞呆呆地半張著嘴,看起來真的很像傻瓜,而且口水也快流了出來。


    「我在等你呀~」


    「……啥?」


    「外麵的書上寫說,對美女要這麽說才行。」(你看的都是什麽書…)


    「喔,這樣子啊。那真是謝謝你了。」


    一直喊我美女、美女,盡管是小尼亞,但被尼亞稱讚時,我真不知該如何反應。又因為這是尼亞第一次如此當麵稱讚我,更讓我感到狼狽。


    「不過,其實隻是因為我很無聊。」


    「無聊?學校呢?」


    「今天是星期天呀。」


    星期天?由於我是在九年後的星期三之際來到這裏,所以我一直誤以為今天也是平日。但是實際上,在這邊昨天似乎是星期六,所以我和尼亞才會在中午時衝出小學,原來如此。……星期天的時候,我都在做什麽呢?


    「大姊姊打算去哪裏呢?散步嗎?」


    「嗯,我想去神社走走。」


    「神社?最近暫時都沒有祭典唷。」


    「不是,我隻是要去參拜。」


    我打算去那裏向神明祈求,希望能早點回去。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是既然有捉住一根救命稻草這種俚語,那我也求助一下神明吧。我絕不會取笑這種心態不切實際,因為我現在就是被不切實際耍得團團轉,人才會出現在這裏。假使神明真的存在,我也不會感到驚訝了。應該吧。


    「奇怪了,外麵的人知道神社在哪裏嗎?外麵的人好厲害~什麽都知道。」


    「啊,不,搞不好我不知道喔。」


    我隻能含糊不清地回答。尼亞這家夥,竟然會注意到這種細節。


    「嘿嘿~那我帶你去吧。」


    尼亞毫不客氣地握住我的手,將我往前拉。我慌忙操作輪椅,在他的小手拉扯下前進。尼亞的步伐不大,很容易就能追上他。可是……


    「……所以我才受不了在島上生活的孩子,至少該和人保持一點距離吧。」


    「哇嗬嗬~」


    哇嗬嗬個頭啦。我死心放棄,與尼亞一起前往神社。


    神社座落在島中心的小山山腳下,一路上光是因為視線的高度與印象中不同,就覺得很新鮮。也就是說,我從遭逢意外以來,就再也沒來過神社。


    在前往燈塔的路上轉進右邊的岔路後,直到中途路麵都像是獸徑一樣,沒有鋪上柏油,但從某個定點起就忽然設有石階。沿著那條石階前進的話,沒多久就會看到神社。不過我當然無法登上石階,所以是走在一旁沒有休整的路麵上。


    「噯噯,大姊姊會參加自行車競賽嗎?」


    「咦?」


    尼亞冷不防地轉過頭來,開朗天真地問我。被握著的手舉高至尼亞眼睛的上方,仿佛他正在邀請我跳舞。那個問題別說是感動人心了,簡直是愚蠢到了極點。


    「我不會參加,而且也沒辦法參加。」


    我指向輪椅。我無法責備眼前的小尼亞,因為他不可能會明白。


    盡管知道輪椅這東西的存在,卻不明白它的意義。


    「為什麽?這東西不是跟腳踏車一樣嗎?都有兩個車輪喔。」


    「……跟那沒有關係。」


    「唔……那真是可惜~」


    他咚咚地左右跳躍。這樣子,至少比現在會對我有奇怪顧忌的尼亞好吧。


    如果我還能走路的話,與尼亞之間的關係也會有所改變嗎?


    我想著這些事情,與尼亞一起登上石階抵達神社。雖說抵達,但經過鳥居之後若不再往上爬一段長長的階梯,就到達不了上頭的神社。我以神社為目的地,緩慢又小心翼翼地在石階旁的坡道上前進。


    沒有管理人的神社除了祭典時期之外,平常都十分髒亂。依照慣例,學校的小朋友們會在祭典的兩個星期前,找一天來這裏大掃除,當作是課程的一部分。我記得自己跟尼亞也有參加,拿著掃把互相攻擊,倒是不記得有打掃過神社。嗯,根本沒打掃呢。


    「到了~我拜我拜。」


    尼亞做出指著遠方高處的神社順便參拜這種會遭天譴的行為。看來從用掃把敲打神社的牆壁,差點弄壞建築物的那時起到現在,他完全沒在反省。這倒也是啦。


    畢竟我打從出生到現在,都不覺得神社裏有神明居住。


    盡管如此,現在卻想要向神明祈禱,真是自私自利。可是從以前隻要一遇到可怕或難過的事,就會不由自主地向神明禱告,我想大家都是這樣。


    我記得以往曾和尼亞討論過這件事。


    「……唉。」


    殘留在記憶裏的畫麵,不可思議地全都和尼亞有關,真教人鬱悶。(這就是所謂的青梅竹馬唷~)


    我像要宣泄這股無處可去的情感般雙手合掌,虔誠地祈禱。


    「哇~香油錢箱裏有錢耶!」


    尼亞忽然驚聲大叫。我中斷祈禱張開眼睛,隻見髒兮兮的香油錢箱底有枚百圓硬幣在發光。除此之外連一圓也沒有。大概是有誰來這裏參拜過吧。


    我想像著較大的尼亞先繞到這裏來參拜,但又緩緩搖頭。不,那不可能。


    之後我揪住貪婪地想回收那枚硬幣的尼亞脖子,再次向神祈求。


    希望神明能保佑我平安無事地回去。


    尼亞倒是怎麽樣都無所謂。我開玩笑地再補上一句。(少女你不知道有一種叫言靈的東西嗎…)


    *


    「你不是去釣魚嗎?」


    在先前決定好的集合地點碼頭前碰麵後,真知開口第一句話就挖苦我,我也隻能苦笑。我的戰果並不是隻活蹦亂跳的魚,而是一個精力過剩的少女。來回看了看我和真知之後,小真知說:


    「您好,我是海螺(注1:日本國民漫畫《海螺小姐》,女主角名字就叫海螺。)。」


    她模仿淑女的動作捏起衣服下擺,但身上穿的不是裙子,而是褲子。


    「那又不是魚。」


    真知撫額。看來似乎是對過去的自己感到幻滅。也許在她的記憶當中,有個稍微美化過的自己。在我的印象當中,我也以為真知是個比較穩重的人。不過這應該是因為我與真知太過疏遠所產生的誤解吧。


    「你還不也是——」


    後半句話我吞了回去,看向真知旁邊的男孩。我有些害羞。


    「呀嗬~真知!」


    「喔~你也獵捕到了外麵的人嗎~」


    小小的我與真知像是感情很好的兄妹般互相嬉鬧,發出了「呀啊呀啊」的尖銳叫聲,並啪啪啪地拍打對方的手臂。兩人的相處模式真的讓人很難以理解。


    在他們的頭頂上方,我與真知互相對望。


    「看樣子她好像很喜歡我呢。」


    「我這邊也是。」


    我與臭著一張臉的真知像是成了對方的鏡子一般。這種時候也許互相大笑幾聲就好了,但我們臉上的表情隻有困惑。真知像在尋找說詞般目光遊移了一陣後,依舊一臉不知所措地開口:


    「變態。」


    「等一下。」


    「竟然因為有小女孩親近你而嘿嘿傻笑,這在我的世界裏的法律當中可算是犯罪喔。」(…吃醋了麽)


