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錄入:壱級天災


    我撿到了朋友。


    國二時。在附近的超商前。一張熟悉的臉。在春天的夜晚。


    「你在這裏做什麽?」


    超商發出了白色跟藍色的光,照亮了深夜。停車場的擋車水泥塊此時應該已經相當冰冷了,可是我的朋友居然蹲在水泥塊的旁邊。這個人到現在為止是我的朋友,今後應該也還會是,所以我沒辦法假裝沒看見她就回家。店內牆上的鍾正指著一點多的方向,在這種時間跑來外頭遊蕩的我雖然很不像話,可是她蹲在這裏應該比我更奇怪吧,於是我跑到她身旁去一起蹲著。


    「圓圓。」


    我知道她正在看著我,但我背對著超商的燈光,不蹲下來就看不清楚她的臉。


    「小江江……」


    她含混不清地叫了我的名字。我從那聲調之中,聽得出她也把我當成她的朋友,當然這可能不過是我的幻想、一廂情願或傲慢,不過綽號叫「圓圓」的這個人是我的一個普通朋友,普通的特別的朋友。


    「你怎麽會蹲在這裏?」


    我又問了一次。空氣中香香甜甜的,所以我記得那是個春天的夜晚。雖然我已經想不起來她那天的服裝了,可是我清楚記得看見了她的鎖骨。那白皙柔軟的軀體上、骨節溫潤的鎖骨。藍色燈光映照在圓圓身上,讓她看來比平常虛弱。


    尤其是她那張臉,糟透了。不,其實圓圓的臉連我這個女孩子也覺得很可愛。那時候圓圓的臉比現在還更稚氣,也不太會化妝,白皙的臉龐上平時就泛著一抹淺桃紅,隻是那時候實在紅得太離譜、太不自然了,看起來好像是被人揍過。我心底很不安,所以我盡量輕輕地伸出手去,以免驚嚇到她。


    「怎麽了?」


    「小江江……」


    圓圓再次喊了我的名字,接著她眼眶便嘩——地一下湧上了淚水。雖然那隻不過是平凡無奇的生理食鹽水而已,但她的淚珠比梅雨時的雨滴還要剔透。鬥大的淚珠汪汪地盈在她那對大眼珠裏,像葡萄那麽大顆、簡直能紆解夏季水荒的淚珠,豐盈得令人感到可惜。


    圓圓向我伸出了手來,我一握住手便覺得好冰冷,這對於體溫一向偏高的圓圓來講實在太怪異了。這麽冷的手,恐怕會結凍吧?明明是個春夜,明明流動在身旁的空氣是這麽地溫柔,怎麽會這樣呢?


    圓圓站起身後,似乎願意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那時我們的身體已經差不多發育完全,我用跟現在相同的視線俯視著嬌小的圓圓。


    「不可以笑我喔!小江江,聽完之後絕對不可以笑我唷。」


    看她這麽認真地問我,不禁讓人有種奇怪的感覺。


    「嗯。」


    我不曉得該怎麽回答,隻好點了點頭。


    「其實……」


    圓圓也不整理已經皺掉的裙子,像無助的小動物一般,又怯慌慌地湧起了淚水,連聲音都打著顫,告訴我她紅著一張臉蹲在這裏的理由。


    「我失戀了……」


    「你白癡啊!」


    下意識地、本能地,我吼了出來,那叫聲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當然也震撼了圓圓的耳膜,她的雙肩開始顫抖。


    「可是……」


    「你白癡啊!」


    我覺得不夠,又罵了一次。


    一點都不好笑!


    說什麽失戀!隻因為這樣,就在半夜一點頂著像被甩了一巴掌的臉,蜷縮在超商停車場的擋車水泥塊上嗎?如果是因為這種笨理由,那你不是白癡是什麽?


    我當然會怒不可遏。我想就算過了五年或十年,假使再發生同樣的事,我還是會吼出來吧。對了,俗諺不是說如果右臉被人打了,就把左臉也遞過去?


    「讓我甩你一巴掌?」


    「不要啦!」


    圓圓嚶嚶啜泣了一會兒後笑了出來。她那模樣更讓我看得怒火中燒,但我盡量把怒氣給壓抑住。一邊壓抑,一邊牽起了她的手。對,我就是那麽喜歡她。


    「我們回家吧?」


    「如果小江江要回家,我就回家。我好累。」


    「我才是,被你嚇死了,這種時間看見你蹲在這裏。嚇得我好累。」


    「對不起啦。」


    「那就別做這種事啊!」


    「對不起。」圓圓又道了一次歉,接著笑了,她那笑臉看起來似乎稍微感覺到了幸福。順著我們牽著的手,圓圓靠了過來。最後,一直到家門口前我都沒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要是問了


    的話我一定會更生氣吧,我心想反正以後還有時間,再慢慢聽她怎麽說好了。


    沒錯,那時候我覺得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在那個春天的夜晚,我有種一切將會這麽持續下去的預感。那時我心想,還好沒騎腳踏車來,還好,能夠空出手來跟圓圓手牽手。


    留在我腦海中的盡是當時的回憶,我反而記不得回程的路上我們聊了什麽。也許在我的心底已經把這段過去修飾跟美化過了吧。可是,回憶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


    圓圓嬌小圓潤、柔若無骨的冰冷小手就這麽一點一滴地在我掌心中融化,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春夜裏的常溫。


    那一晚過後,我時常回想起這件事,反反複覆,毫不厭倦。


    藍色拖鞋啪嗒啪嗒地踩在綠色的走廊上。


    午休時間的空氣讓人感覺胸口沉悶,我覺得應該不是因為剛吃飽飯的關係。我試著深呼吸了幾口氣,手中把玩著剛從合作社買回來的紙包優格。


    我從走廊上往窗外一看,中庭池邊已經添染上些許色彩,接下來就是花季了。這所高中被人形容為擁有「古風傳統」的校舍,也就是那種常見的老校舍,中庭裏恣意地長滿了亂草。盡管如此,一升上三年級後,我居然也莫名地對中庭感到留戀。


    跟一些裙擺褶痕都還筆挺的新生擦身而過後,我一股勁地打開了位於c字型校舍接廊部分的某扇沉重大門。門上塑膠牌的黑色字體已有些斑駁脫落,寫著「廣播室」。


    一打開門,就傳來了「唧——」的一陣剌耳聲響,隨即看到有如箱子似的小隔音室。


    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裏,飄散著令人熟悉的氣息。


    「我回來羅。」


    我打了招呼。雖然這種說法聽起來有點怪,但對我來說,這個小房間就是屬於我們的空間,是我們的所有物。所以,除了早晨見麵時的第一句招呼是「早安」,接下來就總覺得該說「我回來了。」


    「哦,你回來啦?」


    聽!這回答就是證據。


    這個揮舞著小手在半空中擺了幾下,回應我的人是昵稱「圓圓」的加藤滿。她正坐在隔音室中塞滿了長桌長椅的地方,讀著這一期的漫畫周刊。她今天把天生發色柔和的頭發紮成兩辮鬆鬆的馬尾。我跟大家都叫她「圓圓」,這昵稱是從她名字加藤滿裏的「滿」字聯想來的,和她可愛的形象也很符合。她啊,真是個嬌憨可愛的女孩子,不過認識久了,已經熟到不會一天到晚說出這種感想的程度了。


    「小津跟阿柴呢?」


    圓圓看漫畫正看得入迷,我問起了天還不見蹤影的其他社團成員。


    「她們剛來一下又走了,好像下一節課要上體育吧。」


    「哦。」


    我們這個社團隻有四個成員,其中兩人是同班同學,好像正準備上第五節課。


    瞥著來這裏之前老師交給我的紙條,我一邊用腳拽過了疊椅,一邊打開播音器材的開關。圓圓察覺我的動靜,懶懶緩緩地靠了過來。


    「那是什麽?」


    「蝦老要我幫忙的。」


    「咿。」


    圓圓發出了她獨有的


    、像小動物似的可愛回應,她那反應每次都讓我覺得很狡猾惡心,可是問題是,圓圓也沒做錯什麽,反而是我太小心眼了。畢竟她的反應是真的很可愛,而且對一個每天都會見麵的人這樣挑三揀四也不行。


