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派出所的檔案室裝了兩道門, 一道柵欄式的防盜門門後, 還有一道厚重的金屬防盜門。


    看守得這麽結實, 好像屋子裏鎖的是金銀珠寶。


    門打開後,眾人隻覺一股難言的味道撲鼻而來,似黴味兒,似腐朽味兒,又似劣質油漆味兒。


    “哎呀,這是幾個月沒人來過了?”李大東咋呼道,“不應該定期打開透透氣嗎?”


    “你想給誰透氣?”秋水回頭,似笑非笑的看他。


    裴振亨想到這裏麵有桑彤的檔案,再一想桑彤當時那張屍身撈上來的現場照片,登時心裏就有點不好了。


    劉玥可能也想到了此,臉色看著有點發白。


    楊秋水將房門大打開, 等到味道淡了許多後,她才伸手在牆上摸索了片刻。


    屋內的白熾燈霎時次第亮起。


    裴振亨站在最後麵,不過因為人最高, 因此一眼就瞧見了裏麵的情形。


    先入眼的自然是門後的情況, 比較空曠,應該是特意空置出來做的過道。正對麵是一扇窗,已經被不鏽鋼欄杆封死。


    斜眼看,整個檔案室已快要被那一排排緊挨著的密集櫃充塞滿,起碼占據了空間的五分之四。


    密集櫃是淺灰色的, 燈光下看, 也沒折射出光亮來, 仍舊是死氣沉沉的灰。


    櫃子很高,幾乎頂著了天花板,自然遮蔽了大半吊頂上的燈光,整個房間便因此顯得陰沉晦暗,且十分壓抑。


    腳下,白色瓷磚鋪就的地板光潔可鑒。可惜地板上平行線一般橫亙著數條冰冷而漆黑的金屬軌道。這就像一幅整潔清爽的畫,陡然被人拿毛筆飽蘸墨汁惡意畫了幾道,礙眼極了。


    “進來吧,那邊有辦公桌,你們可以在那裏坐著查閱資料。”秋水指著靠窗位置的一張木質辦公桌和幾張散落的椅子道。


    頓了下,她又補充說:“不過坐下去之前,先找張紙巾出來擦一下灰。這個檔案室裏存放的都是保管年限已逾五年以上的檔案了,一年都難得有人進來一次。”


    裴振亨一腳跨進去,第二腳遲疑了好一陣才輕輕落到地板上。


    這檔案室不僅光線昏暗,還有些陰森森的冷。寒意無聲爬上身來,像蛛網將自己裹住,雞皮疙瘩暗暗豎了起來。


    也許,在他肉眼不能看見的地方,漂浮著許多無人認領的陰魂。


    楊秋水走到一排密集櫃前,看了看上麵貼的標簽,認定了位置。然後左右看看,就開始轉動輪~盤調整一排接一排密集櫃的位置。


    李大東和裴振亨忙都走過去幫忙,被她斥開。


    三個人隻好在旁邊幹站著看。


    吱吱。


    嘎嘎。


    一排排密集櫃在軌道上緩緩滑動,發出哳啞滯重的聲響。幾個人都沒說話,那聲音響在這分外安靜的屋子裏,就無形的被擴大了數倍,耳膜都好似被震顫了。


    裴振亨目不轉睛的盯著那些移動的櫃子,心中想,這裏麵就裝著那些陰魂的生平。


    照片、影像資料、報刊雜誌的邊角紙張介紹、各色各樣人懷揣著不同情緒對死者的品評……原先一個個鮮活的人,他/她數十年精彩紛呈的人生,如今都隻變成了塵封在這些鐵皮盒子裏的一摞故紙堆。


    隻是,若死後能複生,想必這些陰魂並不想看到這裏麵那個被嚴重扭曲的自己。


    因為在這些檔案裏,你的容顏不再漂亮,你的發膚不再光滑細膩,你沒了那些閃瞎人的頭銜……取而代之的是:已辨認不出麵目的你的照片,汙穢的難聽的評價你的冷漠語言,定性你怎麽死亡的一段沒有溫度的結論……你甚至在這些檔案裏都沒有自己的姓氏。


    無論生前的你何等光彩照人,有人愛有人疼。但是隻要進了這裏,一切光鮮和溫情都已不再。


    你,隻成了一堆布滿了灰塵的發黃的檔案。


    胡思亂想了一大堆,裴振亨再將所有的密集櫃看了眼,隻覺,這哪裏是檔案室?越看越像太平間!


