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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銀灰男壯碩的背影。我仍然在「金魚缸」內。


    五月正在唱歌,他唱的是中森明菜的〈失事船〉。


    現在的心情和這首歌超搭的——我暗想道。破破爛爛,七零八落。我此刻的心情就像被打撈上岸,殘破不堪的失事船。


    我坐在用鉚釘固定在「金魚缸」地麵的椅子上。


    我試圖緩緩轉動脖子,一陣劇痛從脊椎貫穿到腰部。


    我這一陣子扯上的每件案子裏都被打得不成人形,沒想到日本人的缺鈣情況已經遍及全民。


    看來若不快點從打工偵探畢業,我在二十歲之前,身體狀況恐怕就會變成快要引退的拳擊手那樣了。


    五月嚇得魂不附體,即使看不到他的臉,也可以從他斷斷續續,邊哭邊唱的歌聲中感受到這一點。


    「好,唱得很好,比那個小鬼唱得好聽多了。」


    五月唱完後,擴音器中傳來閃色男的聲音。五月握著麥克風哀求道:


    「求求你們,放我回去吧。」


    「好啊,當然好,隻要你說出神穀給你的東西放在哪裏,馬上就放你走。」


    閃色男用親切的聲音說。


    「求求你們,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五月哭了起來。


    「——那就沒辦法了,你再唱一首吧。」


    五月整個人呆住了。


    「嗯,我看這次換一首演歌吧,你會唱什麽?」


    「……」


    「你會唱什麽!」閃色男大聲吼道。銀灰男一把抓住五月的頭發,五月從喉嚨深處發出慘叫。


    「石、石川小百合的歌……」五月帶著哭腔說。


    「好,那就唱吧。唱完之後,我還要繼續問話。」


    「……」


    「聽懂了沒有?」銀灰男用力推五月的背,他又發出一聲慘叫。


    「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快唱!」


    五月哭哭啼啼地開始唱〈津輕海峽冬景色〉。


    他才唱完一小節,就唱不出聲音了。他雙腿一軟,倒在地上放聲大哭,難過地用力搖頭。


    「把他拉起來。」


    「放過我……請你們放過我。」


    銀灰男把五月抱起來時,他哭著說道。


    「揍他。」閃色男一聲令下,銀灰男立刻甩了五月一巴掌。五月哀號著,一頭撞上玻璃窗。


    「繼續唱。」


    五月的鼻孔流著血。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銀灰男正打算再度揮拳,但右手縮了回來。


    我已經忍無可忍,縱身跳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撞向銀灰男的後背。


    銀灰男的頭用力撞到玻璃窗,玻璃裂開一條縫。


    「夠了沒有!你這個虐待狂!」


    我對著麥克風咆哮。


    銀灰男倏地站了起來,轉動脖子。鮮血從他的額頭流下來。


    老實說,我知道自己贏不了他,但阿隆我的神經可沒那麽大條,可以一直冷眼旁觀這種拷問。


    「媽的……」銀灰男第一次開口,他的聲音仿佛猛犬的低吼。


    五月蜷縮在地上,用紅腫的雙眼看著我們。


    我緩緩向側麵移動,桌子旁有一個沒有使用的麥克風架。


    「他什麽都不知道,神穀晴夫在赤阪的k飯店。」


    我說。銀灰男漸漸向我逼近。


    「是嗎?你怎麽知道?」閃色男用擴音器問道。


    「你到底是誰?」


    「就是你看到的勤快高中生。」


    閃色男咋了一下嘴說:「你還是搞不清楚狀況,『萬力』,收拾他!」


    「萬力」似乎是銀灰男的綽號。他吼了一聲,張開雙手撲了過來。


    我就是在等這一刻。麥克風架下麵是結實的鐵塊製的三腳架。我抓起麥克風架,雙手用力一揮,正中萬力的胸口!


