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揮退戰戰兢兢上來問詢的小二,傅恒望著緊閉的門扉搖頭苦笑。


    善戰者,氣勢險,其節短,勢如彍弩,節如發機。


    因地製宜直擊要害,且打完就跑的個性,真是像極了她高祖金台吉貝勒。


    多年不見,之前接觸的時間也太過短暫,竟讓他忘了納木卓格格占理時,從不會給人開口說話的脾性。


    傅恒此時已從紛紛紜紜的思緒中掙脫出來,他摩挲著手中的銀錠,似乎還能感受到納木卓的溫度。


    假使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願放棄與納木卓之間的可能。


    一個早已埋在心底的念頭越浮越高,快速完善成型。


    當年聖祖強令納木卓父親承嗣,斷了明珠第三子揆方的傳承;先帝又強令納木卓與其兄寧琇過繼,絕了永福一支。


    斷宗絕嗣,堪比掘人祖墳。


    聖上對於納蘭家一直有些愧疚,但因不能為此使聖祖與先帝受人非議,才沒撤回旨意。


    這些話,都是瞻岱歸京述職與傅恒小聚時,酒後吐出的。


    也是這番話,印證了傅恒之前的猜想。


    想來若他能立大功,舍去封賞再請姐姐從中斡旋,納木卓一介女子,不似寧琇能承襲爵位,亦不會打了先帝的臉麵,應可順利歸宗。


    至於日後自家兒子姓什麽……


    傅恒算算自己兄長八人,侄子亦有十數,就算他隻得一子,歸於納蘭五房之後也不會影響富察家香火傳承。


    說服姐姐,建功立業,還有博得納木卓的好感,哪項都不能慢上一步。


    靜坐了一會後,本還帶著些迷茫的目光變得堅定起來。


    有些事,做比說更重要。


    傅恒將納木卓留下的銀錠收入隨身的荷包,兌付飯錢後快步下樓,神采奕奕的模樣,與方才納木卓剛離開時的樣子截然不同。


    他翻身上馬,準備先去一趟珍寶坊再回府,不料馬兒才跨出一步,就被人扯住了韁繩。


    一時間馬聲嘶嘶,慌亂不堪。


    也虧得傅恒騎術驚人,才沒鬧個人仰馬翻。他拍了拍馬脖子,安撫好愛駒後,才直起身俯視著自知闖禍,訥訥摸著鼻子訕笑的富德。


    “你下了職不回家,跑來奪我馬韁作甚?”


    富德嘿嘿一笑,向傅恒招了招手。傅恒無奈,隻得下馬聽他耳語。


    “你也知我家資不豐,額娘與姐姐少戴金銀……思來想去,隻好麻煩六爺你了。”


    兩人相交甚篤,傅恒一聽就知,富德如此喚他,定是有所求。想起之前在宮中對話,他立時想到對方要講什麽,直接拒絕道:“這忙我幫不得。”


    帶好友挑首飾送給自己心上人,他又不是傻子。


    ·····


    看著不遠處興致勃勃選看首飾的好友,傅恒拒絕小廝換茶的舉動,端起手邊的冷茶一飲而盡。


    要不是富德話語中提起納蘭寧琇,他絕不會為了探聽消息,將人帶來。


    傅恒眯了眯眼,將茶盞丟在桌上,上前拐住富德的脖子:“你已看了大半個時辰,整間鋪子的東西都摸了一遍,竟沒一個中意的?”


    富德看了眼屋外天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一會兒我請你喝酒賠罪!”


    說著伸手入懷掏出一個被荷包,富德扯開荷包封口的絨繩,又取出一枚層層疊疊的帕子。


    這樣小心翼翼的行為放在姑娘身上還好,讓他做出來,簡直不忍直視。


    富德也不在意,攤平了手掌,舉到掌櫃麵前:“成色相當的東西,可有?”


    不論是傅恒還是掌櫃,目光都緊緊鎖在他掌心的珍珠耳璫上。


    那珍珠小指肚大小,瑩潤可愛,撒發著瑩瑩粉光。雖不如每年閩南進貢,卻也是不可多得的寶貝。


    傅恒大眼看去,便知富德今日怕是要敗興而歸。


    以三等侍衛的不足一百五十兩的年俸,怕是不吃不喝攢上整年,也買不起半粒粉珠。


    不必細想,傅恒就能猜出,這枚耳璫屬於誰。


    納蘭氏乃是滿洲八大姓之一,百年積富之族,就是給家中格格們買上整套粉珠頭麵,也不在話下。


    納木卓格格的妝龕裏,怕正放著另外一枚。


    掌櫃猶豫一瞬,抬手命小廝去取店內珍品。他親手重新奉了兩杯茶,雙手端給傅恒與富德。


    傅恒睨了掌櫃一眼:“有話不妨直說。”


    他本以為對方欲言又止,是怕自家以權勢壓人,不想接下來聽到的話,幾乎讓傅恒推翻了之前所有的推斷。


    “粉珠難得,大人既然隻剩一枚,不如小店折價收了,豈不皆大歡喜?”


