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綾崎隼


    1


    正值盛夏,漆黑的夜幕降臨。


    我在站台等著慢車,尋找無形的自我。


    隨著這個夏天的結束,暗淡無光的十餘歲時代也將迎來終點。自我意識膨脹,無聊故作憂鬱,像那些文科高中女生一樣過度粉飾著青春。厭惡這樣的自己,想要做出一些改變,大概是由於這樣的原由,我踏上了旅途。


    突然傳來了憤怒的人聲,轉眼看去,在等候著同一輛車的站台裏,一名高個少女和一名男性工薪族發生了爭執。


    在這樣的距離下聽不清具體的對話,但隻是看到這兩人的爭吵,就會有切身的感受。上一次和別人爭吵要追溯到什麽時候呢?爭吵需要對手,憤怒需要內心的彈力。這兩者在如今的我身上都找不到。


    踏入二十歲之前,想要找個戀人,以及談論不著邊際的夢想時也會認真傾聽而不嘲笑我的夥伴。心懷這種想法的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普通平凡,於是最終陷入了暗淡的心境。


    地方城市的朦朧街燈,與仍未垂頭的稻穗。


    僅僅在車上搖晃了十五分鍾,從車窗向外眺望的風景就發生了變化,使我切實的體會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車內除我之外別無他人。


    陌生的土地上,素未謀麵的人們。在平凡的我所不熟知的城市裏,說不定會出現打破現狀的奇跡邂逅。思及此處,我恍惚的望著八月朦朧的月色……


    過道的車門打開,一個人從旁邊的車輛走來。轉眼看去,是那位剛在在大廳裏爭吵的高個少女。她環視車內,然後坐到了我對麵的座位上。


    明明沒有其他乘客,車內還有許多空位,為什麽……


    在找到答案之前,我和她視線相遇,然後下意識的低下了頭。明明內心毫無虧欠,可不知從何時起我卻變得如此害怕和人對視。也不明白為何,我變成了這樣的人。


    迷茫地閉上雙眼,將耳機裏流淌著的音樂灌入耳內。要是閉上眼睛就能和這個世界隔絕就好了,我潛心地祈禱著。


    不知小睡了多久。


    “住手!”


    從耳機流入的音樂中,突然摻入了哭訴般的聲音。


    睜開眼睛,坐在對麵的少女表情扭曲,身穿西服的工薪族站在她的麵前。四十歲的男人熱忱地向有著丹鳳眼的她搭話。我摘下了耳機。看來那位少女正在被搭訕。男人口齒不清,大概是喝醉了。


    此時,我再次和她四目相對。


    少女投過來的目光,是如此的美麗。


    “都說住手了!”


    工薪族伸出的手,被她狠狠地撥開了。


    這就是俗稱的“決定勝負的時機”吧?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這輛穿行鄉村的火車上隻有我們三名乘客。一名在火車上被醉漢騷擾的少女,還真是可愛得讓人咋舌。此刻我不是在尋找著自我嗎?


    boy meets girl wele。拿出勇氣。


    雖然自出生後從沒像這樣吵過架,但眼下正是最適合第一次鼓足勇氣的情景,不是麽!


    不過,正當我振奮心情,將要大聲喝止“住手!”時,眼前發生的狀況讓我僵在了當場。


    下個瞬間,喝醉的工薪族被擊飛,噴射的鼻血在空中劃出一道彩虹的形狀。少女舉起的右臂以完美的上勾拳擊中了對方的臉。


    我的大腦無法處理眼見的光景,思考驟然停止。


    少女鬆開緊握的拳頭,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目光俯視向那個男人。


    “就這樣去死吧。”


    麵對捂住顏麵、疼得滿地打滾的工薪族,少女毫不留情地惡言相加,然後以冷淡的視線看向了我。


    “看什麽看。”


    “唉?”


    被不耐煩的聲音責問,僵死的思考回路終於再次啟動。


    “我在問你,從剛才開始,是誰允許你一直盯著我的?”


    她用帶有報怨之色的眼神瞪向我,咂了聲舌頭,伸出右手。


    “那麽,觀賞費。”


    “啥?”


    “你剛才看我了吧。不能簡單了事,交錢!”


    稍等下,這種出人意料的劇情展開是怎麽回事。


    “喂,快點。一萬日元就好。”


    “那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慌忙抗議後,她一下子靠到我的麵前,瞬間抓起了我的衣襟。


    “我都說了一萬日元就好。我正為錢所苦,是男人的話就閉上嘴大方地把錢交出來。還有,說出你的住址,會還你的,快點。”


    被提起的高度已經不能算是開玩笑了,我下意識地從口袋裏掏出錢包,然後霎時就被搶走了。接著她看向錢包裏……


    “明明一幅學生打扮,為什麽你會帶這麽多錢?”


    旅行的資金總共十萬日元整。我原本打算在這些資金用光之前尋找自我。不知算不算波瀾萬丈的開場,我現在很可能要麵對突然失去全部財產的危機。


    她信守了自己的勒索金額,隻拿走一張一萬大鈔,然後交還了錢包。僅僅如此,我的心中卻浮現出如獲大赦般的心境。如果所有財產都被搶走,自我尋找之旅恐怕就要強製中止於此了。


    “那麽,告訴我住址,我會還錢的。”


    腦海中描繪出的boy meets girl畫麵已經煙消雲散。不用還錢也沒關係,我已經不想再和她產生什麽瓜葛。但我卻無法逃離她的視線,潦草地在筆記本的空白頁上寫下住址,撕下交給了她。


    “在學生街啊。你是大學生?一個人住?”


    “……是的。”


    “要保管好自己的錢呢。”


    正當我想要對她的話提出抗議時,摔倒在地的工薪族終於抬起了頭。鼻血把襯衫染得赤紅。


    “你這家夥,做了什麽……”


    男人瞪向她,匍匐似地伸出手。


    但是,她毫不留情地踢飛了男人的手。男人再次疼暈時,火車駛入了車站大廳。


    車門打開後,她用蔑視的目光瞥了我一眼,颯爽地離去了。


    蹬牆越過鄉下的無人檢票機,她的身影漸漸融入了黑暗之中。


    後背感受著潮濕黏著的汗水和嵌入夜晚間隙的蟬鳴,我領悟到了尋找自我所伴隨的困難。就這樣回家吧,突然充溢胸腔的空虛感襲來,我打起了退堂鼓。


    2


    上午11點。災難在這一天也不期而至。


    連續三次響鈴後,傳來了用力的敲門聲。


    迎來了進入大學後的第二年,已經三個多月沒有在大學露臉的我,如今在學校沒有一個朋友,自然想不出造訪公寓的人是誰。如果是推銷報紙或是宗教勸誘,敲門聲又顯得過於劇烈。這裏是廉價的古老公寓,沒有防盜鎖鏈和貓眼孔,想要確認隻能出門。懷揣著不好的預感,我打開了玄關的門……


    一秒後就關上了門。準確而言,是想要關上門。但,


    “為何閉門拒客?我還沒說明來意呢,這種待客方式太過分了吧?呐,能聽我說幾句麽?”