    「你還不是一樣誘拐了以前的……不,誘拐了小男孩不是嗎?」


    「我這種組合會讓人感到溫馨,你的組合才危險吧?」


    「……這點我不否認。」


    要是被島上的大人們看見了,可能會招來誤解吧。最糟糕的情況說不定還會報警。那樣一來,我恐怕會成為島上第一位被捕的犯人吧。畢竟警察的工作就是重新粉刷牆壁或清潔道路,這座島上從來沒發生過綁架勒贖、傷害,或是其他因為一時衝動而犯下的案件。空白到讓人懷疑是不是故意維持的,連某部小說裏的荻島(注2:《奧杜邦的祈禱》一書中的故事舞台。)也會大吃一驚。


    「那麽,早餐怎麽辦?」


    真知瞟向桶子裏來回晃蕩的微溫海水,改變話題。


    「啊,關於這件事呢,嗯……這孩子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回家吃飯。」


    我將手搭在小真知的頭上。「嗯喵?」小真知搖動著發絲抬起頭來。未來的真知則表情僵硬,想必這是出乎她意料的提議吧。


    「回家吃……是指回我家……不對,是指那女孩的家嗎?」


    「不對不對,是我外婆家。」


    小小的我回答。然後我僅動著嘴巴無聲地說:說得也是呢。真知斜眼瞥向我,同時做出像在回溯記憶的舉動後,輕輕點頭。看來是想起來了。


    「……這麽說來,以前的確……是這樣沒錯呢。」


    「好像是那樣。」


    我補足真知的發言。由於父母星期天很忙,我都固定在外婆家吃早餐和午餐。然後不知為何,真知也經常和我們一起吃飯。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雖然事到如今才覺得不可思議,總之小真知開口邀請了我們。由於沒能成功釣到魚,便一路遲疑不決地被她拉來了這裏。雖然不曉得真知那邊的經過,但她也帶著小時候的我來到了這裏。


    「可以嗎?感覺上會說我們太厚臉皮了,不讓我們進去。」


    「才不會呢~外婆每次都煮一大堆飯菜,我們都吃不完。」


    可能是很高興我們要過去玩吧,當時我從來沒說過這種話。


    「你是不要緊,可是我……」


    真知欲言又止。我雖然是外婆的孫子,但她可不這麽認為啊,所以其實我的立場也和真知一樣。小真知像要趕走頭上的蒼蠅般連連轉動腦袋瓜。


    「為什麽大哥哥可以,大姊姊卻不行呢?」


    「外婆喜歡長相漂亮的人喔!」


    兩人似乎正以自己的方式鼓勵真知,雖然也好像隻是在否定我的長相。


    看來他們兩人很想跟我們一起吃飯,顯得興致勃勃。就像得到了新玩具一樣,雙眼閃閃發亮。嗯,他們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的話才奇怪吧。然而時間之牆實在太過遙遠,成了我們之間的隔閡。


    昨日的我並不是今日的我,今日的我也不是明日的我。


    時間與世界就像互相接壤的板塊般,其實根本沒有銜接在一起。正因如此我們所有人的身體都像是一個塊狀物,實際上是由無數的細胞所構成。人類一直不自覺地飛越過時間這種壓倒性的隔閡,走路,睡覺,然後醒來。


    生物這種東西呢,從出生起就是台有機的時光機。


    ……我記得鬆平先生曾經說過這句話。雖然是曾經,但其實距離「現在」還是有些遙遠的未來。當時的我肯定還是個傻瓜,完全沒有領悟到任何道理吧。但現在關於世界的運作方式,至少我已經學到了可以裝懂的地步。


    「我們過去吃飯吧。我也想和那位婆婆聊聊天。」


    去看看朝氣蓬勃的外婆吧。這是我在這個時代裏少數任性的冀求。


    這樣一來曆史就會改變嗎?


    世界會改變嗎?


    可是,我也一樣在這個時代裏刻劃著時間,揮霍著生命。


    或多或少有在這裏「活下去」的權利吧。


    「咦~大哥哥喜歡老太婆嗎?」


    「外婆可是寡婦喔。現在正是好機會!」


    在窺看真知的反應之前,兩個小鬼頭就已經又蹦又跳。喝啊,閉嘴!那個我,快點給我閉嘴!我試圖拉開攀住我雙手的兩名小孩,但我愈是掙紮,他們愈是莫名牢固地緊摟住我的手臂。正當我與掛在手臂上的兩名笨蛋苦戰時,掙紮一派悠閑地經過我身旁。


    「別玩了,快點走吧。」


    「……真知!」


    我不自覺地脫口喊出她的小名。自最後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到現在,已經過了多久了呢?


    「那是誰啊?我可是鶯穀喔,八神先生。」


    真知回頭之後如此冷冷答腔,然後勾起嘴角。


    看起來實在非常有男子氣概,但毋庸置疑,她露出了笑容。


    「反正隻要不是營養口糧,怎樣都好。」


    她像在強調這是唯一的理由般,說完後率先往前進。


    「營養口糧?」


    「就是船隻的甲板(注3:營養口糧的日文與甲板同音。)啦。也就是說那位大姊姊是海上的人。」


    才不是。


    看著過去的自己一臉洋洋得意,我邊露出無奈的苦笑,邊追上真知。


    無論是她前進的理由,還是我追著她背影的意義。


    也許有許許多多的事物都無法化作言語,但可以肯定的是……


    我們吃膩營養口糧了。就隻是這樣而已。


    不論哪一件事。


    總之,就先這樣子吧。


    *


    因為我是個傻瓜,所以至今有過許許多多的失敗。


    今後還是會繼續失敗下去吧,說不定還會以現在進行式一路直


    奔向毀滅。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跟隨自己的心,與車輪一起前進。


    從剛才起不知為何就在島上來回奔波的尼亞母親,半路上輕輕鬆鬆地就追過了我們。


    我放慢輪椅的速度,與尼亞並列而行。


    *


    途中,原本領先在前頭的真知並排在我手邊,朝我壓低音量說:


    「你沒有對以前的我灌輸什麽奇怪的觀念吧?」


    「用不著灌輸就已經夠奇怪了吧……我開玩笑的。」


    見她凶狠得像要用視線在我臉頰上瞪出洞來,我趕緊收回意見。


    「這個時代的真知如果有所改變,不曉得這裏的真知會不會也立即出現變化呢。」


    「……誰知道。但是我並不想改變,所以你可別做些多餘的舉動。」


    「我知道。」我直視著前方回答,然後默不作聲地繼續前進。


    「喔~?外麵的人在說悄悄話呢。」


    跑上前來拉住我衣服的兩個小孩都還不到變聲期,甚至連我也發出了女孩子般的高亢叫聲,聽來十分刺耳。我邊應付著這兩個喧嘩吵鬧的小鬼,邊覷向真知的側臉。


    不想改變……嗎?


