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


    監獄的鐵門重重合上,金屬相撞時發出來的震顫聲滯重又刺耳,驚醒了失神中的裴振亨。


    數年時光像流水般無聲淌過腦海,未攪起一點漣漪。往事像黑白影畫一幕幕從眼前掠過,又像是泛黃的老照片,觸動他的每一條神經,勾得他回味無窮。


    當年庭審的那一幕,即使過去了八年,卻猶如已經鐫刻在他的顱骨上了一般,每天每晚都會拿出來過一遍。於是,那些人,那些話,鮮活清晰得好似他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冷。


    徹骨的寒意。


    汗毛因此根根直豎,每一條神經都繃直、拉緊。


    他緩而機械的抬頭,看了眼護欄網外夾道邊昏黃的燈光。


    光是橙黃色的暖色調,輕易穿透濃霧,將這孤寂淒冷的早晨烘出幾分暖意來。


    似乎遙遠卻又近在咫尺,像畫外音響在耳邊,是相熟的幾個牢友們正趴在鐵欄杆上閑聊。


    “這行政樓裏上班的獄警來得也太晚了吧?咱們等了都快要兩個鍾頭了,現在才來,凍死我了!” 有人在不耐煩的抱怨。


    “人家是在機關上班,跟基層監區的獄警肯定不一樣啊。”一個坐監老資格說,“再說現在八點鍾都不到,哪裏晚了?你是不知道人家其他係統的公務員都是朝九晚五的麽?”


    “也是我們在郊區,機關工作的獄警下午下班下得早,四點就走了,所以早上上班才稍微早點,得湊滿一天八小時工作時間。若是離市區近點,估計也是跟其他係統一樣實行朝九晚五製了。”


    剛才監獄大門開合,乃是在放行早晨來上班的獄警。


    而一群人天不亮就守在這裏,扒著護欄網眼巴巴的望著夾道對麵的行政大樓,是為了給獄友楊小武送行,他今天要出獄了。


    監獄改造服刑人員,都是按照5+1+1的模式進行。每周的周一到周五為勞動改造時間,須出工,去生產現場幹活。另外一天是教育改造,各種學習,掃盲、技能。還有剩下的一天,休息。


    今天恰好是周末,不用出工,整天都自由活動,獄警不得管你。


    放往常這種寒冷的天氣,眾人肯定是窩在被窩裏睡懶覺了。不過今天逢認識的人要出獄,便都起了個大早,紛紛過來送行。


    “但這是監獄啊!我們平時六點鍾就起床了,監區工作的獄警要是看誰賴床,還扣分呢,他們肯定比我們還起得早!”剛才抱怨的那個人還是不樂意,嘀咕道,“你們說同是獄警,咋區別這麽大呢?連在監獄裏上班都搞區別對待。”


    “哈哈哈……”一群人被那人的言論逗笑了。


    有人笑話道:“徐飛,你是不是坐牢坐得太久,腦子生鏽了?以為他們跟我們一樣,無論在外麵是個什麽人物,但凡進了監獄那道鐵門都叫做勞改犯,再也不分三六九等了?你啊,一定是還沒搞清楚人家是來上班,咱們是在坐監吶!”


    另一人附和道:“既然是上班,那肯定崗位和職責就不一樣了啊。人家有領導,我們這裏還有領導嗎?管你從前是高官大員,還是董事長經理什麽的,進來了,便都是一樣的身份地位,都得勞動改造去!”


    聞言,那叫徐飛的砸吧了下嘴,感慨道:“其實我一直琢磨著這些獄警當初是不是腦殼被門夾了?竟然跑監獄裏來上班。你們看看他們,一周隻休息得到一天,四天輪一班晚班,上班地點離家還那麽遠,手機也不準帶進監獄裏來,家裏要有個急事,人都找不到。這麽枯燥乏味還沒有自由的工作,他們上班跟我們坐牢又有什麽區別?”


    眾人一聽這話,愣怔了片刻,隨後紛紛點頭稱是。


    “聽說資格老的獄警才能去機關上班享福,新招來的員工就隻能在監區基層鍛煉,工作個兩三年後有可能輪崗輪到行政樓坐班去。說真的,他們其實跟我們坐牢的確沒撒區別咯。”


    一群人唏噓一陣,再度嘻嘻哈哈調侃起來。


    每回遇到這種日子,大家都有點像在過節,十分熱鬧。


    服刑人員嘯聚一堆,獄警一般都會很介意,怕鬧事,更怕出事,但是這種時候卻會放寬鬆。


    也算是一種刺激性教育改造方式吧。


    看人家走出了鐵窗,誰還不更加上進,也爭取早點出去呢?


