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全校百年慶典如約而至。


    顏畫坐在倒數第三排,旁邊的同桌唧唧歪歪的跟男朋友通話,講台上衣裝整潔的海歸學者,正津津樂道的講述人生衝刺題。


    她百無聊賴的拿起草地上的礦泉水,手擰開瓶蓋,仰頭喝了幾口。抬眼瞬間突然一抖,瓶口不偏不倚從她的嘴角流淌到毛衣內,冷得渾身打了個激靈。


    她眨了兩下,才反應過來,錯愕睜大眼睛,仰頭望著站在二號樓天台的身影。


    顏畫忙不迭的離開座位,目光緊緊盯住高處的人,擠開亂哄哄的人群。


    “請讓一下,同學,麻煩請讓一下。”


    她撥開一群圍擁在一起打遊戲的群體,踉踉蹌蹌地逃出人群外,一路往教學樓的方向跑。


    “艸你媽,敢打擾我們哥兒幾個打遊戲,別跑啊,你哪個班的?!”


    粗獷的咒罵聲統統被她拋棄在耳後,視線穿過刺目的陽光,身穿黑色風衣的男人突然轉身離開了天台。


    “等下!”她大聲喝出。心口一痛,恨不得變出個風火輪,直接飛上去。


    耳畔嗡鳴,渾身像從水裏撈上來般,她半啟紅唇,大口大口喘氣,手背抹掉額頭的汗水,風過無痕,空空蕩蕩的天台沒有人來過的痕跡。頭頂著蒼藍的天空,白雲飄絮,遠處樓房林立,街道鱗次延伸。


    她撐著混混沌沌的意誌,臉蛋因過度奔跑而通紅,顆顆汗珠子滾落巴尖。


    顏畫忽的扭頭,看見一人坐在一道白色窗戶式塑料門邊。


    ——依稀醒目耀眼的銀白發。


    那人長腿微拱,手臂曲著放在膝蓋上,腦袋懶散地歪在一邊,幾縷白絲勾勒在瘦削好看的臉上。暈色的鼻骨泛著淡淡的光澤,闔上濃密點漆的睫毛,嫻靜優雅,從容自若。


    隨著她的走動,劉海被風吹得小幅度的動了幾下。半途停了會兒,見他神色安然沒有醒來的征兆,不由自主往前走近了一點。


    來到他身邊屈膝跪下,盈盈秋水的眼睛望著他熟睡的樣子,心如銅鑼不規則的撞擊,一下比一下來的凶猛,其中摻雜著晦澀的酸楚。


    有些失控。


    顏畫一言不發,安靜的與他親昵挨著。半晌騰出手,替他溫柔的把發絲撥開,習慣性得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心,找到片刻的泊岸。


    她唇角猶如綻放的玫瑰花,嬌豔欲滴,散著芬芳,“真的是你,楚雙榭。”


    她埋下頭,岑寂地將腦袋埋在他的頸肩,吮吸他衣衫上楓葉的味道。依戀不舍得描摹他好看的臉、眉毛、鼻骨、嘴唇,由上而下遊弋,感受溫熱的呼吸與突突搏動的血管。


    畫麵出其的不突兀,形成一道不染的風景。


    “真好,你還能這樣睡在我身邊。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她依然記得給自己抽血的醫師喬瑄提過,若是蘇醒,得二十五年後才有可能,他的病實屬罕見,十四歲患病,沉睡之久,病體難以攻克,除了安置無菌病房減少細菌感染,再也找不到別的方法。