    如果我是真知,大概會試著改變遭逢意外後再也無法走路的這個未來吧。但真知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縱然遇上了絕佳的好機會,她還是麵不改色無動於衷。與其說是堅強,不如說是頑固、冰冷。不是岩石,根本像是凍土。


    我們四人自西邊的住宅區繞至外婆家。那棟建築物隔著中央山脈正好與神社相對,以草庵這個詞來形容真是再適合也不過。感覺好像會有仙人或是妖怪等東西慢吞吞地走出來,但如果真的這麽說了,可能會被外婆臭罵一頓吧。


    此時並未怒聲咆哮的外婆慢吞吞地走了出來。見到孫子帶來的我們之後,她瞪大了細長的眼睛。我與真知向她點頭寒暄後,她哼哼笑了起來,似乎有些高興。


    「這麽快就遇到困難了嗎?」


    「肚子餓了嗶——」


    真不愧是我,畢竟是同一個人,做到了心電感應呢,雖然他應該隻是忠於自己的欲望吧。


    「就是這麽一回事。」


    「肚子餓了?你們到底住在哪裏呀?唉,算了,進來吧。」


    縮進草庵的外婆朝我們招手。過去的我們非常迅速地跑了進去,我們則跟在後頭。由木板鋪成的門口十分狹窄,輪椅無法通過,我便抱著真知走進屋裏。


    ——這樣說聽起來很簡單,但其實在那之前我們多少起了點口角。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除了你抱我進去之外。」


    起先真知當然非常排斥由我抱她進去。


    「請外婆抱你進去的話,我會擔心她的腰。」


    「不,重點是方法。應該還有其他法子吧?像是用繩子綁住我的脖子拖進去之類的。」(會死的吧…)


    「那……那樣真的好嗎?」


    「當然不好。」


    真知對自己的發言撫額。很明顯可以看出她雖然想提出其他主意,卻怎麽也想不到。結果過了數分鍾之後,真知終於妥協。


    「……別無選擇真教人不甘心。」


    對於要麻煩我一事,真知的感想似乎隻有「那就忍耐吧」。我以沉默代替回答,將真知抱至地爐旁。坐下之後,真知微微放柔了神情說:


    「你外婆還是一樣硬朗有精神呢。」


    「一樣?這樣說不太對吧?」


    「因為我很久沒見到她了嘛。」


    啊啊,真知自從離開島上又回來之後,都沒再見過外婆了嗎?說得也是呢,因為她後來與我關係疏遠,便很少有機會接觸到外婆。大概也不知道外婆得了老年癡呆症吧。


    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這件事,最終還是開不了口。


    「啊,對了,輪椅……」


    「麻煩你了。」


    我搪塞過這個話題地來到外麵。


    收好放在外頭的輪椅後,我環視草庵的全景。


    真懷念,無論是空氣還是味道。還有新鮮感,我與屋頂的距離竟然變得這麽近。時光倒轉後,長大成人的我對眼前的景象心生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慨,更被這些感慨創造出的漣漪耍得暈頭轉向,好一陣子呆立不動。期間內心也搖擺不定,像被丟進海浪裏載浮載沉。


    「快點進來啊~」


    小真知模仿著母親的動作呼喚我。我不禁苦笑,但也無法違抗,邊沉浸在不可思議的餘韻當中,邊回到設有地爐的房間。小小的我坐在真知旁邊,正笑容滿麵地出神看著真知的側臉。是我呢……我不由得對這個畫麵感到佩服。另一方麵,小真知則是飛撲般地坐定後,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板。是在命令我「到這裏來」。


    「說些外麵的事情給我們聽吧~!接待接待!」


    接待……是指招待嗎?意思是要我招待他們。我瞄向另一位真知的臉色後,她自然顯得很不高興,甚至還把連撇向一旁。說得也是呢,過去的自己竟然會接受現在的我,隻能說是一場惡夢。對真知感到過意不去的同時,我坐在少女身旁。


    外婆探頭看進設有地爐的房間後,「喔~」地一聲推起臉上的老花眼鏡。她來回看著我與伸直雙腳就座的真知,每一次轉頭,老花眼鏡就跟著上下晃動,像在做某種逗趣的動作。


    「你們看起來很習慣坐在這裏嘛。」


    「咦……不,怎麽會呢。我覺得現在這樣很新鮮呢。」


    我隨聲應和敷衍過去,帶著討好的笑容冷汗涔涔。真知朝我看來,像在責怪我的狼狽。太慚愧了,但應該不至於看穿我們是來自未來的人吧。


    「嗯哼……新鮮嗎?不說這個了,你們來幫忙拿飯吧。」


    「是~」


    小小的我率先站了起來,接下來是我,然後是小真知。留在原地的真知低垂著頭,像在假寐般閉著雙眼。外婆瞥了一眼真知的雙腳後,「好了,過來吧。」便朝我們招手。三個人一起跟在她的身後。我正想轉頭看向留下來的真知時,「快點過去。」她明明頭也沒抬,就開口驅趕我。她為什麽會知道呢?


    說不定真知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又或者,是我太單純了。


    來到廚房後,在搬運熱騰騰早餐的同時我順便詢問外婆:


    「不好意思,請問有小桌子之類的嗎?」


    「給那孩子用的?」


    「是的,隻要是可以當小桌子用的都行。」


    「你等一下啊。」


    外婆走向草庵外的倉庫,我搬完早餐後也跟在後頭。之間外婆從滿是塵埃與煤灰的倉庫深處裏,拉出一張以前我在家裏曾使用過的學習桌。


    由於升上高年級後我就得到了一張新桌子,根本沒去留意舊桌子跑到了哪裏,原來是外婆收起來了啊。


    光因為這樣就情不自禁眼眶泛淚的我,鐵定是哪根筋不正常。


    將學習桌搭在輪椅上的話,高度似乎剛剛好,因此我把放在門口的輪椅搬進屋內。真知坐在輪椅上後,我搭好桌子,再放上裝有早飯的餐盤。


    「……給你添麻煩了呢。」


    「啊,不會,不用客氣。」


    「可沒有人說過謝謝這句話呢。」


    看來這是真知無法退讓的一條界線。但是,光是能像現在這樣與她互相對話,就已經是幅在未來不可能會發生的光景。想必隻有待在這裏的時候,我與真知之間的距離才能拉近一點吧。回到過去後,我們也稍微跨越過了彼此之間的隔閡。


    「我哀動了~」


    「我開動了~」


    小真知說話時依然口齒不清,發音很奇特。現在她應該是小學四年級生,但可能是因為在島上這種封閉的環境下長


    大,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幼。仿佛是成長速度變慢了般。


    「……嗯?」


    小小的我與真知都像是不想錯過我的一舉一動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明明嘴上說了開動,握著筷子的手卻動也不動。我像是成了被觀察的對象般如坐針氈,但還是喝了一口碗裏的高湯。推測我已喝下那口高湯後,小真知盯著我問:


    「好喝嗎?」


    不知為何是小真知開口詢問我對味道的感想。大概因為是小真知邀請我們到這裏來,每個細節她都會比較在意吧。喝到令人懷念的高湯後,我老實地點頭。


    「嗯,很好喝喔。」


    「哦~被外麵的人稱讚了呢。」


    小小的我像是自己被稱讚般非常開心,笑著看向外婆。外婆哼了一聲,用碗掩住嘴角,似乎也相當高興。視線高度稍微變高之後,我的視野也變得開闊。


    當初無法注意到的事物,如今也能清楚看見。


    這是我們這些變成大人後就會漸漸衰竭的人類的,少數的成長之一。


    「婆婆。」


    我下定決心朝外婆開口。正專心地動著碗筷以填飽肚子的真知與外婆,同時將目光轉向我。外婆的眼睛小小的,真知的視線則是很犀利。


    「我是村上,村上清春。」


    「那麽,村上婆婆,能讓我幫忙你田裏的工作嗎?」


    我提出這個提議後,真知的反應比外婆還要激烈。但雖說激烈,她也隻是瞪大了眼珠子,除此之外就是一副嫌麻煩的模樣。外婆籲了口氣。


    「外麵的人說話還真是莫名其妙呢。」


    明明昨天你還叫我幫忙,現在說這什麽話?


