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卻並不善罷甘休,追在身後叫道:“勞模,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出獄了,哭喪著臉幹什麽?又沒死爹媽,笑一個啊!”


    明顯是想找事的。


    就算再過幾個小時就出獄,但是隻要有一分鍾在獄中,都必須遵紀守法,不然也許會前功盡棄。


    吃飯時間,服刑人員看熱鬧不嫌事大,紛紛圍攏過來。


    裴振亨轉身。


    竇興國想阻止,但是想了想,欲言又止。


    拿人家父母說事實在惡毒,不過他相信小裴能處理好這件事情。


    隻聽裴振亨道:“出獄的確是件喜事,但我真不覺得能笑得出來。因為坐牢不是件光彩的事情,給爹媽丟臉了。我其實很緊張,忐忑不安,因為不知道出去後能不能求得他們的原諒。”


    “那就別出去啊!”那人不知進退,愈加陰陽怪氣道,“既覺得丟了父母的人,那你這幾年在監獄裏表現這麽積極做什麽?這個時候說這種風涼話,寒磣我們呐?”


    裴振亨微仰頭,苦笑了下,“父母老了,我隻想能早點出去盡一盡孝道。人生父母養,下輩子不一定能再做他們的子女。”


    本來是趁著人多做戲,然而說出這句話時,他目中濕潤,情不自禁紅了眼眶。


    眾人見狀,又聽他這麽說,隻覺孝心可鑒,紛紛責備起那人來。


    “你小子不要見誰出獄就眼熱!有本事,就自己也爭取減刑出去啊!”


    “這個時候扭到人裴振亨吠,是不是想鬧事,讓他的減刑泡湯啊?心眼兒也太壞了!你這種做法,我們是可以向監區長舉報你的!”


    ……


    那人見幫裴振亨說話的人多,灰溜溜走了。


    跟著就有獄友轉而安撫道:“裴振亨,你也別喪氣。母不嫌子醜,坐過牢,難道就不興改邪歸正了?還一輩子都被打死了?放心回去吧,就算你沒變好,家裏的門也永遠向你敞開的。”


    從前覺得獄友之間的感情很淡漠,但這一刻裴振亨心下是感動的。


    他一一客氣的道謝,周圍人陸續散開。


    竇興國看看牆上的掛鍾,“六點半,來得及,離看新聞聯播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他慶幸道,“我正擔心那混蛋會攪黃了我為你準備的這場踐行宴呢。走吧,菜怕是要冷了。”


    監獄裏規定,每晚七點鍾必須集中於活動室看新聞聯播,雷打不動。


    錯綜複雜的情緒仍在,裴振亨語聲喑啞,“其實大哥送我幾句祝福的話就好了,哪裏用得著如此破費?”


    服刑人員都是吃大鍋飯,煮什麽吃什麽,當然也允許你給自己加餐,不過那得付錢。


    坐牢的人錢財來源有二:一是監獄裏出工,每月有為數不多的工資;二是家裏人送錢來,但是送再多你也用不了,因為獄中消費都刷卡,但是規定每月你的卡裏最多隻能存兩百塊。


    兩百塊幹不了啥。


    所以很多時候,大家都隻用這兩百塊去超市裏買點日用品、煙、泡麵和零食什麽的。


    裴振亨知道竇興國似乎沒什麽家人來看他,所以錢財於他更加重要。請他吃這一頓,也許會幾個月沒煙可抽了。


    竇興國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去廚房裏麵找到負責食堂的大師傅,將自己提前訂好的菜端出來。


    牆上用紅漆刷著條醒目的標語:禁止交流違法犯罪伎倆。


    所以,是不可能有包間提供給他倆關起門來私下話別的。


    竇興國就找了張角落無人的桌子,裴振亨忙走過去搭把手,幫著將飯菜一一擺好。


    一米二長的塑料餐桌很快就被菜盤子占滿了,看著挺豐盛:一盤回鍋肉、一盤大盤雞、一盤虎皮青椒拌皮蛋、一盤番茄炒蛋、一盤炒豆角,以及還有一盆菠菜豆腐湯。


    “監獄裏的條件就這麽個條件。”竇興國望著桌子上的五菜一湯歎息道,“賣相不怎麽好看,菜也不咋樣。”


