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大概是每個人都逃不過的魔咒, 隻是在麵對沈憐芳的時候,沈蕪總覺得她會是特殊的。


    你看啊, 二十歲的時候,華國人都在看她的電影,五十歲的時候,她還是華國的不老神話, 哪怕到現在,仍舊有許許多多的人叫她女神,每年的生日會辦的風生水起, 去年還請了好幾個娛樂圈知名的小鮮肉助陣, 妝容也永遠精致服帖,哪怕是皺紋,都漂亮的像是裝飾在臉上的點綴。


    她怎麽會老,怎麽會死呢?


    沈蕪想不明白。


    幫忙轉院的好友送來關懷, 其他聽說了消息的人,也陸陸續續發來消息, 鮮花和水果,擺滿專門安排給她們的休息室, 花籃甚至放在了外麵的走廊上麵,沈蕪疲於應付,好在有俞紅幫忙,將事情處理的麵麵俱到。


    “你看看你喲, 妝都沒畫, 黑眼圈大成這個樣子, 下部戲是要去演熊貓嗎?”


    聽到熟悉的嘲諷聲,沈蕪緩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姑婆醒了。


    她下意識地抬眼看了一眼輸液瓶,發現裏麵液體還多,才鬆一口氣,問道:“感覺怎麽樣?”


    “感覺好的可以去蹦迪,”老太太眯著眼睛,看了看沈蕪,“嘖嘖,瞧瞧你那模樣,我還沒死呢,你搞得像是我死了一樣。”


    “呸呸呸,胡說八道些什麽。”沈蕪背過身,抹了一把眼角的淚花,轉頭就自然地露出了笑容,“什麽死不死的,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嗎?”


    “現在少說,以後就沒的說了。”


    老太太悠悠感歎道,沈蕪的淚水險些又掉了下來,她狠狠地瞪她一眼,明明應該是相當凶狠的表情,卻因為驟然垂下的一滴眼淚,而顯得有些可憐巴巴。


    老太太不得不舉手投降,“行行行,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總行了吧?”


    好不容易哄好沈蕪,她又忍不住恢複本性,輕輕地嗤笑一聲,嘲笑道:“愛哭鬼。”


    沈蕪咬牙,“你再說我就真的哭給你看!”


    老太太轉過頭,一副我大人大量,不和你計較的模樣。沈蕪在她背後,抓緊時間擦眼淚,打理好自己,然後去外麵喊了醫生進來。


    “您感覺怎麽樣?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


    醫生態度溫和,關懷備至,老太太卻眯著眼,一個勁兒往人家臉上瞧,問到什麽都說自己好得不得了。


    “哎呀,小夥子可真俊,這年頭的醫生都像你一樣,長得這麽好看的嗎?”


    “你今年多少歲了呀?有二十五嗎?”


    青年醫生朝沈蕪投去求助的目光,後者雙手抱胸,給了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最後這醫生幾乎是落荒而逃離開的病房,轉身的時候,沈蕪注意到,他耳朵根都紅透了。


    老太太咂咂嘴,鼻子吸了一口氣,“這個小夥子要是下午再來一次,晚上我就能和他一起跳迪斯科。”


    沈蕪:“……”


    您可安分點吧,都快虛弱的說不出話來了,還不忘調戲人家小年輕,她真擔心那醫生明天就不來這病房了。


    老太太沒醒多久,說了幾句話,就忍不住犯困,眼睛看著看著就眯在了一起。


    昔日,這雙眼睛哪怕布滿了皺紋,也總是清亮的,充滿精神的,而今,卻是一片渾濁,仿佛下一秒裏麵的光芒就會盡數散去。


    沈蕪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


    她不是沒見識過死亡,曾經為了演好一個癌症患者,她在醫院癌症病房裏住了整整一個月,那是個死神的常駐地,在那裏的每個人每天都像是在等抽簽一樣,總有一個人被抽到,然後同世界告別。


    但當死亡的陰影追隨在至親之人身上的時候,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沒有經曆過的人永遠無法對這種感覺感同身受。


    隻有當你親身,真正的意識到眼前的人,曾經朝夕相處的人,將會死亡,將會步入一個你無法到達的世界時,才能夠體會到,那種心髒被人挖空一塊,似乎永遠都無法修補起來的空落感。