    「呃,我並不是要白做工,那個……如果能換得溫暖的三餐的話。」


    我將碗舉高與視線平行。我想這個做法比釣魚可行多了吧。


    「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每天早上都煮味噌湯給我喝吧』嗎~?」


    小真知插嘴,而且內容莫名其妙。雖然我很想問問大真知,但就算問了,她也隻會回以無視或是怒聲咆哮。我決定當作沒聽到。


    外婆也一樣當作沒聽見,接著問道:


    「從昨天我就在想了,你們身上沒有錢嗎?」


    她是在什麽時候又如何看穿這一點呢?我邊對外婆的好眼力打了個冷顫,邊思索該如何回答。出外旅行的人身上卻沒錢,這種情況太奇怪了,那樣反而比較像逃亡的人。那麽,該怎麽說才好呢?


    「什麽?外麵的人很窮嗎?」


    「咦~我的金龜婿人選~」


    小真知開玩笑地大叫,還無比失望地垂下肩膀。金龜婿?她甚至已經考慮到結婚了嗎?真知她,對我,真讓人害羞。盡管對方還是小學四年級生,但畢竟是真知。隻是如果被真知察覺到我的心情,恐怕不隻是揍我幾拳而已,所以我朝腹部使力,壓抑下情感。


    我努力裝作麵無表情,然後看向外婆。不曉得外婆對我的默不作聲有什麽感想,她正在挑出烤魚的魚刺。我也學她動著筷子,等挑完魚刺之後才答道:


    「很慚愧地,我們的確沒有錢。昨晚就住在發電所裏頭。」


    我有預感就算不停對外婆說謊,也會被她看穿,所以從實招來。「他說發電所耶!」「什麽!」孩子們頓時一片嘩然。畢竟發電所是這座島上唯一值得探險的未知領域,我能明白他們驚訝的心情。


    「還真是沒什麽計畫就跑來了呢。雖然我不覺得能毫無計畫地就跑到這座島上來就是了。」


    「我們是一路私奔到這裏來的。」


    冷不防一股衝擊直撲向我,像是有枝光箭貫穿了眉心一般,針對外婆的疑惑,真知早我一步即刻回答。我的腦袋變成一片空白,她剛說了什麽?


    「私……私……私!」


    「誠實告訴對方比較好吧?」


    她臉不紅氣不喘地撒下漫天大謊,但是這個謊言有個問題,那就是真知從剛才起講話就太過沒有起伏,而我又太過驚慌失措。真知邊暗暗歎了口氣,邊大口吃飯。


    「私奔是什麽?」


    「就是撕下衣服後再馬上奔跑!」


    所以我說啊,你也別一臉得意地亂吹牛啦。為什麽以前的我這麽喜歡不懂裝懂啊?


    「私奔嗎?還真是老派的作法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情況我都明白了。」


    從外婆的語氣,言下之意似乎是說:就姑且當作是這樣吧。


    「不過種田並不是我的工作喔,單純隻是興趣。」


    「那麽就當作是歡迎有著同樣興趣的人加入吧。」


    雖然我也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但試著繼續緊咬不放。於是外婆像是被我的說法逗樂了般,噴出才剛咽下的湯。她用衣服袖口隨便擦了擦嘴角後,抿嘴笑道:


    「你這家夥真的老愛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呢。」


    她沒聽懂嗎?咦?是在取笑我這點嗎?正當我不知所措之際,外婆又說:


    「好吧。既然如此,那讓你們住在這裏也沒關係。」


    「真的嗎?可是,那樣實在太叨擾你了……」


    「不,等一下。……好,你對我說幾句話試試吧。」


    外婆忽然轉身背對我們,將手放在耳邊,做出傾聽的姿勢。但是我無法理解她為何要背對我們。見我悶不吭聲,外婆連聲催促:


    「好了,快點。飯菜要冷掉啦。」


    「是。呃,關於這件事呢……」


    外婆一聽,馬上將手放下轉回身子,然後動起筷子吃飯。


    「及格,就讓你幫忙整理田地吧。」


    「……剛才那是?」


    「用不著在意。」


    外婆一臉若無其事地吃魚,看樣子不打算說明自己為何做出那種神秘的舉動。盡管如此,既然她都說及格了,大概是有什麽地方令她感到滿意吧。即便我還一頭霧水,但這樣也好,這下子就能大致揮別營養口糧和釣魚了。


    「喔喔~幫忙種田嗎?」


    「和土壤玩耍真是不錯呢~」


    這兩個小鬼是在裝模作樣什麽啊!尤其是每當小真知開口說話,我就不由得想要苦笑。到底她吸收到的這些知識是從何而來,又怎麽導致她的言行舉止變成這樣的呢?


    「你們兩個人不是要練習嗎?」


    外婆將話題轉向孫子們。我「嗯~」誌得意滿地點點頭。練習?……啊。


    腳踏車的練習嗎?我記得這個時期我與真知都專注在這件事情上。已經會騎腳踏車的我儼然將自己當成指導教練,陪著真知一起練習,結果沒兩下子就被她追過去了。


    「噯噯~外麵的人會騎腳踏車嗎?」


    「是……會騎啦。」


    「那麽陪我一起練習吧!」


    小真知拉起我側腰上的肉向我懇求。我對這句發言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既視感,腦袋一陣暈眩。過去與現在不斷地在內心交錯,我有些暈頭轉向。


    「……該說是曆史重演……嗎?」


    我從沒想到會再一次聽到她這樣的請求。這隻能說是一場惡夢,我不由得想仰頭望天。但就算抬頭看去,也隻會看到老舊的天花板。


    一片站起來隻要伸長手,似乎就能觸碰到最高點的天花板。


    「什麽嘛~那我不就派不上用場了嗎?」


    過去的我盤起雙腳擺動膝蓋,氣呼呼地抗議。因為幾乎所有事情我都贏不了真知,當時的我非常高興能換自己教導她,所以當然無法忍受這個大好機會被人奪走。畢竟算是自己的事,所以我非常能明白他的心情與焦急。


    但是如果這時候交給過去的我指導真知,兩周後他就會與真知絕裂。


    因為這是


    正確的曆史。……雖然正確,我卻又強烈地覺得這隻是無意義的時間流動。


    「啊~你看,那個孩子好像願意教你喔。」


    我說,一方麵也顧慮到未來的真知。不曉得關於腳踏車這件事,真知有什麽想法?盡管想看看她的反應,我卻又有些害怕地垂下了眼瞼。


    「這就是所謂的雙重指導啊。將兩個男人玩弄於掌心上的我,嗯嗯。」


    「嗯嗯什麽?」


    而且又不是兩個男人,你吸引來的都是同一個男人喔!


    「嗯~和外麵的人一起嗎……嗯~嗯~」


    小小的我佯裝沉思地發出沉吟,似乎是對無法跟真知兩人獨處感到不滿。


    「你不是說要幫忙田裏的工作嗎?」


    這時外婆開口,真是幫了我大忙。我順著她的話連連點頭。


    「嗯,對啊對啊,我還有工作。」


    「那~工作結束之後就可以了嗎?可以可以!」


    小真知繼續緊咬不放,看樣子相當喜歡我。無法拒絕真知的請求仿佛是我與生俱來的天性,漸漸地有些呼吸困難。真想解脫。


    可是。


    如果這時候我介入了腳踏車的練習,情況會有什麽改變呢?


