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個先來——但是你的壞脾氣一定每天都來。這是江之河打趣女兒江眠的一句話。都說女兒對父親是溫暖的小棉襖,江之河卻覺得自己生了一個小地雷,常常不知道自己哪兒就踩到雷了。


    傍晚六點半,江家人和前來祝賀的親朋好友差不多都到齊了,除了她家江校長還在趕來的路上。不遠處,江睿又在拍攝什麽鬼視頻,見鏡頭對上自己,江眠反感地轉了個身。


    其實,如果不是有事或必須過來一下,一般情況江眠並不喜歡往爺爺奶奶這裏跑。她雖然姓江,卻不太喜歡江家。


    她爺爺奶奶一共生了三個兒子,除了她爸和小叔,還有一個二叔。


    首先說她小叔江之海,年紀倒也不小了,卻是大齡未婚男青年一個。每天梳著大背頭,塗著油蠟的頭發根根分明,走得是英式腔調的型男風格,隻是一回到家就被爺爺追著逼婚。三十五六的人了,連個婚姻選擇權都沒有。


    另外,就是銅臭味更重的二叔,江家另外的半數生意就在他那裏。


    江家算有錢人家嗎?江眠不太清楚,比起世界首富無非也就是在龍海有幾間酒店幾排商鋪外加幾個破廠子。但江家人自信,不管對外對內端的都是大戶人家的姿態。


    江睿就是她二叔的獨生子,隻比她小一歲,從小到大她和他就相互看不上。但是不管私底下如何,江睿麵上還要叫她一聲姐。


    “姐,你們班是不是新轉來一個龍五的學生,叫張大賀來著。”江睿突然放下手機湊上來問她。


    江眠不是很想回答,頓了下才說:“是。”


    “他是我的死對頭來著。”江睿有意無意地望著她說,“怎麽樣,人挺橫的吧。”


    江眠不想搭話。


    江睿又來一句:“仗著家裏有幾個臭錢,囂張得不得了。”


    江眠覺得這個形容,同樣很適合江睿自己。


    唉……實在是聊得沒趣,江睿歪嘴一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說:“大伯怎麽還不來?”


    江睿這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最怕的人就是大伯江之河,也因為從小都懼怕這位校長大伯,江睿高中特意選在龍五而不是龍騰。


    至於江睿為什麽怕大伯,這恐怕也是遺傳,因為他爸包括小叔,都很挺怕他們的大哥……當然,江睿也早早領教過江之河訓人的手段。事實他大伯那人麵上對誰都是笑眯眯,然而凶起來,超可怕的。


    就在剛剛,江之河往家裏打了一個電話,說臨時有事,晚點過來。能這樣堂而皇之地放全家人鴿子,也就隻有江校長了。


    ……


    車子臨時停在老商業樓林立的巷尾,江之河從前方樓道出來回到車上的時候,一道身影從他車後麵一晃而過,江之河沒有注意,重新坐進了駕駛座上;車子一鍵啟動時,頭疼地瞧了眼掛在行車記錄下方的石頭掛墜。


    這就是他半小時前從快遞盒裏拆出來的“收獲”。


    除了這條石頭材質的車掛墜,快遞盒裏還有一張卡片,上麵寫著一句話:“送給江校長的離婚三周年禮物。”


    不用想,江之河也知道這份離婚三周年禮物是誰送的,同樣也猜到女兒眠眠為什麽送這樣的禮物給自己,無非是想氣氣他,提醒他一下。


    至於眠眠為什麽選擇送他一塊石頭,大概是指責他在他和她媽媽離婚態度上表現得過於鐵石心腸。瞧,他生的女兒多厲害。


    十分明白女兒送自己離婚周年禮物的含義,所以收到禮物後,江之河特意將這顆石頭掛在後視鏡上方……


    車子上了路,想著女兒眠眠這三年性情上的改變,江之河胸口泛起一陣不爽快的悶意。他將車窗開了半扇,點了一支煙,然後一手掐著煙,一手握著方向盤。


    外麵起了風,台風呼呼地湧進來,車內的石頭掛墜叮叮當當地晃動起來。


    關於他和安莉離婚這件事,或許今晚他要找眠眠認真地好好地聊一聊,成人的感情可能跟她現在理解的不太一樣,有時候並沒有誰是誰非的判斷。但是作為爸爸媽媽,他和安莉都是非常愛著她……