    為了防止我關門,紅色的運動鞋插入了門打開後的空隙。


    隻開著運動鞋寬度空隙的大門對麵,在眼前擠出笑容的,正是在火車上遇到的恐嚇犯。三天前,與她的相遇成了心靈創傷,我也因此斷絕了尋找自我之旅的想法。現在,災難再次披著羊皮降臨。


    “報歉,我有點忙。”


    “說謊。大學正是暑假吧。”


    “不,是特別課程。”


    “呐,你想死麽?今天是八月十三日。哪間學校會在盂蘭盆節上課?如果你繼續說謊,這個公寓就要爆炸了哦。”


    露出天使的微笑,卻說出了極為可怕的話。


    我的後背直流冷汗,最終還是死了心,卸下了關門的力氣。


    “哦,還有空調呢。打擾了。”


    門被粗暴地打開,容忍了她的入侵行徑。


    “喂,等下。你有何貴幹?我要叫警察了。”


    “明擺著是來還錢的嘛。我會把那一萬日元還給你,快拿點喝的出來。就是因為你這個樣子,才一直交不到朋友。”


    “別多管閑事。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我欲哭無淚地向她反問。她露出了鄙視的笑容。


    “唉……真是把自卑畫在臉上呢,看來你果然沒有朋友呢。要是在研討課題時要求結成2人小組,你肯定會猝死吧?”


    她走進了亂七八糟的房間,連按了幾下調節空調溫度的按鈕,兩秒鍾就把數值設定到了最低溫度。


    “又活過來了!空調最舒服了。呐,你常備著無糖可樂麽?”


    “那個,你不是來還錢的嗎?這樣的話,不趕快還錢然後回去嗎?我很忙。”


    “你又說謊了。我知道的喲,你差不多就是個家裏蹲。”


    冰冷的視線向我刺來。


    “你怎麽會知道這種事……”


    “咦?我居然又猜中了?我隨便說的呢。你能充滿自信地說出三名以上朋友的名字嗎?”


    “你到底是有何怨恨,要如此糾纏我?”


    “都怪你在火車上瞥了我一眼吧。說起來,那個時間你在地方線上做什麽?”


    “……我在尋找東西。”


    “找東西?”


    “怎麽說呢……”


    難以解釋清楚。


    “討厭毫無變化的日常生活,所以想踏上旅途遠行,直到花光所有的錢。也許這樣做就會有些什麽改變吧。”


    我的回答明明認真嚴肅,她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個難道就是俗稱的尋找自我?”


    “是的。不好嗎?”


    “不,沒什麽不好。簡而言之,就是讓我心感憐憫。該說是舊時代的產物嗎?真的會有這樣的傻瓜呢。但是,你為什麽回家了?”


    我充滿憤恨地盯著她。


    “在你的恐嚇下,害怕了。”


    她抬頭陷入了沉思。然後,


    “哼嗯,那麽作為借錢的還禮,我來幫你改變吧?”


    她露出挑釁的眼神,說道。


    當然,我不應該認真地接受她的建議,也不能認為自己這樣的廢物會如此簡單改變。但是,對當時的我來說,即使厄運之神也想要緊緊的依靠過去吧。回過神來時我已經點頭同意,等待著她接下來的話。


    3


    她的名字是新垣明季沙。


    她拿出駕照,祖籍是新瀉縣的地方城市,我出身於毗鄰的山形縣,卻未曾聽聞過她的故鄉。


    應該是為了還錢而來的她,如今卻改口聲稱自己沒錢,然後又向我提出“要去打工麽?”,弄得我一頭霧水。雖然不得要領,但自從相遇之時起,現狀就從未改變過,我已經失去了抱怨的力氣,也沒有抵抗的心情。


    “我眼下沒有現金。但是,如果你能陪我一起,我會十倍返還,順帶也能幫你找到帥氣的自己。”


    錢的事情先放在一旁,改變這樣的日常生活正是我的願望。


    交不到一個朋友,停留在不負責任的社會延緩期,怎能忍受這樣的狀況!我如同抓住稻草的溺水者。雖然比起稻草,她更像是一把利刃,但若將吾身委以她的行動力,大概會產生一些改變吧。


    沐浴在從車窗照射進來的盛夏陽光中,我們在火車上搖晃。


    我支付了兩個人的旅費,坐了一個小時左右的火車後,下車的地點是海邊的鄉下小鎮。那麽,為什麽我們會來到這裏呢?在我提出懷疑之前,緊接著又坐上了沿海岸行駛的大巴。


    在大巴的搖晃方式中似乎能體味到人生的意義,憧憬這種大人的日子似乎就在不久之前。如今,不論坐在旁邊的她是何人,我所期待的未來又是什麽模樣,僅僅在旅行的目的尚未明確的眼下,我仍然擁有做夢的自由。抱著她其實是被我遺忘,曾與我山盟海誓的青梅竹馬之類的幻想,自己不禁害臊得想死,不過一旦懷有了這樣的期待就再難停止妄想。


    抵達終點,僅有的我們兩名乘客下了車。


    環視立在周圍的廣告牌,看來這裏是溫泉街。成片的向日葵田在眼前無邊無際的鋪展。我們還真來到了鄉下。


    時間剛過下午五點,滾滾烈日已經向西傾斜。這時我卻注意到視線內的向日葵有些奇怪。很明顯,所有綻放的向日葵全力地低著頭。是生病了,還是別的原因?


    “注意到了?眼神很尖呢。這是為了振興小鎮開發的新品種,名為“負向日葵”,用來對抗這陰鬱的夏天,你怎麽看?”


    這是什麽問題,完全搞不明白。


    “對了。順便向你確認一下。你多大?”


