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跑道在腳底下消失,終於看到一片映照著藍天的田園地帶。直升機低空飛向南方。


    “還要飛多久?”


    “你是問距離還是時間?!”


    老爸把無線電對講機從頭上移開,大聲問道。


    “兩者!”


    如果飛上天以後因為燃料用盡墜機,我可是會開心得哭出來。


    “嗯……”


    老爸看了一整排儀器一眼,右手握著腳下的一根杆子,左手握著像手剎車的杆子,腳踩踏板。


    “如果加滿油還能飛三個小時,最高速度可以飛得更快,但一般的巡航速度隻有一百到一百一十海浬,一海浬等於一百八十五公裏,你算一下就知道了。”


    一百海浬等於一百八十五公裏,飛三個小時就是五百五十五公裏。


    “所以,油箱加滿了嗎?”


    “隻有三分之一。”


    這人總是喜歡把最關鍵的話留到最後才講。


    “所以,隻能飛一個小時左右?”


    “先飛了再說,反正我現在的時速是一百五十海浬,差不多再飛三十分鍾吧。”


    “如果在此之前沒發現卡瑪爾教的寺院呢?”


    “那就隨便找一個地方降落,接下來就靠父母給的兩條腿了。”


    “一定很開心。”


    “絕對開心。因為那是真正的叢林,比起溫泉的浴池太有震撼力了。”


    這個人有正經過嗎?


    田園地帶一下子就過去了,前方出現一條蜿蜒大河,越過那條河,就是叢林地帶。鬱鬱蔥蔥的綠意彷佛毛毯覆蓋著大地,把所有景物都隱藏起來。這裏的林木長得不粗,但蔓藤和樹枝複雜地糾結在一起,彷佛林木之間結了一張大網,陽光幾乎照不進密林深處。


    濃綠色之間不時閃現光芒。那是反射陽光的水麵,也就是沼澤與河流。太陽高掛天空,釋放強大的熱能。


    我問著正在調無線電頻道的老爸。


    “有沒有人追我們?”


    “目前還沒有,但很快就會有了。”


    “這架直升機有武器嗎?”


    “我口袋裏有煙灰缸,要不要拿去用?聽說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空中英雄都是丟磚頭。”


    “有沒有象樣一點的?有沒有響尾蛇飛彈或麻雀飛彈?”


    “沒有。”


    老爸搖頭。


    用來當誘餌的直升機當然不可能裝滿燃料,還配備武器。喬之所以輕易放我們走,是因為他知道燃料很快就用完了,我們會在叢林正中央墜機。


    “卡瑪爾教的寺院長什麽樣子?”


    “不知道,不過,應該不會有很多大型建築物。運氣好的話……”


    老爸突然住嘴,凝神細聽耳機裏傳來的聲音。


    “怎麽了?”


    “榮恩好像和軍隊連手,正追過來。”


    “呃!”


    我貼靠著防風玻璃罩,蔚藍閃亮的天空中還看不到任何東西。


    “噴射戰鬥直升機,即使現在看不到,轉眼間就追上來了。”


    “要不要降落?”


    “他們已經用雷達偵測到我們的位置,隻要用空對地飛彈轟炸那一帶,我們就一命嗚呼了。”


    老爸拉起操縱杆。直升機開始上升。


    “如果從空中發動攻擊,我們就死定了。”


    轉眼間,叢林變成一坨綠。頓時有一種胸悶感,比搭高樓電梯上升時更嚴重。


    “多久會追上我們?”


    “不用十分鍾,你注意看底下。”


    我吞下湧至喉頭的苦味口水,拚命注視下方。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綠色綠色綠色叢林,以及遠方的地平線。看不到任何建築物或顯示建築物的痕跡。然而,美央就在這片綠色叢林的某處。我忍住想嘔吐的感覺,睜大眼睛。


    “來了。”


    老爸壓下右手的操縱杆,直升機斜斜地向下滑後改變了方向。右前方的藍天出現了兩顆黑點。然後,漸漸變成乒乓球大小,形狀也越來越明顯。那是閃著黑光的直升機,一上一下,正飛向我們。


    “會搖晃喔。”


    “燃料呢?”


    “可能不到十分鍾。”


    我努力不去想後有追兵.,必須找到寺院或能降落的地方。直升機再度上升,視野所及都是叢林。


    不行。寺院四周一定用綠樹巧妙地掩飾,除非在正上方飛行,否則很難發現。我咬緊牙關,朝上方瞥了一眼。我倒吸了一口氣。


    追兵的直升機迫在眼前,可清楚看到反光的防風玻璃、機體兩側的飛彈發射管和機關槍。


    我看不到另一架。


    眼前的直升機突然搖晃了一下,示意我們折返。


    “他們說什麽?”


    我問按著耳機的老爸。


    “叫我們回去,否則就要把我們擊落。”


    “好奸詐,我們根本沒武器。要不要把煙灰缸扔出去?”


    “你先抓緊。”


    老爸說完,將操縱杆往下壓,我們的直升機突然以接近垂直的角度下降。在眼前盤旋的戰鬥直升機驚慌失措地打了一個轉。


    直升機不斷下降,離叢林越來越近,可清楚看到每一條藤蔓、每一片樹葉。快撞到了。當我閃過這個念頭時,直升機發出尖銳的聲響開始爬升。另一架戰鬥直升機突然出現了。就在我們側麵。


    它不知何時緊跟在我們後麵,和我們一起急速下降。


    如果我能活著回日本,再也不坐雲霄飛車了。不管是“飛越太空山”還是“自由落體”或“360度回旋雲霄飛車”,相較之下那些簡直就像搖籃。當我們爬升時,另一架直升機直逼而來。機關槍噴出火光。


    曳光彈好像導彈煙火,噴出橘色火焰,掠過防風玻璃前。他們試圖透過恫嚇射擊讓我們棄械投降。


    老爸將直升機掉頭,再度朝右斜方滑行下降。戰鬥直升機緊跟在後。陽光照在機體上,在叢林中清楚地留下三個機影。橘色的箭光從左後方掠過機體,射向前方。


    “他們玩真的嗎?”


    “還沒。他們如果真的打算擊落我們,就會使用飛彈,一旦被裝有熱感應或紅外線追蹤裝置的飛彈攻擊,我們就無路可逃了。他們在陪我們玩。”


    老爸用力一拉操縱杆。直升機好像被踩了剎車,向後一仰,隨即在空中停止了。尾隨在後的兩架直升機轉眼間就超越了我們,巨大的衝擊力把我們的機體震得拚命搖晃。


    “這一帶有沒有加油站?”


    老爸問道。儀表盤亮起了紅燈,油用完了。衝過頭的兩架戰鬥直升機掉頭,從左右兩側包抄而來。


    接著,將機頭對準我們,在空中靜止。我們和那兩架直升機麵對麵在空中盤旋。


    “這是最後通牒,阿隆,怎麽辦?”