    萬力大吼一聲,踉蹌了幾步。三腳架很重,打得他的脊椎吱吱作響。


    「小萬力,過來啊。你人高馬大的,卻隻會欺侮弱小,應該沒有女生喜歡你吧?」


    「我要宰了你!」


    萬力火冒三丈,朝我撲了過來。我壓低身體閃避,再用三腳架打向萬力的小腿骨。


    隻聽到一聲清脆的「哢嚓」聲,萬力大叫起來。搞不好我打斷了他的骨頭。


    「嘿咻!」我吆喝一聲,揮起麥克風架,朝蹲在地上抱著右腿小腿的萬力脖子砸了下去。


    「咚」地一聲,萬力的墨鏡飛到地上,整個人趴倒在地。他被我k到站不起來。


    他「嗚呃、嗚呃」地呻吟著。


    我看向窗外,發現閃色男臉色大變地站了起來。


    「五月,閃一邊去!」我大叫一聲,嚇倒在地的五月慌忙爬到一旁。


    我雙手拿起麥克風架,丟向玻璃窗戶。


    嘩!一聲爽快的聲音,玻璃窗戶碎得稀裏嘩啦。


    閃色男跑向「金魚缸」的門,轉動門把,想拉開門。


    「快逃!」我跳上桌子對五月說。


    「媽的!別走!」


    閃色男大驚失色,破碎的玻璃窗好像汽車車窗玻璃般碎片四散。


    「媽的,你以為你逃得了嗎?」


    閃色男繞過混音設備,擋在我麵前。他伸直手指,一副準備戳我的姿勢。


    我撿起地上的麥克風架。沉重的麥克風架讓我走路重心不穩,但我還是衝向閃色男。


    這家夥搞不好比萬力更難對付——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念頭。


    閃色男大叫一聲,突然背對著我。他彎曲的身體猛然一轉,右腳的腳掌好像風車般朝我的手踢過來。


    我左腕前側被他踢中,手上的麥克風架掉了下來。他的飛踢力大無比,我整隻左手臂麻痹,左手掌完全失去了知覺。


    閃色男縮著下巴,嘟起的嘴唇發出可怕的吐氣聲。


    「小鬼,要不要我把你的肋骨拿出來?」


    「我不喜歡吃排骨。」


    我一邊說著,一邊尋找著可以隻用右手揮動的東西。


    五月走過玻璃窗,僵在那裏看著我們。


    「別當傻瓜了。」閃色男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很惹人厭。


    「隻要乖乖招供,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神穀晴夫已經死了,死在k飯店。」


    五月倒吸了一口氣,閃色男聽了卻麵不改色。


    「他帶回來的貨品在哪裏?」


    「再怎麽樣,也不能把嬰兒當成是貨品吧。」


    閃色男聽了我的話,仍然麵無表情。


    「你還在要嘴皮子,看來你真的不想活了。」


    咦咦咦?這些家夥要找的好像不是嬰兒。


    閃色男發出「咻」一聲,右手的兩根手指隨即像箭一樣朝我的臉戳了過來。


    我往後一仰,好不容易才閃過他的手指。他的雙指鎖喉功我已經在神穀的公寓領教過了。


    我倒在玻璃碎屑上,閃色男伸過來的指尖擦過我的額頭旁。


    我在地上滾了一圈後一躍而起。


    閃色男像螃蟹般橫著走,擋在我麵前。


    「嗄!」


    他右手的手指從側麵繞過來,我巧妙閃過,沒想到那是一個假動作,他的左手手指直搗我胸口。


    我趕緊以左手抵擋,握緊的右拳同時朝他的臉揮過去,然後啪地張開。


    玻璃碎屑打在閃色男的臉上。


    閃色男愣了一下,我趁機踢中他的下腹。閃色男慘叫一聲。


    用玻璃屑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後直搗黃龍—


    —老實說,這些都是賤招,但我隻能靠賤招拉近我們之間的實力差異。


    閃色男橫眉豎眼地跪在地上。


    「他、他媽的……」


    「趕快!快逃!」我大叫一聲,五月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跑向錄音室出口。


    我和五月一起穿過鐵門,在鋪著地毯的走廊上奔跑。


    我們剛才在錄音室大吵大鬧,走廊上卻空無一人。


    這棟房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往這裏。」我對五月說著,跑向剛才上樓的逃生梯。姑且不談萬力,閃色男一定很快就會追上來。那種練武的人即使被踢中要害,也會很快恢複。


    我三步並作兩步衝下樓梯,手抓著欄杆時,手掌疼痛不已。剛才握緊玻璃屑時,可能也割傷了手掌。


    我和五月衝到一樓後,從樓梯口推開通往走廊的鐵門。


    隻要穿越走廊,應該就找得到出口。


    我用力推開鐵門衝了出去,頓時停下腳步。


    那裏是個禮堂模樣的大廳,上百個身穿深藍色仿佛戰鬥服般製服的人雙手反背在身後,做出「稍息」的動作。


    所有人都滿臉錯愕地看著我。這些「青年團」成員的頭發都很短,不是光頭就是平頭。


    我也很驚訝,但他們似乎比我更驚訝。


    這些人看起來就像剛整隊完畢,正準備接受訓示的士兵。


    「你是誰!」頭頂上有人大喊。


    我回頭一看,在逃生梯門旁,有個一公尺高的舞台,舞台上掛著國旗。


    有個身穿和服的老頭子坐在舞台中央,兩名穿著製服的男人站在他前麵。


    剛才大聲問我的是站在麥克風前的製服男。他好像是青年團的團長,正在主持儀式。那個老頭子仍然坐在那裏打量著我。


    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因為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那個老頭子好幾次。


    我記得他的名字叫是藏豪三,一直倡導戰前的修身教育,鼓吹日本應該有自己的軍隊,或是要孝順父母,小心火燭那些老掉牙的話,簡直就像從棺材裏爬出來橫行的強屍。


    他超級有錢,也是超級右翼分子。有個電視節目專門搜集無聊透頂的民間故事改編成動畫,他就是那個節目的讚助人,經常在廣告時段出現,說一堆無聊的廢話。


    「我在問你是何者來也!」他的措訶太古腔古調了,還不如幹脆說:「大膽刁民,給我拿下。」


    「對不起,我迷路了。」


    我向五月使了一個眼色。


    老頭子仍然坐在那裏,搖了搖手指。


    「是!」隻見舞台上的其中一人跑了過去,單腿跪在地上。老頭子對他咬耳朵不知在說什麽。


    這時,我和五月悄悄移向鐵門。這棟房子似乎是右翼老大是藏豪三的地盤。所以,閃色男和萬力也是是藏的手下。


    「別走!」喝叱聲傳來,我和五月雙雙抖了一下。


    「把這兩個可疑的家夥抓起來!」


    我就知道。


    「快逃!」我輕聲地對五月說,然後推開鐵門。


    沒想到,閃色男就站在門外。


    完了。


    閃色男露齒一笑,我和五月用力關上門。


    「怎麽辦?」五月聲音顫抖。身穿戰鬥服的那群人慢慢包圍過來。


    事到如今,我管不了那麽多了。


    「各位,這棟房子裏有共產黨的間諜!」


    「什麽?」衝在最前麵的那個翻著白眼的老兄大聲驚叫起來。他看起來不像右翼分子,而像黑道兄弟,而且是腦筋不太靈光的黑道小混混。


    「那個人是激進派!恐怖分子!是kgb的爪牙,想對是藏師爺不利。」


    「他在哪裏?嗯?」這位老兄聽了大吼,似乎很想大幹一架。


    「就在門外。」五月發抖地說。


    「是真的嗎?嗯?」


    這位老兄推開五月,拉著鐵門的門把。


    隨即聽到「啊」的一聲慘叫,他整個人倒了下去。


    他剛打開門,兩根伸直的手指就從門縫裏伸了過來。


    「搞什麽啊,他媽的!」


    那位老兄身後的那群人叫囂起來。


    閃色男緩緩走進禮堂。


    「你們這些廢物,……給我退下!」


    「媽的,你說什麽!!」


    閃色男冷靜的命令激怒了那群身穿戰鬥服的男人,他們立刻把閃色男團團圍住。


    我拉著五月的手,尋找禮堂有沒有其他出口。


    「你是誰——嗚呃。」


    「混蛋——哇嗚。」


    「王八蛋——呃!」


    單憑聲音,就知道閃色男正在一一收拾那群「青年團」。


    「住手,安靜!」


    台上的男人大叫起來。這裏似乎隻有少數人知道閃色男是「自己人」。


    禮堂內一片混亂,「青年團」一個一個衝向閃色男,但都被痛扁了一頓。


    我終於在另一側發現了「逃生口」的標幟,閃過撲向閃色男的呈曰年團l,緩緩走過去。


    「還不住手!媽的!」


    拿著麥克風的男子拚命製止,但「青年團」已經殺紅了眼,戰況越來越激烈。


    「這群廢物!」突然,一個響亮的聲音傳遍禮堂,所有人都像凍結般停下手。


    我和五月也情不自禁停下腳步。


    發出怒吼的是是藏豪三。他油光滿麵,一頭白發梳得服服貼貼,環視整個禮堂。


    「鐵仔,這是怎麽回事?」他的聲音很嚴厲。


    「真對不起。」閃色男大叫起來。令人驚訝的是,他當場跪在地上。


    「萬力呢?」


    「他……,發生了一點意外……」


    「這兩個人是怎麽回事?」


    「他們掌握了那件事的相關線索。」


    「什麽?」


    是藏狠狠瞪了我一眼。


    「他們想逃,所以我追來這裏。」


    是藏緩緩吸了一口氣說:「帶他們去房間,我親自審問。」


    「是!」


    事情越來越不妙了。


    我們被帶去的「房間」是位在這棟房子二樓的寬敞「會長室」。


    會長室內有十疊榻楊米大的和室,以及舖了厚實地毯毛長至腳踝的西式房間,中間以細長的木質地板將兩個房間隔開。空無一物的和室感覺像柔道練習場,西式房間內放著巨大的辦公桌和沙發套組。