    回鍋肉全是肥膩膩的肥肉,看不到一絲瘦肉,應該是豬奶腹處的泡泡肉;大盤雞好像燒糊了,盤中有黑糊糊的東西以及一股衝鼻的焦糊味兒,麵上擺著一條雞腿和著三四坨骨多肉少的雞脖子肉,其餘盡是已經煮爛了的土豆塊;還有那番茄炒蛋,滿眼看到的都是紅豔豔的番茄,沒怎麽見到蛋……


    “老哥我掙的工錢不多,還大部分都拿去抽煙了,隻能湊個六六大順,要不然該是個十全十美的。”


    竇興國是個商人,發家前是小商人,發家後是大商人。他特別看重一些數字,還有點小迷信,生活中也處處體現。


    比如他就給裴振亨算過出獄的最佳時辰,反複叮囑他明日務必要在辰時離開監獄。若是錯過這個時辰,就一定要等到下午未時再出去。


    為什麽?


    竇興國講:“辰與未皆屬土,土又生金,因此這兩個時辰出生的人天生帶財,一生都能夠衣食無憂,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上天的寵兒。他們即使身處逆境也能遇到貴人相助,很容易獲得比常人更好的機遇。”


    “而辰時和未時又是日頭高掛,三清聚頂的時辰,所以此時出生的人充滿了朝氣。他們大多老成持重,且不甘於平庸,會努力積極的去創造事業,越挫越勇。加上貴人運旺,所以事業很容易獲得成功。”


    他又講:“出獄就是重獲新生,出生時辰決定了你這個人以後的命運,而唯有這兩個時辰出生的男人才擁有上等命。俗話說得好,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了的,我們隻能做出選擇,卻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這話其實是悖論。


    命運若能做出選擇,其實不就是在改命嗎?


    裴振亨自然不會明擺的點醒他。


    信仰崩塌會摧毀他在監獄裏服刑改造的意誌力。


    裴振亨不信命,但不忍拂了竇興國的好意,就滿口答應了下來。


    此刻聽到竇興國又講這些,裴振亨聞言一笑,由衷道:“已經很好了,大哥。這有葷有素,有肉有菜,還有湯,十分周到體貼。這麽多菜放平時我們兩個哪裏吃得完?不過一想到明天要出獄,今兒我幹活就特別賣力氣,此刻正餓得不行!”


    說著,他搓搓手,似正在做大快朵頤前的熱身活動。


    然後將一次性筷子掰開,遞給竇興國一雙。


    又欲要將他麵前的空碗盛滿米飯,被竇興國阻止了,“先等一等。”他說。


    竇興國起身,反去將裴振亨麵前的空碗拿過來,盛了半碗湯擱在他麵前,道:“監獄裏不賣酒,我想以茶代酒,可是吃飯時喝茶不健康,所以我隻好用這碗豆腐湯代替酒水敬你一盅。”


    食堂是服刑人員聚集地,各種思想教育的標語層出不窮。


    右手邊就還有條標語:揚起生活風帆,奔向燦爛明天。


    竇興國便一手端著菠菜豆腐湯,一手指著那條標語道:“我在監獄裏待了快四年,看過各種宣傳警示標語不下百條,就這條看著還算親切。振亨,老哥有很多話想送你,不過千言萬語也抵不過這一句,便就送你這句話吧。我希望你出去後,揚起生活風帆,奔向燦爛明天!”


    說罷,他端著湯碗一飲而盡。


    隨後亮了亮空了的碗底,開懷笑道:“我先幹為敬了!”


    八年的牢獄之災足以讓一個人與外麵世界脫節,有些人很可能不適應外麵的生活,格格不入到過不下去,還因為處處被人歧視而破罐子破摔,然後重新入獄,一輩子便徹底毀了。


    之前那個囚犯故意找茬時,裴振亨也說出了怕出去後不被家人接受的擔憂,想來竇興國是記住了他剛才說的話,所以才會對他說這麽一句。


    揚起生活風帆……


    還有風助他重新揚帆起航嗎?


    也許他得靠雙手劃槳前行,也許他會被一個大浪打翻小船而沉沒海底,明天充滿了無盡的未知。


    連走出監獄,他都需要勇氣。


    這句祝福的話太及時,至少還有一個人在幫他推船。


    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裴振亨哽咽的喊出聲,“……大哥!”