    我把當成了午休時間背景音樂的古典音樂聲量調低,打開麥克風,扭開音量鈕,小心翼翼地不讓喇叭聲幹擾到麥克風。接著我輕巧地按了一下廣播鍵,開始傳喚:「某年某班某某同學,請到教師辦公室找蝦夷老師報到。」


    隨著音量指針左左右右搖晃,我很清楚自己的聲音此刻正回蕩在校園中。


    雖然我們幾個人同屬廣播社,可是真正知道怎麽播音的,隻有我跟另一名同時跨足戲劇社的小津而已。圓圓跟阿柴根本連器材要怎麽用都不知道,兩個人也就這麽一路待了下來,是名副其實的人頭社員。


    我再一次把傳達內容複述一遍後,按下了結束鍵,結束廣播。接著再把背景音量調高後,我回到了長桌前。這時圓圓馬上尖著嗓子鬼叫了起來。


    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呢,原來是她正在看的漫畫。


    「小江江!小江江!你看你看!圓圓的達令耶!圓圓的達令帥斃了!」


    明明是在叫我,可是用她那酣甜的聲音連喊好幾次後,聽起來好像是什麽動物的叫聲一樣。圓圓昵稱我為「小江江」、昵稱阿柴為「阿柴柴」,小津則被她喚作「小津」。每個聽起來都好像以前流行過的養成遊戲裏的小動物一樣,這個女孩子不管做什麽都讓人覺得好氣又好笑。


    圓圓用那保養得漂漂亮亮的手指著她的達令,雖然指腹被油墨給弄黑了,不過她並不在乎。圓圓最愛的達令藏身在少年周刊的漫畫裏,是紙張跟黑墨所構成的存在。她還有其他的達令,全都藏身在電視跟偶像雜誌裏,不過最近最得她歡心的「達令」似乎是這一位。


    點和線的集。一個身在遙遠某處、宛如造物神般的漫畫家賦予了這個男人形體。這當然是正確的說法,可是對於圓圓而言並不隻如此,也絕不可能僅隻如此。如果她問我要不然「達令」是什麽呢?我恐怕會無言以對。


    圓圓的達令正從草紙般粗糙的再生紙上,以一雙銳利眼神看著某處。那神態的確讓人心動。「滿帥的耶!」


    「對呀!」


    圓圓心底滿滿的思緒賦予了這個男人生命。她的眼波閃閃流動,所以我了解她的心情,光是坐在她旁邊都聽得見她的胸口撲通撲通地跳著。我能了解圓圓、跟得上她節奏的原因,並不隻是因為我們認識很久了。急速湧起的微微熱潮,讓我們感到自己在戀愛。


    圓圓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暈,要是她能永遠維持這副模樣就好了。


    她能永遠像這樣憧憬著戀情就好了……可惜這隻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她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夜晚的她了。


    「我得走了。」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手表,時間差不多了,雖然距離上課鈴響還有點時間。


    「為什麽?」圓圓抬起頭來問道。


    「發講義啊,今天早自習的值日生請假。」


    「咦,又拜托你了啊?」


    圓圓杏眼圓睜地抬頭看著我,我忍住想輕輕戳一下她那開闊額頭的衝動,小聲地說:「對啊,沒關係啦。」


    「怎麽會沒關係?人家一個人好無聊。」


    就是這種說法!我實在是……唉,她這種說話方式實在太可愛又太可惡了!我站起身來用態度表明我是真的要走了,她才闔上雜誌,說了聲:「對了。」


    「小江江,小江江!」


    她從繡有銀線剌繡的可愛包包裏拿出了某樣東西,說:


    「喏,你的信唷!」


    一封紫色的信。


    我戀愛了。我思索著這句話的涵義。圓圓的戀愛有點病態,但我的戀愛好像也沒好到哪裏去,我心裏有點無力地懷抱著這份認知。


    我的病態戀愛,也正以稍微於眾有別的方式在進行著。


    第五節是生物課,我聽夠了自律神經跟荷爾蒙後,拿出一張比課本小一點的活頁紙,夾在教科書跟筆記本之間。


    黑色透明檔案夾裏已經夾滿了許多信紙,我從裏頭取出一封來,那是圓圓剛才交給我的信。淡紫色的橫式長信封跟標準信封的尺寸差不多一樣,信上的收信人寫的不是我,而是「加藤滿小姐」。寄件人是個住在遙遠南方的女孩子,她寫得一手比我漂亮又稍顯纖細的字,名為有裏朋子,我叫她由裏。取自有裏的諧音。因為,她希望我這麽叫她。


    我撕撕剝剝地拆開封口,像拿出什麽容易毀損的物品般,小心翼翼地把指尖摸到的幾枚信紙拿出來。每次在這個瞬間,我都幾乎要停止呼吸。感覺像是即將打開簽紙時的那種不安與期待,讓我不由自主地屏氣凝神。就好像是,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


    我跟由裏是在國中快畢業時透過雜誌投稿的筆友欄認識的,一直到今天我還是覺得我們兩人的相識肯定是命中注定。我們同年,喜歡的作家也一樣,選擇的語匯相近,彼此才通了不到三封信就已經直呼對方的名字。


    「親愛的江香。」


    我們會在彼此的名字上,加上「親愛的」三個字。


    跟由裏通信半年後,可愛的信箋用完了,於是我改用很普通的活頁紙來寫。和考量經濟問題相比,更主要的原因是信箋花十頁才寫得完的內容,改用活頁紙隻要三張就寫完了,可以更有效地利用資源,同時還能省下大約十圓的郵資費。俗諺說積沙成塔,少少十圓還是能省則省。


    寫下來的這麽多文字讓我們越走越靠近、越靠越親密。當通信量從一個月一封變成一個月兩封時,家裏開始不準我交筆友了。這些幾乎每星期都會寄來、由遙遠某處某個不認識的名字寫來的厚信,看在母親眼裏肯定讓她覺得很不對勁吧。所以她以妨礙功課為由,禁止我們通信。要是說我一點都不想反抗的話,那當然是騙人的,可是我恐怕比我母親還清楚這些信為我的人生帶來了多大的影響,無論是從好的方麵來說,或從壞的方麵來說。


    我寫了太多信。我們寫下了太多信,太過於不知輕重。可是我們卻沒辦法戒掉寫信這件事。就算從彼此都是麵臨著即將左右一輩子將來的高三考生的立場來看,情況也一樣。


    被禁止通信後,我拜托圓圓讓我用她家的地址,圓圓什麽也沒多說就答應了。她的家長盯得不太緊,所以我從以前就時常拜托她這一類事情。


    從攤開在桌上的活頁紙間,傳來了由裏居住的城鎮跟房間甚至是學校的氣味,我想起她曾經說過「江香住的地方一定很漂亮」。


    「因為,那是江香長大的地方呀。」


    這句話讓我的周遭風景跟世界為之一亮。在這個跟大城市相較之下隻不過是貧乏無聊的海濱鄉下,我從沒想過自己住的環境究竟是美或醜。


    我開始想像起遙遠的九州是什麽樣的風景,由裏居住的城市一定也很漂亮吧。


    信件起頭從描述春天的景致開始,由裏是那種一定會禮貌性地寫上幾句季節問候語的人,這也許跟她喜歡寫小說有點關係吧。她說她們那裏的櫻花已經散落了,現在正盛開著八重櫻,但跟賞櫻比起來,她更期待的是即將綻放的杜鵑花。