    西式房間的牆上懸掛是藏和前美國總統與聯合國理事長握手的照片,其中還有他身穿前日本陸軍軍服的照片,但並不是他年輕時的照片,看起來頂多是十年前左右。


    我和五月被鐵仔和剛才站在台上的製服男人拉進和室,跪坐在榻榻米上。


    不幸中的大幸是鐵仔可能覺得萬一我們無法回答是藏的訊問就慘了,所以手下留情,並沒有再對我們動手。


    但我們並沒有因此對命運樂觀,看到是藏之後,我和五月立刻知道鐵仔和萬力是受誰的指使。


    我們離開這棟房子的時候,可能也就是去東京灣或是夢之島報到的時刻了。


    他們和我這陣子打交道的單幫客不同,並沒有「不濫殺無辜」的原則。


    「我們會被怎麽樣……?」


    事態發展至今,五月仿佛反而克服恐懼,完全看開。他跪坐在那裏,聲音空洞地問。


    「不知道,希望那個老頭子是通情達理的人。」


    「閉嘴!」站在背後的製服男喝斥道。鐵仔始終不發一語,他一定滿心期待是藏對他發出「幹掉他們!」的命令。


    不一會兒,房間的門打開了,是


    藏豪三已經換下印有家紋的正式和服,身穿富有光澤的銀灰色西裝現身了。


    個子不高,但體格壯碩的是藏換上西裝後,看起來像是頗有氣質的有錢老頭。當然,他必須先收起剛才在舞台上看我的眼神。


    是藏重重地坐在沙發上,叼起雪茄。他有個穿著純白立領服的「隨從」,年約二十一、二歲。那個年輕人立刻幫是藏點了火。


    「隨從」長相俊俏,感覺像是正直的「年輕軍官」,他和是藏之間的關係令人充滿想像空間,似乎有某種「危險關係」。


    「『鐵仔』,你解釋一下。」


    一聽到是藏的聲音,我就知道情況不妙。因為他的語氣和在電視上宣揚孝順父母、小心火燭時的高亢親切口吻判若兩人,低沉的聲音透露出「不可以忤逆老大」的威嚴。


    「是!我按照您的吩咐調查了神穀的住處,沒有發現貨品,正打算將這個男人,不,應該說是人妖帶回來,剛好這小鬼也在現場。他好像知道一些事,所以就一並也帶他回來了。」鐵仔手足無措地回答。他似乎怕極了是藏。


    「沒有人妨礙你們嗎?」


    「警方剛好也去神穀的住處,稍微費了一點工夫。」


    「萬力就是在那個時候弄斷了腿骨吧……」


    「——是這個小鬼……」


    「是嗎?」


    是藏審視著我,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即將被打死的蚊子居然還正毫不知情地吸著血。


    「他怎麽打斷萬力的腿?」


    「用錄音室裏的麥克風架……」


    「萬力骨折的話,你也很傷腦筋吧……」


    「不,絕對沒這回事——」鐵仔慌忙說道。


    「你和萬力是不是以為他隻是小孩子,所以太大意了?」


    「對不起。」鐵仔趴在地上磕頭。


    是藏沒有說話,吐了一口煙,鐵仔沒有抬起頭。


    「唉,算了。」是藏終於吐出這句話,鐵仔鬆了一口氣地抬起頭。


    「這小鬼是誰?」


    「他滿口胡說八道,但是居然知道神穀住的飯店,以及神穀已經死了這件事。」


    「也知道貨品在哪裏嗎?」


    「應該知道線索。」


    「——可不可以打斷一下?」我插嘴說道。如果我再不表態,他們等一下一定會把我拷問到斷氣。


    「閉嘴!」


    「什麽事?」


    鐵仔和是藏同時說道,鐵仔再度誠惶誠恐地磕頭。


    「你們說的貨品是指嬰兒嗎?」


    「這家夥又在胡言亂語——」


    「等一下。」是藏製止了火冒三丈的鐵仔。


    「小鬼,你說的嬰兒是指什麽?」


    「我應該是神穀生前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我打工當快遞,去找神穀,交給他一個信封後,他將嬰兒交給我。」


    「快遞?」


    「是銀座的幸本畫廊雇用我的。」


    是藏緩緩將雪茄移到嘴邊,但仍然麵不改色。


    「幸本承諾要交給我某樣東西。」


    「不是嬰兒嗎?」


    是藏對我的話充耳不聞,看著飄散的煙。


    最後,他看著我問:「嬰兒現在在哪裏?」


    「我寄放在朋友那裏。」


    「在哪裏?」


    「我說了就可以離開嗎?」


    「——和輝,你有什麽看法?」是藏問一身白衣的美型男時,聲音溫柔得要命。


    「為什麽這個少年會去神穀的住處?如果隻是普通的快遞,不可能這麽做。」


    美型男細柔的聲音很符合他的外形,是藏頻頻點頭。


    「你說的完全正確,他好像知道什麽,所以必須讓他招供。」


    美型男惹人厭地微笑著。這種類型比五月那種男扮女裝的人更討厭。


    「要不要帶他們去遊樂園?現在應該可以用『螺旋衝雲霄』。」


    「喔,你說那個……」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太聰明了,真是個好主意,就這麽辦。」


    「呃——,我剛才說,我是快遞是騙人的。我是協助我老爸的打工偵探,為了抵私家偵探的老爸欠的債,所以才跑那一趟的。」


    「螺旋衝雲霄」的名字讓我覺得情況很不妙,我慌忙解釋說。


    「私家偵探,你這個——」鐵仔猛然從後麵抓住我的頭發。


    「你在幫你老爸做事?」


    「好痛,好痛。對,因為是藏師爺平時教導我們,要孝順父母……」


    「誰雇用你老爸?」


    「我不是說了嗎?是幸本畫廊的老板。」


    「幸本這個家夥,想占為己有嗎——?」鐵仔扯著我的頭發問。


    「他隻想要錢,即使他將貨占為己有,也拿不到一毛錢。而且,他不至於笨到敢破壞我和歐洲之間的交易。」


    「但是,他透過神穀……」


    「幸本將消息透露給神穀的確是大失策,但幸本應該已經得到了教訓。」


    教訓?難道……?