    “哎呀,別擺著一張臭臉嘛,看到你這張不漂亮的小臉蛋,我心情都不好了……”老太太嘟嘟囔囔地道,聲音很小,要不是病房裏十分安靜,沈蕪幾乎都聽不到,“有什麽好怕的,幾十年後你就來跟我作伴了……”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漸漸地就小了下去。


    好一會兒,就在沈蕪以為她睡著的時候,才又聽到她強打著精神的聲音響起,“我先說好,要是真到了危急關頭,可千萬別搶救,搶救回來我也跟你急,我寧願漂漂亮亮的死,也不願癱在床上讓人伺候,老娘漂亮了一輩子,絕對不能死的沒有尊嚴,沈小蕪,聽到沒……”


    “聽到沒……”


    沈蕪咬著嘴唇,握住了老太太垂在床邊冰冷的手,用近乎哽咽的聲音道:“聽到,聽到。”


    以往她不是沒有和老太太討論過類似的事情,但那時候死亡距離兩人都很遠,她也從不會去想,有一天老太太會死這件事情。


    她總覺得,哪怕到了一百歲,老太太也會穿著一身碎花短裙,左手拄著拐棍,右手提著gi的包包,步態囂張的走在大街上,也許嘴裏還要叼一根耍酷的煙。


    但有時候事情發生的就是那麽猝不及防。


    越是想不到的事情,越是不敢想的事情,越是要發生。


    俞紅中午來送了飯,考慮到她的心情,菜色做的很清淡,但沈蕪仍舊沒有吃多少,拿著筷子簡單的挑了挑,就當是吃了飯,一整盒米飯隻在麵上一層,看出有被挑動過的痕跡。


    “人是鐵飯是鋼,你不吃飯怎麽行,別老太太沒事,你先倒下去了。”沈蕪已經連著好幾天,沒吃多少東西,俞紅是又擔心又著急,“你本來就有胃病,飯一頓都少不得,要是病發了,你倒下來了,老太太怎麽辦?”


    “我心裏有數,”沈蕪道:“我是真的吃飽了,俞紅姐你別擔心,我白天吃了病房裏的水果的。”


    俞紅隻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撒謊。


    花籃的蘋果香蕉,擺的尖尖的,連上麵的蝴蝶絲帶都沒拆看,難不成她還能憑空取物不成?


    但她向來拿沈蕪的任性沒有辦法。


    “我是勸不住你,”她說,“我讓勸得住你的人來勸。”


    沈蕪沒想到她會把趙隨安喊來。


    她無意讓旁人察覺到自己的軟弱,也不習慣於從別人身上汲取溫暖,因此哪怕在趙隨安懷裏發泄了一通,第二天依舊利落地趕人,不讓趙隨安留下來。


    而趙隨安也察覺到她的態度,並沒有過多的打擾,隻是每天會發一兩條消息,詢問一下情況,既不顯得過於親近,也不會太過於疏遠。


    他來的時候,老太太正醒著,醫生說可以吃點流質食物,沈朝夕正一勺一勺的給她喂粥,見到趙隨安進來,老太太立馬閉緊了嘴,沈蕪轉頭,看見他,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頭。


    “沈姨,沈蕪姐。”


    趙隨安恭敬地打了招呼,老太太衝他招招手,笑眯眯地道:“好久不見,隨安又長得俊了。”


    “您也是,哪怕躺在病床上,都跟病西子似的好看。”吹捧的話隨口拈來,沈蕪都不知道趙隨安有這麽好的本事。


    老太太很受用這樣的話,眼睛都笑的眯了起來,尤其是當趙隨安伸手自然結果沈蕪手裏的碗,準備給她喂粥的時候,越發的高興。


    她口不對心的說道,“你是客人,這種小事情,怎麽能夠麻煩你呢。”


    趙隨安吹了吹勺子裏的白粥,“難道連這單榮幸您都不給我?”


