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沙塵撲向我的眼睛和鼻子,我閉上眼睛,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


    聽到咯嘰、咯嘰的聲音,我再度張開眼睛。


    聲音是從我懸掛著的「螺旋衝雲霄」上傳過來的。「龍的肋骨」好像甩起的尾巴般斷在半空中,從起點站到這裏的軌道被米勒安裝的塑膠炸彈炸飛了。


    剛才搭乘輪椅在軌道上滑行的萬力墜地而死,變成了一坨黑色汙點。


    軌道由兩條鋼軌和中間好像枕木般的鋼管組成,我目前正懸掛在鋼管上。


    鋼管以五十公分的間隔連起兩側的鋼軌,我雙手握著的部分是斷裂部分從下麵數上來第三根,最下麵那一根在我膝蓋稍微上麵的位置。


    我不知道軌道能不能承受我的體重,萬一斷裂,我就會像萬力一樣摔成肉醬。


    賽馬場遊樂園內恢複了寧靜,隻剩下燃燒的汽車殘骸,東倒西歪的屍體,以及幾個奄奄一息的人發出隱約的呻吟。


    米勒和美型男在起點站內一動也不動。米勒挨了美型男一刀,美型男中了米勒的子彈。


    老爸呢?


    我轉頭尋找老爸的身影。


    我最後看到老爸時,他騎坐在大門的頂端,被萬力掃射後,好像掉到門外了。


    我的雙手漸漸失去了知覺。


    看來隻能靠自己擺脫困境了。


    我雙手用力,以懸垂的方式慢慢撐起身體。


    膝蓋碰到了最下方的鋼管,我將膝蓋架在鋼管上喘了一口氣。手臂承受的體重少了一半。


    我正打算鬆手,讓手休息一下,就在這時,膝蓋架著的鋼管「啪嗒」一聲脫落了。


    我立刻屏住呼吸,牢牢抓住鋼管。左手滑落,隻剩下右手懸掛在那裏。


    當。不一會兒,下方傳來鋼管落地的聲音。


    我冒出一身冷汗。


    我才從槍戰中僥幸活了下來,如果在大家都斷氣之後,孤獨地墜地身亡,簡直就是衰爆了。


    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我咬緊牙關,但右手已經像木棒一樣,完全已經失去了知覺。


    我的左手抓住軌道,卻因為手汗不停滑落。下麵那一根鋼管剛好在我臉旁,我將下巴架了上去,左手也滑到這個位置。


    這一次,我小心翼翼地試了一下鋼管能不能承受我的體重。沒問題。


    我的眼睛發痛,淚水濕了眼眶。


    剛才這裏槍聲大作,卻仍然聽不到警車的警笛聲。


    我左手臂用力,慢慢撐起上半身。


    幾乎垂直的上升軌道剛好像梯子一樣出現在眼前。


    咯嘰、咯嘰,軌道再度發出可怕的聲音。


    我終於順利將兩邊膝蓋架在下麵那一根鋼管上。


    我知道鋼管無法支撐太久,所以,我隻能像爬樓梯一樣沿著垂直軌道往上爬。


    討厭坐雲霄飛車的我居然不坐滑車,而要用自己的手腳爬上軌道——


    這已經不是噩夢而已,簡直就是地獄。


    人類實在太奇妙了,我開始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越來越不真實,一定是大腦拒絕接受這些訊息。


    振作一點,這是現實。如果無法戰勝害怕,自己就死定了。


    我拚命這麽告訴自己。


    騙人,一定是哪裏搞錯了,隻要一鬆手就知道是騙人的——另一個我在低聲呢喃。另一個我不願麵對現實,膽戰心驚地蜷縮成一團嘀嘀咕咕。


    「開什麽玩笑,我才不想死呢!」


    我出聲叫了起來。於是,蜷縮成一團的另一個我才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振作一點,把手伸出來。」


    另一個我注視著懸在半空中的我,搖著頭說:


    「完蛋了,不行啦,一定會死翹翹。」


    「白癡!」我大罵一句,右手伸向下一根鋼管。身體往上前進。


    「你要上去?不會吧。別往上爬了,隻要停下來就輕鬆了,馬上就會知道這一切都是騙人的。」


    「這不是騙人的!」


    我的左腿繞在鋼管上支撐著身體。


    往上爬,快往上爬!