    一直聽著無線電的老爸問我。


    “即使叫我們回去,我們也回不去。”


    “不然問問他們能不能幫我們叫拖吊車。”


    “好像來不及了。”


    隔著防風玻璃,可以看到正麵戰鬥直升機的飛行員露出白牙。他炫耀般地豎起手指,伸向應該是飛彈發射鍵的按鈕。


    突然間,叢林中噴出橘色火焰。接著,一團紅色火球以拋物線的角度上升,命中了準備發射飛彈的戰鬥直升機。


    碎片在空中散開,下一剎那,戰鬥直升機陷入失速狀態,冒著黑煙垂直降落,然後墜落在叢林中。


    頓時冒出一團火光。


    “怎麽回事?”


    另一架直升機的飛行員慌了手腳,驚慌失措地對耳機說話的同時,拉起操縱杆。戰鬥直升機急速


    上升,轉眼間就逃之夭夭了。


    “發生了什麽事?”


    “有人發射地對空飛彈,把它打下來了。”


    “騎兵隊出現了嗎?”


    “隻要我們不在這裏落馬,就可以順利逃脫了。”


    燃料表的指針已經打到底了。


    “既然到了這個地步,要不要降落在樹上?”


    “全身骨頭都會斷光光喔。”


    直升機持續緩慢飛行,老爸咬牙放慢速度,同時避免失速。叢林的盡頭突然在眼前,前方有一片水窪和沙地,好像是幹涸的沼澤。“那裏!”


    在我大叫之前,老爸已經將機頭轉向那個方向。轉動螺旋槳的引擎發出“咯咯咯”好像咳嗽的聲音。


    “萬一是無底沼澤,也別怨我!”


    老爸努力保持機體平衡的同時大叫。


    直升機一路搖晃著飛到水窪上空。


    就在此時,引擎停止了,直升機迅速下降,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死定了。


    就在我這麽想的那一刻,螺旋槳又咳咳咳地垂死掙紮了幾下,然後,直升機的機體重重地著地。


    泥水激烈地濺起泥花,防風玻璃上滿是汙泥。不知道哪裏傳來“咻”的聲音,一股衝擊力從尾椎骨一直貫穿到頭蓋骨。身體總算不至於支離破碎。


    “太猛了……”


    我呻吟著,撐起身體,看到老爸癱倒在儀表盤上,不禁嚇破了瞻。


    “老爸,老爸。”


    我抱起他的肩膀。在最後降落的那一瞬間,他的額頭可能撞到了操縱杆或什麽,右眉上方撞傷了,正在流血。我擦掉血,搖晃老爸。


    “老爸,涼介老爸。”


    老爸沒回答。我渾身噴著冷汗,摸了摸老爸的頸動脈。我鬆了一口氣。他還有脈搏,至少還沒死。我把老爸的身體從駕駛座上拉開,推著機艙門。門一動也不動。剛才的衝擊導致門變形了。


    我坐在老爸身上踹門。一次、兩次。老爸呻吟著。第三次,我使勁用力一踹,門終於開了。


    機體陷入約一公尺深的泥濘裏。我滑過老爸的身體,跳進了泥沼。


    兩腳咚地沉了下去,渾濁的褐色泥濘底部是柔軟的沙泥地。


    我扶著老爸的脖頸、抓著他的雙手,把他從直升機上拖了下來,扛在右肩上。


    幸好這裏不是無底的沼澤。


    我把老爸扛在肩上觀察四周。


    這裏是幹枯沼澤的中央,直徑約五十公尺,四周幾乎被叢林包圍了。潮濕的空氣和濃重的泥臭味撲鼻而來。老爸很重。由於承受了兩個人的體重,我的雙腳陷得更深了。我咬了咬牙,抬起右腳,搖搖晃晃地邁出第一步。至少要在泥沼中走二十公尺,走到岸邊,才能讓老爸躺下來。在泥濘中每走一步都很辛苦。泥漿濺到手臂和臉上,感覺特別癢。蒼蠅、蚊子和不知名的蟲子都聚集而來。


    啪沙。我聽到水聲,忍不住停下腳步。水聲在泥沼外麵,從直升機另一側傳來。


    我喘著粗氣,決定不去思考水聲是怎麽回事。眼下必須把老爸帶到岸邊。如果我把這份毅力用在考試,搞不好閉著眼就可以考進東大醫學係。不,國立大學聯考簡直易如反掌。


    啪沙啪沙的水聲不絕於耳。我終於忍不住慢慢轉身。


    我最先看到的是扁平的鼻子,後麵隆起一坨黑色的瘤。


    那個東西突然扭動身體,我以為是鼻子的部位原來是鼓起的嘴巴。那長長的尾巴拍打著水麵。


    鱷魚。足足有五公尺長。而且,有好幾隻鱷魚朝著這裏遊了過來。怎麽會有這種事?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躲過了飛彈和機關槍的攻擊,也走運地沒摔得粉身碎骨,沒想到後麵還有鱷魚。


    東大醫學係根本不在我眼裏,不管是牛津、劍橋還是哈佛,我都不屑一顧。我眼裏隻有鱷魚、鱷魚。


    大約有七、八隻,看起來不太聰明的眼睛望著我們。已經送到嘴邊了,牠們還沒張開血盆大口,顯然在考慮我適不適合當早餐。


    “老爸!”


    我搖搖他的肩,卻沒回應。他可能以為自己正躺在廣尾“淫亂空間”的床上。算了,沒關係啦,反正等到他清醒,會發現自己不是抱著人肉被子,而是躺在鱷魚的胃袋裏。


    我抬起右腿,向前踏出一步,抬起左腿……,向前踏出一步。啪沙,啪沙。


    抬起右腿噗通!我在泥水中絆倒,把老爸甩了出去。


    我慌忙抬起老爸的脖子,溺在這種泥沼中,恐怕很快就完蛋了。老爸發出呻吟,吐出口鼻的泥水,痛苦地張開眼睛。他似乎察覺這裏不是“廣尾聖特雷沙公寓”了。


    鱷魚繞過直升機,距離跌倒的我和老爸隻有數公尺遠。最前麵那隻鱷魚張開大口,稱不上清潔的嘴裏露出兩排尖牙。


    “喔喔。”


    老爸把目光集中在牠的嘴巴,忍不住跳了起來。


    “阿隆,這些家夥是怎麽回事?”


    “你也看到了,就是鱷魚啊。”


    “你把牠們找來的嗎?”


    他還沒搞清楚狀況。


    “我沒有鱷魚朋友。”


    “那就請牠們回去吧。”


    “要回去的是我們,我們搶了人家的地盤。”


    那些鱷魚似乎無意放我們走。牠們迅速在水上散開,把我們團團圍住就在這時,槍聲響了。


    2


    水麵濺起了一陣水花。濺起水花的子彈令鱷魚慌張地扭動身體。槍聲再度響起,水麵上冒起一整排水花。鱷魚大驚失色,掉頭就跑。這真的叫做夾著尾巴逃了。


    我雙手仍然撐在身後,仰頭看著上方。


    幾個髒兮兮的迷彩服男子站在岸邊,手裏拿著ak47或m16等步槍,還有一個身穿卡其襯衫,背著子彈帶,好像土匪的大胡子。


    “站起來!”


