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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枕邊人的動靜瞞不過馮三娘,見周老三一直睡不著,她還以為周老三是擔心女兒,輕輕拍了拍周老三的背:“怎麽啦?還在擔心建英呢?放心吧, 楊醫生都說了,她沒事的,休息兩天就好了。”


    周老三心裏壓著事,一直想找個人說說, 可這些又不能對外人亂說,正好馮三娘問起, 他翻身坐了起來,從床頭拿起煙鬥,點了一根自己卷的土煙,吧嗒了幾口,舒緩地一下心頭的急躁,然後問馮三娘:“你說,我帶建設和建英去拜拜怎麽樣?”


    這幾年破四舊,打得嚴,周老三基本上不讓家裏的人摻和進去, 也就建設這個男丁偶爾能跟著去一趟, 建英壓根兒不清楚周老三半夜經常出去的事。


    所以馮三娘非常意外,跟著坐了起來, 詫異地問:“你怎麽想著帶他們兩個去?”


    周老三又抽了口煙, 聲音有些沙啞幹澀:“咱家最近老出事, 你不覺得有些邪門嗎?”


    馮三娘仔細一想最近這幾天,三個孩子相繼出事,還有像換了一個人的女兒,心頭發怵:“好像還真是。”


    她的認同激起了周老三的傾訴欲,他把煙杆往旁邊一放,兩隻手攏在膝蓋上,壓低了聲音說:“那晚去北鬥山上發生了一點意外。”


    當然,在周老三的口中,他自動將周建設想偷祭品的行為美化成了周建設擔心祭品被山上的野獸給吃了,所以特意去哪兒守著,誰知道撞邪了,匆促下山,又被村長他們逮著給誤會了。


    “不知道神靈是不是誤會了,所以降罪給咱們家。”所以那天晚上才會下那麽奇怪的雨,村裏同行的十幾個大男人都沒發現,隻有他們爺倆發現了。


    馮三娘聽完,很是替他不平:“這神靈咋好賴都不分呢,咱建設可是覺都沒睡,去給他看著東西呢!”


    周老三含糊不清地應了一句:“可能是神靈誤會了吧。”


    神靈究竟誤會沒誤會,馮三娘不知道,她隻知道神靈得罪不得。


    她扭頭對周老三說:“既然事情出在北鬥山,那咱們找個機會偷偷上山給神靈賠罪吧。”


    這個行不通,寶貝兒子出事的時候,周老三就偷偷摸上山又是給神像擦灰塵,又是磕頭祈求的,可回頭女兒還是出事了。


    周老三擺手:“這麽小心眼的神靈,說不定是什麽邪物,賠罪沒用,我準備去縣城找個高人幫忙。”


    聽到高人兩個字,馮三娘也動了心思,點頭道:“不如把小瑜也一塊兒帶去吧,她自從落了水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周老三找她商量可不是為了多帶一個拖油瓶去的,更何況,他去縣城還有其他事情要辦,帶著薑瑜多不方便。


    “以後再說吧,最近小瑜跟林春花那女人走得近,林春花是什麽性子你還不知道,好多管閑事,萬一小瑜說漏了嘴,被她聽了去,咱們一家都沒好果子吃。”周老三找了個好借口推脫。


    馮三娘想了一下覺得有道理,沒再抓著這個問題不放,轉而問道:“那你準備什麽時候去?”


    這個周老三也早都想好了。他說:“過幾天吧,等秋收忙完了再去,這幾天下田多掙點工分。”而且周建設的胳膊上的傷口還沒結痂,去縣城的路上萬一開裂了怎麽辦?還有楊醫生說了,讓周建英這幾天好好休息,肯定也不方便去縣裏。


    馮三娘不知道他心裏的小九九,還以為周老三真是為了多掙些工分,心裏有些感動,又有些埋怨薑瑜不懂事,她要把自己的工資拿出來補貼家用,家裏哪會這麽緊張。


    夫妻倆又說了幾句,放下一樁心事後,幹了一天活的周老三很快就睡了。


    聽著主屋裏傳來的富有韻律的呼嚕聲,薑瑜輕輕吹了聲口哨,好事啊,周老三終於要行動了。


    隻是嘛,時間拖得有點長,要等秋收過後,她可等不起。秋收一結束,她就要去學校上課了,哪能剛上課就請假,所以得催催周老三才行。


    薑瑜站了起來,輕輕推開了門,撿起一個小石子,輕輕彈到周建英的窗下,隨著石子落地的還有一絲淡淡的靈氣。可惜沒有儲存的媒介,靈氣很快就散了,薑瑜也不灰心,她又撿了幾塊半個指頭大的泥塊,輕輕拋了過去。