    「小鬼,你老爸在哪裏開偵探事務所?」


    「廣尾,廣尾的『冴木偵探事務所』。」


    「冴木?」


    「他叫冴木涼介,我是他兒子,叫冴木隆。」


    「冴木涼介!」


    是藏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變化。我就知道父債要子還,有一個不成材的老爸,做兒子的整天都要忙著幫他擦屁股。


    「呃……我老爸以前是不是給您添過麻煩?」


    我努力克製自己想哭的心情問。如果我最後還是被幹掉,即使變成鬼,那麽我要找的不是是藏,而是要去涼介老爸的「淫亂空間」找他算帳。


    是藏沒有回答,瞪著半空,但單從他抿緊的雙唇,就知道他的回憶並不美好。


    他的表情,好像配著滾燙的開水喝下了瀉藥之類的東西。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緊張地等待是藏開口。


    他該不會說「立刻送去斷頭台」吧。


    是藏漲紅了臉,好像血管隨時會爆掉,然後,吐了一口氣,用冷淡到令人發毛的表情看著我們,「帶去遊樂園。」


    鐵仔和製服男將我們帶去地下停車場,那裏停了一輛皇冠廂型車,另一名身穿製服的男人坐在駕駛座上,我們被塞進了後車座。


    等了很久,是藏和那個叫和輝的美型男雙雙現身了。是藏坐上那輛美國禮車,美型男坐在駕駛座上。


    禮車發動後,廂型車也跟了上去。


    和之前帶我們來這裏時不同,這一次終於可以好好觀察房子周圍的環境。


    離開停車場後,發現那棟房子的頂樓掛著巨大的看板,上麵寫著:「日本防災聯盟總部」。


    車子沿著房子後方開往首都高速公路的方向。高速公路下方是像運河般的河川,這棟房子似乎位於東京都內的河岸旁。


    兩輛車沿著蜿蜒的小路行駛了一陣後,來到首都高速公路的入口。是汐留交流道。然後沿著壅塞的環狀線行駛了一段路,進入了高速一號,也就是俗稱的橫羽線。


    「遊樂園該不會是指賽馬場遊樂園吧……?」


    我問。司機、鐵仔和製服男都不理會我,剛才一直在發呆的五月抬起了頭。


    「那是哪裏?」


    「之前計劃在川崎賽馬場前方浮島的填海地興建遊樂園,說是可以以渡輪作為交通工具,吸引來自千葉的客人。但千葉已經有迪士尼了,東京灣又造了跨海大橋,所以那個計劃後來就不了了之。」


    「不是不了了之,而是因為各種因素耽擱了而已。」製服男說。


    「聽說最大的賣點是比


    迪士尼的太空山更刺激的雲霄飛車,我記得名字就叫螺旋衝雲霄……」我愈講愈小聲。


    去年,在東南亞的小國萊伊爾的公主,現在已經成為女王的美央引發的騷動中,我搭的直升機因為燃料不足,墜落在叢林裏。之後,我就發誓再也不坐雲霄飛車了。


    那種恐懼,一生隻要一次就夠了。


    「螺旋衝雲霄的軌道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製服男說。所以,還有三分之一沒有完成。


    我的心情本來已經夠沉重了,如今更湧起冰冷的恐懼。


    要去未完成的雲霄飛車那裏做什麽?


    「怎麽了?」


    沉默不語的鐵仔突然開口。他在問司機。


    司機從剛才就不時地瞄後照鏡。


    「好像有人在跟蹤……」


    「什麽!?」


    鐵仔和製服男回頭張望。


    太好了,終於有人來救我了。我一陣竊喜,但問題是老爸根本不知道我被綁架了。


    「好像沒有,可能我想太多了。」司機注視著後照鏡說。


    「什麽車?」製服男問。


    「可能是civic之類的小型五門車,司機是外國人。」


    「外國人?」


    「現在不見了。」


    「小心點。」


    「是。」


    兩輛車在大師交流道下了高速公路。製服男剛才說的沒錯,車子正沿著填海地的工廠區駛向海邊。


    我之所以會知道賽馬場遊樂園的名字,是因為前一陣子電視和雜誌都在討論那片土地是違法填海。填海地當初是以工廠用地的名義賣了出去,因為貪汙等問題被媒體盯上後,變更了計劃,打算興建公營遊樂園。當時,正是提倡要孝順父母的老頭子是藏豪三率領的日本防災聯盟提出申請,願意捐贈地麵上的設施。


    車子駛入塵土飛揚的填海地道路時,周圍房車的數量驟然減少,沿途看到的幾乎都是砂石車和貨櫃車等大型車。


    兩輛車終於在寫著「施工中」高牆的巨大園區前停了下來。


    雖然正在施工,但除了門口的警衛以外,完全沒有人車出入。不是施工已經結束,就是中途停工了。


    禮車的駕駛座車窗搖了下來,美型男探出頭,向戴著安全帽的警衛不知說了什麽。


    警衛走進辦公室,拿起電話。三公尺高的鐵門上方的黃燈開始旋轉,沉重的聲音響起,鐵門打開了。


    鐵門上升到足以讓車輛通行時,禮車駛了進去,我們的廂型車也緊跟在後。


    園區內的景觀和「即將完工的遊樂園」的感覺相去甚遠,中央有棟類似集會中心的圓頂建築物,周圍有一圈波浪狀鐵橋般的高架軌道。


    高架軌道和圓頂建築物是園區內唯一像樣的建築物,其他都是填海地,海上吹來的強風卷起陣陣塵土。


    禮車駛過後,輪胎駛過的痕跡也揚起塵土,跟在後麵的廂型車擋風玻璃上頓時蒙上一層黃色沙塵。


    禮車終於在寫著「螺旋衝雲霄起點站」的水泥建築物前停了下來。水泥建築的左右兩側都是高架軌道,其中一側是朝向天空急速上升的軌道,另一側是坡度緩和的上升軌道,讓以急速衝下的雲霄飛車減速。


    美型男從禮車的駕駛座走下來,以手遮著額頭,避免塵土跑進眼睛。


    「下車。」鐵仔看到美型男下車,立刻命令我和五月。


    我們走下廂型車,隻有是藏仍然留在車上。


    我和五月被拉到起點站前。


    「螺旋衝雲霄目前完成了三分之二,長度約三公裏。」站在我們麵前的美型男用親切的口吻介紹說:「你們也看到了,出發之後,先是以八十度的角度上升到上空二十公尺,接著是四十五度的下降軌道。這段下降軌道以旋轉的方式通過成為螺旋衝雲霄最大賣點的螺旋軌道,螺旋軌道利用離心力加速,再度進入上升軌道,來到上空三十公尺的位置,然後沿著原來的軌道下降,也就是後退下降。接著,以後退的方式再度經過螺旋軌道後就會換軌,垂直上升到四十公尺的高度,再以幾乎九十度的角度垂直下降,同時在螺旋軌道內旋轉,感覺就像飛機失速旋轉墜落的狀態。」


    我閉上眼睛,光是聽他解釋,我就覺得天昏地暗了。


    「旋轉降落的高度大約三十八公尺,相當於一般建築物十二層樓的高度,在墜地之前,滑車會進入水平軌道,但是,以上說的都是完成之後的理想狀態……」美型男露出微笑說:「目前,旋轉墜落和水平軌道的連結部分還沒有完成,發車之後,滑車會在旋轉的同時自由落體墜地。不過,這麽一來,就無法進行這一部分的試驗運轉,所以從墜落的軌道中途,接了另外一條軌道通往起點的上升口。可以借由換軌器操作,決定要再繞一周或是隻坐單程。」