    明明看一樣的漫畫、聽同樣的曲子,可是我們兩個人的信不曉得為什麽總是圍繞著自己跟生活瑣事打轉。


    她寫了關於新班級的事,因為選了理組而不安,不過她並不後悔,因為由裏的夢想就是當個醫生。


    信件像是摸索一顆心所引發出來的快樂一樣。在我的麵前,從沒碰過麵的由裏漸漸地顯現出了具體的輪廓,我將手緩緩伸進她敞開的內心世界裏,那溫暖濕熱的感覺確實向我傳遞了過來。我在心底構築起了


    屬於自己以外的另一個身影。我知道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這種確信讓我覺得自己像待在母親的子宮裏一樣,令人感到安心。我覺得就算把從沒跟別人說過的秘密說給她聽也沒關係。


    我覺得由裏知道所有的一切。就算不是所有,但也比我父母、友人或像圓圓這樣特別的朋友都更了解我的事情。也許是太過清楚了,有時候我會誤以為她所清楚的那個存在並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不知名的個體。


    而這又是另一種快樂了。


    老師的講課聲像沙粒一樣,唰啦啦地從耳際流過。我凝神望向窗外,操場上傳來了體育老師的聲音,廣播社的小津跟阿柴此刻也正在操場上吧?我讓這些意識從腦中慢慢散去,眼神追著那不算晴朗的天空裏流動的雲彩。天空中,飄著細長的白煙。


    我們這所高中位在一個小山丘上,繼續往深處走會來到一處火葬場。從那個火葬場的筆直煙囪裏,今天也飄出了細長的白煙。


    我望著那道白煙,一邊摸著信紙。手指撫摸著文字的痕跡,觸摸著以水性細字原子筆所寫下的凹痕。


    思緒漸漸靜默。不是在思考,也不是要理解什麽,我隻是類似祈願似地、像是在祈禱一樣。如果說,「我」是被形塑出來的存在,那麽由裏應該也是吧。我隱約覺得如果我讀由裏的信時,感受到那是個創造出來的世界,那麽,創造出那個世界的人也應該就是我。我們活在信紙裏,隻借由思緒來呼吸。


    那遙遠的白煙一點也不可能會薰上我的眼睛,但我卻忽然有點想哭。


    胸口一陣緊。雖然信紙已經拿了出來,但空心的信封看起來還是鼓鼓的。我輕輕地把由裏的信封塞回了檔案夾。


    下課後一走進廣播室,立刻就看到了一個挺拔的身影。


    「小津,早安。」


    今天從早上就沒看到她,所以我習慣性地打了這麽一句招呼,小津輕輕一笑,回了我一句「早!」她那瘦削的側臉看起來跟平常似乎不太一樣,我愣了一會兒後才發現。


    「咦,你又剪頭發啦?」


    原本就短的頭發又理得更短了,後腦勺推得像是小男生一樣高。小津輕輕點點頭說:


    「對啊,這發型,在新生歡迎會的時候大獲好評呢。」


    她靦腆地咧嘴而笑。小津笑起來後,給人的印象變得比較容易親近,她不笑時看起來有點可怕。小津個子很高,頭發又像男生那麽短,配上一雙長腿,沒什麽女人味但卻很有魅力。


    小津討厭的事情裏,包括她自己的名字「梨梨花」,還有我們學校老氣的水手服,我們直接把她的姓氏「小津」當成綽號來叫。小津每天放學後馬上會換上學校的運動服,雖然學校的水藍色運動服顏色看起來很像哆啦a夢,但小津會折起褲管、露出細瘦的腳踝,顯得很帥氣。


    小津同時跨足了戲劇社。她這個人做任何事都用盡全力,這一點圍繞在她身邊的女孩子們都很清楚。每次情人節一到,小津就會收到一堆裝有手工巧克力的紙袋,多得兩手環抱也抱不完,就連這點也是構成小津這個角色的要素。她是個受歡迎的亮眼角色。能跟這樣的小津做朋友,我不由得覺得有些驕傲。


    小津輕輕拿下了一耳的耳機,從裏頭傳來吵鬧的音樂聲。


    「你看到小圓兒沒?我要還她漫畫。」


    咚咚,小津用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放在長桌上的紙袋。


    「圓圓嗎?她今天好像是掃地的值日生吧,你放那邊的話她就會看到了。」


    雖然我也很常泡在廣播室裏,但圓圓比我還嚴重,所以她放學後還沒出現實在有點奇怪。這時候,廣播室的門被打了開來。我轉過身望向門口,發現站在那兒的人並不是圓圓。


    「啊。」


    站在那裏……不對,應該說是杵在那裏的人,是我們廣播社的第四名成員柴奈保子。


    「阿柴,早~」


    阿柴披散盼長發從肩膀垂到了手腕,她連招呼都沒打,就踩著不穩的步伐走進來,悶聲嘀咕了一句:「我要睡覺,肚子好痛。」


    「你還好嗎?」


    「阿柴,你要不要躺在我腿上?」


    我啪嗒地拍了拍覆蓋著裙子的膝蓋。


    「不用,免了。」


    她說完後便像受傷的動物一樣,橫躺在長椅上空著的地方。長發一瀉而下,幾乎快垂到地板上了。阿柴被遮掩在長發跟手腕後的臉龐平常就一副虛弱樣,因此無從判斷她今天的臉色是不是比平常還差。


    性格略微乖僻的阿柴雖然拒絕躺在我的膝上,但至少沒把小津為她蓋上的運動服給撥開。


    阿柴的長相很有大人樣,舉止也是我們裏頭最成熟的一個,可惜就是有點弱不禁風。她的身體不太好,心靈恐怕也很嬌弱。一到春天,光是聞到花苞綻放的味道就足以讓她神傷了,夏天又受不了熱氣,秋天心神憂鬱,冬天沒兩下子就病倒。這裏痛那裏疼,然後就像這樣躺下來休息。其實按理講應該要叫她去保健室才對,可是我能了解她為什麽會打開廣播社的門。


    因為,這個房間就是我們的繭,所以阿柴才會回來這裏歇息,像這樣蜷曲著身體忍著疼痛。


    我希望她能睡著,要是能睡著就好了,如果能在這裏睡著一定會覺得很輕鬆吧。


    可惜我這一廂情願的期待還來不及實現,廣播室沉重的隔音門便突然被一腳踹開,圓圓衝了進來。


    「我回來了!你們聽我說聽我說呀!我才不過遲到個五分鍾耶!我才晚五分鍾去澆水,就被狠狠地瞪了!真不敢相信!他為什麽要瞪我?我被瞪了啦!啊啊啊真討厭!最討厭那家夥了!他最好去死啦!」


    嬌小的圓圓激動得全身揮舞,劈裏啪啦地大罵,她簡直氣得快跳到半空中了。我猜她說的大概是委員會的事吧。圓圓跟她們班上同樣被分配到環境委員會的另一個男生好像處得不太好,這件事我已經聽她說了好多次。


    「你回來啦。」


    「小圓兒你回來啦。」


    「哇!小津!」


    圓圓一看到小津就會又叫又抱地撒嬌,這時在旁邊縮成一團的阿柴發出不開心的聲音說:


    「圓圓你吵死啦!你去死啦!」


    「阿柴柴!不要啦!你怎麽可以叫人家去死啦!」


    圓圓馬上忘記自己剛才還在叫嚷的事,一屁股就坐到了長椅上。


    圓圓、小津、阿柴、我,這下子廣播社全員到齊了。


    我們是在高一時認識的,那時就跟現在一樣,也是春季。從那時起,圓圓就是這麽地可愛、小津也這麽帥氣,而阿柴也總是有點病懨懨的。我們同班的四個人組成了廣播社。其實這件事比較像是被當時的班導蝦夷老師指派了一個體麵一點的雜務工作,不過,我想他也算給了我們一個窩吧,所以我很感謝他。那時候,我跟圓圓放學後總是還留在教室裏頭,而小津跟阿柴也會來窩在一起,所以老師說「你們這幾個人不如來幫大家做點事吧」,而建議我們組成廣播社。雖然我們也不是對廣播多有興趣,不過能得到一個小小窄窄的空間,大家都很高興。