    最前麵的男人用口音很重的英語大叫。他們的迷彩服沒有任何標識,每個人手上的槍也各不相同。


    我和老爸終於站起來。四把槍立刻對準我們。


    “如果你們敢動歪腦筋,小心一槍斃命。”


    “好,別開槍,我們是日本人。”


    “如果是政府的間諜,也格殺無論。”


    “不是,不是。”


    我和老爸輪流搖頭。


    “不許說話!過來這裏!”


    我看著老爸。老爸默默點頭。我們慢慢地(即使叫我們快也做不到)走向岸邊,雨隻手很自然地舉了起來。


    來到岸邊以後,他們立刻過來捜身,還沒收了老爸插在腰際的手槍。


    “日本人為什麽身上有槍?”


    “警察在追我們,秘密警察榮恩和喬在追我們。”


    聽到榮恩的名字,那幾個皮膚黝黑的男人臉上頓時出現緊張的神色。


    男人仔細看著從登山包裏拿出來的護照。對方看起來二十出頭,瘦歸瘦,絕不是弱不禁風的體形。


    “冴木涼介……”


    “是你們發射了地對空飛彈嗎?”


    老爸問道,男人沒有回答,表情冷漠地把護照交給他手下。


    “跟我們走,你們要接受偵訊。”


    “去哪裏?”


    “去我們的前線基地。”


    “我們?”


    “rlf,我們是萊依爾解放戰線的士兵。”


    男人說道。


    *


    偵訊過程並不愉快。我們在叢林裏幾乎不算道路的路上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好不容易來到一間簡陋小屋,開始接受偵訊。


    屋頂上鋪著棕櫚葉,從上空絕對看不到,天線也巧妙地緊貼著高大的樹木。老爸


    接受偵訊時,我坐在小屋外。大胡子用ak47指著我,以免我逃走。一個小時後,老爸被帶了出來。負責指揮的男人站在門口說:


    “等一下,我要請示上級。”


    老爸坐在我身旁,我小聲用日語問他:


    “你怎麽說的?”


    “我說來這裏觀光,被秘密警察栽贓,所以被追捕,隻字未提委托的事。”


    “他們相信嗎?”


    “應該不信吧。”


    老爸聳聳肩,然後用英語問監視我們的大胡子有沒有煙。我們帶的東西全部被沒收了。


    大胡子搖搖頭。不知道是沒有煙,還是聽不懂英語。


    “不知道會怎麽樣。”


    “會帶我們去另一個地方偵訊,如果那家夥不中意,就會把我們幹掉吧。”


    “我就知道……”


    在萊依爾似乎沒什麽人對冴木父子有好感。一名年輕男子從小屋裏走了出來,似乎已經得到上級的指示。


    “上級對你們很有興趣,想知道為什麽政府要派戰鬥直升機追殺你們。”


    他說完後,不等我們回答,就用萊依爾語發出指示。周圍幾個男人立刻把我和老爸的手綁起來,接著,用臭不可聞的布條遮住我們的眼睛,在後腦杓打了結。我懷疑那以前可能是擦汗布。


    “別動歪腦筋想逃走。”


    像是槍口的硬物抵住我的下巴。


    “隻要你們想逃,我們會認定你們是政府派來的間諜處死你們。即使子彈打偏了,叢林對觀光客並不親切。除了鱷魚,還有蛇和其他危險生物正在等你們。”


    我輕輕點頭,表示了解。無所謂了,即使現在逞強也救不了美央。


    “走吧。”


    背後被頂了一下,我邁開步伐。由於看不到腳下,r能小心翼翼地走,沒想到被用力一推。我們似乎排成一行,準備穿越叢林。對方為了避免讓我們知道地點,才蒙住我們的眼睛。


    他們顯然還沒決定要立刻殺我們。如果要殺我們,根本不用蒙眼睛。想到這裏,內心湧起一線希望。在叢林中走的每一步,或許都在往美央靠近。我鞭策自己因疲勞和疼痛發出哀號的身體,繼續往前走。


    *


    好熱。濕氣和熱氣籠罩全身,好像在濃密的液體中前進。汗流浹背,遮眼布已經濕透了。


    我絆倒了好幾次,有一次額頭還撞到樹樁,痛得我忍不住飆淚。那些人不許我們交談。況且,我也不知道走在前麵的是不是老爸。走了兩個小時,不,可能隻有一個半小時,前方傳來號令。有人在我背後頂了一下,我停下腳步。好像是中途休息。


    有人按著我的肩膀,我坐在潮濕的地上。全身又熱又癢,如果現在可以跳進冰水中,不知道該有多舒服。即使遇到鱷魚先生,搞不好也能當牠的親戚。有什麽涼涼的東西放在我嘴邊。


    “水。”


    帶著泥土味的水倒進我嘴裏,我貪婪地大口喝著。但他們還是沒拿掉我的眼罩。


    我靠在樹幹上,伸直雙腳。放鬆下來時,幾乎快睡著了。這裏不是雪山,即使睡著了也不必擔心送命。


    正當我昏昏沉沉時,有人粗暴地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拉了起來。


    “走吧。”


    粗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咬著牙繼續趕路,總覺得好像在做惡夢,但不是夢。


    如果以為是夢,最後可能會送命——我這麽覺得。全身都是瘀青,我已經不知道哪裏在痛了。我想起了美央。


    這不是為了美央。如果以為這是為了美央,就是自我欺騙。我是為了思念美央的自己才會在這裏。


    我願意賭上性命,這是我對美央的心意,是為了貫徹喜歡美央的意誌。否則,就會產生“我是為了美央付出”的錯誤想法,甚至很可能因此憎恨美央。不,不是這樣的,不可以這樣。我不是為了美央,而是為了深愛美央的自己在奮鬥。


    痛苦可以磨練自我。一旦屈服,我就沒有資格愛她。這不是因為國籍不同或身分差異,而是愛的資格。


    我一邊走一邊思考這些事,然後,突然撞到了前麵的人。一行人停了下來。


    我喘著粗氣,努力克製自己別坐下來。又是中途休息嗎?