    這是我對既想知道又感到害怕的時間的提問。


    結果想不到拒絕理由的我不自覺點頭。


    「嗯。那,如果是中午之後練習……這樣子可以嗎?」


    「為什麽是問我啊?」


    真知完全不理會我的請示。看來鶯穀小姐的心情不太好。胃好痛。


    「好耶!不錯不錯,真是大享齊人之福!」


    「嗯~那我也請外麵的人教我吧~」


    多半是聽到被評為福氣很開心,小小的我也很快就恢複了精神。要我也教這家夥騎腳踏車?根本沒什麽可教的喔。頂多是建議你不要半張著嘴巴騎車吧。


    我歎一口氣,還是覺得有些難以呼吸。點頭答應之後,心中湧起了後悔和無以名狀的雀躍。之後我一點也無心吃飯,明明該是懷念的味道,卻都隻是滑過舌頭表麵便經過了喉嚨。


    吃完飯後,我出聲叫住從設有地爐的房間出來走廊的真知。我感覺到自己對向她攀談一事,已不再那麽生硬與尷尬,這點幾乎要顯現在聲音裏。我緊緊壓抑著聲音,不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開心興奮。


    「呃,那個,剛才你說私奔……」


    真知狠狠瞪向我,像是要我別提這件事。


    「我也沒辦法啊,不然你打算怎麽解釋?」


    我當然明白,但當下會想到私奔的人又是怎麽一回事?


    也許是真知思考的本質就跟小時候一樣,一點改變也沒有。


    「喂。」


    真知像要逃避這個話題般,大幅度地轉動腦袋瓜,叫住了正準備跑出去的過去的自己。小真知無意義地旋轉了數圈後停下來,「嗯~?」動作輕柔地偏過臉龐。真知眯起雙眼注視著她幾秒後才開口。每個字都說得含糊不清,而且非常不悅。


    「幹嘛要騎腳踏車呢,不會騎也沒關係吧?」


    「咦~為什麽?」


    小真知不服氣地疑惑反問。另一方麵,我立即明白了真知想說什麽,張大了眼睛。真知無視我,繼續凝視著過去的自己。


    「在這座島上生活又不需要腳踏車。」


    「我~不~要~!我就是要騎,咻~咻~」


    小真知反抗般地跑了出去。我就像個泄氣的氣球般眼神不停在空中遊移,待平靜下來後,看向真知。真知撥弄著頭發,哼了一聲。


    「我可沒有什麽特別的用意。」


    丟下這句話後,真知也離開了小屋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我感覺得出就算追上去也隻會挨揍,於是將後腦勺靠在小屋的牆壁上。靠在牆上後,我用手摀住眼睛,試著在黑暗的另一頭描繪另一種未來。但是,我什麽也想像不到。


    如果真知不會騎腳踏車。


    如果真知沒有參加今年的自行車競賽。


    那麽,我與真知的世界肯定會徹底顛覆吧。


    *


    暫時揮別尼亞他們之後,我決定前往研究所看看。我想確認一下鬆平貴弘是否有在認真修理時光機。沒有的話,就得催促他才行。


    留在這個時代裏太危險了。這種危機感促使著我,自然而然地車輪的旋轉速度也跟著加快。遇到上坡時,以往曾慘烈地向後跌倒,結果後腦勺撞在地麵上的回憶猛然蘇醒。當時我痛到懷疑會不會連脊椎也跟著輪椅一起斷成兩截。啊啊,真討厭,光是回想就覺得頭部和肩胛骨在隱隱作痛。我邊極力忘卻那段回憶,邊爬上坡道。


    每當與島上的居民錯身而過時,他們都會朝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是這座島上的異類。這點在九年後也沒有任何改變。這座小島打算永遠排擠外來的人吧。


    我循著小島北邊的散步步道抵達研究所後,隻見鬆平貴弘坐在車裏,似乎不停地在操作機器。車裏應該很熱吧,他額上浮著汗水,嘴角卻帶著透露出他現在很開心的笑容。那是即使在現代,也三不五時能看見的,幸福至極的表情。


    真不愧是時空狂人科學家。那位時空狂人發現到我後,抬起頭來。


    「嗨,你的臉色真是難看呢。」


    「你才是呢,臉色永遠都那麽糟,還有長相也是。」


    習慣性地互相挖苦幾句後,我看向車子。外觀看起來和昨天一模一樣。鬆平貴弘伸向馬上又暴露在外的機器,似乎在嚐試做點什麽。


    「哎呀,你的男人去哪兒啦?」


    「嗯,他有點事。」


    我已經連否定都懶了,所以隨便地應了聲,然後詢問修理的進展。


    「有辦法修好嗎?」


    「這個問題我昨天已經回答過了吧?」


    「畢竟你也有可能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跟我說仔細檢查過後結果還是不行啊。」


    「放心吧,我大致上都搞清楚了。幾乎所有構思都是在這個時代成形,差別隻在於需要花九年的時間才能證明我的想法是否正確。也就是說,我是正確的。」


    正確的家夥所製造的時光機才不會隻用一次就報銷。


    「對了,有件事之前我就想問你了。」


    鬆平貴弘邊繼續手邊的工作,邊瞥了我一眼。


    「什麽事?」


    「未來的我,有關於在這個時代遇到你們的記憶嗎?」


    真是突如其來的問題。但的確,經他這麽一說,未來的他也有可能會記得。


    我試著回想現代的鬆平貴弘,盡管每每想起他的一舉一動就讓我很火大,但最後我還是緩緩搖頭。並不是否定,而是表示對此我也深感疑惑。


    「不曉得。因為從來沒聽你提起過這件事。」


    「沒有的話,就表示記憶從現在起會逐漸改變嗎?真是有趣極了。」


    鬆平貴弘邊將螺絲起子般的細長金屬零件當作指揮棒揮舞,邊抬頭看向車頂。他的瞳孔極度朝上,幾乎要露出所有眼白,但他好不在意地嘀嘀咕咕。


    「又或者是這之後發生了某些事情,讓我得假裝自己不知道?如果過去尚未改變,就表示時間的流動當中還存在著順序。過去之後,就會發生未來。也就是說,究竟是誰在觀測著時間呢?啊啊,真是太有趣了。」


    鬆平貴弘一臉心醉神迷地說。他說得很快,我無法全部聽清楚,但大致上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意思。能夠決定現在的事物,也就是說,那是神明吧?


    「對了,師父曾和我說過他自己對於時光旅行的看法,他認為時間本身是一種『生物』,並利用它自己的通道在移動。也許出乎意料地,主觀的真麵目就是指時間這


    個生物呢。」


    「師父啊……那個人也做出了時光機嗎?」


    「不知道。話說回來,你們好像遇見了以前的自己呢。時空有崩毀嗎?」


    鬆平貴弘帶著滿麵的笑容向我詢問結果。我錯愕地說不出話來。


    你現在不就好好地活著嗎?