    “下個月二十歲。”


    “什麽嘛,原來是同歲。那麽,直接叫我明季沙吧。”


    僅從外表來看,完全難以判斷她比我年長還是年幼,同齡的事實讓我稍微產生了親近感。她也還是學生吧。


    “那個。差不多該告訴我此行的目的了吧。”


    “你想改變自己吧?”


    我控製住自己害羞的心情,點點頭。


    “那麽,從現在開始按我說的做,你就會產生革命性的變化。”


    “但我還是一頭霧水。”


    聽到我的回應後,明季沙的臉上浮現出傲慢的微笑。


    “哎呀,說了讓你相信我。”


    請回想一下至今為止的經曆,你到底是經過了怎樣的思考過程,才敢堂而皇之地要我相信你。但是,生性懦弱的我來到此地,連回去的能量都已經喪失,最終隻能在她的帶領下,走在通向街道深處的緣路上。


    四處冒起溫泉街特有的白煙,傍晚的街道上彌漫著些許的硫磺味。


    她走在前方的影子隨著的時間慢慢伸長。


    大概走了十五分鍾,我被帶到了鎮守在街道深處的巨大溫泉旅店。因為一路徒步而來,所以立刻就明白,論建築的規模,鎮上當之無愧的第一便是眼前這棟。


    看了一眼標牌,上書“溫泉屋·新垣亭本館·向日葵”。


    和洋結合的木建基調,雅致的建築物散發出高檔的氛圍。壓倒性的存在感甚至可以說是溫泉街的盟主,矗立在眼前。


    “在這裏絕對要配合我。”


    小聲囑咐後,明季沙順勢向正麵玄關走去。我慌忙緊隨其後……


    “大小姐!”


    站在正麵玄關兩側的兩個男人看到明季沙後趕了過來。


    “大小姐”是怎麽回事?男人像是服務員,身上穿著帶有“新垣亭”名字的和服,但相貌和舉止卻明顯與正經人不同。剃得很深發際線像是黑道電影裏的角色,相貌極有迫力。


    “大小姐,您去哪了……大家都很擔心呢。”


    “多嘴!我不是好好的回來了麽?爺爺他們呢?”


    “老板在大廳。因為是盂蘭盆節,重要人物都已經集合完畢。”


    “這樣啊。真令人憂鬱呢。”


    “我去召喚傭人。”


    “不用。我回來是有事要和他們說,若是引來額外的事情就麻煩了。退下,天黑前都是正常營業吧。”


    聽到明季沙的話後,男子們俯身低著頭做自己的工作去了。


    “那個……新垣小姐?”


    戰戰兢兢的叫出她的名字後,女式皮鞋的鞋根便用力踩在了我的腳指甲上。


    “我不是說過


    直接叫我明季沙麽。喂,你是笨蛋麽?想死麽?”


    “報歉,是我的錯。明季沙。”


    “嗯,這樣就好。真壁市貴。”


    可惡。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卻隻能讓我感覺到蔑視之意。


    “做好心理準備了嗎?接下來就是戰爭了呢!”


    到底要準備什麽,明季沙還是沒有把關鍵之處告訴我,真是丈八和尚摸不著頭腦。雖然想抗議,但無奈自己是膽小鬼。我察覺到自己臉上的抽搐,強擠出微微的笑容附和了她。


    “那麽,戰爭開始了喲,做好覺悟吧。”


    她的眼神中充滿精悍之色,向正麵玄關奔去。戰爭是什麽,我完全搞不明白。但是,事到如今我也明白理解,這種牢騷話對她絕不適用。


    4


    大廳中正在舉辦宴會吧。觥籌交錯的熱鬧場麵,隨著明季沙的登場突然一變。


    沉默在周圍擴散,好奇的視線集中在我們兩人的身上。要用怎樣的語言來形容此時的心情呢。大廳內有數十名看上去絕不像是正派人士的粗俗男人。所有的視線都轉向了我和明季沙。


    這個人剛才說過要開戰吧?這是什麽噱頭?


    明季沙的全身承受著視線,肩膀浴風而行,筆直地衝向大廳深處。一位威嚴的白胡老人坐在上座,臉上滿是傷疤。


    “如您所願,我回來了。”


    麵容嚴肅的老人來回撫摸了一次白胡子。


    “本以為你會逃竄到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了嗎?”


    “爺爺,你莫不是老年癡呆了?我不是說過自己的人生要自己決定麽?”


    “你到底想胡鬧到什麽時候!”


    “父親不是排除了全族的反對和母親結婚了嗎!那我又怎能忍受強加於我的政治婚姻?”


    “但是,真理亞年紀輕輕就故去了,結果悠馬在哀傷中變成那幅樣子。雖然還無法讓你理解這次婚姻的含義,但對這條觀光客人減少的街道來說,和舞原家的聯姻以及業務合作……”


    明季沙哼笑聲打斷了老人的說教。


    “那種事和我有什麽關係!我不管舞原是大企業還是世家,但用錢就能讓我幸福麽?我還隻有十九歲,怎麽能和年長十餘歲的老頭結婚!太惡心了!”


    “說話注意點!舞原先生也在場!”


    我總算有點明白了現場的人物關係和事態。明季沙是這個溫泉旅館家的孫女,看起來她被強迫和某個大企業家的兒子結婚。白胡子老人是明季沙的祖父,她的父親似乎正臥病在床。


    明季沙環視了一圈,不久後,視線固定在了一處。


    “對,他就是舞原和沙。馬上就是後天的婚禮,勞他提前趕來。不許再說無禮的話,人要知恥,混賬!”


    那是一位臉蛋漂亮到令人害怕的男人,身上隨意穿著白襯衫和領帶。脖子和手腕上掛有數個閃亮的貴金屬飾物,一頭摩登造型的長發,看起來不像是什麽良家子弟,更像是夜店的牛郎。


    喂,明季沙,你的臉有些發紅啊……剛才罵得那麽痛快淋漓,現在莫不是看入迷了?難道以前沒看過他的照片麽?


    “唔……你是舞原和沙?初次見麵!”


    聲音提高了八度。果然像是對他著迷了。


    “呀,你好。”


    隨著輕快的微笑,舞原抬起一隻手打招呼,似乎剛才的吵鬧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明明剛被未婚妻直接拒絕了婚約,看來小白臉的心裏果然還很從容吧。被雷劈死就好了。


    “舞原先生,雖然有些突然,請讓我在此把話說清楚。”


    然後,我的右臂被用力一拽。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明季沙就把自己和胳膊和我的胳膊貼在了一起。這就是女孩子的味道呢。正當我沉浸在這種不合適宜的感慨中時……


    “我已經和此人定下婚約。所以不能和你結婚。報歉,請回去吧!”