    美型男啪地彈了一個響指,製服男便拿了耳機式對講機——攜帶式無線電對講機——戴在我和五月的頭上,並以膠帶固定住。


    「這耳機和車上的無線電對講機頻率相同,等你想說實話時,隨時可以開口,我就會為你換軌道。不過,整座螺旋衝雲霄還沒有完成,有些軌道接縫的焊接沒做好,有時候可能中途就會被甩出去。遇到這種情況,也隻能感歎自己運氣不好了。如果幸運的話,或許隻會全身骨折而已。」


    五月聽了之後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這也難怪。


    未完成的雲霄飛車簡直就是惡夢。美型男居然想以此為拷問刑具,不知道他的血管裏流的是什麽顏色的血。


    「我什麽都不知道,就算想說也沒辦法。」


    雖然明知是徒勞,但我還是垂死掙紮。鐵仔開心地露出奸笑。


    「會長,讓這個小鬼先坐吧。」


    美型男看著禮車上的是藏說,是藏點頭同意。


    「如果我招供,你們會讓我活命嗎?」


    「操作換軌器要花一點時間,奉勸你想開口就請早。」美型男回答。


    製服男和司機架著我走向起點站,鐵仔跟在我們身後。


    起點站內,螺旋衝雲霄的滑車還沒有連結在一起,一輛一輛分開排列。其中一輛滑車上坐了個假人,頭部被砸爛了。製服男看了之後對我說:


    「有些地方焊接得不好,滑車每兩次中就有一次會飛出去。」


    「現在應該已經修好了吧?」


    「業者一直沒有來。」


    「拜托啦,我不喜歡坐雲霄飛車。」


    「你會喜歡的。」


    我被迫坐在雙人滑車的其中一側,係上安全帶。安全帶固定後,固定扣環在我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有人站在電線外露的操作儀表前。


    滑車是長一公尺,寬八十公分的平板形狀,座位前有一根讓雙手握住的鐵製握杆。


    頭頂上響起叮呤呤的鈴聲,耳機裏傳來美型男的聲音:


    「馬上就要發車了,請好好享受。」


    哢嗒一聲,滑車開始前進。


    3


    這個世界上,喜歡坐雲霄飛車的女生不計其數,但也有人極其討厭,死都不想坐,其中有一大部分是男生。


    我本身並不是很喜歡,但要是有人要我作陪,我會覺得坐一下也無妨。但自從去年遭遇直升機墜落事件後,我決定倒向死也不坐那一派。


    如今,我每一根手指都清楚記得當時墜落的恐懼,一旦遇到相同的狀況,全身都僵硬而動彈不得。我曾經在搭飛機時好幾次體會過這種感覺,而且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恢複——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搞不好一輩子都無法擺脫這種陰影。


    一輩子不搭飛機可能有點困難,但決定一輩子不坐雲霄飛車卻很簡單。即使和熱愛雲霄飛車的女生一起去


    遊樂園,被罵「懦弱、膽小鬼」,日後還是有很多機會可以將功贖罪的。


    然而,眼前的情況比惡夢更糟糕。


    如果還能張口哇哇大叫,那就不是真的恐懼,真正恐懼時,會全身緊張,眼睛根本閉不起來,瞪得大大的,呼吸急促,身體微微發抖——這就是現在我坐在已經發車的雲霄飛車上的狀態。


    發車後,滑車發出「哢哢哢」的聲音,進入幾乎垂直的上升軌道後,我的眼淚就已經瓤出來了。


    滑車微微振動,離地麵越來越遠,抬頭看著我的美型男和製服男他們的身影也越來越小,禮車和廂型車已經變成了模型車的大小。


    不安令我腳底發痛。比爬上高處時嚴重好幾倍的恐懼令我全身動彈不得。


    哢哢哢的聲音不絕於耳,筆直向上延伸的頂部就在眼前。


    左右兩側都空空的,隻看到一望無際的天空。風吹過鐵製的軌道,發出咻咻的呼嘯。


    看得見海,也看得到羽田的機場,連旁邊工廠煙囪上的圖案都看得一清二楚。


    喀登。


    滑車來到軌道頂部後停了下來。我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雙手雙腳,麵對即將開始的恐懼,以及已經等待在前方的死亡。


    下一刹那,我的後背用力撞到了椅背,滑車開始下降。


    喀登。滑車搖晃了一下,我咬緊的牙關之間發出一聲慘叫。身體猛然向右傾斜,以為快被拋出去了,這時,頭朝下轉了一圈,然後又轉了一圈。


    身體坐在滑車上不停地旋轉,耳邊隻聽到嗡嗡的聲音。思考能力停止,腦筋一片空白。每次旋轉,就覺得生命穿過後背,飛到了九霄雲外。


    不知道旋轉了幾次後,滑車突然下降。速度漸漸放慢,不一會兒,來到緩緩上升的軌道前。


    昧哢哢哢哢……


    滑車繼續爬向高處,剛好遇到焊接不良的地方,滑車猛烈搖晃了一下。如果是下降,而且速度很快時,我應該已經被甩到空中了。


    喉嚨好痛,鼻子深處也很痛。我知道自己淚流不止,鼻涕也流出來了。


    好可怕,實在太可怕了。要殺我就趕快動手吧——我很想這麽大叫,但已經嚇得連這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之前曾經體會過好幾次死亡的恐懼。


    但這次不一樣,簡直太不公平了,利用我的弱點慢慢將我折磨至死實在太不公平了。


    已經看到了上升軌道的盡頭。更可怕的是,軌道就像蛇伸出的脖子般在半空中斷了。


    滑車正慢慢升向那個地方。


    可怕的念頭慢慢在腦海中浮現。剛才上升時,軌道上焊接不良的部分導致滑車搖晃,等一下將會在後退下降的狀態下經過。剛才製服男提到的焊接不良應該就是那個部分。


    我將在倒退時被拋向空中——光是想像那個畫麵,就差一點吐出來。


    喀登。


    滑車停了下來。隻聽見呼嘯的風聲,不知道哪裏傳來音樂聲。


    是工廠傳來的嗎?可能是為了提高生產效果播放的背景音樂。


    我想閉上眼睛。到此結束了。閉上眼睛比較輕鬆,隻有在落地的時候會痛一下子而已。


    「——怎麽樣?」


    耳邊傳來聲音,我猛然張開眼睛。美型男在耳機裏說話。


    「願意開口了嗎?」


    「我、我連你們在找什麽都不知道,我沒騙你們。」


    「你是說,神穀並沒有交給你嗎?」


    滑車沒有動靜。我的左側是起點站,我低頭看到製服男低頭站在操作儀表前。我的性命掌握在這個如今隻有米粒般大小的家夥手上。


    「我已經說了,我拿到的就隻有嬰兒而已!是不滿六個月的嬰兒!」


    我聲嘶力竭地叫著,卻無法克製語尾發抖。


    「那個嬰兒現在人在哪裏?」


    「如果我告訴你們,就放我下去嗎?」


    「當然會放你下來,因為要你帶路。」


    在「麻呂宇」,圭子媽媽桑、康子和星野先生都在那裏。我用力閉上眼睛,然後用力張開。


    「你們打算怎麽處置嬰兒?」


    「你沒資格發問。」


    美型男話音剛落,滑車就開始降落。我張大嘴,卻說不出半個字,隨著滑車倒退降落。


    咚!滑車彈了一下,懸向左側,好像快飛出軌道了,然後落在軌道上。哢哢哢哢,昧啦哢啦,滑車和軌道之間的咬合似乎不太理想,每次經過焊接的地方,整個人就好像快翻出去了。我拚命將體重壓向左側。