    我的胸口發悶,不光是手臂,全身都發痛。腳——大腿、膝蓋、小腿,就連腳底都會痛。背好痛,脖子好痛,腰好痛,就連胃都痛了起來。


    隻有屌不痛。


    我突然大笑起來。遇到快樂的事,它每次都是最先有反應;遇到攸關性命的狀況,它就開始裝死,簡直無可救藥了。不過,它卻是決定是不是男人的關鍵。


    我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雙手雙腳並沒有停下來。絕對不能看下麵,我也不想看。


    這時,我突然想通了。我是因為之前坐直升機時墜落了,才開始討厭雲霄飛車,其實,最終是因為有懼高症吧。


    所以,繼續沿著上升軌道爬到頂,是確認我是不是有懼高症的絕佳機會。


    或許上去之後就下不來,必須在上麵等到天亮。


    手心因為汗水而打滑,隻能不時用腿勾住鋼管,將手汗在褲子上擦幹。軌道的某些地方塗了潤滑油,也讓手容易打滑。


    不知道爬了多久,我終於來到軌道頂端。為了讓滑車在頂端保持水平,所以有一小段平坦的軌道


    我壓低身體,發現可以躺在那段軌道上。


    我的身體右側朝下,右手和右腳勾住鋼管躺了下來。呼吸急促,汗水和油汙都黏在臉上,但我不以為意。風吹在臉上,感覺好舒服。


    我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為了讓腰部休息一下,我小心翼翼地稍微轉身仰躺,夜空頓時映入眼簾。


    有幾顆星星在眨眼。這裏的星星比廣尾還多。


    我緩緩用左手拿出香煙。現在不抽煙,更待何時。我想抽煙已經想了很久。


    我將已經皺巴巴的七星淡煙拉直,叼在嘴上。一百圓打火機的火被風吹熄了好幾次,點了幾次都沒點著。


    好不容易點著後,我用力吸了一大口。


    真是快樂似神仙啊。


    我抽了半支煙時,突然下麵傳來一個聲音:「喂,你在上麵幹嘛!?」


    我嚇了一跳,手上的煙差點掉下去。


    老爸張開雙腳站在起點站,雙手做成喇叭狀放在嘴邊。


    「老爸!原來你還活著!」


    「你不要說這種話惹死神生氣!你打算在上麵躺到什麽時候?」


    老爸的雙排扣西裝有一隻袖子不見了,除此以外,似乎沒受什麽傷。


    「再等我一下下!」


    「你不是討厭坐雲霄飛車嗎?!我沒想到你在上麵,還把倒在地上的那些人一個一個翻過來檢查!!」


    真的假的?搞不好我爬上來時他就看到了,擔心突然大叫我會失手,所以一直看著我爬上來。


    我將煙蒂丟到地上。香煙一路散著火星,掉到二十公尺下方的地麵。


    突然,我發現往下看時一點都不可怕。


    水平軌道前方是約四十五度的螺旋下降軌道。坐滑車經過螺旋軌道時很可怕,但用手腳往下爬時,由於上下都可以抓到,所以比梯子更輕鬆。


    所以,我往下爬時並沒有感到害怕。最下麵那一根鋼管距離地麵有三公尺,我垂在鋼管上,輕輕鬆鬆地跳到地麵。


    「上麵的風景怎麽樣?」老爸走到我身旁問。他的臉頰受傷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子彈擦過受的傷。


