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龍頭其實是用來洗拖把的,沒接熱水器,龍頭一擰開,流出來的水透心涼,林幸凍得牙齒打顫,不敢多待,沾濕了毛巾隨便擦擦就出來了,因為太冷,出來時還裹著她的羽絨服。


    徐溪晚盤腿坐在客廳,腿上架著電腦辦公,一聽聲音抬起頭來,正想問林幸有沒有認真洗澡,怎麽這麽快出來了,誰知一抬頭就看到林幸小臉凍得煞白,渾身直哆嗦。徐溪晚放下電腦快步走過去,摸了摸林幸的臉,涼冰冰的。


    “你拿冷水洗澡?”


    林幸凍得說不出話來。


    徐溪晚顧不得工作,二話不說,牽著林幸又去浴室,推門進去,浴室裏一點熱氣都沒有,看來她真是用冷水洗的,難怪凍成這樣。


    徐溪晚忙把浴霸打開,把浴缸放滿熱水,用手試試水溫正合適,招呼林幸過來,把她那身衣服脫了抱到浴缸裏。


    脫了衣服徐溪晚才知道林幸多瘦,真正的皮包骨,前胸小肋骨根根分明,脖子細的跟雞脖子似的,好像輕輕一折就能折斷,肚子倒是挺鼓脹,像肚子裏揣了個小氣球,明顯的營養不良。這種身材的小孩在國內已經很少見了,神似非洲難民兒童。


    尤其兩條手臂上布滿了舊傷,顏色已經變淺,可是交錯密布,一看就是拿細鞭子抽出來的,看得徐溪晚倒吸一口冷氣。


    徐溪晚是沒受過苦的人,她憑著林幸的舅舅那一臉奸猾無知的樣子,能猜到林幸的日子並不好過,再具體就沒再細想了,真的看到林幸身上的傷,才覺觸目驚心。


    但凡是個人,多少都有幾分慈悲心,得是多冷血的畜牲才能把一個才剛六歲的孩子打成這樣?


    難怪林幸這樣謹小慎微,乖順安靜得完全不像個孩子。


    浴缸是按成人尺寸設計的,對林幸來說太高了,站著還行,要是坐下去,水得淹沒她的頭頂,林幸光溜溜站在浴缸中央,不安惶恐,不過浴缸裏的水的確暖和,熱氣蒸騰而上,熏得林幸身上都暖洋洋的,很舒服。


    徐溪晚盯著林幸手臂看了一會兒,伸手摸了一下那些傷痕,林幸還沉浸在暖洋洋的舒適感中,手臂一樣讓她一個激靈,本能地捂著胳膊縮到浴缸角落,警惕地瞪著徐溪晚,眼睛裏一股子狠勁兒。


    她以為徐溪晚要打她。


    可惜她太弱小,那點狠勁兒在徐溪晚眼裏微不足道,倒是讓徐溪晚看笑了。


    在絕境中反抗是所有動物的本能,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是人,林幸眼睛很大,臉又瘦小,一雙眼睛幾乎占了臉的一半,平時低眉順眼唯唯諾諾,看起來跟個外星人似的,反而真把她逼到絕境,發起狠來的時候,兩個眼珠子裏的神采就出來了,一雙眼睛從沒見過的生動靈巧。


    “你不用害怕。”徐溪晚笑著,語氣都溫柔了許多,“我不會傷害你。”


    林幸不信。


    很多時候,舅媽也這樣笑眯眯地跟她說話,說不打她。


    都是騙人的。


    徐溪晚見林幸不動,就說,“你先等一會兒。”接著轉身走出浴室。


    林幸一顆心提起來,果然是騙人的,看,肯定是出去拿家夥去了,真是壞女人。


    徐溪晚出去沒一會兒就進來了,手裏拿了張小板凳,原來林幸個子不夠,徐溪晚拿個板凳放浴缸裏,好讓她坐下。


    徐溪晚把板凳放進浴缸,抬手那一刻林幸以為她就要拿板凳砸自己了,嚇得閉起眼睛,預想中的疼痛遲遲沒有到來,林幸納悶,睜眼,瞧見徐溪晚正抱著胸看自己,嘴邊還一抹淡淡的笑意,有點看戲的意思。