    滑車突然由後向前旋轉一圈。


    快掉下去了!我腦袋裏閃過這個念頭時,滑車進入了螺旋軌道。不知道軌道是怎麽設計的,懸空的滑車如今回到軌道上,我倒退著向左旋轉。


    胃裏的東西全都衝到嘴裏,但是沒有落在腿上,而是飛向空中。


    突然,滑車再度受到強烈衝擊,好像汽車猛然調頭般,一股巨大的力量拉著我的身體,改變了方向。


    滑車停止了。


    已經過了換軌器的位置。


    眼前是至今為止最大最長的上升軌道,前方是像葡萄酒開瓶器般垂直落下的螺旋軌道,刺向地麵。


    身體已經失去了知覺,像水母一樣軟趴趴的,但抓著眼前握杆的雙手拳頭卻像蠟人般慘白。我握得太緊,已經沒有感覺了,汗水在指間滴落。


    「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隻要你說出嬰兒在哪裏,就會在進入自由落體軌道前切換到通往繞道的軌道,不然就隻能旋轉墜落了。」


    我想深呼吸,卻感到胸口好痛,剛才的嘔吐物好像有一部分還卡在喉嚨裏。但其實不是這麽一回事,隻是喉嚨拒絕深呼吸。


    就連肺也好像縮了起來。


    我想擦眼淚,但手無法離開握杆,無論怎麽用力,都好像黏住了。


    強風吹來,一陣沙塵煙穿越工地。


    站在車旁的幾個男人背對著風,用手遮住眼睛。


    這時,我看到起點站屋頂的另一側,有個男人站在美型男他們看不到的位置。他的身體貼著後方的牆壁,探頭看著起點站內站在操作儀表前的製服男人。


    我茫然地看著那個人影。


    他不是老爸。雖然距離很遠,看不清楚那人的長相,但體型不像老爸。


    難道是附近的作業員因為發現雲霄飛車開始運轉而好奇,潛入現場一窺究竟嗎?


    因為距離太遠,看不清楚他的服裝,但好像是淺色的大衣。


    「……這裏風很大,我們想早點離開。怎麽樣?願意開口了嗎?」


    「我把嬰兒寄放在朋友家,但晚上會由我老爸照顧。」


    「你老爸在哪裏——?」


    「就是事務所所在的那棟公寓,『廣尾聖特雷沙公寓』。」


    「地址呢?」


    我說了一遍,但因為說得太快了,美型男沒聽清楚。我又說了一遍。


    眼淚流了下來。我輸了。我屈服了。我讓老爸和嬰兒身陷危險。


    「了解。」


    「放我下去……,讓我下去。」我哭著說。


    「等一下。」


    我等待著。耳機中傳來一陣空白。


    我抱著最後一線希望盯著地麵。


    製服男從起點站裏走出來,站在車旁的另一個人——鐵仔從五月頭上搶過耳機,戴在自己頭上。


    五月被製服男帶上了禮車,美型男站在後車座的車窗外,和車上的是藏交談著。


    美型男彎下的身體挺直,點點頭,仰頭看著我。


    接著他坐上禮車的駕駛座。禮車開始後退,回轉後,駛向工地的出口,留下一陣塵煙。


    這是怎麽一回事?他們該不會把我留在這裏,自己去聖特雷沙公寓吧……?


    下麵隻剩下鐵仔和廂型車司機兩個人。


    鐵仔戴著耳機走進起點站。


    「小鬼,可以聽到我說話嗎?」鐵仔問。


    「聽得到。」


    「現在你很乖巧嘛,很好,隻可惜為時太晚了。」


    「什、什麽意思?」


    「會長認識你老爸,說想要還一份人情給他。」


    「……」


    喀登。滑車動了起來,緩緩駛向垂直的上升軌道。


    哢哢昧哢哢。


    「為了還這份人情,要你這個兒子的小命。讓你老爸好好欣賞一下在地上摔成肉醬的兒子。」


    太無情了。他們先摧毀了我的自尊,現在連我的生命也不放過。


    我說不出話。


    滑車緩緩升向死亡階梯。


    我為什麽要招供?


    早知道他們要幹掉我,我絕對不可能吐露半個字。


    哢哢哢。


    滑車繼續升向空中的頂點。


    我低頭看著起點站,顫抖地說:「麻煩轉告你的會長。」


    「什麽?」


    「萬一,億一我得救的話,請他做好心理準備……」


    「你要靠超能力回來嗎?」


    「絕對會。」


    耳機中傳來鐵仔的笑聲。


    喀登。


    滑車停了下來。


    已經到頂端了,螺旋狀垂直墜落的軌道在眼前通往地麵。


    從螺旋軌道的圓形縫隙中,可以看到黃色的地麵。我的身體會墜落在那裏。


    滑車沒有動。我回頭一看,發現鐵仔從起點站的窗戶采出身體,仰頭看著我。


    他的牙齒此刻看起來特別白,他揮了揮手,似乎在向我作最後告別。


    「再見了,小鬼。」


    砰。突然響起一個奇怪的聲音,耳機中傳來鐵仔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站在廂型車旁的司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衝向起點站。