    不知道從前線基地出發到現在,到底過了多久。我隻知道現在還是白天,太陽仍然烤著地麵。


    不一會兒,有人抓住我的手;一語不發地拉起我的右手。


    腳底下從積滿落葉的柔軟腐葉土變成了踩硬的地麵。


    接著,我聽到交談聲。有幾個人、幾十個人高談闊論。當我們走近時,交談聲停止了,但感受得到人的動靜。


    我走過了默然不語的那群人。


    也許這些人以為大餐送上門來了。也許我拿下眼罩,會發現前麵放了一個裝滿沸水的大鍋。


    沁涼的空氣吹拂著臉頰,眼前頓時暗了下來,我們似乎走進了建築物。我的腳尖踢到什麽東西,身體往前一衝。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我才沒跌倒。我小心翼翼地用腳尖摸索,才知道那是樓梯。


    走了四級階梯後,帶路的人要求我停下來。背後傳來關門聲。眼罩被粗暴地扯下來,雙手也鬆綁了。那是一棟細長形的小木屋。


    小屋中央放了一張長條桌,周圍擺著椅子,一個陌生男人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膚色曬得黝黑,一頭短發有一種職業運動員的整潔感。


    他穿著卡其色連身裝,不知是軍服還是作業服,蹺著腿,一口白牙咬著濾嘴,濾嘴上插著一根沒點火的香煙。


    老爸也被拿下眼罩,站在我旁邊。緊閉的門旁站著帶我們過來的那隊人馬的首領。


    “累了吧?坐下吧。”


    椅子上的男人用英語說道,雙眼散發知性的神采。我們的行李攤在男人麵前的桌子上。


    老爸默默點頭,我坐在堅硬的木椅上,頓時渾身疲憊,雙腳快斷了似地,我摸著麻痹的手臂。


    小屋內除了長桌子以外,隻有另一張小桌子,屋內很整潔。


    “要不要喝點什麽?”


    “如果有冷飲的話,另外,再給我一根煙。”


    老爸用沙啞的聲音回答。


    “這位年輕人呢?”


    “一樣的就好。”


    男人向監視的人點點頭。監視的人把門打開一條縫,用萊依爾語朝門外大吼。不一會兒,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穿著迷彩服的少年拿了兩罐可樂進來。接著,男人從口袋裏拿出zippo打火機rk煙盒,從桌上滑了過來。


    “不必客氣,這種叢林深處也有可樂的自動販賣機。”


    我拉開拉環,一口氣喝下半罐,手指頭仍然沒什麽感覺。老爸點了煙,把煙盒和打火機拿給我。我也抽出一根點火,還給那個男人。男人緩緩地點了濾嘴上的煙,啪地一聲,蓋上打火機蓋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的眼睛很清澈。雖然在叢林深處生活,卻完全感受不到這種辛勞。


    “容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努姆,是帶你們來的rlf的領袖。”


    老爸正準備開口,努姆製止了他。


    “我知道你們的名字,冴木涼介和冴木隆父子,我沒說錯吧?”


    “沒錯。”


    “我問話不喜歡兜圈子,雖然有人說這是年輕氣盛,但我無意改正。我直截了當問你,來這個國家幹什麽?”


    “來找老朋友。”


    “原來如此,你的老朋友是……”


    “在我回答之前,請讓我道謝。你的手下救了我們兩次,一次是政府軍的直升機快擊落我們時,另一次是我們差點被鱷魚攻擊時。”


    “鱷魚的事不必道謝,這裏的鱷魚叫格瑞安,和非洲或


    美國的品種不一樣,生性膽小,很少攻擊人。”


    “原來如此,除了在動物園以外,很少這麽近距離看到鱷魚。當然,加工品例外,不過,加工品的價格也會嚇到我們。”


    努姆笑了起來。


    “有趣,我們言歸正傳。冴木先生,你的老朋友叫什麽名字?”


    “華子夫人,在這個國家稱為華子王妃。”


    努姆好奇地揚起下巴。


    “是嗎?的確,她跟你們一樣,都是日本人。”


    “是啊,我和她的關係並沒有特別親密,卻有人心生嫉妒。我說的是榮恩和卡旺。”


    “他們倆也是水火不容。”


    “也許吧,但可能是因為麵對共同的情敵,所以決定連手吧。我們被軍方和秘密警察追捕,才會劫了一架直升機。”


    努姆瞇起眼睛。


    “很有趣,所以,你剛好會開直升機?”


    老爸點點頭。他總算沒說是看百科全書學的。


    “這把槍又是怎麽回事?”


    “是從在飯店打算抓我們的護衛部隊士兵身上搶來的。”


    努姆收起下巴,凝神看著老爸。終於開了口。


    “——在這個國家,秘密警察和總統直屬的護衛部隊令人聞之色變,無論跟哪一方作對,幾乎沒有人能夠生還。當然,我另當別論。你隻是單純的觀光客,卻能從他們手上逃脫,還搶走手槍、直升機。而且不是逃向海線,是逃進這個叢林,結果,你們父子就出現在這裏。冴木先生,你不覺得自己能力非凡,已經不算是單純的幸運嗎?”


    “應該是我好人有好報。”


    “就這樣?!”


    “我敬老尊賢,也不挑食。”


    努姆微笑,這次的微笑很懾人。


    “你在日本是幹什麽的?護照上沒寫你所屬的公司或團體。”


    老爸歎了一口氣,背後傳來喀答一聲。那個監視的人看到努姆以眼神示意,便用槍瞄準了老爸。


    “隻有一次機會,如果讓我知道你說謊,你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努姆冷冷地說道。


    “好吧,我是私家偵探。”老爸靜靜地回答:“我是受華子王妃的委托來的。”


    “你兒子也是?”


    “他還沒出過國,所以我也把他帶來了。”


    “華子委托你什麽?”


    “跟rlf沒有直接關係,我必須回答嗎?”


    “請你回答,有沒有關係由我來判斷。”


    老爸瞥了我一眼,我吸了一口氣。


    “委托我尋找美央公主。”


    努姆挺直了身體。


    “傳聞果然是真的,聽說美央公主在日本被綁架。”


    “是真的,她在日本的時候,也是由我負責戒護。”


    “所以你搞砸了。”


    “對。”


    “日本人很有責任感。”


    “並不是因為日本人,才有責任感。”


    努姆點頭,嘴角泛起笑容。


    “所以,你們飛來叢林是有目的的。”


    “我認為美央公主被卡瑪爾教的信徒帶走了。”


    努姆臉上露出一絲緊張。老爸繼續說:“聽說卡瑪爾教的寺院就在叢林裏。”


    “那你們被秘密警察和軍隊追捕的事呢?”


    “都是真的。榮恩和卡旺希望自己支持的公主登上女王寶座,為此,他們不希望找到美央。不過,華子並不想讓美央當女王,她隻是身為一個母親,希望女兒平安。”


    努姆沒有回答。


    “我們無意幹涉萊依爾的內政,我們隻想找到美央,把她帶回去。”


    努姆從攤在桌上的物品中拿起裝了珍珠胸針的布袋,把胸針拿出來,放在手掌上。


    “這是誰的?”


    “我的。”


    我說道。


    “準備送給公主嗎?”


    我點點頭。努姆看著我,終於開口說:


    “我隻見過美央一次,她是個聰明可愛的少女。”


    “她是你小姨子。”


    “不是!”