    顏畫離開後的兩年,發生的事情她一概不知。


    沒想到楚雙榭竟然提前醒了,這該是奇跡嗎。


    有點不敢相信。


    顏畫目光緊緊地凝視他,打量了半分鍾。男子的臉色除了病態的白度,唇色透著胭脂色的紅,並沒有以往的冰冷,一寸寸從他的頭發滑至鬢邊,手感柔軟順滑,讓人愛不釋手。


    顏畫托住他的肩膀,看見一個閃爍的東西晃了晃,她狐疑得伸出手自那凹凸精細的鎖骨間,勾出一個小巧精致的水綠色的口琴。


    金屬的體身在光下反射涼涼的光芒。


    不多不少的七個孔。


    這是她六歲時帶著的小玩意,放學吹著玩玩,掉到房間某個角落,沒找到,竟不知被他撿到了。


    顏畫看著口琴走了會兒神,愣怔地沒能理出思緒,嘴角的笑都快柔出水來,眼淚卻像決堤的洪水,肆意湧出眼眶。


    她用手背擦掉眼淚,放鬆自如地將腦袋依在他懷裏,閉上眼。


    抱著他睡覺的日子好安心。


    無菌病房始終沒有任何溫度,那裏關著他們兩人,一個永遠在沉睡,一個躲在角落凍得瑟瑟發抖。


    直至凍僵的沒知覺,顏畫才會爬上床縮在他懷裏,從一個小小人變成亭亭少女。


    就像此刻。


    隻有他們二人。


    楚雙榭睜開眼睛時,意外感到肩胛骨些許沉重,一張雪玉般精致的臉壓在他的肩上。


    漆色的眼睛對著她凝了幾秒,純淨透徹。


    他不作聲,約莫歎了口氣,一手平緩的托住顏畫的臉,溫熱的手掌悄然覆上她的後背,緩緩地讓她靠在門上,生怕驚醒,隨即起身離去。


    “楚雙榭……”顏畫閉著眼睛,不舒服的嘟囔一聲,輕軟的嗓音徘徊在空氣中,她的眼瞼下浮上濃重的黑影,似是很久沒有正常休息。


    楚雙榭回頭端睨了一眼,再次恢複鋼鐵般冷酷的眼神。


    他是沒感情的動物。


    顏畫聽聞聲響,睜開眼睛時,身邊已經空無一人。她慌張的爬起來,眼睛掃過四周,警鍾大作,急不可耐地往樓梯跑。


    “楚雙榭!”顏畫邊走邊喊,神色緊張至極。


    “楚雙榭,你別走!等等我啊!”


    林蔭間,雙手插兜準備與劉紹一起坐車的男子忽的定住,聽著清亮舒軟的女聲不停的喚著自己的名字,抿下唇。


    劉紹也聽見聲音,高深莫測得瞥他一眼,問:“你知道是誰在叫你?”


    “不認識。”


    “……”萬沒料到,他會冷冰冰的說出三個字,簡潔直白。


    “我困了,該回去了。”


    “操,三百六十五天,你他媽一百八十天的時間全在睡覺,睡著叫也叫不醒。兄嘚,你這都成睡美人了!”


    楚雙榭天生繼承睡美人基因,生來得了一種罕見的病,病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沒病之前的那個少年,是個讓人羨慕嫉妒恨的天才,自小記憶超然。


    從小學到高中參加過各種競賽答辯,穩坐冠軍杯,可惜天妒英才。


    睡美人最後還有個王子騎著白馬來獻吻,而他直接被醫生不小心一針紮中脊骨痛醒。


    “回去吧。”楚雙榭不以為意,坐進轎車裏,隨手關上車門。


    支著手臂撐住額頭,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視線穿過後視鏡,打量穿著校服的纖細身影,狹長的眉尾輕蹙,心煩意亂地很。


    腦中一直有個低柔抽泣的聲音回蕩。


    [楚雙榭,你會不會記得我?你不記得我,我就把你埋在腳下,你逃不掉的。]


    [你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呀,你還不知道我長什麽模樣,你還沒跟我講過話呢……]


    [你要等我,不可以喜歡別人,我會哭會很傷心;楚雙榭,你不會寂寞的,我比你更寂寞,我還會來到你身邊。]


    “那個女孩,一直在後麵追著你,要不要停下。”劉紹的聲音驀然打斷他的思緒。


    “不要。”


    劉紹討了個沒趣,隻好縮回頭開頭。


    “莫枝什麽時候回來,旅遊也該到期限了。”劉紹望著前方,板著方向盤打轉。


    楚雙榭沉默了一會兒,“昨天打電話說半個月回。”


    莫枝是他的未婚妻。


    自他蘇醒那刻,第一眼見到的女人,溫婉賢淑,端莊大氣,做事中規中矩不惹人嫌,負責照顧他飲食方麵,很討他爸歡心。


    最後是他繼母肖明麗的侄女。


    贏得眾人喜歡,偏偏不上他心的女人。


    “那個女人可不是個好兆頭,完了……”劉紹瞪大眼睛,一副見了鬼的樣子,猛的急踩刹車,慣性使然,楚雙榭一個前傾險些撞在椅背上。


    “怎麽回事?”他斂眉。


    劉紹回頭吞了吞口水,手指無措的比劃著,一字一句的說:“我艸!那丫頭太不要命了,不知道突然從哪裏蹦出來的,竟擋在前麵,我他媽好像撞了她……的破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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