    連續的靈氣在周建英的窗下匯聚,然後又散開,如此反複,沒多久就吸引了一些夜間活動的生物。


    村子裏這個時節最多的莫過於蛇和老鼠了,不過蛇是老鼠的天敵,瞧見蛇,老鼠本能地往後縮,所以最後來得最多的還是蛇。


    薑瑜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嘴角勾起了一抹極淺的笑,返身回了屋子裏,倒頭就睡。


    半夜的時候,周建英被噩夢嚇醒了,她夢見自己伸手去掏鳥窩,結果摸到一條滑膩膩的蛇,那條蛇從鳥窩裏探出一個尖尖的頭,吐著猩紅的信子,然後還在她的手上舔了一口。


    周建英瞬間被嚇醒,滿頭大汗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不停地拍打著胸口。


    等心跳稍微平複以後,周建英搖了搖頭,不停地給自己打氣,這都是夢,都是假的。做好了心理建設,她打了個哈欠,重新躺下準備睡覺。躺到床上,她翻了個身,眼神一下子撞到窗戶上,然後她被驚住了。


    朦朧的月色下,窗戶上印著一團黑色的陰影,彎彎曲曲地盤在窗戶上,最讓人恐怖的是,那東西似乎還在動。


    “啊!”周建英嚇得抱著頭尖叫了起來。


    驚動了周老三兩口子和周建設以及隔壁的王老五和張大山家。


    周老三和馮三娘點亮了燈,抓了一件外衣披上就走了出來,越過堂屋,推開了周建英房間的門。


    “建英,怎麽啦?”


    周建英嚇得連滾帶爬地下了床,撲了過去,抱著馮三娘,渾身直打哆嗦:“蛇,蛇……窗戶上有好大一條蛇!”


    聞言,周老三和馮三娘齊刷刷地扭頭看向窗戶,果然看到一條扭扭曲曲的東西盤在窗戶上,兩口子一驚。


    周老三提著燈就出了門,結果他也被門口的景象給嚇得頭皮發麻。


    周建英的窗戶外,青的、白的、黑的,好幾十條蛇纏在一起,有的在地麵上扭成一團,有好幾條還爬上了牆。旁邊的地麵上,還有些死老鼠的毛皮和血,腥味衝天,惡心得周老三想吐。


    薑瑜也跟著推開了門,捂住嘴應景地尖叫了一聲,然後怯生生地抱著胳膊,繞到堂屋裏,問周老三:“周叔,怎麽辦啊?”


    這麽多蛇,也不知有毒沒毒,周老三咽了咽口水:“我……我喊人來幫忙!”


    “老五,大山……”周老三扯著嗓子喊道。


    隔壁的兩家人早被周建英的尖叫給吵醒了,聽周老三叫他們,兩個男人先穿好了衣服,匆匆趕了過來:“老三,啥事啊?”


    周老三指著周建英的窗戶下方:“這裏……”


    兩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都傻眼了,天哪,這麽多蛇,他們也對付不了啊。


    “有雄黃嗎?蛇好像怕那玩意兒。”王老五搓了搓手,問周老三。


    今年的端午早就過了,誰家還留那玩意兒啊。周老三搖頭,嘴裏不停地念叨:“怎麽辦?”


    還是張大山膽子大一些,他拿了出頭過來,在地上敲了敲。


    被燈光一照,又出現這麽多人,蛇怕人的天性冒了出來,紛紛甩著尾巴,悉悉索索地往院子外退去。


    見狀,周老三才鬆了口氣。幸好這玩意兒自動跑了,不然真是要嚇死個人。


    鄉下蛇很常見,並不可怕,但一下子來了這麽好幾十條就邪門了。王老五跟周老三關係還不錯,他輕輕拍了拍周老三的肩:“怎麽回事?是不是衝著你家建英來的?你家建英怎麽招惹上這玩意兒的,白天追著不放就算了,晚上還來?”