    喂,稍等一下!


    大廳裏瞬間燃起了怒火,憤怒聲縱橫交錯。百分之一百都是向我的咒罵碎語。“殺了你”、“活埋你”、“要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界上”之類的駭人言辭傳入我的耳中,但我也沒有聽說過這件事啊!


    “就算我有未婚夫也沒關係,市貴已經向我發誓,在任何敵人麵前都會保護我!”


    明季沙拳頭抵胸大聲呼喊,當然,是在全力的撒謊。


    “你叫市貴?你這家夥!居然對出嫁前的姑娘出手!”


    白胡子的當家憤慨激昂,在場的任俠男兒也臉帶怒色起身。


    “喂,市貴也說幾句!你那麽愛我,會替我說服大家吧?”


    稍等一下。為何要用如此感覺良好的濕潤眼眸把麻煩事都推給我?開什麽玩笑!對了,還不如請你親口告訴大家你在開玩笑吧。


    對麵的上座處,家主拿起掛在牆上的日本刀,一口氣從鞘中拔出了刀身。


    “看起來新垣家的婚姻遇到難題是代代的宿命呢。市貴,老朽為了取妻最終與全族死鬥,你聽說過我臉上傷疤的由來吧?即使如此仍然單身前來挑戰,這份覺悟雖然愚蠢,但也很了不起。不過,我新垣虎雄作為一族之長,必須要結果你的性命。”


    明季沙阻擋在憤怒的虎雄和我之間。


    太好了。原來你會幫我阻止他的!可是下一刻,她卻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虎雄的麵前。


    “市貴就算是死也要保護我呢!”


    原來不是要保護我!


    明明句尾的發音那麽可愛,內容卻說出如此駭人,這個小姑娘!


    “正因為如此,孫女看上的男人,雖是敵人也值得欽佩。”


    冷笑中,白須老人手握日本刀擺出上段的姿勢。


    我看向舞原和沙想要求助,他卻很平常地在和旁邊的男人把酒言歡。唉?你才是話題的中心人物吧?為什麽如此平靜?


    “市貴,就算人鬼相隔我還是會喜歡你的!”


    不要隨意就殺了我啊!都是因為你,我現在簡直如履薄冰!


    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未曾有過的生死危機迫近身前,就在我將要失去意識時。


    “真是相當吵鬧的宴會呢。”


    通透美妙的聲音傳來,大廳裏的所有人都看向了入口處。一名高個、溫文爾雅的男人身穿平和色調的和服,站在那裏。長發下戴著眼鏡,知性的雙眸注視著明季沙。


    “悠馬……你身體如何?”


    虎雄放下舉起的刀,臉色緊張的向他問道。


    悠馬應該是明季沙父親的名字。身體虛弱的他體型纖細,虛幻得仿佛將要溶解在如今夏日的熱氣中。


    “明季,你回來了呢。”


    “父親……”


    明季沙一改剛才頑劣的態度,內心明顯的動搖起來。以虎雄為首的全族男性在悠馬麵前也露出了緊張的表情。


    “好久不見,還好麽?”


    “我很好……父親的身體似乎也好一些了……”


    悠馬滿臉若無其事的笑容,視線轉向了我。


    “你是明季的朋友?”


    “啊。是,是的。報歉……”


    “明季給你添麻煩了。我準備了最好的房間,請安心的在此住宿。”


    “等下,悠馬。這家夥是不速之客。現在正要決定誰才是配做明季沙的丈夫……”


    “父親。婚禮是在後天吧?如今再怎麽著急也無法解決問題。明季好久沒回家了,還沒安穩下來。請不要把未來的不安放到今日。舞原先生也在這裏。明天再聽明季的結論也不晚吧?”


    聽到悠馬穩重的建議,虎雄不太情願地將刀收入鞘中。


    “即使事有波折,結局也不會改變。從道理上


    講,也不能再讓舞原先生看到如此不成體統的場麵。”


    虎雄再次向舞原低頭,然後看向了我們。


    “明季沙,你也聽到了。你要在明天黃昏之時對一切做個了結。這是一族的全體意決議。如果你無法接受,我就隻能和你斷絕關係。要仔細思考自己的決定會帶來的後果。”


    這句話為今日的亂局拉上了終幕。麵帶苦色的明季沙也沒有頂嘴,我們在悠馬的引導下離開了大廳。


    離去之際,回頭看到舞原和沙一臉認真地神色注視著裝有日本酒的酒盅。我弄不清楚他在想什麽,當眾丟了麵子卻沒有發怒,反而靜觀局勢。他的心中到底卷起了怎樣的波瀾呢?


    巨浪般的無妄之災暫時過去了,我終於有了片刻的思考機會。


    悠馬把我帶到了住宿用的房間,咳嗽聲讓旁邊的我也不禁感到痛苦。同時,每當他咳嗽時,明季沙的表情也悲傷得扭曲起來。


    來到房間後,我提出了一直在意的問題。


    “那個……剛才虎雄先生說如果不結婚就要和明季沙斷絕祖父女關係,是認真的嗎?”


    “沒有人能推翻父親的決定。”


    “但是,既然你是繼承人……”


    “一眼就能明白吧?我大概不可能比過了七十七喜壽的父親活得久。他沒有理由聽取這種兒子的意見。”


    “父親,不要說出這種馬上就會死了似的話。”


    眼見著就要哭出來的明季沙提出抗議,悠馬的臉上浮現出混著悲傷的苦笑。明季沙深深的愛著這位病弱的父親吧。如果斷絕親情,就要斬斷和悠馬的緣分。這樣真的對她好嗎?