    努姆突然咆哮,雙眼燃著怒火。


    “伊奧娜已經和皇室沒有任何關係,她隻是我妻子,你不許再提這件事!”


    “對不起,他才十幾歲,涉世未深。”


    老爸解圍說道。


    “在這裏,有很多十幾歲的孩子已經拿著槍和政府軍對抗。在政府的暴政下,他們被奪走了居住的土地,沒有工作,過著貧困的日子。這個國家的豐富資源都用在一小部分有錢人身上,這個國家有數萬名孩子無法接受教育,甚至要為每天的食物煩惱,這些都是國王和支持國王製的當權者造成的。”


    “但不能因為這樣就眼睜睜看著美央送死!”


    我大叫。在一旁監視的人把槍口對準了我。


    “她出生在皇室並不是她的錯,即使這國家的政治有問題,也不是她的錯。”


    令人驚訝的是,努姆點點頭。


    “你說得對,我也不認為這是美央的錯。我娶伊奧娜為妻之後,對於皇室多少也有些了解。”


    “我想救她,我老爸也一樣,我們的目的就是這麽簡單。”


    努姆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露出微笑。


    “雖然你看起來深受軟弱資本主義的毒害,但很有膽量。”


    他睜開眼睛。


    “等一下會決定怎麽處置你們,在此之前,你們在這裏等。”


    他起身帶著監視的人一起走出小屋。門關上後,傳來哢嚓一聲插上門栓的聲響。


    3


    過了將近兩個小時。期間,護衛帶著少年送來可樂和好像咖哩飯的食物。米粒很鬆散,淋在上麵的黏糊糊咖哩是用魚肉和雞肉煮成的,早、午餐都沒吃的我立刻吃得精光。轉頭一看老爸,他也吃得一粒不剩。這個神經大條的人,當然沒有什麽事可以讓他喪失食欲。


    “真懷念‘麻呂宇’的咖啡。”


    抽著飯後煙的老爸說道。聽他這麽一說,突然覺得自己來到很遙遠的地方。


    “他們打算把我們關到什麽時候?”


    我坐在桌上,老爸斜坐在椅子上,雙腳擱在桌上。這是他最拿手的姿勢。


    “不知道,但絕對不會一輩子。他們沒那麽多錢養我們一輩子,不是殺了就是放了,反正隻有兩條路。”


    “殺我們的理由是什麽?”


    “不需要理由,對遊擊隊來說,這裏是戰場,隻要有一絲懷疑,認為我們是間諜,就可以殺我們。比起讓我們在這裏浪費糧食和空間,還不如用兩顆子彈解決省事多了。如果用刀子或繩子,甚至連兩顆子彈的錢都省了。”


    “真是充滿希望的預測啊!”


    “現在慌張也沒有用,這裏應該是rlf的總部,周圍的人不是士兵就是他們的家人,根本沒機會可逃。”


    我搖搖頭,伸手拿煙,老爸立刻說:


    “喂,所剩不多,省一點抽。”


    不知該說他神經大條,還是該罵他小氣。我想他應該有多次被“拘禁”的經驗。小屋沒有窗戶,隻有天花板上懸著一顆燈泡。手表已經被沒收了,完全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不久,老爸伸著腿閉上眼。我們的確累了,況且現在除了睡覺,也沒其他事可做。我雕開桌旁,走到小屋的角落,坐在地上,靠著角落的牆壁,屈膝抱著雙腿。全身還在隱隱作痛,但慢慢就會消失。我把額頭靠在膝蓋上,注視著地板。不久,便昏沉地睡去了。


    聽到開門聲,我醒了過來。抬頭一看,發現努姆帶著兩名士兵走了進來。戶外夜幕已降臨。


    兩名士兵手拿著槍。


    “休息夠了嗎?”


    努姆語帶嘲諷地說道,難道想讓我們長眠嗎?老爸不知何時已經移到桌子的另一側,坐在那裏。


    “結論似乎出來了。”


    老爸回答。我覺得口幹舌燥。


    “出來了。”


    努姆用低沉的聲音說完,揮了揮右手,兩名士兵走了過來。終於要畫上句點了嗎?兩名士兵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那是之前從我們手上沒收的東西。努姆說:


    “卡瑪爾教的寺院在距離這裏南方三十公裏遠的地方,沿途的叢林幾乎沒有路,但有一條河。隻要搭船順流而下,到那裏不需要花太多力氣。我們有地圖,不過不能給你,否則你會知道這個基地的位置。”


    “所以你們打算放了我們?”老爸問道。


    “這是很符合邏輯的判斷。榮恩和卡旺想置公主於死地,表示公主繼承王位的可能性很大。我們rlf目前的實力還無法完成革命,所以,在查莫德三世死後,如果由榮恩和卡旺支持的公主繼位,成為目前與我們對立的新女王,將會對我們很不利。”


    他看著我說:


    “當然,伊奧娜的姊姊也不是完全沒有繼承的可能性,但伊奧娜的母親和卡旺暗通款曲,萬一伊奧娜的姊姊繼承了王位,卡旺就會成為終身總統。我們痛恨卡旺的惡政和榮恩的白色恐怖,隻要有機會,不惜用任何手段幹掉這兩個人。”


    “原來是這樣。”


    老爸坐在椅子上文風不動,繼續抽煙。在我睡覺時,他可能把煙盒裏剩下的煙都抽完了,所以嘴上叼著一根變形的煙。


    “你們不是和卡瑪爾教關係良好嗎?”


    “我們互不侵犯。共產主義否定宗教,但我認為在萊依爾,不可能排除所有宗教。真正的革命主義者思考必須更有彈性。”


    “即使我們營救了美央,她也未必能當上女王。即使她當上了女王,也未必會感謝你。”


    人家已經要放了我們,老爸卻說這些不中聽的話。


    “我們不認為自己是罪犯,所以也不需要女王的赦免或感恩。不管是美央或其他人都一樣。當我們革命成功時,除非皇室的人流亡國外,否則格殺無論。”


    努姆措詞嚴厲地說道。


    “很好。”


    老爸站了起來。


    “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使卡瑪爾教和rlf的關係交惡也無妨。”


    努姆露出微笑。


    “冴木先生,即使你被卡瑪爾教的僧兵逮到,應該也不可能說出這裏的事。”


    “是嗎?為了保命,我可能什麽都肯做。”


    “我知道你和你兒子都不會說,你們賭上了性命,不是為了國家或政治主義,而是為了自己的驕傲。”


    老爸嚴肅地盯著努姆的眼睛,然後,移開視線說:


    “請帶我們搭船吧。”


    努姆說的河流是一條蜿蜒的泥流,茂密的樹枝和蔓藤恣意伸展,從上空俯瞰,會以為這條河比實際上小。流速不快,由於光線昏暗,再加上河水渾濁,很難猜出有多深。我們跟著兩名士兵在叢林中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來到河岸。那艘船隻能勉強容納兩個人,老實說,湘南的r海之家”也可以租到更象樣的船。此刻沒有船槳,隻有兩根削尖的樹枝。


    士兵扶著船身,我坐上去後,等待老爸上船。帶路的其中一名士兵就是早上那個大胡子。


    “要多久才知道走了三十公裏?”