    砰。


    司機倒在地上,揚起一股沙塵。


    身穿大衣的男人從起點站後方走了出來,右手伸得筆直。


    他將耳機從鐵仔的頭上拉了下來,踢了鐵仔一下。鐵仔的身體滾下起點站入口的階梯。


    「are you ok?」耳機裏突然傳來英語。


    「help,help me。」


    「i know,i know。」突然現身的男人說他了解情況,他走進起點站,站在操作儀表前。


    他真的了解嗎?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但如果他操作失誤,我就會墜地而死。


    喀登。


    滑車向前衝。


    不對,這樣我會墜地而死!我正打算大叫,滑車進入墜落的軌道。


    滑車衝入螺旋軌道,我頭朝下,一邊打著轉,一邊往下衝。


    4


    我閉上眼睛,距離墜地還有幾秒?快了,很快就到了,應該來不及感到痛才對。


    血液從頭部衝向指尖,宛如破了洞的沙漏。


    突然,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我的身體往旁邊一拉,我以為滑車衝出了螺旋軌道。


    但不是這麽一回事,呼嘯的風聲和滑車發出的轟隆聲變小了,身體從向下的姿勢慢慢恢複到水平的位置。


    我張開眼睛。


    滑車爬上和緩的坡道,慢慢靠近起點站。


    身穿大衣的男人站在其他還沒有開始使用的滑車旁。


    他是白人,右手握著一把小型手槍。


    咚!一陣劇烈的衝擊,我坐的滑車撞到了前麵空滑車的車屁股。


    我的身體停了下來,滑車停止了。


    我雖然知道滑車停了,但卻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動一根手指,也無法眨眼。


    白人走到鐵製的軌道上,來到我的滑車旁。


    我用已經流幹眼淚的雙眼仰望白人的瞼。


    他就是在幸本畫廊遇見的五十歲左右的灰發男人。他和上次一樣,穿著毛皮領子的大衣,藍色的眼睛露出嚴肅的神情。


    白人將手槍放進大衣口袋裏,伸出雙手,啪地一聲打開固定安全帶的固定扣環,扣環垂了下來。


    我看了看自己慘白的雙手,仰頭看著他。


    白人點了點頭,伸出戴著手套的手。


    我們合力將我雙手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從握杆上扳下來。


    即使離開了握杆,我的手指仍然彎成鉤型。


    白人將手放在我的肩上,似乎在問我是否站得起來。我點點頭,默默地試圖站起來。


    但是,我站不起來。


    膝蓋和腰都十分僵硬,完全不聽使喚。


    我隻好扶著他的肩膀。


    他扶著我走在軌道上,來到起點站時,我癱坐在地上。


    白人默默注視著我。


    「謝、謝謝。」


    我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但我不敢回頭看向站在我背後的白人方向。因為隻要一回頭,就會看到雲霄飛車的軌道。


    隻要一看到軌道,我怕自己會再次動彈不得。


    「他們去了哪裏?」白人慢慢地,用簡單的英語問我。


    我搖了搖頭,用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英語回答:


    「我不知道,但晚上應該會去我家。」


    「為什麽?」


    「嬰兒,他們在找嬰兒。」


    「baby?」


    白人走到我麵前納悶地問。我抬頭看著白人。


    「你從哪裏來?」


    「很遙遠的地方,我是旅人。」


    「你在找什麽?」


    「在遙遠的過去被奪走的財產。」


    「是你的財產嗎?」


    白人搖搖頭。


    「不是,是我們共同的財產。」


    「你為什麽要救我?」


    「他們和我們的敵人勾結,他們想殺你。」


    我搖搖頭,我聽不懂他說的話。


    「我們先離開這裏吧。」白人說完,再度向我伸出手。我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


    心裏好像放下了一顆大石頭。我的腳步蹣跚,但覺得任何事都無所謂了。


    當我們走在起點站的階梯上時,白人咂了一下嘴。


    「他不見了。」


    我順著白人的視線望去,階梯下方的地上有一灘血。


    鐵仔逃走了。剛才中彈後,他沿著階梯滾了下去,但現在不見了。


    沙塵飛舞的工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跡。


    廂型車的司機仍然趴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應該已經斷了氣。


    「我載你到人多一點的地方,你自己回得了家嗎?」


    白人走下階梯時問我。我點點頭說:


    「請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我叫阿隆,冴木隆。」


    「我叫米勒,馬克·米勒。」


    「米勒先生。」我閉上眼睛複誦。


    「但這個名字沒有意義,你隻要記住我是旅人就好。」


    「我知道了。」


    我在白人的攙扶下鑽過工地圍牆的縫隙,工地圍牆和旁邊工廠之間的狹窄通道上停了一輛小型五門車。車牌是「わ」字開頭的租用車。


    副駕駛座上攤著一張英文地圖,白人拿開地圖,讓我坐在副駕駛座上。


    白人立刻發動車子,駛到貫穿工廠地區的道路時,立刻加快了速度。


    「你和幸本是什麽關係?」


    「我老爸是私家偵探,幸本雇用了我老爸。」


    「幸本現在人在哪裏?」


    「


    不知道。」


    「幸本雇用你父親的目的是什麽?」


    「將一張支票交給一名叫神穀的人,然後我們帶回一個嬰兒。」


    「是幸本的孩子嗎?」


    「不知道。結果,我在神穀的家裏被剛才那些人綁架了。」


    「神穀在哪裏?」


    「死了。臨死前喃喃詛咒一個老太婆。」


    「老太婆?」


    白人瞥了我一眼。


    「我想應該是見到你之前,在幸本畫廊見到的那個白種女人,年約六十歲,一頭銀發,手上拿著針筒。」


    「拉佛那嗎?」


    「我老爸是這麽說的。」


    白人咬著嘴唇,瞪著前方。川崎的大師町就在前方。


    「給我你的電話號碼。」


    我留下號碼,白人在大師車站附近時停下車。


    「你回去轉告你父親,幸本和非常危險的集團勾結,如果想活命,就不要再找幸本了。」


    「危險的集團?」


    「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是藏也是成員之一嗎?」


    「不是,是藏想向那個集團買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卻在中途消失了,所以是藏在尋找那樣東西的下落。」


    「什麽東西?」


    「不是嬰兒。」白人隻說到這裏,「你下車吧,我要走了。你要盡快忘記今天發生的一切。」


    我晈著嘴唇。怎麽可能忘記?自從我懂事之後,這是我第一次流淚哀求別人,而且,對方既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我的女朋友,而是殺人不眨眼的家夥。我不是向正義屈服,而是向邪惡勢力屈服。


    「謝謝你。」說完,我下了車。白人點點頭,沒有揮手就驅車離去。


    我茫然地站在大師町車站附近的人行道上。結束一天的工作,踏上歸途的人群不斷從我身邊經過。


    我慢吞吞地邁開步伐。口袋裏的零錢應該夠我回到廣尾。


    但是,在此之前——


    我必須通知老爸,必須通知他危險正在逼近。


    我必須通知老爸,是藏和他的手下正在尋找嬰兒的下落,而且已經知道了聖特雷沙公寓。


    我必須通知老爸,我因為太害怕,將一切都說了出來。


    前麵有電話亭。


    我走進電話亭,撥打了「冴木偵探事務所」的電話。


    沒有人接電話,我又撥了「麻呂宇」的號碼。


    「您好,這裏是『麻呂宇』咖啡。」


    電話中傳來圭子媽媽桑的聲音。


    「喂?」


    「媽媽桑?老爸呢?」


    「阿隆……,發生什麽事了?」


    圭子媽媽桑似乎發現我的聲音不對勁。


    「沒事,老爸呢?」


    「他好像又出去了。」


    「喔……那嬰兒呢?」


    「在這裏啊,她很好。」


    我的喉嚨哽住了,該怎麽向媽媽桑解釋?壞人就要去搶嬰兒了,而且是我向壞人透露消息的……


    「阿隆!你怎麽了?」


    ——媽媽桑,我來聽吧。


    電話中傳來一個聲音。


    「阿隆,你人在哪裏?」康子問。


    「川崎。」


    「川崎!?你在那裏幹什麽?」


    「我被幹掉了。」


    「你被幹掉了是什麽意思?你不是還活著嗎?」


    「雖然還活著,但已經被幹掉了。」


    康子的聲音立刻變了樣,「阿隆,你現在人在哪裏?告訴我詳細的地址,我馬上去接你。」


    「不用了,不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麽事?」


    「你帶著那個嬰兒快閃,壞蛋很快就要去搶人了。」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別問了,快閃吧。然後告訴我老爸,是藏豪三要找他麻煩。」