    主角楊小武則顯得有些異樣的沉默,裴振亨看他應該是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楊小武三天前就拉著他訴說外麵世界的種種,以及出去後又要如何如何的打算,然後他昨晚興奮得一夜未睡。其他獄友因為起得早,這會兒都在頻頻打哈欠,此刻的他卻還精神奕奕,滿臉紅光不說,雙目亮得嚇人。


    他一直守在鐵絲網門口望眼欲穿,但是現在不到八點鍾,機關的工作人員尚未正式上班,武警是不會過來帶他去對麵行政樓那邊辦出獄手續的。


    裴振亨看著這人,也很感慨。


    楊小武犯了故意傷人罪,判了三年,坐了一年多牢,今日假釋出獄。


    盡管隻待了一年多點,但是這小夥子跟脫胎換骨了似的,再不是剛入獄時那個還對監獄生活有點新奇的大男孩兒。經此一回熔爐裏鍛造,裴振亨相信,這人出去後,打死也不會再犯事兒了。


    不過打不死,可能就還得……這是後話,此處暫時不表。


    徐飛看看楊小武,忽覺得十分惆悵。


    人家都出獄了,自個兒還在牢房裏,著實難受極了,所以瞎高興個什麽勁兒呢?起這麽早床幹啥呢?純粹找罪受!


    他便抓著護欄網煩躁的搖了搖,又發起了牢騷:“唉,怎麽這麽慢啊?不是人已經來上班了嗎?哪兒那麽囉嗦啊?法律上說零點一過就該刑滿釋放了。這要是捱過中午,基本上又算是多坐了一天牢了!”


    楊小武心頭也著急,但看獄友比他不遑多讓,遂笑道:“的確是那樣沒錯,但獄警沒上班,沒辦法辦理手續啊。那個刑滿出獄證明跟身份證一樣重要呢,出去了沒那東西不成。何況我隻是假釋,更需要把各種手續辦齊全了。”


    另有人無心的奚落道:“徐飛,你怎麽比楊小武還著急?你這樣子就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出獄還早著呢,三年,慢慢熬吧。”


    監獄裏的生活是按分按秒慢慢度過的,時間過得特別特別的緩慢。


    因為每天都被關在一隅天空下,看見的是長久不變的景物---譬如滿目灰藍的囚服和光頭,高大的鐵絲網以及圍牆,色彩晦暗的狹小監舍,還有永遠冰冷的鐵窗……周邊的一切恍若一潭死水,於是,有時候你甚至都沒有時間流逝的概念。


    黃塵雕罽裘,逆旅同逼仄。


    你早已忘了春天解凍的淙淙流水聲是個什麽樣;你會糾結的想知道秋天的大雁還是不是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你不知道外麵叫賣的小吃變了花樣兒沒;也不知道今年姑娘們流行穿的衣裙是否又換了款式,以及,布料是不是更少了……


    徐飛這人慣愛苦中作樂。


    別人拿話堵他,他就不甚在意的說:“三年時間算啥?彈指一揮間!”說著,還瀟灑的一彈中指。


    眾人心知肚明,也不揭穿。


    剛才說話那人已自覺失言,忙笑著掩飾,調侃道:“喲嗬!看來監獄裏麵的文化課還是教得好嘛,連徐飛這種半文盲都能出口成章了。你們聽聽他這說話的水平,嘖嘖嘖,徐飛,恭喜你榮膺文化人兒的稱號!”