    平心而論,江之河也覺得這種話沒有說服力。何況眠眠並不是一個好交流的孩子。歸根到底,大人在處理感情問題的確很自私。


    可是,眠眠今年高三了,雖然學習成績相對不錯,但是以他對眠眠的了解,眠眠完全沒有拿出最好的狀態迎接高三……


    別說最好狀態,他能感受到,在學習上眠眠完全是瞎幾把學,如果稍微投入用心點,絕對不是現在年級前三十的水平。


    換句話說,眠眠的智力完全對不上她現在考出來的分數。不過話說回來,他的心態也符合每一位父母的心態,總覺得自己孩子潛力無限,成績不理想隻是沒有好好用功……


    ……唉,總之因為江眠這個學期上了高三,不是作為龍騰中學的校長,而是作為一個爸爸,江之河對女兒的學習問題操碎了心。


    然,由於心裏腦裏都在操心著想著女兒江眠,江之河一時忘了,開車最最忌諱開小差。


    外麵的風聲越來愈大,頭頂烏雲沉沉移動過來,似乎即將下起暴雨。如果從上方鳥瞰龍海城,整個龍海市像是一團黑影漩渦被籠罩在風起雲湧的蒼穹之下;渺小的車子行駛在來來往往的雙向車道,那一閃一閃的殷紅尾燈,如同一盞盞小橘燈籠浸沒在無窮無底的深淵之中。


    車子向左轉彎的時候,行車記錄儀下方掛著的石頭忽然亮了起來,江之河感到眼睛一刺,原來是前方一輛逆向行駛的車子打著熾白的強光照過來……


    同時,前方人行道上,一輛自行車趁著最後一秒紅燈飛快地穿梭而過。


    江之河眼尖地看到了騎車的人是誰,猛地一個急刹,結果伴隨著一個巨大的碰撞聲,他的車子就被後麵的車往前推了出去。追尾事故發生得太快,加上前頭逆行而來的車子,在僅剩的反應時間裏,江之河將方向盤往右邊打,將車子撞向最為安全的綠化帶裏……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在這個碰撞的瞬間裏江之河沒有感覺到車子被撞飛出去,而是自己整個人都飛了出去。身子仿佛重重地被拋出了車外,接著沉沉地落了下來,不知道落在了哪裏……


    人到中年,不管做事還是思考問題都更趨向謹慎,生怕一時疏忽犯下大錯。可是,人到中年,身上的枷鎖也更多了。對家人的責任,對孩子的責任,對社會的責任……然而出事的那一刻裏,江之河腦海裏唯一能想到的隻有愛。他對前妻安莉有過的愛,對女兒眠眠的愛,對教育事業的愛,對這個世界的愛……


    同時,就在不到一百米的距離,事故發生的同一時間裏,張大賀正一邊吃著烤腸一邊單手騎著車從十字路口快速穿梭而過,回想之前在小巷給江之河的車輪胎紮了一枚鐵釘,越想越可樂,結果不知道從哪個綠化灌木叢裏,跑出一隻髒不拉幾的哈士奇,凶狠地衝向了他手中的烤香腸……


    張大賀前一秒得瑟,後一秒抖擻,一個不小心,連人帶車摔了下來……


    對比江之河出事時的複雜的心境,張大賀摔下去最後的一刻裏,隻想著一個問題——他的烤腸!


    ……


    ……


    ……


    十幾分鍾後,江之河耳邊隱隱約約聽到“嘀嗚——嘀嗚”的救護車鳴笛聲,大腦一絲一縷恢複了清明,確定自己意識清醒,心裏自然一鬆;然而緊接著,他感覺自己人中一疼,不得睜開了眼睛。


    視線還是有些模糊。


    “應該沒事了,隻是暫時休克。”有人這樣說。


    “喂,小夥子,你感覺怎麽樣啊?”又有人這樣問。


    江之河覺得這兩道聲音都不是對他說,首先他出了那麽嚴重的車禍,身體都飛出去了,怎麽就一句輕飄飄的應該沒事,那也太福大命大了吧;另外他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怎麽就小夥子了?