    5


    明明是不速之客,悠馬先生卻給我安排了一間過於寬敞的豪華和室。壁龕上掛著華麗的掛卷,形狀難以描述的壺在塌塌米上並排陳列。


    我的專業正是建築學。老實說,對饒有風情的街道以及嶄新的宅邸內部構造很有興趣,但卻沒有外出的勇氣。過了晚上七點,有人送來了從未見過的懷石料理,但包括明季沙在內沒有其他人來訪。


    日期交替之時。


    向窗外窺探,旅館中一片寂靜。溫泉的營業隻到今天的傍晚,如今這個建築裏隻有包含親屬在內的有關人員。


    我的房間在第四層頂樓,通過旅館中央的巨大通頂能直接看到一層。靠在紅木的扶手上向樓梯下方俯視,沒有外出散步的人影。


    事情的經過暫且不提,好不容易能在如此高檔的溫泉旅館住宿,去泡一下露天溫泉吧。在給我帶路時,悠馬先生曾言及這裏有二十四小時供應的溫泉。


    我悄聲向溫泉設施走去。我盤算著如果有人在就回去,但至少在換衣間裏還沒有察覺到有別人。


    走進大浴室,隻洗了洗身體就來到了屋外。


    蒸汽的那一頭,一個令人驚歎的廣闊露天溫泉映入眼簾。蔥蔥鬱鬱的樹木氣勢恢宏地並排聳立,幾枚樹葉飄落到水麵上。


    把腳伸進水中,波光蕩漾,月影搖曳。


    僅是踏入這個溫泉,就能讓人感受到住在這裏的意義。露天溫泉的美麗不禁讓人發出無邊的感慨。


    白柏的芳香,盛夏的蟲鳴。朦朧的月光,茂盛的綠葉。


    引水用的添水躍起時發出竹筒敲擊聲。當我看向那裏時不禁擯住了氣息,如同庭園般秀美的露天溫泉讓我深深為之著迷,因此完全沒有注意到,


    “呀,又見麵了。”


    蒸汽的對麵,明季沙的未婚夫舞原和沙注視著我微微一笑。


    “啊,打擾了,報歉。”


    看到慌忙道歉到我,他露出了苦笑。


    “我想不出你有什麽需要道歉的原由。”


    “因為,白天都是因為我,把你的婚約弄得一團糟糕……”


    “啊,不用在意。你不是新垣家的人,所以我能如實相告,對我而言,就算這次婚事無法順利舉行也沒什麽關係。”


    他口氣閑淡地說道,但……


    “但是,這次相親也是業務合作的一環……”


    “他們希望通過和舞原的合作,重新振作溫泉街吧。這條街道的山景和海景都很漂亮,食物也非常美味。如果提出適當的谘詢意見、籌得資金,就大有可為。可如今現狀每況愈下,和我們的業務合作是他們極其渴望的一張牌吧。你也在小鎮入口處看到了吧?那個叫做“負向日葵”的東西,就是這個小鎮的努力一直迷走的產物。”


    “舞原先生如何看待這次婚事?”


    “明季沙啊。雖然今天是第一次見麵,大體來說,她很可愛吧。我很喜歡強勢的女人呢。應該說是喜歡被咒罵的時後背哆哆嗦嗦的爽快感吧。在這方麵你也一樣嗎?”


    非常遺憾,我完全不能理解這種取向,但暫且先曖昧的點頭回應。


    霧氣對麵的舞原目不轉睛地看向浮在夜空中的明亮滿月。


    “我能問你一件事麽?”


    “嗯。”


    “你真的是她的戀人麽?”


    銳利的視線向我刺來。


    “在大廳時,你看起來有些困惑,我不禁懷疑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懷揣著某些原由而來。”


    他的推測一語中的。明季沙隻是利用我缺乏主動性的性格來提出解除婚約。因此,我當然也沒有忠誠於明季沙的義務。


    我的心情浮搖不定。


    不好意思背叛同伴不多的明季沙,如果擅自說出她刻意隱瞞的事情,不知自己將受到怎樣的對待。但是,一直為明天而擔驚受怕的現狀也讓我也很難受。


    想說出來輕鬆一些,想讓他知道我逐漸閉塞的困境。舞原比我年長,看起來也是從容有度的大人,我不禁產生依賴他的想法。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將自己和明季沙的相遇以及至今為止的所有經過全盤相告了。


    聽完一連串的話後,平靜的微笑從舞原的臉上消失了。


    “她想向你尋求幫助吧。”


    “不可能辦得到吧。我一個人麵對那樣的一群人……”


    “不是這件事。我是說你和她在火車裏相遇的時候。乘坐另一輛火車的她,過了一會兒後換到了你乘坐的火車上吧?看樣子,你在站台裏看到的那個和她吵鬧的男人,和被她打飛的那個男人,十有八九是同一個人。她為了甩掉糾纏不休的男人而換乘火車,卻害怕再次被人搭訕,所以特意坐到了你的正對麵。然後果不其然,那個醉漢又來騷擾她。”


    舞原繼續往下說,仿佛親眼看到了當時的場景。


    “她明明期待著你的幫助,但就在眼前的你卻什麽也沒做。不論再怎麽逞強,她隻是一個女孩子。女性對被陌生男人騷擾的恐懼,遠遠超出咱們男人的想象。她肯定對沒有出手相助的你感到失望,甚至憤怒吧。然後想到了這個出氣的計劃。”


    “……出氣的計劃麽?”


    “對。將你卷入這些的回家之旅,消愁解悶之餘,順便意圖破壞我們的婚約。所以,她不惜恐嚇也要問出你的住址。”


    聽到舞原自信滿滿的解讀後,我越發感到事實大概就是如此。


    “……為什麽你能明白到這種程度?”


    他的臉上浮現出喜歡惡作劇的孩子般的表情。


    “如果我說自己是私人偵探,你會相信麽?”


    偵探?如此強勢的職業真的存在嗎?


    見我難以解開心中的疑念,舞原苦笑道。


    “你的反應很正常。我做什麽職業和這個也沒什麽關係吧。但有一點需要訂正,我其實隻有二十六歲,被當成三十歲的老頭真有點傷感呢。”


    雖然舞原說話的態度很超然,但故意歪曲婚約者的信息,按世間的常識看是絕無可能。到底這樁婚事是怎麽一


    回事呢?


    “你自己怎麽看待明季沙?”


    “你要問我的話……”


    老實說,隻能說是災難。


    “就算是你,在火車上也曾想要幫助她吧?”