    話別伊始。


    “明天不休息,我得出工,所以不能去親自送你了。”笑容慢慢散去,竇興國的情緒十分低落,“你走了,我就更孤獨了。我本來應該為你高興才是的,可是……可是真是舍不得。”


    他的眼眶也紅了。


    “剛才有那麽一刻,我甚至想,你要是跟那個混球打起來,興許會在監獄裏多陪我一年了,那樣我們哥倆兒就可以一起出去。對不起,我不應該有這種齷齪心思……”


    竇興國的刑期還有一年半的樣子。


    他坐牢時四十八歲,如今五十有二,已過了年逾半百的知命之年。他在監獄裏除了裴振亨一人,沒其他朋友。最重要的是,沒有家人來看他。


    裴振亨雖然奇怪,但是不方便探詢。


    他的話是真情流露。


    裴振亨並不覺得憤怒,反覺十分戳心窩子。


    換做是竇興國要出去了,他還留在監獄裏,他定然也會這麽想。


    裴振亨上半身傾過去,將竇興國緊緊攬住,拍了拍他的後背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大哥,我也很舍不得你。剛才同那人說的話,是我的真心話,我真的很怕出去麵對一切。我怕我的父母已經拋棄了我,我怕社會已經拋棄了我。好在我知道,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是關心我的,需要我的,我並不覺得孤獨。”


    聞言,竇興國的內疚好了些,但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他抹了抹眼淚水,長長的歎息一聲道:“屈指一算,你已經在監獄裏待了八個年頭,而我入獄才三年多,可我卻好像被關了半輩子那麽長。這八年,你是怎麽度過的啊?給我說說。我怕你走了後,我過不下去,遲早抑鬱而死。”


    “說什麽傻話,大哥!”裴振亨坐正身體,嚴肅道,“你隻有一年半的刑期了,要是努力努力,爭取個假釋,也許半年後你便也能出來了。”


    “假釋?我就別想了。”竇興國苦笑著搖頭,“我五十好幾的人了,哪裏還幹得過年輕人?而且從前也是命令別人習慣了,我才拉不下老臉去討好那些年紀輕輕的小獄警。”


    “大哥你錯了,獄警不需要你討好,你要做的事情就是主動與他們進行思想交流。拿出你從前談生意的本事,與他們多聊聊天。管教員們其實很想知道服刑人員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麽,你積極做思想匯報,就會給他們留下好印象,減刑假釋的時候得到的支持率就會高些。”


    “可是談什麽呢?”竇興國仰起迷茫的臉,“我以前也談過的,但是自從那回談了後,我就覺得再也沒臉去找獄警們談內心裏的真實想法了。”


    裴振亨當即熱切道:“多聊些積極進步的事情!比如你養雞養豬得出的經驗,要怎麽喂能夠讓豬膘肥體壯出欄快,如何養能令那些雞不僅天天下蛋還個頭很大;再比如你讀到某本書覺得它寫得很好,為什麽你覺得它寫得好,給了你哪些啟迪;又比如你看新聞聯播悟出了些什麽樣的生活哲學、人生的道理等等等等。”


    “大哥,要是你再將這些都寫出來,很有可能被當做進步的典範受到監獄的表揚,假釋指日可待啊!”


    竇興國意興闌珊的點了點頭,“好,我試試。”


    裴振亨見狀,神色黯淡。


    他心知竇興國多半還是會像從前那樣在監獄得過且過,並不在意減不減刑,又是否能被假釋出去,隻想按部就班的將六年刑期坐滿為止。


    他其實也不是勸了一回兩回,但竇興國總是敷衍了事。


    裴振亨不好強求,隻得在內心裏暗暗遺憾。


    一個人如果自己主動放棄了希望,別人再怎麽勸說也是無濟於事。


    轉而給竇興國夾了一筷子菜,然後邊吃邊問道:“大哥與管教員談了什麽事情會觸動那麽大?”


    “哦,那是我初初進監獄的時候發生的事情。當時領床上用品和日用品,我覺得那被子太薄了,要求再給一床,人家不給,我就鬧將起來,說監獄侵犯人權。”


    “然後負責我的管教員就找我談話了,他問了我三個問題:你是什麽人?這是什麽地方?你到這裏來幹什麽?”渾濁的淚水再度溢出眼眶,竇興國捂住臉孔,啞著嗓子道:“當時管教員問出這三個問題時,我感覺那問題簡直是當頭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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