    我們把滿是灰塵的廣播室打掃得幹幹淨淨,在毫無情趣的隔音間裏擺放了櫃子、添加電風扇,又用抹布把暖氣機給擦幹淨,再擺上毯子。就在四季流轉一遍之後,隔音室已充滿了屬於我們的物品氣味。


    當升上二年級時,阿柴說不想找新社員。有別於當時周遭一片雀躍期待的氣氛,阿柴依然是懶洋洋的。「現在這樣就好。」阿柴說。其實如果來了合得來的新社員應該也滿有趣的,可是既然我跟圓圓、小津都對現況沒什麽不滿,阿柴也覺得維持現況比較好,那麽就尊重她的意見。何況被這個不太喜歡跟人相處的阿柴說「現在這樣就好」我


    也挺開心的。


    也許阿柴的要求是正確的,因為廣播室很窄,而能感受到這種狹小空間所帶來的親密感,現在的人數恐怕是最恰當的了。升上二年級後我們雖然被分發到不同班級,可是這個廣播室卻維持了三年毫無變動。


    就算是從二年級升上三年級,在這間沒有新空氣流進的房間裏,時間似乎暫停了。


    隻要我們四個人聚在一起,不曉得為什麽就會覺得很安心。小津說今天戲劇社沒什麽事要做,而阿柴放學後雖然常去補習班補習,但今天剛好不用上課。


    不過雖然我們四個人聚在一起,倒不會針對什麽特別的話題嘰嘰喳喳地聊個不停。阿柴橫躺著休息,小津慢慢做著早自習的習題,我則繼續閱讀我剛開始看的小說。而圓圓提到她昨天看的音樂節目裏,喜歡的歌手如何又如何,直誇說對方真不愧是圓圓的達令啊等等。明明她午休時說的達令是另外一個人,不過這種喜新厭舊的地方讓她顯得更可愛。


    就在閑扯淡之中,時間就這麽過去了。


    我心裏一直惦念著書包裏由裏寫來的信。


    但一直到放學鍾聲響起前,我都沒把信拿出來。


    一邊感受著日落的時間越來越遲,我跟圓圓一起踏上夕陽斜照的回家之路。小津跟阿柴的家則在相反方狗。


    「然後啊……」圓圓開始不停提起她最近看的漫畫有多好看,有些讓我覺得很受不了,有些也覺得滿心動的,跟她一起在路上聊得激昂不已。


    我在小學念到一半、搬來這裏後才認識圓圓。至今為止將近十年,我們每天都會碰麵,卻還是有聊不完的話題。真奇怪,或者說正是因為我們每天都會碰麵,所以才有這麽多話題可聊?我們的聊天內容簡直可以媲美童話裏頭那個會變出一個又一個餅幹的神奇口袋一樣,越聊越多。盡管內容沒什麽營養,但我們深知自己絕不是在虛度時光。這一切就像水一樣流動在我們的體內,成為我們血肉的一部分。


    上高中後認識的小津跟阿柴雖然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但我想對於圓圓而言,我還是比較特別一點的存在。這麽一想後,連圓圓稍微要人費心照顧的這件事也令我有點自滿。


    我總是希望對於某個人而言,自己是個特別的存在,我們都這麽希望著。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當上在眾人之中最特別的那個人。不是第一、也不是唯一,而是特別的那一個。


    來到了該跟圓圓分頭走的轉角時,我們坐在欄杆上說話。落日餘暉斜斜地映照在我們的側臉上,讓圓圓臉上好像塗了一層薄薄的什麽似地,稍微地閃閃發光。當我盯著她的臉看時,她突然叫道:


    「小江江!」


    圓圓啪地重重往我的肩膀上一拍,她每次的反應都很激烈,拍起來實在很痛。


    「你都沒認真聽我說話!」


    連這種事也氣得跟小孩子一樣。r我在聽啊!」


    「你沒在聽!小江江笨蛋!」


    她這艱莫名其妙的怒氣跟平常時候沒什麽不同。她總是在大家都停下來的時候,不容分說地一腳踩下了加速器,然後又像彈鋼琴似地,自然流暢地把腳挪開。


    「小江江呢?」


    「嗯?」


    她那變化莫測的腦袋裏,大概突然發現到隻有她自己一個人在不停地講話吧。圓圓睜大眼睛窺視著我,問:


    「小江江你最近怎麽樣?你的筆友還好嗎?她常常寫信來耶。」


    「哦……」


    突然間,由裏今天的信件內容像血流似地迅速流過我的身體,讓我幾乎停止了思考。


    「真不好意思,每次都寄到你家。」


    「沒關係呀,這又沒什麽。」


    我話還沒說完,圓圓馬上要我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溫柔甜美地笑著要我放心。


    望著她的笑臉,我感到體內奔騰的血液安定了下來,但圓圓突然皺起描繪得漂漂亮亮的眉毛,說:


    「小江江你想太多了啦!幹嘛要為了這種事道歉,你這樣小心翼翼地,不會很累嗎?」


    圓圓一副大人口吻地教訓我。雖然她說得沒錯,可是我聽得很不舒服。從前好像也曾經有人這麽對我說過,你人太好了、你太老實了,到底是誰說的呢?


    「你今天不是也幫別人值日嗎?那根本就不是你的工作嘛!」


    我從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個性容易吃虧,每次大家一有什麽不想做的麻煩事,我就會主動去做。一有人請我幫忙頂替一下掃地的值日,我也會馬上答應。


    「這樣真的好嗎?」圓圓問。她的口吻好像在責備我一樣,讓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心中湧現了一股難以消化的小小煩躁。


    「有什麽關係?隻是幫個忙而已。」


    我聽起來好像是鬧別扭的幼稚園小朋友,於是圓圓回答:「是沒關係。」


    「可是你不做也沒關係呀。」


    她嘟著嘴巴,眼神似乎看透了我的一切。一瞬間,我心頭湧上了一股怒意。


    「你很煩耶!」


    我突然滿肚子火,就在血液從心髒流經身體一圈之間,我像咬到了鋁箔紙一樣,感到一肚子不痛快。


    「我要回家了。」


    我根本沒資格說圓圓幼稚,畢竟我自己也一樣地暴躁。總之,我就是想趕緊起身逃開,也許不隻因為對方是圓圓,我真正想逃離的也許是自己的現況及未來、以及一股無從言述的恐懼與不安。當我氣惱地從欄杆上準備起身離去時,圓圓說:「你要回去了嗎?」


    「小江江……」


    她那聲叫喚實在太引人注目了,這讓我又發了另一把無名火。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想引人憐愛的小貓在呻吟似的。我努力壓抑胸中怒火,把滿腔的不滿給憋了下來,回頭看她。圓圓正依著攔杆,看起來好像是迷了路不曉得該怎麽辦的小孩子一樣,讓人心生憐愛。


    無論是被幾乎完全下山的落日餘暉給映照著的那一頭稍顯淩亂的茶色頭發,或是輕輕握成了拳頭的雙手、皺褶不再平整的百褶裙,都讓她看起來好像快哭了一樣,好可憐又好可愛。這個人真是太狡猾了!可是這麽想的同時,剛剛的浮躁也在不知不覺間像泡沫般消逝。