    “那個,如果女孩子在眼前被醉漢糾纏,一般來說……”


    “不後悔嗎?當時如果鼓足勇氣,此時的你可能就變成了她心中的大英雄。”


    “事已至此,後悔也晚了吧。”


    如果能和明季沙成為平等相處的朋友就太幸福了。但現在,我隻是她的下仆而已。何況,我也不期望她會改善對待我的態度。


    “喂。好不容易認識那麽可愛的女孩子。不要輕言放棄。”


    “但是,重鑄曾一度失去的信賴……”


    “長大成人後,邂逅並不是容易得到的東西。你也馬上就要成人了吧。應該更加重視一期一會呢。”


    舞原的兩側嘴角上揚,做出貓一樣的笑容。然後,


    “我有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自信滿滿地說道。


    舞原先生先行離開了溫泉,我眺望著幾欲落下的星空,陷入了深思。


    如果想要和明季沙重鑄為平等的關係,隻要將她從現狀的困境中救出來就好了。那是唯一的、決定性方法吧。不過,我畢竟隻是一名局外人,是不可能做到的。即使如此……


    明天的黃昏,不知道明季沙會得出怎樣的結論,但我要陪伴她到最後。我下了決心。雖然她是那樣胡來的家夥,但被強迫步入自己不中意的婚姻也太可憐了,即使將來沒有boy meets girl的情節,共享了至今為止的旅程也能體會到重要的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舞原先生最後的話說到了我的心坎兒裏。


    “不論何時,隻要是可愛的女孩子我就會喜歡。男人都是同樣吧?”


    我雖然沒出息,但這句話我深表認同。


    即使是我,隻要是可愛的女孩子就會喜歡。


    6


    天亮了,當天我一直呆在分配到的那個房間裏。


    吃完送來的豪華午餐,看著衛星台播放的英超錄像時,明季沙終於露麵了。


    “之後就是在大廳的最後商談,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你才是,要如何決定?”


    “明擺著要抗戰到底嘛。直到高中都在努力學習,終於得到自由可以徹底地玩,怎麽可能在二十歲就結婚!”


    “但是,不結婚的話就要被掃地出門了吧?”


    “問題就在這裏。斷絕家庭關係後也不能再去上大學,現在有傭人的話什麽家務都不用做,而且我最終也想得到這個家的財產……”


    為何她在此時也坦率的麵對自己呢。我的心境也漸漸清爽起來。


    “那也好。反正也隻能盡人事知天命了。走吧。”


    最終,我們仍然沒有得出任何的結論,便向大廳走去。


    在這件立足於業務合作而結成姻親關係上,親戚當中沒有人會成為明季沙的同伴。如果沒我,她就是孑然一身。


    族人已經聚集在大廳中,甚至還看到了昨天不曾露麵的女人和孩子。


    白須家主新垣虎雄威儀堂堂地坐在上座的中心,明季沙的父親悠馬坐在旁邊。悠馬身穿優雅的和服,在新垣家中獨放異彩。


    舞原和沙就坐在上座旁邊,還是一如既往地與緊張無緣,浮現出飄然的表情,與我對視的時候還淺淺一笑。


    明季沙勇敢地靠近虎雄。


    “明季沙,腦袋冷靜下來了嗎?”


    “你覺得我一天就會改變想法嗎?看來爺爺不滿足於禿頂,更要向癡呆的方向邁進了吧?來自地獄的迎接還沒到嗎?”


    “你這家夥!說話太過分了吧!”


    “我和市貴是彼此相愛的!明明有自己喜歡的人,怎麽可能和其他人結婚?我無法欺瞞自己的感情,愛絕對不能有謊言!”


    但是,高聲宣稱的這份愛情正是赤裸裸的謊話。


    “如果強迫我結婚,市貴也不可能坐視不管。雖然他看起來這樣,但各種方麵和那種感覺卻很厲害呢。”


    還說這種沒頭沒腦毫無根據的話……


    在明季沙廉價的挑撥下,坐在虎雄周圍的可怕麵孔站起身來。


    “市貴!你這家夥,看來死也不能滿足你呢!”


    “你這混蛋!既然敢誆騙大小姐,就不要想活著回去!”


    三十秒就讓整個場麵沸騰起來,這大概也是一種才能吧。


    他們激昂的敵意集於我一人之身,讓我三秒鍾就淚眼朦朧了……


    “明季。你做好覺悟了嗎?”


    悠馬通透的聲音響起,場麵瞬間安靜得仿佛能聽到滴水聲。


    悠馬的臉上浮現出悠然的笑容,繼續說道。


    “我站在明季這一邊,會尊重你的意思。但是作為交換,明季也必須接受新垣家的決定。我會和你斷絕父女之情。”


    聽到表情絲毫不變的父親如此相告,明季沙變了臉色。


    “怎麽會,就連父親也要和我斷絕關係……”


    “因為那是全族的決定。雖然斬斷和明季的親情十分痛苦,但既然是你所期待的未來,那我也承受著這份痛苦支持你。”


    “但是,不是剛剛約好,等到父親的身體康複就一起去旅行嗎?”


    “希望和新垣家訣別的人不正是明季嗎?”


    悠馬所言在理。


    因為他隻是重述了明季沙的話,沒有任何錯誤。


    “但是,怎麽會……”


    悠馬流露出的眼神仍如同往常般淡然,從他的表情中看不出絲毫的苦惱或猶豫,淡然到冰冷的程度。悠馬繼續往下說。


    “明季應該考慮了一個晚上,然後才決定要斷絕關係的吧?”


    明季沙的心中既沒有舍棄過去的覺悟,也沒有在被規劃好的未來生活的覺悟。在互相纏鬥的提問中被強迫做出複雜的選擇,而且這選擇甚至還有時間上的限製。她仿佛想要堵住耳朵似地抱緊腦袋。


    不論女兒如何苦惱,悠馬依舊毅然決然地麵對,甚至讓人感覺到有些殘酷。


    “因為……父親……肺康複了以後要和我……但是,結婚對我來說還……”


    如今,沒有任何人會對欲哭無淚的明季沙伸出援手。明明周圍的全都是自己的親戚,卻沒有一人站在明季沙的這邊。


    她緊緊地握起拳頭,指尖幾乎紮進了手掌心。


    我隻是一個平凡的孩子,所知的前因後果也僅僅限於流言的程度,但我能確信的事隻有一件。悠馬和在場的其他男人不同。他不但明白自己的提問會將明季沙逼入絕境,還清楚明季沙內心有多麽苦惱,盡管如此他仍然露出了微笑。


    我的雙親不算偉大,但也不會沒用到邊笑邊逼迫孩子的程度。至少自己的骨肉遇到困難之時,肯定會前來相助。但是,造成如此殘酷的結局真的好嗎?隻要說出的話符合道理,就一定偉大嗎?如果父親不再是同伴,又會誰會成為明季沙的同伴呢?