    「根本不用逃,隻要你老爸回來,那種貨色——」


    「拜托你,趕快逃吧。我不想給你和圭子媽媽桑添麻煩,如果給你們添麻煩,而嬰兒又被搶走的話,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阿隆——」


    我掛上電話。


    我不記得是在哪裏轉車的,等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在丸子橋附近的多摩川河畔。


    太陽早就下山,河畔已經看不見騎腳踏車和打棒球的小孩子。


    隻剩下一對對情侶。


    我在河畔綠草如茵的堤防上坐了下來,茫然地看著水流。河水幾乎已經被黑暗吞噬了。


    在此之前,我曾經麵臨過幾次死亡的危機。之前也曾卷入槍戰,背過炸彈,被拳打腳踢,被注射藥物,也不止一次有人在我麵前死去。


    如果說我之前從來沒有害怕過,當然是騙人的。要是比起被威脅幹掉的次數,那些街頭的黑道兄弟根本沒辦法和我比。


    但是,我沒有輸。


    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嬉皮笑臉,當我認真的時候,就已經反敗為勝。


    當然,也是托老爸的福,最重要的是,我運氣超好。


    在此之前,我向來覺得這是理所當然。雖然心有恐懼,但我相信自己絕對不會死。


    今天,我親身體會到,這隻是我的自以為是,我能活到今天,全靠走狗屎運。


    我隻是僥幸活到今天。我能逃過黑道、殺手、遊擊隊、恐怖分子和單幫客等各種惡棍之手活到今天,全靠走狗屎運。


    ——運氣屬於有能力的人。


    說這句話的人是老爸的宿敵,間諜中的間諜,但最後運氣離開了他,所以他送了命。


    我會死,老爸也會死。


    在此之前,我也不曾覺得死亡並不可怕。


    隻是始終相信,自己不會「現在」就死。


    今天之後,這種想法改變了。


    即使這一刻還活著,也不能保證下一秒就能活著;即使今天活著,也不代表明天還能活著。


    我變成一個任何時候都無法忘記死亡的人。


    也變成一個無法逃避死亡恐懼的人。


    隻要能夠延遲這種恐懼,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沒有自尊,也沒有勇氣和驕傲。


    在雲霄飛車的頂端時,隻要能活命,我願意做任何事。


    如果有人叫我跪下,我就會跪下。


    如果有人叫我哭,我就會哭給他看。


    這並不隻是因為恐懼。


    對可怕的東西感到畏懼並不覺得丟臉,一旦克服這種恐懼,就可以產生勇氣。


    如果不感到害怕,就不能稱為有勇氣。隻有感到害怕,並克服害怕時,才能稱為勇敢。


    然而,我卻做不到。


    我輸了。我輸給恐懼,也輸給自己。


    我將頭埋進直立的雙腿之間。


    周圍的情侶與我無關。


    他們是快樂的人,沒有恐懼的人,他們相信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


    這就是幸福。


    如今,我無法再相信自己,在這些多摩川河畔的所有人中,我是最不幸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情侶的身影也漸漸消失,河畔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站了起來,走上堤防,走出一片水泥地的公園。


    前方有輛點著小燈的車子,一道人影靠在車旁,臉旁亮起香煙的紅光。


    「聽說你被摧毀了。」


    是老爸。他右手拿著啤酒罐。


    「你什麽時候來的?」


    「來了一下子,我猜你應該在這裏。」


    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來多摩川——我想起我和老爸之間的這種


    默契。


    「起死回生了嗎?」


    「好像還沒有。」我走向老爸,搖了搖頭。


    「嬰兒呢?」


    「康子帶走了,圭子媽媽桑也和她們在一起。」


    「太好了。」


    「是藏豪三嗎?」


    我在老爸麵前停了下來,「嗯」了一聲,點點頭。


    「他們是怎麽摧毀你的?」


    「我不想說。」


    「你要死一輩子嗎?」


    老爸問我。我看著他,老爸沉著臉,鬱鬱寡歡。


    「也許……」我歎了一口氣。


    「連偵探也不當了?」老爸說得很幹脆。


    「我現在這樣子,也幫不了你的忙。」


    「現在這樣的確不行。」


    老爸握扁喝空的啤酒罐。


    「還有啤酒嗎?」


    「有啊。」


    我正想伸出手,但又縮了回來,因為老爸對我搖頭。


    「沒有給死人喝的酒。」


    「煙也不行——?」


    「對。」


    我轉過身。我知道老爸對我超失望,我在等待他對我說:「阿隆,我太高估你了。」


    「——你應該沒死過吧?」我問。


    「多得數不清了。」


    「少唬爛了。」


    「你不信就算了。」


    「你曾經流著眼淚鼻涕,大哭大喊,跪地求饒嗎?」


    「還曾經屁滾尿流。」


    「為什麽!?」


    「還用問嗎?當然是因為我怕死。」


    「最後還出賣朋友?」


    「阿隆,你聽我說——」


    「你沒有我這麽糗吧,我出賣了嬰兒,出賣了無力逃走,也不能反抗的嬰兒。」


    「但是嬰兒現在很安全。」


    「這隻是結果,隻是碰運氣。如果那個白人沒有救我,我甚至沒辦法警告你們。是藏說,要讓你看到我在地上摔成肉醬的樣子。」


    「在哪裏?」


    「遊樂園,他們讓我坐上還沒完工的雲霄飛車……」我的聲音顫抖。


    「——自從美央那件事後,你就很怕坐雲霄飛車。」老爸停頓了一下說。


    「對,但我明知道如此,還是無法克服,真是遜斃了。」


    「阿隆,被摧毀一點也不丟臉,一旦最脆弱的部分遭到攻擊,誰都會被摧毀。如果能夠帶著驕傲而死,有時候反而是一種幸福。」


    「那我該怎麽辦?難道一輩子都當死人嗎?」


    「不。我被摧毀好幾次,但我每次都做了一件事,所以最後都可以起死回生。」


    「什麽事?」


    老爸把煙蒂丟在地上踩熄。


    「以牙還牙。然後告訴自己,不管是誰,都可能被任何人摧毀。」


    「如果沒有辦法摧毀對方呢?如果隻是自己一次又一次被摧毀呢?」


    「那就完了。可以當一個人繼續活下去,但身為男人——就完蛋了。」


    我渾身發抖,內心湧起和在雲霄飛車上時不同的另一種恐懼。


    「……我不想完蛋,我不想完蛋啦。」


    「好,那就去摧毀是藏。」老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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