    我打從心底對圓圓沒輒,而圓圓也是那種我見猶憐的女孩子,這從以前就一直都是這樣。也不曉得是天生如此或後天養成的,圓圓好像覺得大家都應該對她好一樣。


    總而言之,她就是這種性格,所以生氣也沒用,我也就不氣了。


    但天色已晚,沒辦法再這麽聊下去,我還得趕在門禁前回家呢。隻好歎口氣對圓圓說:「那晚上見吧。」


    「晚上可以去你家嗎?我要寫討厭的英文作業。」


    「嗯!」圓圓用力點了點頭,她的臉頰閃閃發光。我們揮手道別後她還一直在我身後目送我離去。


    簡直像被丟掉的小貓一樣。


    我一邊洗著晚飯的餐盤、嘴中哼著某首抒情歌。邊洗邊納悶這到底是哪一首歌啊?最後才想起來原來是很久以前,傍晚時分播放的一個卡通節目的片尾曲。


    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跟弟弟一起把卡式錄音機放在電視機前,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地錄下了片尾曲。反複播放,播到錄音帶都快變薄了。沒想到居然到現在也還哼得出來,真是好笑。


    歌裏不斷重複著「我想一直待在夢裏頭」這句歌詞,我還記得第一次聽到時覺得太傷感了,


    不是很喜歡。沒想到,到了現在才發現耳朵背叛了當時的喜好,深深地記下了曲子的旋律,原來也是會有這種事啊。


    「我吃飽了,先回房間去。」


    自己的碗得自己洗是我家眾多的家規之一,但隻要做完了份內事就可以回房,


    也是家規之一。母親正看著電視新聞,一邊折衣服,她頭也沒回地說了一句:


    「你不要一直寫信,好好念書。」


    我感到自己的背脊上有道冷汗流了下來,回答一句「好。」後便趕緊逃離客廳。


    所有我做的壞事可能全被發現了。


    一直看閑書、不停寫詩、畫圖、沒辦法戒掉寫信這件事、其他許多林林總總的壞事可能都被發現了。我知道這麽想的話會讓自己全身僵硬緊繃,所以極力避免去想。這應該是一種單純的自衛本能吧。


    我們總是假裝自己並不知道許多事。


    我突然覺得自己對圓圓是這樣,對由裏也是如此。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緊緊關上了房門,心情稍微平複了下來。我在書桌前坐下,從書包裏取出了收放書信的檔案夾,把夾在生物課本裏的那張先前寫到了一半的活頁紙也一並拿出來。在由裏寄來的淡紫色信封裏,還有一封還沒讀的信。


    那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寫在簡單的筆記紙上,折成了小小的一張紙片。


    在那紙片裏頭,住著我喜歡的人。


    他叫做春日井,是由裏的朋友,也是她的青梅竹馬。我想不起來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在由裏寄給我的信裏夾帶紙條,而我開始把回複給他的信連同給由裏的信一並寄出,魚雁往返應該也持續半年了吧?


    關於春日井這個人,我似乎知道很多,但其實什麽也不曉得。


    他擅長踢足球,數學也很厲害,還曾經拿下全學年的冠軍,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長得很帥,還有個很美的女朋友。


    而我,愛上了這位完美得有如由裏筆下小說主角的春日井。可是,也許……我也不知道真實的情況究竟是怎樣。


    這是一段無從期待起的愛情吧。我從沒見過他,也沒看過他的照片,再加上他還有女朋友,我的這段單戀也太淒慘了。


    我的愛情一直都沒離開過我腦海裏的幻想世界。


    那個我在心裏架構起的春日井,隻不過是這張紙上的墨水而已,也因此我沒有什麽資格嘲笑圓圓迷戀達令,跟她比起來,我恐怕還更慘。


    反正我也沒想過要贏。


    贏這件事沒什麽意義。


    「好久沒聯絡了。」


    春日井的字跡在筆記紙上向我低語著,探問我好不好,並且訴說他的近況。「最近,」他說,「由裏好像沒什麽精神。」


    請你幫忙鼓勵她。


    我心想,全都是由裏。他不斷提起由裏的事,也許是喜歡她吧。而由裏也不可能不喜歡這麽出眾的好男孩。如果由裏跟春日井彼此喜歡對方,那我能怎麽樣呢?由裏是個好女孩,我沒辦法怎麽樣。


    「春日井有女朋友了。」由裏曾這麽說。我相信,也很想相信,因為這樣一來春日井就顯得更特別了。雖然我喜歡他,雖然,我覺得我喜歡他。


    在活頁紙前深深吸了一口氣。既然喜歡的人這麽拜托我,那麽隻要能幫上忙,我也會覺得很開心。


    春日井在信裏說:「隻能拜托你了。」隻有我能救由裏了。要是這樣的話就好了,果真如此就好了。


    我的字跟我的信,究竟能救得了誰呢?


    百樂牌鋼珠筆突然被我寫到斷了氣,用光墨水了。「啊……」我放下了筆,原本被鋼珠筆壓迫得失去血色的蒼白指腹又終於恢複了血色。我甩了甩血液循環不良的手,看來,寫個三張活頁紙就是極限了。


    我跟圓圓、小津還有阿柴的右手中指側邊,都長了高中生特有的粗繭。圓圓老說那看起來很醜很討厭,但我倒是覺得還好。有什麽關係呢,不是很可愛嗎?


    我們總是不知節製地做著某些事情,魯莽無比,卻也因此而帶著笨拙的稚氣。


    看看手表,已經過了深夜十一點。我打開房門探頭出去望一望,家裏早已一片幽暗靜悄。看來母親已經睡了,而父親長年在外地工作,弟弟的房間裏則稍微透出了一點微光,看來一切都沒問題了。


    我把鉛筆盒、桌上的文具及念書的物品收進了平常用的袋子裏,留意腳步聲,偷偷離開了家。我舍棄公寓電梯,改走緊急逃生梯下樓,再騎上腳踏車飛奔而出。吹過腋下的風已經沒有那麽冷了。啊!春天到了呢。


    春天的夜晚啊……


    心情因為吸進了清澈的空氣而舒暢無比,腳踏車籃裏放著沉重的包包。圓圓家離我家隻要五分多鍾,就算慢慢騎,也不用擔心會被誰看到而被叫下來盤查。


    圓圓住在一間舊的透天樓房裏,她媽媽不在家,爸爸總是天亮後才會回來。


    曾有一次,我從她家離開時正巧碰到圓圓的爸爸回家。當時,在昏暗的光線底下看不清楚他的臉,我還以為自己可能會被罵呢,沒想到他隻說了一句:


    「——辛苦了。」


    雖然圓圓早跟我說過她爸的個性,但那時候他的反應還是讓我很錯愕。也太處之泰然了吧?在天快亮時看到女兒的女性朋友從自己家裏走出來,居然說什麽「辛苦了」?


    圓圓說:「所以我說沒問題吧,你什麽時候來玩都沒關係,我家的郵件也隻有我會看,你寄到我家來一點問題也沒有。」


    我跟圓圓認識很久了,但我連一次也沒好好問過她家中的情況。


    雖然我有點想問,也有點不太想問。這個人跟我每天都會碰麵,不問有不問的好處。


    但如果圓圓是我的筆友呢?我會問她家裏的情形嗎?會自以為我的信能夠拯救她嗎?