    老爸問另一名正在收拾綁船繩的士兵,大胡子用流利的英語回答:


    “聞味道。靠近寺院時,會聞到‘阿尤利亞’的香味。”


    “阿尤利亞”就是“夢幻之星”,美央擦的香水就是用這種花製成的。


    “你會說英語?”


    大胡子笑得很得意。


    “我加入rlf之前在萊依爾大學研究十九世紀的英國文學。”


    “那為什麽會來這裏?”我問。


    大胡子搖搖頭。


    “在這個國家,文學拯救不了老百姓。對貧困的孩子來說,狄更斯或王爾德不如一碗米重要,就這麽簡單。”


    老爸跳上船後,大胡子把繩子和什麽重物丟了過來。我接過之後嚇了一跳。原來是手榴彈,插銷當然沒有拉掉。


    “隻有一把槍會很不放心吧。再見囉。”


    船緩緩地漂浮起來。士兵的身影很快就被叢林的黑暗吞噬了。


    “真受不了。”


    老爸嘀咕了一句,伸展身體,把頭和腳尖放在橡膠船鼓起的部分。我把登山包放在正中央,身體和老爸交錯,做出與他相同的姿勢。船緩緩駛向下遊。


    仰起頭,發現樹葉和樹梢的縫隙間是滿天星鬥。隻聽得到鳥鳴和各式各樣野獸叫聲,聽不到人聲和車聲。在星光和月光下,可以清楚看到自己的指尖。我看了手表一眼,已經晚上十一點了,老爸把左手指尖浸入河裏說:


    “時速差不多五公裏,如果流速不變,天亮之前應該可以抵達下遊三十公裏處。”


    “找到寺院之後要怎麽辦?”


    “船到橋頭自然直。”


    老爸打了一個大嗬欠,雙手交握,枕在頭下。


    “萬一遇到瀑布會很危險,我們輪流警戒。你現在麵對下遊的方向,所以你先警戒,兩個小時後叫醒我……”


    “萬一你跌下去,我也不管你。”


    “努姆不是說了嗎?這裏的鱷魚不會咬人,如果我掉下去,會騎在鱷魚背上追你……”


    老爸說完,閉上了眼睛。


    時間緩緩流逝,慢得令人心焦。我曾經考慮用腳下的船槳劃船,但即使提早抵達目的地,在這片漆黑的叢林中,我也沒有自信找得到卡瑪爾教的寺院。河流上方的樹林逐漸消失,露出了星光。不過,一旦上岸後,那裏又是一片綠色世界,如果四處尋找,可能會踩到毒蛇。


    然而,在河流上漂流也很痛苦。


    因為蚊子對我展開猛烈攻擊,即使隔著衣服,牠們也拚命想吸我的血。雖然在出國前打了瘧疾和霍亂的預防針,但老實說,我很擔心這些疫苗能不能對抗這麽強悍的蚊子軍團。


    那個大胡子不該給我手榴彈,而是要給我蚊香——行經途中,我很認真地這麽想。老爸伸直了身體,一動也不動。有時候會伸手揠抓已長出胡碴的臉頰,或拍一下臉頰,感覺好像夏天晚上在緣廊上打瞌睡。


    這個人不是神經大條,而是根本沒有神經。終於過了兩個小時,我用船槳把橡膠船轉向後,戳了戳老爸。


    “時間到了嗎?”


    老爸猛然睜開眼睛。


    “對。”


    “是嗎?你快睡吧。”


    我歎了一口氣,抓了抓叮腫的臉頰,閉上眼睛。我沒有自信睡得著,沒想到一閉上眼睛,接下來就不省人事了。


    直到老爸搖我,我才張開眼睛。我努力撐開黏在一起的眼皮,用力伸懶腰深呼吸。


    遠方天空一片朦朧的藍,當我呼吸時,聞到了淡淡的,卻如假包換的“阿尤利亞”——“夢幻之星”的香味。


    4


    我看了手表一眼,四點二十分剛過。水流稍微緩慢下來。


    “到了嗎?”


    “馬上就到了。”


    老爸壓低嗓門說。我放下雙腳,按摩著僵硬的肌肉,從背部到腳趾好像灌了鉛。如果可以活著回日本,我一定要泡個熱水澡,喝罐冰啤酒,再找個手藝精湛的按摩師。如果可以,最好是正妹按摩師。船往下遊行駛,“阿尤利亞”的香味似乎越來越濃。


    卡瑪爾教的寺院一定位在盛開了很多“阿尤利亞”的地方——想到這裏,我恍然大悟


    。


    美央每年生日的時候,寄“阿尤利亞”給華子王妃的神秘人物,該不會是卡瑪爾教的人吧!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隻是有這樣的感覺。


    我無法了解其中原因。通常在生日時送花,都是表達祝福,但祝福美央生日的人,也不應該綁架她呀?


    老爸拿起船槳戳了戳河底,水深不足一公尺,河寬也隻有五、六公尺。這麽淺又狹窄的河流卻沒有幹涸,仍然持續流動,應該和熱帶特有的氣候有關吧。橡膠船的速度越來越慢。


    “前麵有一片寬敞的河岸,我們把船停在那裏。”


    聽到老爸這麽說,我回頭一看,五十公尺處的右岸那一帶沒有熱帶樹木。


    “你覺得在河的哪一邊?”


    “味道濃烈的地方。”


    在河的中間根本難以分辨。


    但問題很快就解決了。那片河岸的樹木被砍掉了,地麵被踩得很結實。那裏應該是碼頭或汲水處。


    “好像在右側。”


    “好,那就上岸把船藏起來。”


    老爸把船劃到岸邊。在河岸即將變寬的地方停靠,我跳到地麵,接過繩子固定,等老爸上岸後,再把船拉上岸。


    “別把氣放掉,萬一在緊要關頭沒辦法使用就傷腦筋了。找地方挖個坑,再用落葉埋起來。”


    由於不知道這裏距離寺院多遠,老爸小聲說道。當我站在岸邊時,“阿尤利亞”的香氣更強烈。


    徒手挖掘有許多蛇或昆蟲的叢林腐葉土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然而,想到美央或許就在附近,頓時感到渾身是勁。


    我把橡膠船放進挖好的坑裏,再用落葉和樹枝蓋起來。待作業完成後,紅色陽光開始照進熱帶樹林的縫隙。


    天亮了。


    “好了。”


    老爸把手槍插在牛仔褲的腰際。手榴彈放在我背上的登山包裏。我拿出巧克力和可樂,算是打發了早餐。我把空罐和船上的繩子一起放進登山包。


    “我先出發,你等一下再跟上來。”