    「太讚了,我可能會愛上雲霄飛車。」我回答。


    2


    我和老爸將米勒從起點站抬出來。米勒躺在起點站的階梯上時,無力地張開眼睛。他側腹傷口流的血已經將長褲都染紅了。


    「我想……我應該、完蛋了…


    …」米勒小聲呢喃。


    「很遺憾,現在送去醫院恐怕也來不及了。」


    老爸說。我忍不住看著老爸,他麵無表情。


    米勒點點頭。


    「謝謝,我不想聽一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話,我有一事相求。」


    「你說吧。」


    「請你幫我、把畫、先送去大使館。」


    「沒問題。」


    「然後,打電話到我之前告訴你的號碼,通知對方我死了。我相信……他們會將我、送回祖國。」


    「我保證做到。」


    米勒聞言露出微笑。


    「隻要能在祖國安睡,就……無所畏懼。」


    老爸點點頭。


    「那個……嬰兒、叫什麽……名字?」


    「珊瑚,海裏的珊瑚。」


    「珊瑚……,好美的名字。」米勒閉上眼睛說。然後,長歎一聲,從此再也沒有動靜了。


    「老爸……」


    老爸注視著米勒。斷了氣的單幫客一臉安詳,看起來很像大學教授或是藝術家。


    終於,老爸看著我說:「來吧,該做個了斷了。」


    「要去是藏家嗎?」


    「對,要去營救安田五月。」老爸斬釘截鐵地說。


    我和老爸拿著米勒的皮包,坐上車窗玻璃被打碎的禮車。老爸的那輛cedric不見了,應該是漢娜老太婆開著那輛車逃走了吧。


    離開賽馬場遊樂園,行駛了數百公尺後才遇到警車。他們終於接到報案了。後麵還有一輛警車。警官看到現場時,一定會嚇壞吧。因為簡直就像是經曆了一場巷戰,唯一毫發無傷的禮車司機也被老爸打昏了。


    「米勒最後是因為他該執行的任務以外的事送了命。」我對握著方向盤的老爸說。


    「對,他的任務是將畫帶回去。照理說,他可以拒絕我們的要求。」


    「不知道他後不後悔?」


    「你忘了他說的話嗎?他不願意懷疑自己所做的事,如果不協助我們,對他來說,就是在懷疑自己。那是他根據自己的信念做出的選擇,即使因此失去性命,他應該也不會後悔。比起活著後悔一輩子,他選擇了不想後悔。」


    「這就是所謂的男子氣慨嗎?」


    「這和是男是女沒有關係,有很多男人整天都在後悔,也有女人討厭後悔。」


    「那到底是什麽?勇氣嗎?」


    「應該是自豪吧。身為一個人,能不能為自己感到自豪很重要。有些人會因為財產或是地位感到自豪,他是對自己的信念感到自豪。」


    我沒有答腔。每個人都想為自己感到自豪,但要在自己身上尋找引以為傲的事情並不容易,要理解別人引以為傲的事也不容易。到底有幾個人能夠理解米勒帶著怎樣的自豪死去?


