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韻琴行, 這個點門店沒有客人,裏間樓梯上倒是隱隱約約傳來各種樂器的聲音。


    阿沁給冬稚倒了杯熱水,擱的幾粒枸杞還沒泡脹,沉在一次性塑料杯底部。


    “喝點潤潤嗓子。”


    “謝謝。”冬稚坐在櫃台外, 阿沁給她端的椅子, 櫃台裏外人輕易不能進,兩人一裏一外正好麵對麵。


    “緊張不?”阿沁問。


    冬稚說:“還好。”


    “不緊張就好。”阿沁一笑, 抬頭看眼牆上的鍾,“你在這歇會兒,等時間差不多, 我給你把琴裝好。”


    冬稚虛虛握著塑料杯, 熱水的溫度透至掌心, 說不盡的暖, “嗯。”她停了一下,“謝謝你。”


    “跟我客氣什麽。”阿沁嗔她,“你參加這個比賽我可高興了, 真的。先前你說不去, 我還可惜了好久。想通了就好!”


    冬稚扯嘴角, 略微自嘲:“借琴參加比賽估計也隻有我了。”


    “那有什麽!說明咱有誠意呀!”阿沁不樂得聽她這話, “也就是這比賽沒有心意分,不然咱這麽認真這麽誠摯, 說什麽也該加分!”


    冬稚被逗笑, 表情輕鬆了些。


    阿沁又說:“我今天要看店走不開, 不然我就陪你一塊去了……我聽說初賽的評委主辦方隻派了兩個, 其他都是各個琴行的老師,雖然初賽沒有最後定名次那麽正兒八經,好歹能感受一下……”


    冬稚安慰她,“你想聽什麽,等有空了我拉給你聽。”


    阿沁笑說:“那感情好。”情緒一下好起來,嘻嘻哈哈和她扯閑。


    時間差不多,眼看著冬稚要走了,最後話題回到比賽上。


    “我們琴行報名的兩個小男孩也去比賽了,今天沒有小提琴課,我看了課表,最後比賽那天也沒有,我把琴給你備著,下場比賽你照樣提前來拿就行。”阿沁說,“今天是初賽第二天?是不是隻比初賽和決賽來著?那到時候決賽我一定要去!”


    冬稚說:“八字還沒一撇。”


    “你肯定能行。”阿沁擺擺手,“你等我一會,我去給你拿琴。”


    不多時,阿沁拎著一個琴盒出來,是琴行裏老師上小提琴課時用的那把,也是往常冬稚來,借著拉一拉的那把。


    “你慣常用的就是它,挺熟了,應該不會不順手。”阿沁把琴盒放桌上,“直接拎?要不要拿袋子裝?”


    冬稚說:“直接拎。”


    “行。”


    冬稚預備起身,“我寫個借條給你?”


    “寫什麽借條!”阿沁瞪眼,“我要是信不過你就不借你了。”


    “我怕萬一有什麽,你不好跟你舅舅交代。”冬稚執意要留借條。


    阿沁拗不過她,隻好收了她寫的條,上麵寫的清清楚楚,何時借、何時還。


    “等你晚點拿琴過來我就把條給你。”阿沁歎了口氣。


    冬稚笑笑,“我走了。”


    阿沁從櫃台裏內出來,送她到門口。


    ……


    全城規模的比賽,人不多,但也絕對算不上少。


    冬稚在登記處排隊,半天才輪到她。


    “拿個琴行的?”


    “網上報名。”


    “叫什麽名字?”


    “冬稚,冬天的冬,稚嫩的稚。”


    “報名碼?”


    “921513。”