    *


    「最近的年輕人體力比我孫子還差呢。」


    那家夥是因為都沒在動腦,才會那麽精力過剩喔。雖然我很想這麽說,但現在光是敲打自己疲憊不堪的腰部就已經耗盡全力。好累。不斷地彎腰真的很難受,快死了。


    我開始有些明白,為何過去的我都不幫忙外婆田裏的工作。


    樹木像要被風吹跑般大力搖晃,陽光便趁著這個時候一鼓作氣灑向田地。瀏海也帶有大火般的熱度,汗水從頭皮沁出。後腦勺熱得汗水淋漓,我伸手揩了好幾次。隔著手套時的觸感很奇妙,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擦拭掉什麽。


    「快點快點,要工作到三餐的份才行啊。」


    外婆開心地督促我。聽到外婆爽朗的話聲後,我回想起了她現代時的模樣,不可思議地便湧起了活力。回去之後,我肯定再也沒有機會和外婆說話吧。


    所以至少現在,我想回應她的聲音。我打起精神,咬緊牙關,險些跌倒。


    就在我往前跨出一步的那一瞬間,我絆到了某種東西膝蓋跌跪在地。我趕緊護住身體,所幸沒有大礙,但才剛提起幹勁就發生這種事,真不是個好兆頭。這就是所謂的出師不利吧。外婆在一段距離外壞心眼地哈哈大笑,我也隻能苦笑。


    站起身後,我確認腳下的突起物。那是一顆自地麵突出的大石頭,頂端如箭頭般尖銳,乍看之下也像是一支竹筍。


    「……這麽說來。」


    我記得外婆就是絆到地麵上突出的石頭才會骨折。就是這顆石頭嗎?我試著伸手觸摸,就算輕輕拉扯埋在地麵裏……不,是刺在地麵裏的那顆石頭,它依然不動如山。當然推它也是白費力氣。接著我認真地捉住那顆石頭,讓尖銳的部分嵌進掌心裏,調整至它不會滑開的角度後,開始試著往上拉。石頭刺進了肉裏,又劃破了肌膚。


    這陣痛楚使我的眼皮抽搐,但我繼續使出全力拉扯。不動如山的石頭與土壤之間出現了皸裂般的縫隙,手心傳來一種像在拉扯內髒般的惡心觸感,然後石頭的重量一口氣攀升。石頭離開土壤後,它的重量幾乎止住了手指上流出的鮮血。大概是因為添加了不少壓力,腰也好痛。我腳步踉踉蹌蹌地走著,將拔出的石頭丟至田地外頭。


    結束之後我當場癱坐在地,整個人氣喘籲籲。內髒熱得像要燃燒起來,我吸了好幾次冷空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在我平複自己紊亂的呼吸前,外婆走了過來給了我簡短的掌聲。


    「真虧你把那顆石頭拔出來了,它很礙事呢。」


    「是……是嗎?」


    這樣一來,外婆將來就不會老年癡呆了嗎?如果這化作了現實,我想也不是件壞事。能避免掉過去的不幸,不正是時光旅行的樂趣所在嗎?


    至少得到了一點額外的收獲。一思及此,我心頭的陰霾刹時一掃而空。


    「哎啊~不過你還真是亂來呢,手都流血了,真是的。」


    外婆皺著臉拉起我的手。軟弱的手皮與手套都被磨破,一顆顆血珠滲了出來。「你等一下。」外婆丟下這句話後,走進草庵。


    我聽話地乖乖待在原地等候,於是外婆拿著繃帶、紗布和消毒藥水走了回來。她拉過我的手,用紗布拭去鮮血,再動作俐落地為我消毒。消毒藥水非常確實地滲進了因撥弄土壤而幹燥的肌膚裏,我痛得屁股幾乎要蹦離地麵。


    「因為小鬼頭們老是跑來跑去,馬上就渾身是傷,我都習慣了呢。」


    「小孩子有活力自然最好。」


    「你在我眼裏看來,也還是個小鬼頭啊。」


    哈哈哈,說得也是呢。就各方麵而言,正是如此。


    外婆又拭去我手上重新流出的鮮血,正準備用繃帶包紮起傷口之際,原本流暢的動作忽然頓住。她緊盯著我的掌心,眯起雙眼,纏在她頭上的長長防曬布在微風的吹撫下不停晃動,拍打著外婆的臉頰。盡管如此,外婆仍是不為所動。


    「……怎麽了嗎?」


    「嗯,該怎麽說呢,我仿佛看到了不久前我孫子才受過傷的手哩。」


    噗哈!


    「你的手跟我孫子的手看起來一模一樣,真是嚇了我一大跳呢。你看看,像是這裏的線之類的。」


    外婆用手指描過我的生命線。發癢的同時,背部一陣發寒。我現在的心情,就跟那個吃了神秘組織的藥丸後,身體變小的名偵探被人懷疑真麵目時一樣,情況有些不妙。


    為了突破這個困境,我決定主動出擊。


    「沒什麽好隱瞞的,其實我就是你的孫子喔。」


    外婆的時間停止了。她甚至忘了眨眼,以我的鼻子一帶為中心注視著我。


    數秒過後,外婆捧腹大笑到連牙齦都露了出來。


    「噗哈哈哈哈!」


    「噗哇哈哈哈!」


    我們對著彼此哈哈大笑。看來是蒙混過關了。


    兩手纏上繃帶之後,我繼續幹活。雖然外婆說我可以休息沒關係,但得工作到午餐的份才行。如果又是營養口糧,真不曉得屆時真知會說些什麽。


    說到真知,她不知道去了哪裏,遲遲沒有回來的跡象。或許正欣賞著過去的我們賣力練習騎腳踏車的模樣也說不定。


    我用土填起拔出石頭後造成的空洞,愉快地拭去脖子上的汗水。


    我舉目看向燈塔所在的方向,對腦海中浮現出的光景感到懷念。


    現在這時候,小真知應該正連同我的腳踏車一起摔倒在地吧。


    *


    聽見鬆平貴弘發出怪叫聲後,我抬起低垂的頭來。我絕不是睡著了。


    但考慮到口水流出嘴角的可能性,我還是擦了擦嘴角後才靠近車子。車內除了鬆平貴弘的聲音之外,還傳出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鬆平貴弘張開大嘴,無比開心地向我報告。上半身還配合著音樂輕快搖擺。


    「怎麽樣?可以聽音樂了喔!」(噗)


    「所以?」


    「這首歌嗎?這是我很喜歡的一首歌呢。未來的我肯定也很喜歡吧~」


    「所以?」


    「曲名我記得是什麽rainbow的,是電影的主題曲喔。」


    「所以?」


    「所以、所以、所以。」


    他配合著節奏做出炭坑節(注4:日本福岡縣的民謠,二次大戰後,多搭配中元節時的舞蹈演奏,通行全國。)舞蹈般的手勢。不行,不直接問的話根本沒完沒了。


    「不,我的意思是,可以聽音樂那又怎麽樣?」


    「真是美妙的歌聲呢~」


    「………………………………」


    「你幹嘛握著拳頭?虧你還能這麽粗暴呢。」


    「麻煩你說明一下,這台時光機哪個部分需要這首美妙的歌曲了?」


    「cd播放裝置好像原本就故障了呢。我的腦細胞量不愧比較多,竟然能修好它呢。這首歌就是為了慶祝我超越了未來的我啊。」


    我要揍扁那些讓你自豪不已的腦細胞喔。鬆平貴弘對我的憤怒嗤之以鼻。


    「俗話說得好,千裏之行始於足下,說是學問無捷徑也不為過喔。」


    「不走捷徑的話,你到底是走在哪條路上啊,這個三流科學家!」


    「那還用說嘛,當然是我這條路上啊。」


    竟然一臉得意洋洋地說些自以為很帥氣的話。根本一點氣勢也沒有。


    鬆平貴弘撇下還在播放的音樂,走出車外。他重新穿好髒兮兮的白袍,在日照下皺起臉龐,不健康的蒼白肌膚頓時顯現在陽光底下。我不禁有些納悶,自己怎麽會將希望寄托在這個科學家身上。鬆平貴弘打了個像熊一樣的嗬欠後,擦去淚水。


    「嗯,可以聽音樂就像是修理的額外收獲一樣,別著急,慢慢等吧。」


    「是是,你甚至努力到犧牲了自己睡眠的時間呢,哇~我好開心。」


    「嗯,這話就不對了。我昨天是在用其他東西。」


    鬆平貴弘縮著背試圖躲避陽光,低垂著臉說。


    「你在用什麽東西?」


    「我在轉齊它的顏色。」


    鬆平貴弘指向車內。我移動輪椅往裏頭一看,隻見魔術方塊造型的時鍾已經每一麵都統一為相同的顏色。原來如此,真是整齊劃一。所以那又怎樣?