    對自己感到自豪和在別人麵前虛張聲勢,自以為是大人物完全是兩碼事。真正的自豪或許是無法從外表看到的。


    禮車上的汽車電話響了。


    「老爸——」


    「應該是是藏打來的。他一定是擔心結果,所以打來了解情況。」


    「怎麽辦?」


    「別理他,吊一下他的胃口,讓他坐立難安吧。」


    禮車沿著環狀七號線行駛,已經進入世田穀區,距離是藏家所在的鬆原不遠了。


    「在下一個路口時換你開車。」


    「好,你知道路嗎?」


    「大致上知道。」


    換我開車後,老爸將米勒的皮包放在腿上,將事先預備的子彈裝進米勒的槍裏,又拿出了剩下的塑膠炸藥。


    「萬一遭到臨檢會鬧出大新聞吧,在下一個路口左轉。」


    老爸說著,將塑膠炸彈塞在後方的座位底下。


    然後,又將手槍插在長褲的皮帶裏,皮包裏隻剩下催淚手榴彈和塞尚的畫。


    是藏的家出現在前方。他家的房子大得出奇,足足有一千坪。高牆上的監視攝影機監視著周圍的動靜。


    我將禮車開到房子正門後,用力按著喇叭。


    正門出入口有一道兩公尺高的鐵製大門,門柱上也裝了攝影機。


    攝影機緩緩轉向禮車擋風玻璃的方向,老爸將卷起的塞尚名畫攤開,從內側貼在擋風玻璃上。


    嘎嘎嘎嘎,鐵門慢慢向旁邊滑開了。攝影機應該拍到了塞尚的畫,但應該看不清楚坐在車上的我們。


    「做好準備衝吧。」老爸說,我用力踩下油門。


    是藏豪三的豪宅以日本庭園隔成主屋和偏屋兩部分,中間是鋪水泥的停車區域,停了好幾輛車。庭院內有好幾座水銀燈,主屋正前方有兩個采照燈,照亮了停車區。


    禮車一駛入,鐵門立刻在背後關上了。


    車子駛向停車區途中,出現了好幾名士兵。麵向停車區的主屋一樓是一片玻璃圍起的平台。


    我聽從老爸的吩咐,將車子硬插進一輛廂型車和賓士車的中間。


    一眨眼的工夫,拿著槍的士兵立刻包圍了禮車。


    老爸一下車,環視著殺氣騰騰的士兵。他手上拿著皮包,畫再度放回了皮包。


    「帶我去見是藏。」


    「和輝大哥呢!?」一個站在士兵中央,持槍的男人大聲問道。


    「他找到比老頭子更好的對象,所以棄暗投明了。」


    「王八蛋,你說什麽!」


    「對方頭上有光環,背上還長了翅膀。」


    那個男人頓時瞪大了眼睛,說:「你說什麽?」


    他似乎很想一槍斃了我們。


    「我如約帶畫來了,趕快帶我去見是藏。」老爸壓低嗓門說道。聲音超有威嚴。


    那個男人忿忿地看著老爸,然後頭一偏說:「跟我來!」


    我和老爸跟著他走向主屋的方向,其中一名士兵打開禮車車門,打算停去其他地方。老爸立刻阻止說:


    「喔,不要動那輛車,我裝了塑膠炸彈,搞不好連車帶人都會炸飛。」


    「怎、怎麽可能!」走在我們前麵的男人臉色大變。


    「我是說真的,不然你試試?」


    「媽的……你……」


    男人以眼神向手下示意,他的手下立刻閃開了。


    「你會後悔的。」


    老爸聳了聳肩。


    「老頭子也說過相同的話,但我通常會對別人說,隻要和我交手,沒有人不後悔。」


    「你……」


    「溝口!」這時,主屋二樓的陽台上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


    「你在磨蹭什麽!為什麽不趕快帶上來!」


    說話的是身穿和服的是藏豪三。


    我和老爸在主屋一樓的平台和是藏豪三麵對麵坐了下來。二十坪大的空間內,四個角落都有士兵站崗,是藏坐下來後,那個叫溝口的男人站在他身旁。


    是藏叼著雪茄,溝口立刻幫他點火。是藏大口吐煙,看到雪茄點著後,目光才終於看向老爸。


    「我的手下呢?」


    「在和新納粹的槍戰中全軍覆沒了。」


    「那個摩薩德的男人呢?」


    「被你的心肝寶貝幹掉了,他也挨了一顆子彈。」


    「你和那個摩薩德聯手陷害我……」


    「就是這麽一回事,我終於一償夙願了。」老爸滿不在乎,大大方方地承認。是藏臉色大變,鼻孔裏喘著粗氣,把雪茄丟在地上。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你不想要畫了嗎?」