    老爸輕聲說完,邁開步伐。


    不知是碼頭還是汲水處的地方有一條被踩出來、通往叢林的路。我目送老爸沿著那條路遠去後,低頭看著手表。


    已經淩晨五點了。和尚通常都會早起,更何況在這種叢林深處,即使日出而作也很正常。


    萬一被卡瑪爾教的人發現,他們就會用之前的毒箭攻擊,我們會被扔進河裏喂鱷魚,所以必須格外小心。


    當我抬眼時,剛好看到老爸躬著背消失在蜿蜒的叢林小道中。我慢慢往前走,手裏拿著挖坑時找到的一根好像球棒的長棍。如果遇到無法用這根長棍解決的敵人,就要扔手榴彈了,但隻有一次機會。


    氣溫不斷上升,全身都在噴汗。還是洗不到熱水澡,那就期望能在泳池裏泡一下,然後在池畔睡一覺。


    花香越來越濃烈,隨著氣溫上升,幾乎令人窒息。然而,我左顧右盼,始終找不到花的蹤影。


    我沿著小徑往前走,路的前方曲曲折折,不時有擋路的藤蔓和樹枝,老爸早已不見蹤影。


    隨著天色漸亮,叢林中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聲音。鳥囀、猿啼,以及好像悲鳴的吼叫聲,淹沒了我的腳步聲。不知道經過了多久。


    小路突然消失了,眼前有一道厚實的綠色牆壁。當我站在牆前,“阿尤利亞”的濃烈香味幾乎讓我暈厥。


    我觀察了一下,發現這道牆隔開了小徑和周圍的叢林。如果是樹幹,直徑超過三十公尺也未免太粗了。


    我抬起頭,發現綠牆相當高,那裏綻放著深紅色的花。花朵從蛇般盤踞在綠牆上的藤蔓探出頭,那厚實的花瓣和我之前看過的任何一種花都不一樣,寬幅的花瓣,隻有頂端很尖,的確很像星形。是“阿尤利亞”。


    我伸出木棍輕輕碰了碰牆壁,木棍前端伸進數公分厚的苔蘚層,觸碰到堅硬的東西。


    我剝開苔蘚。


    那是一塊巨大的岩石,我正站在岩壁前。


    岩壁高達五公尺,我四處尋找,仍然不見老爸。難道他已經爬上了這道岩壁?如果想爬的話並不困難,隻要踩著相互糾纏的藤蔓,就可以順藤而上。下定決心後,我踩在藤蔓上。也許美央就在裏麵。與其在沒有路的叢林裏四處徘徊,還是直接爬上去比較快。


    靠近“阿尤利亞”時,我幾乎喘不過氣。由於香味太濃烈,吸入就會嗆到。我終於爬上去了。


    岩壁的厚度大約有一公尺。我很快就發現它不是天然的,雖然無從得知是誰在什麽時候,怎樣鑿出這道石牆,但它就橫亙在叢林中央,宛道一道石頭屏風,完全阻隔了外麵的叢林。


    裏麵有一棟用石頭打造的巨大建築物。原本的樹木被砍光了,中央有一座圓形噴泉,後方有一棟圓形屋頂的石造寺院,不遠處有兩棟魚板狀木造房屋,感覺很像宿舍。寺院相當於四層樓建築,圓形屋頂上插著紅色旗幟,還有模仿“阿尤利亞”圖案的星形雕刻,最令人驚訝的就是噴泉中央的石像。


    那尊石像有一頭及腰長發,身上穿著袈裟般的衣服,雙手交握胸前,閉著雙眼。整座石像塗成紅色,好像被淋了血。


    我跪在石牆上屏住呼吸。寺院周遭沒有人的動靜,老爸也不知去向。不一會兒,傳來低沉的轟鳴。那聲響是從前方圓頂寺院裏傳出來的。我豎耳傾聽,發現有許多人在合唱的聲音,有點像和尚誦經,但沒有起伏,聲音也更低沉。好像用一根很長的弓拉出低音大提琴的聲音。


    難道一大清早就聚在一起禱告嗎?


    我走在石牆上,尋找可以往下爬的地方,底下都是平坦的石板,如果直接跳下去太硬了。


    我爬下石牆內側後,直奔噴泉。我很好奇那尊被塗成紅色的石雕像。雖然被發現,危險就會上身,但四周根本沒有藏身處。


    石像高約三公尺,豎立在水深五十公分的噴泉池內。雕像的長發和五官看起來像女人,難道是卡瑪爾教的女神?當我逐漸靠近時,發現石像並不是被塗成紅色的,而是用紅色石頭雕刻而成的。不知道是紅寶石還是瑪瑙,無論是哪種寶石,雕刻出這麽大的雕像,一定耗費很多金錢與時間。


    寺院整體彌漫著“阿尤利亞”的香氣。持續吸入這種香氣,逐漸感覺有點茫然,好像大腦有一部分麻痹了。


    不斷傳來的合唱聲也有奇妙的催眠效果。我心想不妙,但還是飄飄然地走向寺院方向。這裏看不到門,石造建築物內部很暗,看不清楚裏麵。


    入口很像騎樓,石階通往裏麵的大廳,但四周不見人影。我走了幾階,靠在圓形石柱上深呼吸。如果現在不保持清醒,之前的努力就會化成泡影。


    我躲在石柱後麵環視大廳,正麵深處有一道巨大的木門,門關著,但從裏麵傳出合唱聲。


    我再度環顧四周,確認沒有人影,便走向那道門。厚實的木門用鐵鏈纏了好幾圏,光靠一個人的力量根本拉不開。


    襯衫黏著我的背,我好像走進一個不屬於這世界的地方。我判斷推不開這道門,便轉身離開,決定繞到建築物後方查看。除了圓形屋頂以外,這座寺院的外形有點像日本的國會議事堂。走出大廳,下了石階後,我繞到建築物旁邊,發現一樓根本沒窗戶,隻有一一樓的圓形屋頂才有縫隙,裏麵應該是挑高的空間。


    想要窺探裏麵的情況,唯一的方法就是爬到圓形屋頂再往下看。我後退幾步,仰望著建築物。房屋的石塊差不多有半塊榻榻米大,由於迭得密密實實,根本沒有地方落腳。


    我決定繞到後麵查看。寺院後方有石牆,跟我剛才爬進來的一樣,石牆與建築物之間約有兩公尺間隔。


    可以從石牆跳到圓形屋


    頂上嗎?圓形屋頂上方是一個平台,或許可以跳過去。


    我尋找石牆上蔓藤交錯的落腳處,然後,再度大汗淋漓地爬上去。來到石牆上方時,我休息了一下,調整呼吸。


    老爸到底去哪裏了?該不會被這裏的人逮住當成了活祭品?如果把他當成活祭品供給神明,再溫厚仁慈的神明也會動怒吧。這世上隻有一種神明會跟老爸扯上關係,那就是瘟神。


    我在石牆上繼續往前走,來到與平台平行的地方。這裏和平台間隔雖然超過兩公尺,但這裏稍微高一點。隻要我退到石牆邊緣然後助跑,應該跳得過去。


    我活動膝蓋和腳踝,再度調整呼吸。我已經擺脫了花香和合唱的催眠術。冴木隆.印第安納瓊斯出場了。


    我退到石牆邊緣。


    跳囉!