    「……所以?」


    「很漂亮吧。」


    我已經連重複問「所以?」的力氣都沒了。(是不是有種“我可以揍他麽”的想法呢…)


    鬆平貴弘回到車內繼續工作。自然而然地,我的注意力被車裏傳出的女歌手歌聲吸引住,聽得入迷。


    歌詞當中有一句話說:哭泣之後心就會澄澈透明。


    我很想試試看是不是真的,但連一個嗬欠也打不出來。


    *


    我與在中午前悠哉地回到草庵的真知一起吃過外婆煮的午飯後,小小的我和真知就出現了。我因為整個上午都不停地勞動身體,現在又吃飽了飯,眼皮變得十分沉重,但看來他們不肯讓我睡一覺。我撐起快要倒在地爐旁的身體。


    「外麵的人,中午了唷~」


    身上滿是擦傷的小真知滑行至我麵前。看來她跌得相當慘重,甚至撞出了淤青。我拭去濺在她臉上的泥巴後,她用手按著臉頰發出「嗚呀呀。」的悶哼。看似撿來的白色安全帽上滿布傷痕,就算係上了帽帶也還是很鬆。


    「外麵現在也是中午嗎?」


    「也是中午吧。」


    我回答過去的我的問題。他們真的對本島一無所知呢,真是純真。


    「腳踏車,腳~踏~車~」


    小真知瞥了一眼未來的真知,邊大聲吵吵鬧鬧。似乎很在意早上真知跟她說最好別騎腳踏車那番話。真知沒有理會她的視線,徹底無視。


    「騎得很順利嗎?」


    「非常完美!」


    竟然正大光明地說謊,明明滿身都是新的傷口。隻見真知在孩子們身後用手摀著眼睛。


    「非常完美的話,就不用教你了吧?」


    「呀~騙你的騙你的~」


    沒兩下就撤回前言。她捉住我的手臂吊在上頭,連連拉扯。


    「走走走,我們出發吧!」


    「好好好,你們先等一下,我要做點準備。」


    其實我根本不用做任何準備,隻不過我無法在未來的真知麵前,匆匆忙忙地就出門。過去的我與小真知有些不滿地大步跑向玄關。我聽著這陣聲響,同時看向自己的手。用繃帶包起的地方以外,可以看到指頭的根部像水泡般變硬了。不過才工作了一個上午,我的肌膚還真柔弱。由於傷口發癢,我用手抓了幾下後,皮就掉了下來。


    「喂~外麵的人~!快點過來~!」


    小真知大力揮著手呼喚我。在起身之前,我試著問未來的真知:


    「真……鶯穀小姐你呢?要一起去嗎?」


    「在問之前你就預測到答案了吧?」


    「說得也是呢,那……」


    「所以我要朝你預測的反方向走。」


    「啥?」


    真知追過我離開走廊,然後回過頭來催促我。


    「快點幫忙啦。……光靠我一個人的話出不去。」


    「啊,嗯。」


    我先是抱起真知走到屋外,讓她坐在玄關旁邊後,再將輪椅運至外頭。協助真知坐在輪椅上後,我觀察著她的表情。她臉上並未顯現出特別的情緒波動。


    「那個,你怎麽了嗎?」


    「在這種情況下沒有怎麽了才奇怪吧?」


    話是不錯啦。我對不符合真知作風的費解舉止蹙起眉頭,她歎了口氣。


    「我隻是突然有點想看看。」


    「看腳踏車的練習嗎?」


    「看這個時期的我到底有多愚蠢。」


    接著真知哼了一聲,像要逃離我身旁似地推動輪椅走開,然後朝著蹬著腳喊道「還沒好嗎~」的過去的自己說:「我也會一起去喔。」小真知立時嘟嘴發出「噗~」的一聲,似乎有所不滿;小小的我則開心地舉高雙手:「嗬嗬~!」兩個人都非常露骨直接。


    「來,把這個帶去吧。」


    外婆自屋內走出,遞出筒子狀的物體。看樣子是水壺。


    「謝謝~!」


    外婆將為我們準備好的水壺遞給我時,「嘻嘻嘻」地發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也真是辛苦呢,還要兼顧小鬼頭的保姆。」


    「還好啦,因為這種事也很新鮮。」


    「真是搞不懂你。」


    外婆無法理解般地連連搖頭,又走回屋內。在我看來,外婆也非常樂於當我們的保姆呢。剛才她的反應,是一般老人家常見的一種害羞掩飾吧。


    「好啦~諸位,我們出發吧~!」


    小真知卯足全力跑在前頭,過去的我則跨上腳踏車追在她身後。那是一輛以前就放在我家的大人用腳踏車,座椅即使調降至最低還是很高,僅有腳尖勉強夠得到地麵,因此我記得當時我就算會騎了,還是覺得很可怕。


    「為什麽我以前會那麽喜歡那種說話方式呢?」


    真知對自己的言行舉止偏頭不解。那種事隻有你才知道吧?


    「可能是因為在學校很流行。」


    「是嗎?」


    「像是同年紀的女生朋友之類的,大家都這麽說。」


    真知沒什麽自信地說。不過,真虧她記得這些事情呢。雖然經她一說,我也隱約回想起了似乎有這麽一回事。好像還有個女孩子老是連聲喊著這句話。


    也許那個女孩子就是真知吧?不,還是裏袋?或是其他女孩子?我忘了。


    「對了,我正想去鬆平先生那裏露個臉。」


    「放心吧,他確實有在修理車子。」


    「嗯?你已經見過鬆平先生了嗎?」


    「算是吧,隻是稍微提醒他一下。」


    她敷衍地說,然後邁向前往北方的道路。即便不急忙追上小真知他們,我也非~常清楚他們都在哪裏練習,不可能會忘記。


    途徑住宅區旁的道路和碼頭前方時,雖然數量不多,但每個擦肩而過的人都用非常可疑的眼光看著我和真知。尤其真知明顯不是島上的人,接收到了分外冷峻的視線。明明這個時代的真知那般受到眾人的喜愛。


    小真知騎乘的腳踏車沒有上鎖,就這麽放置在燈塔旁樹木環繞的廣場上。真隨便呢,見到島上的防盜意識與本島相差如此懸殊,我的心情難以形容。這是個連交通意外也沒有的世界。而真知在離開了這個世界後遇到意外,爾後再度歸來。這座小島究竟是樂園?還是垃圾掩埋場呢?