    「就在你手上吧,等把你打成蜂窩後再說!」


    「你想得太天真了,這皮包裏也放了炸藥,如果你想打開,整幅畫都會炸掉。」


    「和輝之前吃過一次悶虧,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


    溝口聽了,立刻大叫起來。


    「王八蛋!你居然敢騙我。」他拿手槍打老爸的臉,發出很悶的聲音,鮮血從老爸臉上濺了出來。


    「不相信就算了。」老爸還在嬉皮笑臉。他的笑容還來不及收起來,停在庭院裏的禮車轟地一聲爆炸了。


    「阿隆,趴下!」


    老爸還沒喊,我就已經趴了下來。平台的玻璃被震碎了,細小的玻璃片全都撲向屋內。站在窗邊的士兵也被爆炸的強風震到另一側牆上。


    爆炸並非隻有一次,而是連續炸了兩、三次。因為火勢引燃了周圍的車子,導致油箱爆炸了。巨大的火焰竄到兩層樓高。


    老爸最先站了起來,拔出腰間的槍拿在手上。溝口好不容易瞄準老爸時,他的右手腕已經中了槍,溝口哀嚎了起來。


    「輪到你了!」


    老爸用左手將抱頭縮成一團的是藏拎了起來,右手的槍一晃,幾乎沒有瞄準就開了槍。在房間角落舉起步槍的士兵立刻發出一聲慘叫。


    我、老爸和是藏都是一身白色碎玻璃,一不小心就會割傷。


    「帶我去關安田五月的地方。」


    庭院和屋子裏到處傳來慘叫聲。


    老爸踢開平台的門,舉起槍,拉著是藏走了出去。


    然而,沒有人對他們開槍。


    「你手下的士兵和以前一樣,都是一群廢物,隻顧自己逃命,沒有一個人來救你這個首領。」


    「嗚嗚……」是藏發出呻吟。他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和服上滿是玻璃碎片,脖子也被玻璃割破了,流著血。