    我跨出一個大步助跑,在心中喊著號令。一、二、三!然後跳了過去。跳是跳過了,跳到對麵的那一剎那,鞋底沾到石牆上的苔蘚滑了一下。


    原以為雙腳會順利著地,沒想到身體重心不穩,手臂和膝蓋碰到了平台。滑倒了,下半身懸在平台外。平坦的平台沒有著力點,即使想伸手抓住,石頭上也無處可抓。


    距離下方的石板有四公尺以上,上半身從平台逐漸往下滑。快掉下去了。


    正當我閃過這個念頭時,有一隻手用力抓住我的右手。


    是老爸。他半蹲著拉住我。當我被拉上平台時,仰躺在地上,終於吐出憋了很久的一口氣。


    “看來你是當不成武藝高強的小偷。”


    老爸站在我的正上方,賊賊地笑著。


    “你剛才跑去哪裏?”


    “就在這個後麵。我跟你想的一樣,隻不過沒你那麽糗。”


    隨他怎麽說。如果剛才就看到我,為什麽不打聲招呼?我坐了起來,老爸走向圓形屋頂的方向。那屋頂高達三公尺,側麵有好幾個直立大洞,人可以輕鬆鑽過。


    “看得到裏麵嗎?”


    我追上老爸後小聲問道。


    “看得到,但我還沒仔細看。”


    老爸答道。我們趴在屋頂上朝裏麵張望,還得提防自己別掉下去。圓形屋頂有一個可以俯視寺院的圓孔,直徑將近兩公尺。


    裏麵很暗,但不是完全沒光線。當眼睛漸漸適應後,我看到好幾百支蠟燭的燭光。蠟燭密密麻麻地豎立在好像祭壇的石階上,石階前方靠木門的方向,有幾十個身穿紅色袈裟的人跪在地上。


    祭壇的另一端很高,那裏放了三張宛如龍椅的巨大石椅,兩側坐著身穿袈裟的和尚,中間的龍椅上坐著一個穿深紅色袈裟的人。我們剛好在那個人的正上方,隻看得到頭頂。那個人的頭一片鮮紅。


    寺院內部也有濃鬱的“阿尤利亞”香氣。跪在那裏的人用低沉的聲音合唱。所有人都一動也不動,宛如石像般或坐或跪,文風不動。我和老爸互看了一眼。


    “美央到底在哪裏……”


    我很不安,語尾忍不住顫抖。結果來到這裏,卻找不到美央——


    “我已經看過了,附近沒有其他建築物,所有人都在這裏。”


    老爸神情嚴肅地說道,我再度探身向裏麵張望。此時,坐在左側龍椅上的男人舉起一隻手。合唱頓時停了下來。


    有兩個人從祭壇前方往前走,蠟燭照亮了他們的臉。


    就是那對男女,他們殺了萊依爾的駐日大使代理,也殺了“電鑽”。那兩個人停下腳步,深深地鞠躬後走上石階,走向坐在中央龍椅上,那個全身都是紅色的人。不會吧?!


    中間的人在那兩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我看到被塗了整片紅,已經分不清眼鼻口部的那張臉。是美央。


    “老爸!”


    老爸頷首,然後把手伸向我的登山包,拿出原本用來綁船的繩子,接著又把手榴彈放進口袋。


    老爸動作利落地把繩子一端綁在兩個洞之間。


    “這樣就可以闖進去了,阿隆,上!”


    那對男女牽著美央的手,準備把她帶進祭壇深處。儀式應該結束了。老爸把繩子的另一端從天花板上的洞丟了進去,把從背包裏拿出來的t恤裹著繩子,再抓住繩子。


    “阿隆,叫她!”


    “美央!”


    我把頭探進洞裏大叫。


    寺院內部的人看到天花板突然丟進一根繩子,又有人大叫,全都站了起來。下一剎那,老爸沿著繩子跳進了寺院內部。


    他用t恤裹住繩子避免磨擦生熱。我看到老爸跳進寺院,便用襪子套住雙手,也滑了下去。


    穿著紅色袈裟的僧侶有一半是光頭。


    我和老爸背靠背,站在寺院內,那些光頭和尚立刻圍了上來,每個人手上拿著宛如山刀般的大劍或像金剛杖般的鐵棒。


    “不許動!”


    老爸用英語叫著,從口袋裏掏出手榴彈,拉掉了插銷。


    他把插銷掛在左手食指上,右手握緊手榴彈的把手。隻要鬆開把手,數秒之內就會爆炸。


    和尚頓時停下腳步。


    我回頭望著祭壇上的美央。她似乎吃下什麽藥物,閉著眼睛站在那裏,完全沒有察覺到眼前的混亂。


    “把公主帶過來。”


    老爸從容不迫地命令道。我則不發一語地推開擋在麵前那些穿袈裟的家夥,迅速衝上祭壇。


    “趕快放開公主!”


    老爸再度叫了起來,那對男女瞪大了眼注視著我。那女人終於張開口,似乎用曰語說“難以置信”。


    “你、你們是從日本來的……”


    “沒錯,冴木偵探事務所的售後服務也很完善。”


    說著,我站在美央麵前。


    “你們打算把公主怎麽樣?”


    “那還用說,當然把她送回她母親那裏,怎麽可能讓你們把她當成活祭品?”


    “等一下你們誤會了。”


    這時,坐在龍椅上靜止不動的和尚開口了。近距離一看,發現他已經老態龍鍾,看起來有八十,不,九十歲左右。坐在另一張龍椅上的也是老人。這兩人都閉著眼睛。


    老人用萊依爾語對女人說話,女人回答了他。他似乎想知道我們是誰。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也用紅色顏料描繪著圖案。


    老人對我們說著什麽。


    “導師問你們可不可以再等一天。”


    “再等一天,你們就會把美央變成暹屍吧?”


    “不是!我們教團絕不會做那種事,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公主!”


    “事到如今,不必扯謊……”


    “是真的,聽我說!”


    那女人拚命訴說。在一旁冷眼旁觀的老爸問她:


    “妳是誰?”


    “我叫凱勒,是專門侍奉導師的卡瑪爾教尼兵。”


    “妳去日本有什麽目的?”


    “為了保護公主不被刺客暗殺。”


    “那又為什麽綁架公主?”


    “讓公主……,美央公主……接受女王登基的儀式。”


    “什麽——?”此時,美央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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