    陽光完全照不進這片光禿禿的圓形廣場,樹木沙沙沙地搖動著枝椏。


    夏季時這裏的蟬鳴聲震耳欲聾,腦袋仿佛都要被震壞了。


    「這台就是我的車唷!」


    一行人吵吵鬧鬧地走進廣場。小真知拉著我的手,驕傲地向我炫耀她的腳踏車。再眼熟不過的那輛車的車架上已經滿是傷痕,塗漆也掉得精光,看來她在這附近練習得非常勤奮。另一方麵


    ,一路騎著腳踏車來到這裏的小小的我,正在真知麵前騎來轉去。


    「怎麽樣啊?看我這輛車坐起來多舒適!」


    你不自豪自己的騎車技巧,自豪腳踏車的性能做什麽?這次輪到我摀住眼睛。


    也許是看見我向她炫耀後心生不悅,真知蹙起眉頭,甚至還展開了行動。她奮力驅使自己肌肉發達的雙臂,瞬間加速之後,讓輪椅以快到難以置信的速度奔馳過我們身旁。某些瞬間輪椅甚至快到浮上了半空中。


    在輪椅快速經過我們身旁之際,還能聞到橡膠的燒焦氣味。輪椅輾過地麵和雜草後,在地麵留下了一條深深的軌跡。真知接著減速,在即將撞上樹木之前轉過身來,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仿佛隨時會「哼」一聲笑出來。整個人跩到不行。


    很顯然地她是在與以前的我較量。真知果然是個怪人。


    「好厲害~!」


    做出最大反應的是以前的我。他似乎真的很感動,一個箭步衝向真知。見到眼睛閃閃發亮的我後,真知猛然回神,像是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般垂下頭,不知為何還順便恨恨地朝我瞪來。明明是你自己要做的耶!


    「噯,我也要坐我也要坐。我也想試試看!」


    「不要,下輪椅太麻煩了。」


    真知拒絕了拉著裙子向她央求的我。「嗚咿!」小小的我立即退縮。


    「啊~好累。」


    真知像在掩飾害羞般嘟噥抱怨,與廣場和我拉開些許距離。她朝我揚起下巴,命令道:「不準看這邊。」我也總不能一直看著她,於是別開視線,隻見小真知已經跨坐在腳踏車上。我從旁支撐著車子,開始練習。


    「那麽,你先試著踩踏板吧。」


    「好的~!」


    小真知遵從我的指示,高舉起腳使勁地踩向腳踏車的踏板,力氣之大,令我不禁擔心車子會不會四分五裂。總之踏板與腳踏車晃動了一下後,猛然往前疾衝。


    「嗚呀!」


    才剛開始往前騎,腳踏車就幾乎要失去平衡,幸虧有我從反方向拉著才沒出事,腳踏車又恢複平衡筆直地立在原地。我記得以前這時候,我應該也跟著一起摔倒了。


    「喔嗬嗬,嗚喔~」


    大概是冒了不少冷汗吧,小真知發出奇異的叫聲擦了擦額頭。未來的真知也麵帶詭異的表情,但似乎對沒有跌倒鬆了一口氣。因為記憶中,這時應該留下了慘痛的回憶。


    我試著提供給小真知簡單的建言,雖然是直接沿用父親以往陪我練習時說過的話。


    「不要看著腳踏車,最好是看著前麵喔。」


    「前麵?」


    「嗯,筆直地看著籃子的更前方,心想著我要衝到那裏去。」


    過去的我無法提供具體的建議,所以這算是挽回名譽。


    不過,根本用不著我自以為了不起地給予指點,真知接下來大約練習個兩天就會騎了。當時見她進步得如此神速,我還覺得很無趣。


    較起來一點成就感也沒有。難得真知來拜托自己,這樣一來真是沒意思。


    「接下來就由那個孩子教你吧。」


    「啊~逃走了!」


    我將出場機會讓給安靜呆在一旁,一臉百般無聊的過去的我。小小的我立即綻開笑臉,衝向真知。小真知看來也沒有不高興,坦然地接受他的到來,並高舉起拳頭:「走囉~!」「喔~」


    小小的我也抬起手臂,順從地跟在那顆拳頭後頭。


    看樣子不管怎麽說,比起未來的我,小真知還是比較喜歡現在的我吧。


    我站在與真知相反的方向觀看他們兩人。後退一步看向青澀稚嫩的腳踏車和我們後,感覺就像闖入了錄好的過去影像般。


    流過背脊的汗水,讓我回想起了曾加入運動社團的高中時代。由於島上的學校隻到中學,我前往了本島的高中就讀,那裏的田徑社是個超乎想像的地方。畢竟社團顧問是個會說「自己吐出的穢物就自己吞下去」的男人,整個夏天就跟地獄沒有兩樣。


    至少先奉勸一下以前的我比較好也說不定,告訴他如果沒什麽興趣的話,就別加入田徑社了。雖然這樣小小的未來曆史,也有可能會帶來某些結果。


    「………………………………」


    我靜靜地注視著他們練習腳踏車。但是,這樣真的是對的嗎?


    明知道未來卻要袖手旁觀,然後又要重蹈覆轍嗎?


    隔開我與真知的,就是約定。


    我們孩子氣地打了賭,下了一個小小的賭注。


    這是完全不曾思考後果,隻單純享受當下那一刻的,我們的失敗;也是遠比身形還巨大,無法張開雙手環抱,也無法舍棄的失敗。


    腳踏車旋轉的車輪前方終點,同時也是我們的終點。


    我與真知的打賭。


    就是輸了的人要向對方坦承自己的秘密。


    而我的秘密,就是我最喜歡真知了。


    但是落敗的我怎麽樣也無法當麵告訴她這件事,於是違背了諾言。


    因此我被勃然大怒的真知揍了一拳。她紮紮實實地一拳打在我的臉上,那股衝擊強烈到我還以為我的眼珠子會掉出來。我痛得惱羞成怒,下意識地立即回打真知,之後就是一出慘劇。我們打從心底憎恨對方,互相揮舞拳頭,最後還從坡道上掉了下去,摔得全身傷痕累累。真知還拿起自行車競賽的優勝獎品丟向我,狠狠地砸在我的鼻子和臉頰上。(真·說謊的男孩與壞掉的女孩)


    就這樣,我與真知的友情宣告結束。


    距離現在的腳踏車練習,再過兩周後那天就會到來。我們正在協助過去的自己走向痛苦的未來。我們明知會釀成悲劇卻還從旁協助他們,我深深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對勁。


    阻止的方法與時間現在都在我的手中。我想怎麽做都行。


    要從頭徹底改變也不是不可能,一直以來的夢想將會化作現實。


    可是,我為什麽會如此猶豫不決?因為曆史會改變?因為這不是正確的演變過程?社會上大肆泛濫的印刷作品束縛住了我的行動。關於時光旅行的結局,悲劇與喜劇應有的模樣,如果都不知道就好了。隻要沒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我一定——


    會毫不猶豫地守護住眼前自己感受到的幸福。


    自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是真知輸了的話——


    我是否就能從她口中聽見自己所期望的,造就雙贏局麵的秘密呢?


    *


    向晚時分,在日照不再刺眼強烈的道路上前進時,我靜靜地靠近自己,與她說悄悄話:


    「你喜歡那個大哥哥嗎?」


    「嗯~!」


    她立即點頭。這時候就很坦率呢,不過——


    「可是,比起那個大哥哥,你更喜歡那個男生吧?」


    小小的我像是大出意料般跳了起來,腦袋直擊我的下顎。發麻感一路蔓延至大腦,真是完美的一擊。正當我頭昏眼花時,小小的我大叫:


    「你……你這家夥!是誰告訴你的!」


    「一看就知道了。」


    「唔唔唔。」


    小小的我一臉為難。小臉基於夕陽以外的因素染得通紅,尤其耳朵充血的情況更是嚴重。


    「你……你想當作是你的秘密嗎——!」


    「對。我會讓它成為隻有『我』知道的秘密,我跟你保證。」


    唯有這點我能夠發誓。也許是感受到了我的認真,小小的我將嘴巴湊至我的耳邊。


    掠過耳畔的呼吸因為緊張而顯得紊亂,搔得耳朵好癢。這陣像是有人輕咬住耳垂般的癢意讓我全身打了個哆嗦。接著小小的我以豈止是尼亞他們,連我也快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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