    「安田五月在哪裏?」


    「地、地下室。」


    「帶我去。」老爸推了是藏一把。是藏搖搖晃晃地走在因為受到爆炸衝擊,家俱東倒西歪的走廊上。


    「快逃——」


    「房子快燒起來啦——」


    四處傳來叫喊聲,一名士兵從其他房間衝了出來,看到了我們。


    「啊,會、會長!」


    他跑過來時,老爸從後麵拿槍托把他打昏了。


    位在主屋走廊盡頭的樓梯通往地下室,那裏有一道鐵門。


    「我沒有鑰匙。」是藏喘著氣說。


    「鑰匙在哪裏?」


    「溝口,在溝口身上。」


    「0k!」我應了一聲,跑回走廊。跑到平台出口時,溝口按著右手,步履蹣跚地走了出來。


    「王、王八蛋……」他左手伸向插在腰間的手槍。


    「我忘了拿東西——」我說著,對準他的下巴揮了一記直勾拳,溝口應聲倒下,後腦勺撞到牆壁昏了過去。


    他長褲皮帶上掛了一串鑰匙,我連同手槍一起拿走了。


    走廊上彌漫著一股宛如白色霧靄般的煙,也有一股焦味,似乎真的著火了。


    我衝下樓梯,來到地下室入口,把鑰匙插進鑰匙孔。


    「阿隆,你進去將安田五月帶出來。」老爸站在樓梯上對我說。


    「遵命。」我衝進地下室。


    地下室比我想像的更寬敞,大約有十坪大。天花板上有很粗的橫梁,必須彎下腰才能走進去。天花板上的燈光也被橫梁擋住了,無法照亮整個地下室,感覺很昏暗。


    「安田……安田五月……」我一邊叫,一邊往前走。


    地下室最深處出現一個人影。是安田五月,他雙手被綁在身體前,也被蒙上了眼睛,身上穿了那件尺寸太大的製服,旁邊有簡易馬桶和鐵管床。


    「誰?」五月蒙著眼,臉轉向我的方向。


    「我是都立k高中的留級生冴木隆,我們之前見過,我是來救你的。」說完,我快步走向五月。我扶著他起來,準備解開蒙住他眼睛的布。


    這時,地下室充滿黴味的空氣中,突然有一股碘藥的味道。那股味道從背後傳來。


    我正想回頭,側腹一陣劇痛,好像被扁鑽插了進去般。我呻吟著,向前彎下身體。


    「小鬼……好久不見了。」


    他拉著我的頭發,把我拉起身。我的身體僵住了。


    是鐵仔。他滿臉胡碴,神情瞧陣,眼睛也凹了下去。髒兮兮的浴衣敞開著,露出繃帶包紮的胸口。我剛才進門時沒有發現,地下室角落還有另一張床。


    「都是因為你們逼供,所以害我受到處罰,被關在這裏。」


    鐵仔從我腰上拔出槍,壓在我的右眼上。


    「這樣就可以在會長麵前將功贖罪了,嗯?」


    鐵仔痛苦地笑著,用力咳嗽起來。他好像是時代劇中那種得了肺結核的流浪武士。


    「上麵發生了什麽事?」


    「你自己去看啊。」


    「好,跟我一起去!」鐵仔拉著我,走到地下室入口。


    老爸和是藏站在那裏。


    「會、會長!」


    「鐵仔,幹得好。把這個小鬼幹掉。」


    「老爸——」


    「這是怎麽回事?」


    老爸皺著眉頭。是藏放聲大笑。


    「冴木!把槍和畫給我。」


    「怎麽會這樣?」


    「老爸,完了——」


    鐵仔用手指鎖住我喉嚨,我忍不住用力咳嗽,痛得蹲了下來。


    在淚水模糊的視野中,我看到是藏從老爸手上搶過手槍和皮包。


    「畫在裏麵吧?」


    「對,但是——」


    「鐵仔,打開看看。」


    是藏把皮包丟給鐵仔,然後看著老爸。


    「如果你的話屬實,你兒子也會跟著一起上路。」


    是藏歪著嘴說。他的臉上沾滿玻璃粉和血,一塊紅,一塊白。


    「會長,什麽意思?」


    「你別管那麽多,趕快打開!塞尚的畫就在裏麵。」


    是藏槍口抵住老爸的太陽穴命令鐵仔。


    鐵仔把槍放在地上,打開皮包的拉鏈。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鐵仔從皮包裏拿出塞尚的畫。


    「找到了!會長,我找到了!」鐵仔大聲歡呼。


    是藏咧嘴笑了起來,拿著槍的右手往上一頂,對老爸說:「你這個蠢蛋!去死吧!」


    槍聲響起。是藏瞪大眼睛,鮮血在他的和服上擴散。


    「啊啊……」是藏哀號著,看著身上的血跡,回頭一看。


    「會、會、會長!」


    漢娜老太婆拿著槍站在那裏,原本盤在頭頂的頭發散開,身上的套裝也撕爛了,臉頰黑黑的。她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簡直就像巫婆。