    老太太像個小孩一樣張開了嘴,“啊——”


    趙隨安姿態溫柔,沒有半點的不耐煩。


    筆挺的西裝都被他穿的柔和起來。


    落日的餘暉穿過玻璃,灑在他的臉上,沈蕪莫名地覺出暖來。


    老太太沒有吃下多少東西,哪怕有美男喂食,也不過用了小半碗的粥,就吃不下了,擺著手要休息。


    臨睡前,她將兩人趕走,讓趙隨安把沈蕪有多遠帶多遠,別再自己眼前礙眼。


    “臉不洗妝不畫,你看她那個醜樣子哦,簡直不想說這個丫頭是我養大的,一點都沒學到我的精致。”老太太嘴裏滿是嫌棄,“還有你看她,瘦的跟個柴火棍似的,連胸都沒了。”


    趙隨安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胸口的位置。


    胸都沒了當然是句笑話,沈蕪除了臉,長得最好的就是胸,哪瘦了這地方都沒小半分,但她瘦了也是真的,膚色也白的嚇人,憔悴的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不如往昔的光鮮亮麗。


    “行了行了睡你的,我晚上再來看你。”沈蕪再多的傷感情緒,也被老太太給懟沒了。


    “要你看,”老太太十分有脾氣,哼哼唧唧地道,“人家要小趙來看我。”


    一個人家,說的沈蕪掉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像小孩,趙隨安低聲保證,晚上一定來,還給她帶花。


    “我要玫瑰,大紅色那種,瞧瞧這些人送的都是些什麽玩意兒,還百合,雛菊,一點也不對我的胃口。”


    趙隨安承諾連連,“那我晚上送你一大捧玫瑰。”


    得了保證,老太太這才心滿意足的閉上眼睛,嘴上雖然俏皮,陷在被子裏的她,卻隻有小小的一團,看上去很是虛弱。


    沈蕪為她掖好了被子才離開。


    她走在後麵,小心地關上門,聽見腳步遠去的聲音,穿上的老太太,才睜開了眼睛,看著天花板。


    她壽命無多,她知道。


    都說大象在臨死前,能夠感應到自己的死期,會走進所謂的象塚等死,以往她總覺得這種傳說不可信,現在卻覺得,應該是真的。


    躺在醫院裏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能夠感受到生命在流逝,聽得見人生倒計時的滴答聲。


    對於自己的一生,她沒有什麽好後悔的。


    當了一輩子的演員,光鮮亮麗了一輩子,漂亮了一輩子,雖然親緣淺薄,但好歹有沈蕪這麽一個侄孫在,也算是有了後代。


    她享受過全世界的矚目,吃過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見過世界上最好的人,經曆過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沒什麽好遺憾的,也沒什麽好牽掛的,活到她這個年齡離開這個世界,應該說是恰到好處的。


    她唯一牽掛的,大概就隻有沈蕪了。


    約好時間來的人,敲了敲門,不等裏麵傳來動靜,就小聲地推門而入,和沈憐芳合作了許多年的律師,小聲地跟她道:“待會兒咱們會錄個視頻,文件你要是有力氣就簽字,沒力氣的話在視頻裏麵應一聲,按個指印也行。”


    老太太微微點頭,動作不大,足以讓旁人看清。


    有句話叫,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這話擱在沈憐芳和沈蕪兩人身上,同樣說得通。


    老太太出事之前,沈蕪從來不知道,沈家竟然有那麽多的親戚。


    當初她爸出世,她媽改嫁的時候,沒一個人願意收養她這個找不到地方放的拖油瓶。


    現在老太太往病床上一趟,一群人冒出來成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孝子。


    網上甚至有人在抹黑沈蕪,說她不讓這些親戚見老太太的行為,是為了獨占老太太的家產。


    說起來沈蕪都覺得好笑。


    她像是缺錢的人嗎?


    如果所有錢能還回一個健健康康的老太太,她寧願什麽都不要,身外之物哪有人來的重要。


    對於這些跳梁小醜,她向來是不予理會。


    不過老太太總想著,將前路為她清理的幹淨些才好。


    視頻裏,鼻孔插著氧氣的老太太慢吞吞地道:“……我的親人有且僅有沈蕪一個人……”


    另一邊,趙隨安沒有選擇將帶去餐館,而是把她帶回了自己的家。


    “想吃點什麽?”


    “隨便什麽都行。”


    “給你煮個陽春麵?”


    “好啊。”


    路過超市的時候,他進去順便買了一把新鮮的小菜。


    細細的麵條被鋪在麵碗裏,上麵淋了一層肉臊子,好在有著翠油油小白菜的點綴,並不顯得油膩。


    饒是一直沒有胃口的沈蕪,也被這碗麵勾起了食欲。


    吃過後趙隨安並不讓沈蕪洗碗,自己收拾著去了廚房,再出來的時候,發現她窩在沙發上,已經閉上了眼睛。


    長長的睫毛下方,是兩道少見的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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