    “過來,洗澡。”徐溪晚好笑道。


    林幸又猶豫著走過去。


    “坐下。”徐溪晚又道。


    林幸聽話坐下。


    那張小板凳正合適,林幸坐著,水正好沒過她胸口。


    徐溪晚從公司回來就一直在忙,沒來得及換衣服,這會兒還穿著白襯衫,她卷起襯衫袖子,解開林幸紮頭發的皮筋,這才看出來,那根“皮筋”是一圈剪的細細的自行車輪胎,切口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林幸自己剪下來的。


    林幸頭發也不知多久沒洗過,已經結塊,得虧是大冬天,這麽長的頭發才沒長虱子。徐溪晚拿起旁邊牆上掛著的花灑,試了水溫,才往林幸頭發上淋。


    徐溪晚從沒給別人洗過頭發,怕把林幸弄疼了,叮囑道:“我手上不知輕重,要是疼了你就說。”


    雖是這麽囑咐林幸,實際她手上的動作很輕,林幸一點不覺得疼,相反,徐溪晚指尖輕輕抓在林幸頭皮上,舒服得很,林幸背對著徐溪晚坐著,鼻腔全是洗發水的氣味,清清淡淡,很好聞。這個味道林幸在徐溪晚身上也聞到過,她不知是什麽,原來是洗發水。


    林幸那頭發基本就跟雞窩差不多,要洗幹淨可不容易,徐溪晚幾乎是一綹一綹地把她纏繞打結的頭發解開捋順,她怕扯著林幸頭皮,動作又輕又細,光這個過程就差不多花費了一個小時,擠了好幾泵洗發水抹在林幸頭上也不起泡,洗個頭洗了幾輪,用了小半瓶洗發水,才算把林幸頭發洗幹淨。


    整個過程林幸就那麽坐著,隨徐溪晚怎麽動她她都沒反應,林幸太能忍,中途徐溪晚不小心把她頭發扯了幾根下來,她也沒吭聲。


    徐溪晚自己就是個話不多的人,沒想到領回來的孩子比自己還沉默,她給林幸洗完頭,拿幹發帽把林幸頭發包起來,幹發帽太大,林幸腦袋又小,包起來之後顯得頭比臉大整整一倍,這回真像個小外星人似的,滑稽得很,徐溪晚挪了挪凳子把林幸轉過來對著自己,忍不住又笑。


    “真像et。”徐溪晚說。


    林幸不懂et是什麽,可眼前這個“漂亮的壞女人”微笑時眼睛有點彎,好看得不得了,聲音也溫溫柔柔,還……還對自己很好。林幸想,也許她並不是壞女人,是好女人,所以林幸也跟著笑,咧著嘴,傻嗬嗬的。


    洗完頭發,徐溪晚半蹲在浴缸邊,拿沐浴球打了泡泡給林幸洗澡,林幸對人習慣性警惕,被徐溪晚來回擺弄,身上一直是僵硬的,尤其是徐溪晚碰到她手臂上的傷痕的時候,能明顯感覺出她手臂的緊繃。徐溪晚餘光觀察林幸的表情,這小孩兒整張臉都微微地抽動,目光驚恐,顯然是怕極了。


    徐溪晚不動聲色,問她:“傷是怎麽來的?”


    林幸的皮膚霎時間從頭繃到腳,連腳趾頭都勾起來,手握緊拳頭,驚懼萬分。她□□坐在浴缸裏,每一個細微的反應都逃不過徐溪晚的眼睛。


    林幸沒說,徐溪晚也不再問。


    過了一會兒,徐溪晚以為林幸不會說了,林幸才扭扭捏捏,聲音細微道:“舅……舅媽……打了。”


    “為什麽打你?”


    “我,犯錯。”


    “什麽錯?”


    “打翻弟弟的,牛奶。”


    就為一點小事,把一個小孩打成這樣,幾乎是往死裏打。


    林幸看著徐溪晚,看了好一會兒,問她:“你會打我麽?”