    「……」老太婆不知道用德文叫著什麽。雖然我聽不懂,但聽她的語氣,應該是說「太痛快了!」


    是藏噗咚一聲跪了下來。


    「會長!」鐵仔衝上樓梯。


    「死老太婆!」


    老太婆扣下扳機,卻隻聽到「哢嗒」的聲音。她剛才打是藏的那一槍似乎是在槍戰中用剩的最後一顆子彈。


    鐵仔看到是藏被她打死了,氣得連槍都忘了拿,右手伸向漢娜老太婆的喉嚨。


    「死老太婆,我掐死你!」


    漢娜老太婆張大眼睛,用彎得像鉤爪的手指抓向鐵仔的手臂。氣得發瘋的鐵仔不為所動。


    漢娜老太婆左手抓著自己右手上的戒指,她雙腳懸空,踢著地板。她戒指上的寶石被她拔了出來,下麵露出一根長達兩公分的細針。老太婆把細針刺進鐵仔的手臂。


    「呃!」鐵仔盡管發出呻吟,卻沒有鬆手。老太婆也發瘋似地一次又一次將針刺進鐵仔的手臂,鐵仔的手臂被刺得血肉模糊。


    終於,老太婆翻著白眼


    ,手臂無力地垂了下來。鐵仔一鬆手,她就倒在地上。


    「活、該……。會長——」


    鐵仔衝向趴倒在地上的是藏,後者已經斷了氣。


    「阿隆,閃人囉。」老爸說。


    「慢著,你們別想逃!」


    鐵仔想要站起來,卻雙腿發軟。他難以置信地眨著眼睛。


    「怎麽了……這到底怎麽回事……」


    老太婆刺了他好幾針,所以他毒性發作的速度比神穀更快。鐵仔雙手撐在地上,試圖想撐起身體,但還是無力地倒在是藏的身體上。


    看到這一幕後,我衝進地下室。


    我帶著安田五月,和老爸一起衝出主屋。庭園內沒有人,好幾輛消防車警笛大作地趕來了。


    我們在庭園後方發現了後門,從後門溜走後,聽到一陣好像爆炸聲的巨響,是藏豪三的豪宅陷入一片火海。


    3


    圭子媽媽桑回到了「麻呂宇」的吧台前,三天後,島津先生來了。第一次看到他帶女下屬。那名下屬年約三十歲,看起來很聰明,這意味著缺乏女人味,但看起來並不會很刻薄。


    我、老爸、康子和珊瑚都在「麻呂宇」。


    「我原本還以為你了結的方式會稍微平和一點。」


    島津先生一開口就這麽對老爸說。


    「又不是你雇用我的,你拜托我的事,我幫你做到了。」


    島津先生點點頭。


    「有人為此鬆了一口氣。」


    媒體報導說,是藏的手下對是藏的嚴格管教懷恨在心,放火燒了房子後畏罪自殺。


    「米勒的遺體呢?」


    「已經私下送去以色列大使館了。畫呢?」


    「我匿名寄出去了。」老爸冷冷地說。


    「真的嗎?」島津先生的語氣很嚴肅。


    「真的啊,是我去郵局寄的。」


    聽到康子這麽說,島津先生終於鬆了一口氣地垂下肩膀。


    「太好了。至少不會因為這件事影響日本的外交關係,我要向你道謝。」


    「不應該由你向我道謝吧?」


    「那你要我怎麽做?難道要求外務大臣寫感謝狀給你嗎?」


    「這個主意倒不壞。」


    「冴木!」


    「跟你開玩笑的啦。」


    島津先生用力吐了一口氣,站在他身旁的女人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她的心髒應該很強。


    島津先生向那位女下屬伸出手說:「把那個給我。」


    那名女下屬打開四方形的黑色手提包,那個皮包很大,可以塞進一把機關槍。


    她從皮包裏拿出來的是一盒錄影帶。


    「從是藏燒毀的房子中找到監視機的錄影帶,警方準備分析時,我先拿過來了。」


    那盒錄影帶中顯然錄到了塞尚的畫,或是我們從後門逃走的身影。


    「隻有這一盒而已,警方還沒有複製,所以,用這個代替感謝狀如何?」


    老爸聳了聳肩。


    「也隻能這麽辦啦。」


    「另外,關於那個嬰兒,外務省接到了巴黎的日本大使館的聯絡——」


    「不行!」圭子媽媽桑叫了起來。她緊緊抱著珊瑚。


    「嬰兒的母親解除了婚約,說要親自撫養這個孩子,孩子的父親露木也同意了。」


    「不行啦,怎麽可以這樣?涼介哥,不行啦!」


    媽媽桑拚命搖頭,眼眶中泛著淚水。


    老爸默默注視著媽媽桑。有好一會兒,都沒有人說話。然後,老爸終於開了口。


    「媽媽桑……」


    豆大的淚水從媽媽桑的臉頰滑落,島津先生開口說:「很抱歉——」


    「你先閉嘴。」老爸低聲說道,島津先生閉了嘴。


    「——媽媽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孩子不是孤兒。」


    媽媽桑淚流滿麵,鬆開了緊緊抱在懷裏的珊瑚。珊瑚驚訝地張大眼睛,嘴裏叫著:「巴巴、巴巴。」


    康子輕輕摟著媽媽桑的肩膀。島津先生和他的下屬站了起來,從媽媽桑手上接過珊瑚。


    「我有一個條件。」老爸說。


    「什麽條件?」


    「要告訴她的母親,這孩子之所以沒有死在日本,也沒有生病,是因為有兩個日本女人發自內心地疼愛她。而且,要寄照片到這裏,讓她們了解孩子的成長情況。」


    「知道了。」島津先生點點頭,媽媽桑靜靜地哭泣著。


    「請你告訴她,這孩子在日本的名字,雖然很快就會被忘記了……」


    「我知道了。」島津先生說完,站了起來,帶了抱著珊瑚的下屬一起走出「麻呂宇」。


    島津先生他們正打算坐上車時,康子衝了出去。他們忘了拿那個藤籃,裏麵裝滿了「麻呂宇」的老主顧送的嬰兒服、毛巾和娃娃。


    老爸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康子將籃子交給島津先生後,在「麻呂宇」門口目送著車子離去。康子也哭了。


    「你帶康子出去走走吧。」老爸說完,走向圭子媽媽桑。媽媽桑的臉埋進老爸的胸膛裏。


    我點點頭,走出「麻呂宇」,站在康子身旁。我握著她的手,她也用力回握我。


    「我騎車帶你去兜風。」


    「嗯。」康子低著頭回答。


    「要去哪裏?」


    康子抬起臉,淚水濕透的臉上浮現笑容。


    「去可以看到珊瑚礁的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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