    他這一說,周老三也反應過來,對哦,這蛇哪兒都不去,偏偏就跑到了建英的窗戶外,不是衝著建英來的,還是衝誰來的,真他、媽邪門了。


    不行,不能等了,他明天就要帶建英和建設去請高人看看。


    這一晚,周家人都沒敢再睡。


    第二天,天還沒亮,周老三就先去找沈天翔請了假,然後帶著周建設兄妹倆去了縣城。因為兩兄妹都是傷員,周老三特意向村裏借了牛車。聽到動靜,薑瑜飛快地換好衣服,拿出用舊報紙包起來藏好的臘肉,悄悄地跟了上去。


    縣城離荷花村有二十多裏地,牛車很慢,趕到時已經十來點鍾了。


    周老三把牛車連同周建設兄妹放在了國營飯店旁邊的樹蔭,讓他們先等著,他有點事要去辦,一會兒就回來。


    然後,他拐了個彎,走出巷子,直接往大街對麵綠油油的郵電局跑去。


    郵電局是個兩層的紅磚小樓,門框窗棱都刷著綠綠的油漆,門上方還刷著“為人民服務”五個紅色的大字,進門有好幾個辦事的窗口,分別為掛號信、包裹、平郵、取款等。


    薑瑜站在街角,透過大開的門看到,周老三直接去了取款窗口,掏出了戶口本和一枚小小的黑色印章,趴在窗口,跟郵電局工作人員說了些什麽。很快工作人員從一疊文件中翻出一張單子,遞給了周老三。


    周老三掃了一眼,熟練地用印章沾了紅色的印泥蓋了個印,然後交給了工作人員。工作人員麻利地把手續辦好,然後數了三張紙幣給周老三,每張麵值10元。


    周老三笑得嘴都合不攏,把錢鄭重地疊了起來,放進了褲兜裏,然後謹慎地出了郵電局。


    薑瑜捏了捏下巴,目露深思,一次給周老三匯30塊錢,在這個年代可是個大數目,沒聽說周家在外麵有什麽親戚啊,而且就是普通親戚自己都不寬裕,也不可能一次性匯這麽多錢給周老三。


    這個匯款人激起了薑瑜的興致,她等周老三拐進了巷子,馬上走進了郵電局。


    別說周建英了,就是周老三和周建設也眼紅。


    不過周老三想得更多,薑瑜以後上了班,有了工資和糧食可以拿,他們家以後不是更寬裕了?況且,小學老師這活多輕鬆啊,還有寒暑假,周日,空閑的時候,一樣可以去村裏幫忙掙工分嘛。


    周老三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連村小的王校長放了假一樣要上工掙工分補貼家用,村裏、公社的幹部也都一樣。他有意忽略了,王校長和這些幹部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家裏負擔重,不掙工分補貼,家裏就要餓肚子,而薑瑜可隻是一個小姑娘,沒有負擔,她的工資和分的糧食完全夠她的開銷。


    不過現在最要緊的嘛,還是要讓薑瑜先答應把工資交上來,掙工分的事以後再說。


    周老三咳了一聲,腔調很緩,像領導講話一樣,先表揚了薑瑜一番:“還是小瑜你有本事,會念書。咱們老周家出了個吃公糧的,好事啊,建英、建設,你們得向小瑜學習。”


    客套了兩句,周老三話音一轉,接著歎了口氣,口吻無奈又沮喪:“哎,這麽大樁喜事,本來應該好好慶祝慶祝的,可家裏……建設受了傷,上不了工,建英也摔了,醫生說這幾天得休息。要給他們倆補身體,家裏今年的工分肯定很少,分的糧恐怕都不夠吃……”


    拉拉雜雜說了一通,無外乎就是哭窮,暗示薑瑜把工資拿出來補貼家用。


    薑瑜裝作沒聽懂,假模假樣地安慰周老三:“周叔,你別急,翔叔最通情達理了,不會讓誰家真餓著的,有困難咱們找翔叔,他會想辦法的。”