    我停下了腳踏車,從腳邊撿起一塊小石頭往二樓的紗窗丟去,發出了「啪嗒」一聲。接下來還不到幾十秒,圓圓的臉就已經出現在窗戶前。


    我、現、在、下、去。


    她用嘴型這麽告訴我。不一會兒,打扮隨意的圓圓就打開了玄關大門。


    我輕聲跟她打了招呼後,走進漆黑的房子裏。一爬上陡直的窄梯後,眼前出現的是放在榻榻米上的電視跟矮桌,以及莫名給人一種親切感的圓圓房間。


    角落裏放著折起的棉被,漫畫從紙箱裏頭溢了出來,矮桌上淩亂地散置著紙筆跟指甲油。


    雖然淩亂,但並不肮髒。不是因為我從以前就認識圓圓所以才這麽覺得,而是因為這個堆滿了雜物的房間,不曉得為什麽和廣播室有著相同的味道。


    我從容地在矮桌旁的座墊上坐了下來。


    拿出了作業後,圓圓也開始拿起旁邊的影印紙來蔌簌地亂畫。


    圓圓不喜歡念書。我們的高中在升上二年級時會分文理組,一升上三年級就得選擇要升學或就業。圓圓選的是一整個年級隻有一班的就業班,不過那隻是方便學校區分而已,並不是畢業後就得馬上工作不可。圓圓似乎打算念專門學校,但她說她真的受夠念書了。雖然如此,她還是會像現在這樣陪我讀書。每次我說半夜時要來,她都一口答應,因為她討厭自己一個人度過夜晚。這種心情我很了解。


    圓圓房裏的電視機就直接擺在榻榻米上,放在矮桌旁。那是一台我連在祖母家都沒看過的老古董,因為沒有遙控器,隻能用手轉台。再加上沒有連接纜線,隻能靠上方的接收天線來接收充滿雜音的地區電視台節目。我們除了用手提cd收音機播放一些圓圓喜歡的歌手唱片,還會把這台電視的地區節目當成背景音樂來聽。


    那天播完了實在很低級的深夜劇場後,開始播放沒什麽涵養的資訊節目。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看了起來。


    內容還真的隻適合在深夜裏播放,節目名字叫做《夜裏工作的女人》,既廉價又引人發噱。


    「風月場所,是不是很好賺哪?」


    圓圓這麽嘟噥。被打上了馬賽克跟變聲的酒店小姐正在電視上滔滔


    不絕地說著什麽。我並非對這類話題毫無興趣,而且慌亂地改變話題反而更丟臉。


    我們都會謊報年紀,碰一些十八歲以上才能看的書。雖然不懂得陪酒小姐跟倶樂部小姐有什麽差別,還是裝得一副我都懂的樣子,盯著電視節目猛看。所以我稀鬆平常地回答:


    「不好賺的話,怎麽會有人做啊!」


    「嗯。」圓圓點點頭,眼神飄向了矮桌台麵。她那動作極其自然,既不是在害羞也不是不好意思,她低聲說:「好好哦,我也想要錢。」「我也是。」我隨口回答。但在一陣沉默之後我還是聲明:


    「但你做那種工作的話,我就要跟你絕交唷。」


    「我知道啦~」


    圓圓也順口這麽說。我不禁鬆了一口氣,果然我太多慮。其實在我認識的人裏,就算有人說「我要下海賺錢。」我也不會當真,可是留了一手漂亮指甲的圓圓,偶爾會眼神飄移地帶給人一股危險氣息。


    「對了,圓圓。」


    「嗯?」


    「你跟你男朋友最近怎麽樣啦?」


    我突然想起圓圓兩個月前開始跟其他學校的男生交往。這件事我平常幾乎不會想起,因為圓圓也沒散發出正在跟誰交往的氣息。雖然說,他們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多少有透露出這麽一點氛圍。圓圓聽我這麽問後,低下了頭說:


    「圓圓隻有達令啊……」


    聽她這麽回答,我愣頭愣腦地說出:「又分啦?」不過我雖然很驚訝,倒也鬆了一口氣。圓圓一天到晚換男朋友,每次隻要一出現了新男友我就感到很不安。這些男生不管是打哪裏來的、什麽年紀,看在我眼裏都隻覺得他們是在利用圓圓容易寂寞的心理而已。


    喜歡漫畫跟藝人的圓圓。


    圓圓說她「隻喜歡達令」,但對方說「這樣也沒關係」。於是圓圓便把這種曖昧的說詞當成檔箭牌,跟男生繼續交往,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被捕獲的一方、還是捕食的一方。我完全搞不懂圓圓心裏在想什麽。可是我自己呢?


    「就算你有喜歡的人也沒關係啊,反正我喜歡你。」


    如果有人這麽跟我說的話,我應該會屈服吧?也許會感到心波蕩漾、或許會覺得對方很酷。


    會是哪一種呢?春日井會是哪一種呢?會拯救我?還是想被人拯救的實際派?


    不管他是哪一種,我都不期望他能把我從現在的處境中拯救出來。我早就過了幻想不可能實現的事能夠美夢成真的年紀了,可是……


    「不曉得這世上有沒有白馬王子呢……」


    我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麽一句,連我自己都嚇到了。可是圓圓倒不覺得驚訝,她連頭也沒抬地淡淡回道:「不曉得耶。」跟我這個沒有交往經驗的人不一樣,圓圓這麽可愛,早就跟很多男生還有男人約會過了,在這方麵也應該懂得比我多。這算是經驗法則。所以既然圓圓這麽回答,大概是真的不知道。


    「達令就是白馬王子啊!」


    圓圓堅定地說,她這麽認真,大概是真心這麽想。圓圓的達令對圓圓的感情永遠都不變,不管圓圓換了幾任男朋友,圓圓的達令永遠都是圓圓的達令。即使在圓圓忘了達令的日子、即使在圓圓孤獨一人的夜裏,任何時候,永遠都是。


    「也是。」


    我一點也不去懷疑,隻是淡淡地想:


    圓圓也有想被別人拯救的部分嗎?


    有的話,那會是什麽呢?不過我沒問。這不是什麽人家認真問,就可以簡單回答的問題。


    接著我們看到了炒麵的廣告,圓圓說她肚子餓了,所以我們便到超商去。


    我從以前就很喜歡深夜的超商。這一點,真的要感謝鄉下安全的生活。雖然我也不曉得大都會的超商在深夜裏危不危險。


    夜裏的空氣又更冷了些,可是寒冷中卻帶著一股清澈,讓人確實地感受到冬天已經遠揚。


    「現在幾點?」


    圓圓聽到後從口袋裏拿出了手機。對我跟我們那時候的人而言,手機很罕見,不但禁止帶去學校,連手機本身跟電話費也都很貴。雖然我並不渴望這種象征大人的物品,但圓圓從國中的時候就擁有手機了,就這一點上,也讓我感受到我們家庭環境的不同。


    圓圓的手機熒幕在四周一片陰暗的深夜街上,像螢火蟲似地發著光。


    「兩點多了。」


    「難怪你肚子餓。」


    被當成行道樹栽種的櫻花已經全部凋謝,我們兩人就像往常一樣,邊聊著無足輕重的話題,


    一路上不停地嗬嗬笑。不管什麽都能讓我們發笑,就連冰冷的寒夜也暖得像初春時節。


    不約而同地,我們牽起了對方的手。


    圓圓的手仍舊那麽地嬌小,軟得讓人想緊緊握牢。


    到了周一,我寄出了給由裏及春日井的信。


    周一的天氣不管多麽爽朗,我總是懶洋洋地提不起勁,不過當我見到了橫躺在社團長椅上的阿柴時,連我都覺得她那樣實在不行。


    「阿柴,你還好吧?」


    「不行了,我肚子痛死了。」


    聲音聽起來比之前還沙啞,看來是真的很不舒服呢。臉色發青,也許是生理痛吧?這真符合阿柴的形象,連生理痛都很有大人樣。


    「而且我忘記帶生物課本了,不管了,我要蹺課。」


    忘了帶課本這件事恐怕也為阿柴帶來打擊,她的聲音中透露著哭意,但還沒真的哭出來。我認識她三年了,從來沒看過她哭。


    阿柴消沉地趴在社團的桌子上,我安慰她說「別這樣啦」,然後把自己的生物課本遞給她。「蹺課很難看耶!」


    把她推出門的時候,上課鈴響了。阿柴不情不願地回到了教室。看著她無精打采的背影我總算安下了一顆心,自己應該沒有做錯吧,應該是做了正確的事。


    上完課後,我還在教室裏頭打發短暫的下課時間,有個同學走到我的桌前。


    「草野,不好意思。」


    草野是我的姓,我不太習慣被女孩子這麽叫,而且對方的口氣也顯得很生疏。會這麽叫我的都是平常沒什麽交集的人,不過我泰然自若地答道:


    「嗯?」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啊?」


    她是早自習的值日生。早自習值日生雖然不像委員會小組一樣要全負開會,可是每天都有工作,算是有點繁瑣的差事。早上要去教職員室把講義拿回來分給同學,接著再收回送去教職員室,白天或放學後再把打完分數的講義拿回班上發放。我已經幫她代勞過好幾次了。


    「好啊,沒問題。」


    我反射性地答應了下來,因為我今天也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真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你。」


    「沒關係。」


    她太客氣的話,反而才會讓我不知所措。不曉得為什麽這個不太熟的女同學每次都找我幫忙,可是我想我對這件事還算開心。


    邊整理講義,我發現自己好像喜歡被人請托。


    (有種自己好像好好活著的感覺。)


    這麽講也太誇張了。


    (就算活著,也沒問題吧?)


    這真是太白癡了,我不禁嘲笑起自己。就算被圓圓賞白眼也沒辦法哪。


    不過,我想我做的事情並不壞,要是承擔了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工作我馬上就手忙腳亂,那時我就會後悔自己為什麽要答應。可是一旦有人在這種時候幫我,我會立即就喜歡上對方。


    (我不想討厭別人。)


    這是我心底的一個不成文條款。因為討厭別人,就會被對方討厭,所謂咒人者人恒咒之,說出口的話一定會再回到自己的身上。


    比方說,假使今天那位同學討厭我好了。


    可是隻要我答應幫忙的話,也許她會喜歡上我。


    我好像在害怕什麽,總是畏畏縮縮。我看不清楚那個「什麽」的真正麵貌。要是阿柴的話,她大概會說被討厭就被討厭吧。圓圓大概也會無奈地接受這件事實,隻是聳聳肩說那也沒辦法呀。至於小津呢,她根本沒有任何被討厭的理由。


    (那麽我呢……)


    我覺得好害怕。雖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害怕,可是我就是覺得很可怕。當然,隻是被討厭的話,人類是死不了的。


    放學後總算把幫忙的工作都做完了,我帶著舒暢的疲倦感回到了廣播室。


    「我回來了。」


    長桌上放著我的生物課本,而在課本上麵,有一封信。


    「啊。」


    那景象讓我的心髒撲通地狂跳了起來。


    「哎呀,不好意思,我把那夾在課本裏嗎?」


    我慌張地詢問。那是由裏寄給我的信,裏頭也有春日井的紙條。


    「我還以為是寫給我的呢。」阿柴托著腮這麽嘀咕,看來已經恢複了精神,身體也沒問題了。真是太好了,我努力借著這麽想來幫助自己忘記眼前的事。


    「真不好意思,我本來要回信,所以就夾在裏頭了……」


    慌慌張張、羞澀不已地趕緊把信收回書包裏,我手心冒出了冷汗。我告訴自己這沒什麽好緊張的、沒有問題的,阿柴也知道我時常寫信,我也跟她提過由裏的事。阿柴是個成熟的人,不可能會追問我信裏的內容。我這麽想,努力祈禱這個話題趕快結束。


    可是阿柴根本不給我逃脫的機會。


    她眯起了眼睛,像是在笑、又像在責備我地說:


    「怎麽回事啊?」


    「咦?什麽怎麽回事?」


    「那個人有病吧!」


    「……你讀過了?」


    我根本沒打算要責備她,可是我的聲音卻陰沉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到、到底我在氣什麽啊?我開始感到混亂。一定要冷靜下來,不可以激動!這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一定要裝成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


    「我稍微瞄了一下。」


    我知道阿柴正斜眼瞪著我,我避開了她的視線,但我知道她目光冷峻。跟她的目光相反,我的胸口像有根火柴剛掉進油海中一樣。


    阿柴要是已經讀過了信,我就得想出借口才行,我一定要保護由裏的名譽,一定要告訴她由裏才不是那麽壞的人。我在瞬間就想出了一大堆搪塞的借口。


    腦袋飛快地轉著,轉得我都快吐了,我很想發動攻擊。


    隻要一個不小心,我可能就會失手打她。


    為了要敷衍掉這件事,所以我想打阿柴。


    「欸,那就是你之前說你喜歡的那個人嗎?」


    快換個話題吧!我這麽想,可惜阿柴並不肯饒過我。


    「對呀,哎唷,好丟臉哦!」


    我笑著說對呀對呀!不要再提了啦,我們忘了這件事吧!可是阿柴不肯。她把針剌向我最不想被人碰觸的角落。


    「你在開玩笑吧?這件事實在太扯了,你應該沒笨到相信她吧?天哪,你還真的信啊?」


    阿柴笑著。雖然她是笑著說,可是笑容裏帶著憐憫,同時也帶著輕蔑。


    接著她以無情的話語將我定罪。


    「那兩個人的筆跡不是一模一樣嗎?」


    我突然間覺得阿柴該不會是討厭我吧?雖然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可是此刻,我突然覺得她可能不喜歡我。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她怎麽能說出那麽殘忍的話呢?心底的憤怒變成了水分,在我的眼前搖晃著。隔音效果優異的廣播室此時一片寂靜,我被這靜謐逼迫著。


    聲音發不出來。


    無法呼吸。


    所以呢?那又怎樣?筆跡一樣又怎樣呢?就算春日井跟由裏的筆跡一模一樣,那又怎樣?


    「有什麽……關係呢?」


    結果我隻嘟嘟噥噥地說出了這麽一句話。我想說有什麽關係呢?究竟是怎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什麽的又有什麽關係?既然我說沒關係的話,就不幹阿柴的事了吧!


    對!沒錯!我就是「相信」「我喜歡的人」說的話,這礙著你了嗎?


    雖然這麽想,但我並沒有說出口,我也說不出口。雖然沒說出口,但阿柴卻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一般。


    「沒關係啊,江香你覺得好的話,當然跟我無關。」


    接著她拋下了一句:


    「不過我覺得這樣很偽善,你的這種做法。」


    咚地一聲,我把已經讀了無數次的奇幻小說文庫本,從第一冊到第十五冊像扔擲一樣地丟到床上。


    跟母親說過我不吃晚餐後,我就把自己關在暗黑的房間裏,點上一盞小台燈,蜷曲在床上拚命地翻著一頁又一頁。


    已經什麽都不想去想了。


    忘不掉、也沒有辦法假裝沒這回事,我的心髒像扭擰成一團似的,這份情感如此強烈,我怎麽有辦法簡簡單單就忘記呢?我逃不了。


    所以我想讓自己沉迷在更喜歡的、更愉快的事物裏,借此遺忘。我邊啃著食指的指甲,邊讀小說,指甲嚐起來有股酥酥的味道。


    我讓自己的心思專注在故事的主角上,潛入這部早已讀過了無數次,今後想必也會一讀再讀的小說中。漫畫不可靠,因為漫畫一下子就看完了,馬上又會墮入現實世界。小說可以持續得比較久,一個字、一個字地拾起鉛字。我屏住氣息、卯足勁地貼緊故事裏的世界,暫時得救了。


    我好想在空中飛翔。


    我想要施展魔法。


    我想沉陷在戀愛裏。


    想要被人疼。


    這一切都可以在這小小的紙張與印墨裏頭得到滿足。謊言具有強大的力量,隻要相信它,就能超越一切,無所不敵。


    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個夜晚,我抱著這小小的書撐了過來。那些不看漫畫、不看書、不寫詩、不畫圖、不寫信也不玩電動的同學,究竟是怎麽撐過這些夜晚的呢?這些我不知道,也不曉得。


    我所知道的,隻有我在這之中找到了屬於我自己的幸福,圓圓也是。在這些紙張與墨水裏,在這些不會呼吸的物品裏,我們看到了希望、夢想,得到了救贖。


    雖然我以為這樣就能撐過去了,可是不曉得為什麽,阿柴那時露出的笑容就是無法從我腦海中抹去。


    (你在開玩笑吧?)