    瞧著間距已經夠一個人順利進出了,楊秋水麻溜的鑽了進去,然後她拉開了一個抽屜櫃。


    裴振亨忽然就變得緊張起來,隻因為前一刻他才想到這是太平間,此刻便隻覺得秋水拉開的那個鐵皮抽屜裏裝的不是檔案,而是一具麵色灰敗的冰冷屍體。


    他轉開了眼。


    不一會兒,秋水就抱著一個藍色的塑料文件盒子走了出來:“找到了!”


    裴振亨又轉過眼來。


    還好,是藍色的。不再是暗沉的灰,也不再是慘淡的白。


    這一刻,裴振亨覺得藍色實在是一種斑斕的溫暖顏色。


    “有點冷。”劉玥說。


    她的臉色越發的白,神色僵硬的揉搓了下手膀子。


    她今天穿的是短袖襯衣。


    “那我去把窗子打開,熱氣鑽進來,可能會好些。” 秋水將檔案放在辦公桌上,去把窗子推開了。


    確有一股熱意立刻爭先恐後的撲騰進來。


    劉玥看了看窗外搖曳的疏影和投射在牆角地板上斑駁的耀目陽光,幹脆就走到窗邊站定,李大東也走過去,兩個人就站在窗子邊開始閑話。


    秋水誰也沒管了,先去關上了檔案室的門,然後自己去了個角落裏靠著牆玩起了手機。


    最後就隻裴振亨一個人坐在陳舊的靠背椅子裏,望著眼前的那個藍色塑料盒子深深的吸氣。


    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失重,腳踩不到實地的那種緊張不安,於是暗暗蜷緊了拳頭。可似乎如此,仍覺得勇氣還不夠,便又抱著拳頭在唇邊對其嗬了兩口熱氣,方才如已經完成了沐浴焚香的儀式般,開始小心翼翼的、緩緩的翻開了桑彤的死亡檔案。


    “以咱倆的關係,還需得著搬出劉教授出來嗎?剛才在外人麵前,我不好說你,你知道吧?”


    李大東口中的劉教授就是當年做出一審判決的法官劉平,即劉玥的父親。


    劉平喜歡李大東,還因為他還是他的學生。


    “是是是,可我不是為了向你表明這件事情的重要性麽?這關係到我爸一生的清譽呢!他做法官,立誌要學的是包青天,清廉正直又斷案如神。他正確了一輩子,誰想退休後鬧出了振亨的事情出來呢?這案子沒個水落石出,我爸的喉嚨裏就一直會如梗著塊石頭,咽不下這口氣。”


    其實劉平沒必要這麽計較的,裴振亨的案子走了二審程序,最終定案的不是二審法官麽?


    不過,極有可能是劉平覺得自己作為一審主法官,在業界口碑較好,還是教授出身,德高望重,從而給二審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也因此,他得知裴振亨在尋找當年事情的真相,他才會如此上心。


    “咽不下氣還不好嗎?長命百歲啊!”


    “沒個正經!”


    “咳咳,說正經的。”李大東揉著發癢的鼻子,瞄了眼認真幹活兒的裴振亨,說:“我覺得他這案子吧,最好是把苦主找到。他想推翻桑彤自殺的結論,一定得讓桑彤的家人出麵才行啊。”


    “他一個邊兒都巴不到的陌生人,又不是咱們係統內的人,權利和義務都沒有,再怎麽努力尋找桑彤死亡的真正原因,也隻是白辛苦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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