    隻是接下來每清醒一分,視線更清楚一些,江之河越發確定眼前這兩人就是在跟他對話。同時,大致明白了經過和情況。


    這是一家臨街中醫診所,因為他暈過去,就被幾位好心的路人抬到了這裏,眼前圍繞在他身邊的人除了診所裏的老中醫,就是送他進來的好心人。


    “小夥子,你叫什麽名字啊?”一位老阿姨問他,滿臉皺紋,頭發花白。


    既然對方是一位老阿姨,這聲“小夥子”江之河勉勉強強也就接受了。看來他真是福大命大,從車裏飛出去也隻需要掐一掐人中好了,看來他還是十分的身強力壯啊!同樣自己也感受到自己的身體無任何不適,江之河替自己由衷地感到慶幸,麵上也愉快地笑了起來。


    還好還好,他還能健健康康地陪著眠眠,陪她高考,送她上大學,然後等她找工作找男朋友,最後他牽著她的手,將她托付給另一個男人。


    他家眠眠脾氣不太好,作為爸爸一定要看準那個男人的脾氣是不是真的好。


    就在這時,一個蹲在他旁邊的小朋友指著杯子說:“大哥哥,你要不要喝水呀?”


    大哥哥……???現在的小朋友真可愛。


    嘩啦嘩啦,外麵下起了暴雨,嘈嘈切切的聲線裏透著雜亂的路人交談聲,同時過來的救護車依舊嘀嗚嘀嗚地鳴個不停。


    ……應該還是有人在剛剛的事故車禍裏受傷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他這樣好運,不守交通規則的人,簡直是對生命最大的不尊重。江之河在心裏這樣想。


    感覺身體真沒有任何問題後,江之河便從中醫診所的躺椅起來來到,在他人的注視下認真地走了兩步,雙腿同樣都十分利索,唯獨說話的聲音有些沙——


    禮貌地對診所裏的人一一道謝,江之河邁著沉穩的大步走到診所門口。


    外麵正下著瓢潑大雨,狂風卷著暴雨如同拚命地往門口台階打下來。診所的老中醫好心地借了一把傘給他,江之河望向前方自己破一個車頭的七座suv電動車,略微心疼地皺了皺眉頭。


    他的車啊……


    “不過比起人沒事,車壞了都小事。”他開口道,口吻帶著兩分中年人的釋然。


    旁邊,老中醫指了指前方靠在綠化帶旁的黑色山地車,笑眯眯地回他:“小夥子,別擔心,你的車也沒什麽事!”


    江之河瞅了眼老中醫,默默不說話,心裏尊重對方年紀大眼睛不好使。


    出了這樣一個事故,前方自然站著一群冒雨也要打傘圍觀的人,江之河撐著傘上前,撥開圍觀的人群,打算到交警做個筆錄,隻是他剛看到交警就被攔在了警戒線。


    搞什麽,他是事故當事人。


    江之河煩躁地抬了抬眉頭,然後,整個人就僵硬地定格住了。


    因為,因為……因為他看到了一幕這輩子最為令人刺激最難以形容最不可思議的場景,他看到前方車禍現場中心,“自己”正被一幫醫護人員齊力抬上了擔架……


    對,就是他自己。那個身高一米七八,體型微壯,身穿條紋襯衫黑色西裝褲棕色皮鞋的中年男人,不是他江之河,還是誰……呢。


    隻見“他”雙眼緊閉,麵色暗沉,一動不動地躺在醫護擔架上……


    五十米外,“江之河”完全不知作何反應,隻能又怔又懵地看著渾身鮮血淋淋的“自己”被醫護人員抬上救護車……


    所以,他是誰,他在哪兒,他到底看到了什麽……難道他媽的他已經死了???所以才能看到這樣的場景。


    然後,江之河這才完全清醒地看著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碰了碰自己的胸口,最後不顧老中醫的呼喊,長腿一邁,追上了救護車。


    等等,等等,等等他啊……


    不遠處,同樣瀾海路事故現場旁,行人道上,一條腿被自行車砸傷的……哈士奇正在嗷嗚嗷嗚地叫著,叫聲悲痛而慘絕人寰。在他……不,它的麵前,還有兩根同樣淋著雨的烤香腸。


    像是最後的夥伴,陪著它。


    風雨啪啦啪啦地從天空砸下來,街上的行人隻關心車禍出事的人,根本沒有人理會一條在路邊大聲哭泣的流浪狗,更沒有人在意為什麽一條狗會發出狼嚎般的哭聲。


    絕望的時候哭是最為無用的反應,有時候還會招來更慘的惡魔之手。因為這一道道嗷嗚嗷嗚的哀嚎聲,小巷裏一條大黃狗冒著大雨也要衝過來,然後,快速叼走了地上的烤香腸……


    好了,連香腸都沒了。


    風聲蕭蕭,雨幕茫茫,待救護車嘀嗚嘀嗚開走,風中,雨中,隻剩下……張大賀嗷嗚嗷嗚地哀嗷聲。


    嗷嗚——


    嗷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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