    想個毛的辦法,不過是讓他們借村裏的糧,來年再勒緊褲腰帶還。周老三被噎得無話可說,他是個好麵子的,怕落人口實,做不出直接張口問薑瑜要工資的事。


    不過嘛,這屋子裏還有一個薑瑜的克星。周老三給馮三娘使了一記眼色,叫她開口。


    可馮三娘卻低下了頭,隻顧著吃飯,氣得周老三真想給她一巴掌。行啊,女兒成代課老師,尾巴就翹上天,不聽他的了,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收留了她。


    薑瑜裝作沒看見這夫妻倆的眉眼官司,幾口扒完了碗裏的飯,站了起來:“你們慢慢吃,我去林主任家拿小學課本,提前備課,翔叔相信我,我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績,不讓翔叔失望,不給咱們家丟臉。”


    她這番大話無疑又在戳周家人的心肺管子,周建英嫉妒得差點把筷子都折斷了。


    等她一走,周老三沒了顧忌,氣憤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嚇得馮三娘蹭地站了起來。


    “長翅膀了啊,不就當了個代課老師,就不把我這個一家之主放在眼裏了?馮三娘,你自己說說,當初被婆家排擠,都快活不下去了,是誰收留你,是誰給你們娘倆一口飯吃,又是誰辛辛苦苦掙錢,供你那個好女兒上學的,現在有出息了,就一腳把我給踹開了!”周老三指著馮三娘的鼻子罵。


    周建英也在一旁幫腔:“爸,有的人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誰還記得你當初天天吃窩窩頭老菜葉子,供人家上學的恩情啊。這不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你當初就不該浪費這個錢。”


    父女倆一唱一和,說得馮三娘無地自容。丈夫死後,她被婆家罵喪門星,婆婆、妯娌、大小姑子逢人都說是她克死了丈夫,她在婆家實在呆不下去了,這時候有人給她支招,讓她改嫁,找個男人就有了依靠。


    馮三娘經人介紹後,改嫁到了周家。周家的日子算不上天堂,家裏家外都是她一把手抓,但好歹不用受婆婆妯娌的閑氣,每頓能填飽肚子。更何況,周老三還好心地供薑瑜念完了高中,這可是十裏八村的頭一份,提起這個,誰不誇周老三一聲仁義。


    以前,小瑜那孩子也跟她一樣感激周老三。可自從落水後,不知怎的,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變得自私又有主見,一點都不體貼她了。她現在是根本做不了那孩子的主。


    麵對父女倆的責難,馮三娘有些心酸,從自憐自艾中回過神來,捏著打滿補丁的衣擺,硬著頭皮說:“為了感謝林主任推薦她去學校,小瑜以後每天放學要去林主任家給她的孫子小偉補課,以後晚飯就在林主任家吃了。小瑜說不能白吃林主任家的,所以把錢給林主任,糧食拿回家,當時翔叔也在。”


    這才是為何周老三示意她讓薑瑜把錢交出來,她沒動的原因。


    馮三娘本來就膽小盲從,對周老三這個丈夫唯命是從,同樣對強勢的村長和林主任她也不敢反抗。當時在衛生院裏聽薑瑜這麽說,她就隱隱覺得不妥,可麵對林主任的冷臉,她不敢有異議,隻能默認了。


    聽到翔叔也在,周老三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林春花那娘們本來就難纏,再加一個沈天翔,他壓根兒說不過,更何況,他還欠著沈天翔一隻雞和一塊臘肉呢!


    周老三也是一個欺軟怕硬的,牽涉到這兩個人,他也隻能暫時偃旗息鼓了。


    “行了,我知道了,洗碗去,建英也受了傷,明早你多煮一個雞蛋。”


    聽說又要煮雞蛋,馮三娘心裏叫苦不迭,現在家裏就一隻老母雞,一個月頂多下一二十隻雞蛋,建設每天一個,建英又要吃,她上哪兒變去?更何況,家裏的鹽又要吃光了,火柴也隻剩半盒了。


    但她不敢在這個關頭上再觸周老三的黴頭,隻能答應。


    ***


    薑瑜放下碗就去了林春花家。


    她去的時間剛剛好,林家也正巧吃完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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