    工作人員在電腦上輸入,過後在打印出來的表格上蓋了個章,遞給她,外加一個牌子。


    冬稚拿著編號“018”的牌子,去指定地方等候。


    廳裏來來往往都是人,許多家長陪同孩子來比賽,還有各個琴行,老師帶隊,領著學生們來參賽。


    鋼琴這項報名人數最多,小朋友大孩子都有。


    冬稚在小提琴比賽口外等候,人到齊,工作人員搖號分組,一組三個人,按組入內。


    她被分在第三組,同組的兩個女孩子比她年紀小一點,卻都下巴微抬,目視前方,連唇角向下撇的些微弧度都相似,如出一轍的神態很有異曲同工之妙。


    等前兩組出來,輪到第三組,冬稚跟在兩個女孩身後進場。


    屋裏坐了一排老師,看起來全都嚴肅得不得了。


    她們三人按照號碼大小分先後,冬稚不巧剛好排在最末。


    別人演奏的時候,另外兩人在一旁的凳子上坐著,誰也不發出聲音,老師們交流時音量也壓得很低。


    冬稚被叫到號,步入場中,站定。對麵是一整排正襟危坐的老師,她暗暗抒了一口氣。


    從和韻琴行到這裏,一路上她都很緊張,第一次那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手指發涼。


    隻是這一刻,一切好像又沒那麽嚇人。


    ……


    冬稚從比賽場地出來,搭公交乘坐兩站,下車後步行幾十米,看見便利店。


    溫岑和苗菁等在便利店門口,溫岑站著玩手機,苗菁吃著冰棍,一邊凍得哈氣,一邊停不下來。


    冬稚朝他們走去。


    聽見聲,兩人轉頭看來,苗菁揚起笑,“冬……嗯?”她低頭,盯住冬稚手裏的東西,“什麽東西?”


    冬稚走到他們麵前,稍稍拎起來一些,“小提琴。”


    “小提琴?哪來的小提琴?”


    “借的。”


    “哦,我還以為……你借這個幹嘛?”


    沒等冬稚回答,溫岑問:“比賽怎麽樣?”


    冬稚一笑,說:“過了。”


    他也笑,“恭喜。晚上我請客,看完電影去吃好吃的。”


    苗菁雲裏霧裏,不由叫停:“什麽跟什麽啊?”遲鈍的腦袋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你會拉小提琴?”


    冬稚輕輕點頭,“嗯。”


    “你怎麽從來沒告訴我!”苗菁眼睛瞪圓,“我們認識這麽久了,我一點都不知道!”


    “沒有什麽合適的場合,所以就沒有提。”冬稚解釋。


    苗菁嗦了口冰棍,“那,那你去參加了什麽比賽?”自問自答道,“是不是那個?就那個!趙梨潔也參加了的?”


    冬稚嗯了聲。


    “你剛剛碰到她了嗎?”


    “沒有。”冬稚說,“今天是初賽第二天,我報名得晚,她可能是昨天去的。”


    苗菁看新大陸一樣看她,左右打量。


    冬稚失笑:“你幹嘛。”


    苗菁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出息了!好啊,真好!”驀地想起什麽,她猛地轉頭指著溫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就奇怪你怎麽今天突然說要請客看電影!”


    苗菁氣得跺腳,抱著冬稚的胳膊耍賴:“好哇,你們背著我有小秘密!太過分了,我難道不是自己人嗎?”


    冬稚被她晃得差點站不穩,“沒有……”


    “不是自己人你會站在這?”溫岑說,“你手裏那根冰棍還是我付的錢,大姐。”


    苗菁冷哼,鬧完,把冰棍吸溜幹淨,剩下光禿禿的棍兒扔進垃圾桶。


    冬稚說:“我先去還琴。”


    苗菁怪道:“還琴?……哎,你會拉小提琴,那你不是應該有琴嗎?你的琴呢?”


    冬稚平靜道:“太久沒學,我的琴是以前的,小了點,不趁手。”她說,“離得不遠,你們先去電影院吧,我馬上就來。”


    苗菁和溫岑都說好。


    他們倆陪著冬稚走過街頭和拐角,在到達不得不分開的路口之前,一起同行走完了整條路。


    ……


    從那日跪完以後,冬稚和冬勤嫂的關係降到冰點。平時冬勤嫂吩咐要她做的事,冬稚照樣都做,默不吭聲完成,隻在出門和回家的時候招呼一聲,無外乎是“我回來了”和“我出去了”兩句話,其餘交流,一概沒有。


    冬勤嫂讓冬稚做的也都是自己家裏的事,陳家的活計,她再不讓冬稚搭手,免得冬稚踏進陳家,招來其他幹活的人的非議。


    冬稚傍晚得了清閑,以前要是趕上冬勤嫂當值,她回來匆匆吃完飯就得去陳家打下手,現在盡可以在家消磨時間。


    時下已然入冬,待在院子裏看書冷風刺骨,一個勁往脖領裏鑽,穿再厚也熬不住。房間裏雖然暗,好歹暖和,冬稚待在屋裏沒出去。


    離決賽沒幾天,比賽地點在她們學校,輪到小提琴組當天正好是休息日,除了部分有閑情的,大多學生應該不會圍觀這種比賽,難得放假,都是要出去玩樂解悶的。


    冬稚看了會兒書就歇了。


    冬勤嫂忽然回來,到她房門前看了一眼,聲音比步伐來得更快:“吃飯了沒?”站定,見她蹲在櫃子前擦她那把琴,臉色登時有些沉,“你怎麽又在擺弄這東西!”