    一陣哄堂大笑。


    裴振亨也唇角含笑,默默的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打趣兒,自己則一個人趴在角落裏,點了根煙吞雲吐霧。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監獄裏各種犯罪分子都有,殺人的、搶劫的、強~奸的、貪汙受賄挪用公款的……這會兒聚一起的文化人居多,跟裴振亨一樣,性格良好,從前在外麵也是稍有修養的人。所以他們這幾個獄友之間的感情不是非常淡漠,但是也很脆弱,表麵上尚算和諧。


    獄警終於開始放行了,鐵絲網大門打開,夾道上威風凜凜的站了一溜持槍武警在警戒。另有兩名武警走過來,將幾名今天出獄的、早已望穿秋水的楊小武等人帶到對麵的行政大樓去辦出獄手續。


    楊小武朝門口走了兩步,突然扭身小跑到裴振亨身邊,急切道:“振哥,你出來時先別急著走,等我來接你啊!屆時小弟我要為你擺一桌豐盛的洗塵宴,感謝你在獄中對我的照顧!”


    裴振亨心中甚慰,摸著他紮手的光腦袋,說:“好,你趕緊出去吧,這話你都說幾遍了。記住在外麵安分點,別再進來了。”


    “我知道!”說著,楊小武大笑著朝眾人揮揮手跑了。


    辦手續還需要花點時間。


    一群人便又聊起了些別的事。


    這時候有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原來你在這!”


    裴振亨恍恍惚惚的抬頭,看清楚了來人,淡淡一笑道:“大哥,你來了?”


    他喊的這個大哥,叫竇興國,並非真的黑道老大監獄獄霸之類,而是出於尊敬發自肺腑的一個尊稱。


    隻因為這人可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貴人。


    但說來好巧,如今和這位大哥同蹲一座監獄。


    當年的時候,他二人誰能想到會一起坐牢,還是關在同一座監獄裏呢?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世事便是這麽無常。


    “嗯。我剛吃了早飯,想去找你打乒乓球的,結果聽你的舍友說你在這裏。”


    “是,我一個兄弟今天出獄。”裴振亨指指遠處的一行人背影,道:“喏,第五個就是他,又瘦又白的那個小子。”


    竇興國頷首,然後望望天,“怕是有場暴風雪要來了。”


    裴振亨笑了一笑未接話,隻是掏了根香煙遞過去。


    “不抽了,我最近嗓子不好,老咳。”竇興國搖手道。


    裴振亨也不勸,默默的將香煙收好。


    “今年的燕城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整個冬天十之八九都是這種彤雲密布的天氣。大霧也久久不散,沉悶又壓抑,連帶人的心情也搞得很煩。重工業越來越發達了嗎?環保局也不好生規劃一下!”竇興國抱怨道。


    裴振亨手中夾著半截煙,斜倚在欄杆上,望著對麵樓有一下沒一下的吸著,仍舊未吭聲。


    竇興國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


    他是最近幾個月才從其他監區轉到裴振亨一個監區的,兩人重逢沒多久。如今的裴振亨跟他從前了解的裴振亨相差很大,最大的變化便是:他沉默了許多。


    竇興國也趴在欄杆上往對麵看。


    對麵樓燈火通明,隱約有聲音傳過來。


    “真快啊,一晃眼,八年就過去了。”他感慨良深道,“想當年你我初見時,你在我眼中就是個毛頭小子愣頭青,跟剛剛那孩子一樣。現如今呢,我不得不說你是根十成十的老油條。瞧這夾煙的姿勢,壞笑的臉,油得不行!”


    最後一句話令裴振亨不可抑製的朗笑出聲,“我此刻在你眼裏竟然是這副模樣的?我還以為我這深沉裝得很到位。”


    竇興國斜睨他一眼,“可不是?越來越像個二流子了!”


    裴振亨含笑彈了彈煙屁股上的灰,挑眉道:“進了這地方的人,你還能指望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深造成個博士研究生?”


    他是經濟學碩士研究生,可不就是再進一步就是博士了?


    想當年他出來工作時,家裏老頭子百般規勸他多讀幾年書,以後就在大學裏做教授,教書育人。


    要是當時聽了老頭子的話,就沒有今天了……


    竇興國也笑,說:“不過這樣子倒是比當年強多了,很男人!”


    裴振亨噗呲一聲,笑得胸腔起伏,“大哥,是不是久不見女人,看見隻貓狗都覺得它眉目清秀?”


    竇興國老臉一紅,“胡說八道!”


    兩人笑了一陣,漸漸沉默。


    片刻後,竇興國道:“你也快要出獄了吧?我看見你的減刑公示了。定的哪天?提前給我說說,我也好給你送行。待在監獄裏,要是不刻意記下日子,都不覺得時間在動,又過去了多少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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