    富德立時收回了放著耳璫的手,不了卻被傅恒握住了手腕。


    “傅恒?”


    傅恒不由他掙紮,握著富德的手腕擺在掌櫃麵前,冷聲道:“掌櫃可是識得?開口前還是仔細看看。”


    素來女子貼身之物最是珍貴,富德撿到不過意外,像珍寶齋這等隻賣上品的店鋪,絕不會貿貿然開口,跟客人回收首飾。


    更何況,他又如何曉得,這耳璫隻剩一枚?


    傅恒麵上冷厲,心卻跳得急亂。他看著滿頭大汗的掌櫃,已經意識到接下來的答案,絕非自己樂於聽到的。


    可他還是得知道。


    傅恒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色沉沉,甚至驚到了仍被他握著手腕的富德。


    掌櫃擦了把汗,先命捧著寶盒下來的小廝關了店門,才點頭哈腰賠罪:“大、大人勿怪,這耳璫確是我們店裏的東西。”


    “還不說實話?”傅恒眉梢輕挑,唇邊溢出一絲諷笑,“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莫不是哪裏的賊贓?”


    他生於簪纓之家,一貫待人和善,從沒世家子弟自覺高人一等的毛病。不料生平頭回擺起架子,不是在官場上,而是在小小金店。


    傅恒畢竟長在皇帝身邊,冷下臉已足夠嚇人,更別提此時出言恫嚇。


    掌櫃抖得篩糠一樣,終於道出實情:“回大人,小的不敢欺瞞,這耳璫確實是本店所出,且因材料難得僅此一套……”


    “正是、正是本店少東家拿去送禮用的,為了東家名聲,才欲尋回……若有哪處得罪了大人,還請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若是少東贈給自家姐妹,怎會用‘送禮’二字;若非贈給姐妹,如此貼身之物,隻會送給心心相印之人。


    聖上猜的沒錯,納木卓她……果真已有了心上人。


    掌櫃如此緊張,不顧規矩不怕得罪客人也要尋回,可見是怕未來少夫人的環飾遺落在外男手中,為以後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話已至此,別說傅恒,就連富德臉色也變得極差。


    他從傅恒桎梏中掙脫,猶豫許久,到底用帕子將耳璫重新包起,輕輕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富德啞著嗓子,撇開頭吸了口氣,又回眸直視掌櫃,認真道:“此乃我當值時撿到的,怕是哪位秀女落下的玩意,因看它形容可愛,準備為家中妹妹也配上一付,既是絕無僅有之物,便不強求了。”


    說罷也不顧掌櫃的客套,搭著傅恒的手,將人拉出門去:“走!是哥們兒就陪我痛飲整夜!”


    傅恒與他相識一年,自然曉得富德僅有一個已出嫁的姐姐,別說親妹,就是表妹都無。


    ·····


    從酒家出來,傅恒抱著富德塞給他的兩大壇子酒,帶著微醺的醉意,與他一起大步走向自家府邸。


    方才嚐這燒刀子,比他府上藏的香泉酒醇厚許多,正適合今晚飲用。


    兩人正隨口說著閑話,傅恒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甜香。


    傅恒下意識順著香氣回眸,正見一個修長的身影與他擦身而過,走入不久前他與富德剛出來的珍寶齋。


    少女依舊穿著晚間與他見麵時的男裝,也仍帶著風帽。


    珍寶齋掌櫃親自迎到門前,鞠躬頷首,是對旁人不同的十分尊敬。


    可見她與……與珍寶閣的少東家,確實有極密切的關係。


    在納木卓察覺到有人注視她的瞬間,傅恒匆忙回頭,加快腳步,身影隱沒於滾滾人群之中。


    當他再看向珍寶齋時,門前已空無一人。


    急忙趕上的富德一頭霧水:“怎麽了?”


    “無事。”傅恒將手中的一壇酒贈給街邊乞兒,“還是不要喝得太醉。”


    “不是說好了不醉不歸!”


    傅恒輕歎口氣:“明日還要當值,絕不可誤了差事。”


    富德嗤笑:“你還不及弱冠,怎麽沒有丁點朝氣!”


    聞言傅恒隻是扯起嘴角,草草一笑。


    在富德看不見的角落,傅恒抬手撫上自己胸前。那顆心怦怦亂跳,緊鎖成一團,幾乎被失落與無望淹沒。


    今日之前,傅恒也曾在當值時悄悄偷上半日閑,坐在宮中某處少有人去的石階上看看天空雲朵。


    隻是納木卓說過,願他前程似錦,那麽即便聖上寬厚不會因他一日告假而問責,傅恒也絕不會再出一絲錯漏。


    他又何嚐不想大醉一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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