    深呼吸一口氣。


    輕輕抬起右腳,然後用力踏向塌塌米。


    猶如被擴散開的輕微振動所吸引,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就趁現在。


    “全都是謊言。”


    我做好覺悟,打開了話匣。


    “我沒有和她定過婚約。”


    話音剛落,我就被明季沙踢飛。雙手剛撐在塌塌米上,又被倒剪雙臂,以將要被絞刑的勢頭提了起來。


    “你在說什麽?”


    她已經沒有精力來控製盛怒下的音量了吧。


    “我說過如果你不配合就要殺掉你吧?”


    就在大家都在為突然的事態而困惑時,我粗暴地揮開了明季沙的手。


    “放開。這樣太荒唐了,我來想辦法。”


    我站起身,瞪向虎雄和悠馬。


    一頭霧水地卷入了這個鄉下的騷動中給我添了不小的麻煩。雖然我大概是小說中那個一定會出場的那個小醜,但就讓我說出想說的話吧。


    “為了挽救這個小鎮而強迫十九歲的女兒結婚,你難道不會感到羞恥嗎?她明明如此反感,難道你就不考慮女兒的心情嗎?不遵從全族的決定就要斷絕關係?對養育了將近二十年的女兒的愛意難道就如此的渺小嗎?明季沙難道不可憐嗎?你們聯合起來逼迫她,就算隻有我一人也要站起來保護她!”


    馬上傳來了數聲咒罵。如同預想的那樣,一瞬間我就成了眾矢之的。


    如果明季沙所說是謊言,那我就是完全的局外人。局外的小屁孩連前因後果都不清楚,就狂妄地對大人說三道四。我十分理解他們的憤怒,不過,在憤怒上是彼此彼此。


    “也為舞原先生想一想吧,他最終也要淪為政治婚姻的道具。失禮也要有個限度,你們不會感到害臊嗎?太過愚蠢了!”


    “不許再繼續胡鬧了!”


    虎雄取出背後的日本刀,一口氣從鞘中拔出刀身,向我衝來。


    喂,真的要來啊。眼前的情景超出了我的預料,正要逃跑時卻腳下一滑,然後狼狽地摔倒在地,而刀則朝向我高高舉起……


    突然,一聲大笑響徹在氣氛緊繃的大廳中,。


    愕然的虎雄停下腳步,我也看向了那邊。


    “啊,失禮了。”


    發笑的人是舞原和沙。


    “要做到那種程度嗎?”


    他一邊強忍著笑意,一邊撩起頭發,邁著優雅的步伐向這邊走來。從舉止來看,他的確比我這樣的小孩更勝一籌。


    “你們讓我充分地認識到了新垣家對這莊親事的想法。”


    舞原至今為止一直對整件事裝作冷眼旁觀。他終於開口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表情緊張地注視著他。


    “第一點,請讓我謝罪。我不是舞原和沙。”


    聽到這句話,在場的所有人都浮現出驚呆了似的表情。


    虎雄收刀入鞘,一臉疑惑地尋問道,


    “老朽現在一頭霧水,到底是怎麽回事?”


    “實際上和沙的狀況和那邊的大小姐極為相似。他似乎也有瞞著親戚的戀人,在這莊婚事麵前最終選擇了私奔,然後委托身為親戚的我收拾殘局。”


    “委托……嗎?”


    “大概因為我是沒有就職於家族企業的局外人,所以容易支使吧。本來作為親戚,我也覺得必須要把握狀況,所以來到了這裏,然後遇到了昨天的騷動。我當時實在是不知所措呢。不過,通過昨天和今天的狀況我終於理清了事態。怎麽辦呢?首先,我們有個提案。”


    隻是看到這兩天的商談,就能得知這次婚姻的主導權在舞原家。不但企業的規模有差異,熱切盼望合作的一方也是麵臨困境的新垣家。


    “昨天,我報告了和沙的事,向本家確認過了,我們不會更改出台觀光業務以及參與這個小鎮谘詢服務的計劃。我雖是門外漢,但看起來這裏是最適合選作商業典型案例的街道呢。怎麽樣?現在的狀況下雙方都有錯。解除姻親關係,隻談論商業上的合作如何?”


    聽到這個提案,就算是見識淺薄的我,也能輕而易舉地預想到回答。


    新垣家首腦們的歡呼聲響徹大廳,虎雄竟然也誇張地振臂高呼。


    “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實際上,說實話,把這個像炸彈似的孫女嫁出去,老朽深感擔心。”


    “喂,這是什麽意思!”


    虎雄沒有理睬大聲吵鬧的明季沙,繼續說道。


    “雖然有些羞愧,如果娶了這樣的姑娘,舞原先生也太可憐了……”


    “喂,閉嘴,禿子!放開我!你到底在摸哪裏!”


    事情好不容易得以解決,我不得不先控製住明季沙。


    “真是誠慌誠恐,把你卷入了當家的過失裏。不過,你看,這個姑娘很可愛吧?我被女孩咒罵時就會爽得混身顫抖,出於這樣的想法,救下意識地旁觀起來了。”


    麵對突然變得語調輕浮的舞原,明季沙不斷地踢腿,但在我的阻擋下卻夠不到他。


    “變態!也向我道歉!”


    “冷靜一下!最終不是變成了明季沙最希望的結局了嗎?”


    “我不滿意!還有,為什麽裝作親近地直呼我的名字!”


    腹部被膝蓋正麵一擊,我痛苦得幾近昏倒,真是不留情麵……


    是憤怒的淚水嗎,還是鬆了口氣後的安心之淚?明季沙的雙眼中稍稍的淌出了淚珠,


    “像笨蛋一樣,隨你們便了!”


    對開始談笑的虎雄和舞原拋出了這樣的一句話後,明季沙快步離開了大廳。


    剛才,悠馬對明季沙的追問究竟是是真心話,還是為了引導場上氛圍的便宜之策?我弄不清楚。悠馬麵帶微笑地注視著明季沙背影,從他此時的表情也無法看穿他的真心。


    “這樣好麽?對明季沙置之不理。”


    我向他的背後發問,悠馬回過頭,眼神仍然是一如往常的淡然。


    “我給小時候的明季留下了痛苦的回憶。也許正因此,雖然把她培養成了自由奔放的女孩兒,但卻很容易感到寂寞。像那樣走開,肯定是在等著某人追過去。”


    “那樣的話,那就馬上……”


    “十分感謝你為了明季發怒。”


    悠馬再次看向走廊,眯起了漂亮的眼睛,


    “外麵似乎很熱呢,我又是這樣的帶病之身。雖然我很想再照顧一下女兒,該怎麽辦呢?”