    她問得很認真,眼睛瞪大,徐溪晚和她對視,連她瞳孔裏自己的倒影都看得分明,徐溪晚才注意到,林幸的眼珠大而晶亮,是那種很純正的黑色,不摻一點雜質,珍珠一樣漂亮。


    徐溪晚笑著反問,“我為什麽要打你?”


    “我犯了錯。”


    “什麽錯?”


    “我把,床,弄髒。”


    “再洗就行了。”徐溪晚已經給她洗完澡,連她手指甲和腳趾甲裏的黑泥都洗得幹幹淨淨,把她抱出浴缸,放在早墊好的厚毯子上,又拿毛絨絨的大浴巾把她整個人包在裏麵,隻留出一個小腦袋。


    徐溪晚一邊給她擦身體,一邊說:“這不叫犯錯。”


    可是舅媽說,這就是犯錯。


    為什麽同樣是大人,說出來的話卻截然不同?林幸太小,想不清楚,隻好歪著頭,不解地看徐溪晚。


    把她洗幹淨之後,徐溪晚才發現,這個小女孩的五官其實是極漂亮的,眼睛很大,鼻子小巧挺立,唇形花瓣一樣秀氣優美,仔細看還能看到一點小小的唇珠,標準的、精雕細刻的美人胚子,隻是太過瘦弱,臉頰不正常地凹陷下去。


    徐溪晚第一次伺候別人,直起腰之後才覺腰酸背痛,她站起來,不經意低頭看這個小姑娘,似有感慨,長長地歎了一聲。


    林幸太小了。這麽小的孩子,得隨時隨地留心照看,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養大。


    “走吧。”徐溪晚朝林幸伸出手,“看看你怎麽把床弄髒了。”


    林幸聽話地牽徐溪晚的手。她手太小,隻能握住徐溪晚的兩根手指頭。


    看到林幸所謂的“弄髒床”,徐溪晚才知道什麽叫哭笑不得,就被子上沿有一道很淺的黑引子,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為這麽點小事就值得不吃不喝哭一天?徐溪晚看看林幸,不知說什麽好。


    林幸站在床邊,把自己的“罪證”指給徐溪晚看,見徐溪晚不說話,以為她生氣了,等著挨打,沒想到徐溪晚把她抱到床上坐著,什麽也沒說,拿著吹風機給她吹頭發。


    小孩子的頭發很細,一會兒就吹幹了,徐溪晚又把她的頭發梳順,才蹲下|身,和她平視,“你知道什麽才叫犯錯麽?”


    林幸點頭。


    徐溪晚道:“說來聽聽。”


    林幸扳著指頭給徐溪晚列舉了一堆,睡得早起得晚、多吃東西少幹活、不讓著弟弟、和大人頂嘴……


    徐溪晚看著她數,一條一條全部數完,數到扳著指頭也想不出來,才表情認真地對她說:“林幸,你記住,除非你的行為傷害了別人,否則都不叫犯錯,明白麽?”


    林幸似懂非懂地點頭。


    “即使犯了錯,也輪不到別人打你。”


    林幸這下更不明白了,“那誰能打我?”


    “誰也不能打你,有人打你,你該千百倍打回去。”


    “什麽叫千百倍?”


    徐溪晚摸摸她的頭,“你長大就會知道。”


    “姐姐。”林幸問徐溪晚,“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因為我是你媽媽的朋友。”


    “你見過我媽媽?”


    “對。”徐溪晚看向遠處,“她是個很好的人。”


    “我媽媽死了。被我害死的。”林幸道,“我是個掃把星。”


    徐溪晚視線飄向遠方,沉默良久,才說:“我是徐溪晚,林幸,你以後跟我一起生活。”


    “你會丟下我麽?”


    “不會。”


    林幸笑了,發自內心,“姐姐,你真是個好人。”


    “以後叫我名字就行。”


    林幸點頭,“好。”


    徐溪晚是個感情冷淡的人,除了林靈,從沒對誰上過心,即使是林靈,徐溪晚知道她已經亡故的消息,心裏也隻是悵然若失了一陣子,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今天不知怎麽回事,對這個孩子卻上心起來。


    大概是她弱小無助,徐溪晚看到了一點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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