    阿柴這麽問。書裏的女主角愛上了男主角,表示就算世界毀滅我仍會去找你,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這種心意,我是不是也曾對春日井有過?或者我隻是想談戀愛而已?


    (我不曉得,真的不曉得。隻是……)


    他說我是個溫柔的人。


    (江香是個溫柔的人唷。)


    我很開心他這麽說,所以我墜入了愛河。我想從這樣的話裏得到肯定,我也想肯定這些話。不管春日井喜歡的是誰,不管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就算那筆跡跟由裏一模一樣也沒關係。


    我想當一個溫柔的人。


    難道這就是偽善?可是這傷害了誰?讓誰傷了心嗎?


    為什麽要這麽說我?


    為什麽不能假裝什麽事都沒有呢?


    我想要繼續、繼續待在夢裏頭。


    察覺到有人坐在我麵前,我醒了過來。


    意識一被喚醒之後,聽覺也隨著複蘇,我聽見了放學後的嘈雜聲。管樂隊練習的空檔之間,走廊上傳來了許多奔跑的腳步聲。


    昨晚一直看小說看到天亮,為了要補眠我


    幹脆訊在桌上睡覺,反正我也不想去社團,這麽做剛好。


    不曉得我睡了多久,緩緩抬起頭來,看見圓圓正側坐在我前麵的椅子上,往我的臉探過來,她那頭輕柔的頭發飄呀飄。


    「你醒了嗎?」


    「還很困……」


    「好乖好乖。」


    圓圓用她溫暖的手摸了摸我的頭,那是一隻習慣被人安慰但不習慣安慰別人的手。


    「你今天從早上就沒來廣播室。」


    圓圓沒問我為什麽。


    「阿柴呢……?」


    「阿柴柴被小津罵了,因為她欺負小江江呀。」


    聽到這句話後,我整個人都醒了過來,難怪圓圓沒問我原因,原來一切都被拆穿了。


    全部都被拆穿了。


    我的愚蠢、我的醜陋,


    包括我的偽善也一並被拆穿了。


    這些實在太丟臉了!我的胸口湧起了一陣酸楚。好想躲起來,我好想隱藏起這一切,但盡管如此……


    「阿柴又沒錯!」


    一聽見阿柴被責怪,我什麽也沒想就這麽說。


    圓圓稍微噘起嘴巴,不滿地嘟噥著說:


    「可是阿柴柴自己說她欺負你啊!」


    「她沒有欺負我!她隻是擔心我而已!」


    脫口而出後我才察覺,原來這就是我的偽善,我根本不是這麽想的,可是總是毫不思考就說出一些違心之論來袒護別人。雖然我表麵上看來好像是為了別人好,其實我隻是想保護自己。但說出了剛剛那句話後,我才意識到……


    (原來阿柴隻是在擔心我……)


    即使她是用一副凶惡的嘴臉以及輕蔑的眼神。


    但她還是擔心我。我說服自己這麽想,我希望能夠這麽相信。


    畢竟我不想被她討厭。


    「小江江你真是太善良了。」


    圓圓這麽說,她的背後灑上了夕陽餘暉。雖然她說的不是事實,但我並沒有反駁。我根本就不是好人,我隻是一心一意想讓別人對我好而已,所以我才會對人這麽親切。我的親切與體貼從一開始就有目的。畢竟體貼隻能以體貼償還,所以我隻是先支付體貼的額度而已。這算是強迫式推銷吧?所以被說偽善也無話可反駁。


    但我還是希望對別人好。


    我也希望別人能對我好。


    就算由裏撒了漫天大謊也無所謂,就算她得了幻想症也無所謂,如果她那麽想吸引我的注意,我就應該要有所回應。我希望別人會認為我很特別。我希望能夠回應對方的一字一句。


    即使由裏的幻想症會因此而變得更嚴重,到了無法彌補的地步。或者有一天她會發現我其實知道她一手搬演這一切的故事,因而羞愧得想尋死。


    我都想要守護現在的她,想要讓她幸福。


    因為春日井說我很溫柔。


    而由裏,不管她說了什麽謊,她也對我很溫柔。


    隻要這樣我就滿足了。


    我在深夜一點多的超商門口等圓圓過來。


    原本照舊約好了要在夜裏見麵,但圓圓臨時說她有事,要改在超商門口。


    結果我什麽也沒改變,雖然我跟阿柴說自己已經不再跟由裏通信了,但那根本隻是謊話。我根本無法戒掉。圓圓也很清楚,阿柴恐怕也心知肚明吧,隻是她什麽也沒說。她隻是安安靜靜地把身體縮起來,躺在我的膝上睡覺。


    我把由裏的信當成笑話來講,靠著把自己說成一個可憐的被害者,借此保護自己跟由裏。我當然知道這種做法不對,這根本隻是在褻瀆彼此而已,這我當然知道。


    隻是,一切就演變成了這樣。


    為了深愛的事,我隻能飛蛾撲火。


    當我把頭從雜誌上抬起時,正好看到圓圓從一輛黑色的車子下來。


    從沒在圓圓家看過那輛車,所以開車的人不可能會是圓圓的父親。隻見圓圓帶著一臉精致的妝容,不曉得在對誰笑著揮手。


    接著,她過來找我。


    「小江江,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麽久,我們走吧!」


    「圓圓,那是你的新男友嗎?」


    被我這麽一問,圓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圓圓真正喜歡的人隻有圓圓的達令而已啦!」


    接著她開始誇張地描述起了最近喜歡的某部足球漫畫裏的主角是多麽地迷人,當然圓圓也知道這些都很無聊,可是就是不停地講。


    就像這樣,我們東遮西掩也藏不起來的事,被自己當成了笑話自嘲,我們把自己搞得像醜角一樣,這其實都是為了在別人從背後捅你一刀之前,先自己在比較不痛的地方剌上一刀而已。自嘲,就是守護自己的手段。


    其實根本沒什麽地方是被剌了後不疼的,可是總比被人一刀剌在疼得要命的致命點來得好。人會排斥自己所不了解的事,這種事我們憑著本能就知道了,所以為了守護對於自己真正重要的事物,我們隻好把比較不重要的部分拿出來當成供品o


    這是為了讓人嘲笑而做的堡壘。而且,在別人嘲笑前我們就先示範給他們看,自己先嘲弄自己,表演自虐式的自我保護,但我們守護的,究竟是什麽呢?


    我不知道,但不知道又如何?


    我們回到了圓圓的房間後,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跟我手牽著手。柔軟而溫暖的手,在中指處有個寫字寫出來的繭,跟很多男生握過的手。


    這跟那個其實是一樣的東西。


    這一份柔軟就跟由裏的信一樣。


    由裏的信像是詛咒、又像是麻藥,有如痛苦、又似快樂。


    謊言將我從失眠的夜裏救起,讓我覺得自己與誰相係在一起。


    不求理解,也不需要認同。


    無所謂了,就算這是犯罪,或是病態。


    別笑我、也不要欺負我、不要輕蔑我。或者這麽做也無所謂,但請不要讓這一切毀壞、消逝,至少,請讓它活在我們的意識裏。


    然後,就隻是細心地愛著。


    在我們的國度裏、我們的街道、我們的小小庭院之中。在我們的,繭中。


    春天的夜晚,滲入了深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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