    冬稚和她對視一眼,沒說話,把琴裝進琴盒。


    “你是不是不長記性!”冬勤嫂罵道,“我是不是打你打輕了?跟你說了那麽多,你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是不是?我看你還是想挨打,這把琴我遲早給你……”


    “你砸呀!”冬稚騰地一下站起來,“你除了會砸我的東西你還會幹什麽?”


    冬勤嫂一愣,怒道:“你學會頂嘴了是吧?”


    冬稚說:“你要是砸了我的琴,我這輩子都不會認你這個媽。”


    冬勤嫂越聽越氣,“你長本事了!你再說一遍?我辛辛苦苦養你,你跟我說這種話?你看我不打你……”她四處找家夥。


    “打,你有本事就打死我!”


    “你以為我不敢是不是?”冬勤嫂用手,狠狠打在冬稚身上。


    冬稚用胳膊擋著頭臉,不肯示弱,“你打死我!打死我!”


    冬勤嫂氣急了,甩開她,衝過去拿她的琴。


    冬稚一下撲過去,把琴盒關上,緊緊抱在懷裏。


    “鬆手!”


    “……”


    “給我!”


    冬稚死死抱著不撒手。


    冬勤嫂的巴掌落在她背上、胳膊上,冬稚擰著一股勁和她對抗。


    “這把琴是爸爸給我買的——!”冬稚挨著打,喝道,“你砸我的琴我就跟你拚命!”


    “你!”冬勤嫂氣得舉起手,這一次巴掌卻沒落下。


    冬稚抱著琴死死瞪她。


    冬勤嫂用力揪了一下她的衣領,眼圈唰地有點紅:“你扯你爸幹什麽?我罵你是為你好,你怎麽就不知道聽勸?我們是什麽人,你整天想這些沒著沒落的東西,有什麽用?”她帶著哭腔叱罵,“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就是你爸在的時候把你慣壞了!慣得你心比天高!你是什麽命你不知道嗎?啊?”


    “我管你要錢了嗎?我爸走了以後我有強求你繼續供我學琴嗎?”冬稚鼻尖發酸,“我把琴放起來,再沒提過這些,就這樣我都不能碰一下琴?我碰琴怎麽了?你告訴我我是什麽命啊,我摸一下琴你要這樣打我罵我?”


    “我是為你好!”冬勤嫂哭道,“我是為你好,你聽勸!”


    “我不!”


    冬勤嫂打她的背,哭著罵:“你怎麽這麽不知道好歹?啊?”


    “……”


    “不該你的別去想!心比天高……你這輩子有苦啊!”


    冬稚抱著琴盒不撒手,聽冬勤嫂哭,眼一紅也哭了,她緊緊把琴盒擁在懷裏,一聲比一聲硬:“我就是喜歡小提琴!我就喜歡!我就喜歡……”


    到後來,冬勤嫂不打她了,也不罵,就隻是捂著臉哭。眼淚從指縫流下,一道道淌過粗糙手背。她手背那些褶皺,像幹旱沙漠,如何灌溉也撫不平。


    ……


    蕭靜然端著點心,趿著拖鞋上樓,到陳就房門口,敲了一下,伸手去擰把手,門卻沒開。


    她一愣,又叩兩下門,裏麵傳來聲響,再就是鎖擰動的聲音。


    門打開,陳就問:“怎麽了?”


    “你鎖門幹什麽?”蕭靜然皺眉。


    陳就沒說話。


    “在自己家鎖門幹嘛,你怕誰亂翻你東西呀?”


    “沒有。”


    “兒子。”蕭靜然莫名在意,“你以前從來不鎖門的。”


    陳就不想聊這個,伸手去接她手裏的盤子,“我在看書,你給我吧,我一會就吃。”


    蕭靜然沒鬆手,“你還在生媽媽的氣是不是?”


    “媽。”陳就皺了下眉,“我還要看書。”


    “你是不是因為那個琴的事情還在怪媽媽?你怎麽能怪媽媽?我是為你好啊,你怎麽都不理解媽媽?你以前不會這樣的,你……”


    陳就鬆手,“算了,我不吃了。”退後一步,“啪”地一下把門關上。


    蕭靜然愣在他房門口。


    而後反應過來,她抬手用力敲他的房門,“兒子?兒子!兒子你開開門,你跟媽媽聊聊,兒子……”


    屋裏毫無反應,死一般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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