    他眼神平靜地對我說道。


    7


    我一邊擦著流出的汗水一邊走出旅館,明季沙就在門外旁邊的樹陰下。


    尋問館內的傭人、搜索明季沙的房間都沒有她的身影,她拿著行季,果然是打算回去了。


    她是在等我嗎?我不知道該如何前去搭話。搖搖晃晃地走到她的身邊後,突然就被踢開了。


    “太慢了!皮膚要是曬黑了,你能負責麽?”


    還是一如往常的以自己為中心的小公主。


    “喂,剛才有人提起我嗎?”


    她看向另一個方向,同時向我尋問。雖然想著把悠馬的話告訴給她就好,但因為明季沙的不直率,實話實說的話似乎還會被踢。


    “……不,什麽也沒有。你現在是名正言順的自由之身了。”


    “這樣也很讓人生氣啊。明明想要把人家當成道具來用,知道沒必要後馬上就翻臉不認人。”


    “你父親的病還在靜養吧。不是很好嘛,能平安治好。”


    “治不好的,父親的肺很脆弱,從以前開始就不斷住院、出院,而且時機還很差呢。教學參觀、畢業典禮,父親幾乎沒有來參加過我的這些活動……喂,為什麽我必須要對你說這些話?不能白白讓你聽到,要收錢的哦。”


    雖然她的口氣粗魯,但側臉上的緊張之色已經消失。明季沙真的很喜歡自己的父親吧。


    我倆一起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


    在負向日葵綻放的田間道路上,僅是因為某人和自己的影子並排而行就會感到雀躍不已,大概這樣的風景就是我所憧憬的夏日幻想吧。


    “剛才,我在大廳裏頭腦混亂,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


    明季沙眺望向遠方的山棱線,喃喃自語般的說道。


    “在僵在原地的我身邊,你為我發怒了吧?那時候我也感覺到了。”


    明季沙停住腳步,用認真的眼神注視著我。


    我被她漂亮的雙眼所捕捉,心跳怦怦直響。


    昨天晚上在露天溫泉,假未婚夫舞原對我如此說道。


    “我已經掌握了前因後果,明天由我來解決這次的爭執。不過,難得的機會,最後你也在她的麵前展現出帥氣的一麵吧。不用擔心,我會負責調停場麵,你來保護明季沙。在困境中得到救助,就算是她也肯定會心動的。”


    實際上,一切正如同他說的那樣。在大廳裏明季沙被不停逼問,想要伸出援手的我義憤填膺,全都在意料之內。總之,現在注視著我的她也和舞原所說的一樣……


    似乎有些難以開口的明季沙低下腦袋。接著,我說道,


    “那種做法還是作罷比較好。你應該被人稱作暴躁的小孩吧?你也快要成人了,做出那種事是無法在社會中生存的。”


    ……g完全斷掉了。


    “給我好好反省。你真的會被我殺掉的哦?”


    雖然沒有期待自己會成為英雄,但事及此時她居然沒有絲毫感動,我不禁心感悲傷。


    不過,這種丟人的結局,說起來也像是我的風格。


    “對了。我也要向你道歉。”


    “道歉?”


    “火車裏初次相遇那天,在那之前我明明目睹了明季沙在車站站台上被醉漢騷擾,當時你用眼神向我求助,但我卻沒能鼓起男子漢氣概。”


    “你在說什麽?腦袋裏長蟲子了?”


    明季的臉上浮現出困惑的表情,但我毫不在意地繼續往下說。


    “不用逞強也沒關係。我聽完舞原的推理,全都明白了。那個時候的明季沙希望能從醉漢的手中得到保護才坐到我的麵前吧?但是我卻無法振作勇氣,背叛了你的期望。雖然事已至此,我……”


    “你先給我閉嘴!”


    話說到一半卻被強行捂住了嘴。


    “雖然不知道那個變態教唆了你怎樣的思想,我會坐到你的對麵隻是想要恐嚇你。”


    啊?唉?!


    “在換乘中尋找能下手的對象,結果看到了你的黃色耳機,那副笨拙麵孔不禁讓我想起了這條街道上的向日葵。我想著如果是那家夥大概很容易就能搶到錢吧。可是心懷歹意之時,你卻聽著音樂睡著了。當時的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呢。”


    “唉?等等,難道不是因為你被醉漢騷擾時我沒有出手相助,為了出氣才把我卷入了這次回老家的事件中麽……”


    “啊?為什麽我非要得到你的幫助?而且,要是你妄想纏上我,踢飛你哦。”


    怎麽可能……那麽,是舞原的推理出錯了?


    “我最初真的隻是打算搶錢呢。你的錢包裏有那麽多錢,真是幫大忙了。當時我沒有回老家的錢,看到你逆來順受的性格,還真慶幸自己找到了一個容易上當的冤大頭。這就是把你帶到了這裏的原因。快感謝我,讓你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夏天吧?”


    為什麽這種隨意的解釋也能說通呢……


    這種能動的想法已經超出了令人驚訝的範圍,甚至令我欣羨不已。說起來,習慣之後這也算是她的獨特之處吧。


    “啊,都是你的錯,我在盂蘭盆節都沒得到零花錢,所以給我回去的路費。然後,一萬日元我也不會還了哦。”


    “什麽時候還錢都行。”


    心口瞬間受到一擊,呼吸突然中止,不過……


    “什麽呀,搞得還像有下次似的?而且,我不會還的。”


    挺起胸膛的明季沙一口咬定。


    “……沒錢的話,不試著去打工嗎?”


    “自我尋找才是初級的家裏蹲就不要說這種很了不起似的話了。”


    “那麽,一起去找打工的地方如何?”


    明季沙愣愣地瞪著我。但之後,


    “那好吧,你先去打工試試,如果有好地方介紹給我,我也不是不行哦。”


    口氣粗魯地說道。


    平靜而滿溢熱氣的風撫過。


    低著頭綻放,宛如我的人生一般的向日葵在一旁微笑。


    再稍微嚐試一下像樣的生活吧。我生出了這種想法。自出生以來,第一次不再自我嫌惡。


    這個短暫的季節如果能再延長片刻就好了。


    這就是我在十九歲的夏日邂逅,我的青春狂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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