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佇立在門口的男子時, 卓璉立馬停住腳步, 心中著實生出幾分忐忑。不過她到底活了兩世,經曆的大風大浪並不算少, 表麵上沒有露出絲毫怯意,畢竟不久前費老板就提醒了一回, 她定了定神,步履平穩地往前走。


    “小叔平安回家, 娘總算能放心了, 最近她想你想的日日流淚不止,我們怎麽安撫都沒有用, 心病還需心藥醫, 隻有見到了人,堵在胸臆的鬱氣才會消散。”


    桓慎身量本就比尋常人高出不少,此刻兩人麵對麵站著,他仿佛蟄伏於黑暗中的凶獸,卓璉能感受到周圍環繞的壓迫感, 卻無法看清他的神情。


    心髒砰砰直跳,好在寒風中夾雜著細雪,帶來陣陣冷意, 讓她勉強保持理智, 不至於失態。


    瞥見她抱在懷裏的藥包, 桓慎挑了挑眉問:“倉房裏的曲餅還剩了不少, 如今天冷刺骨, 你買下草藥, 萬一凍壞了豈不是暴殄天物?”


    “小叔莫要擔心,這些是用來炮製神仙酒的。”


    “神仙酒?”


    桓慎重複了一次,他活了近二十年,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酒。


    卓璉凍得哆哆嗦嗦,也不願意再在外麵多做逗留,邊往酒坊裏走邊道:“小叔剛回汴州,應該不知道我將親人接到城裏了。我那義兄性情本分,又孝順至極,挑不出任何毛病,可惜早些年受了傷,每隔一段時間,腿部就如刀割般疼痛,這神仙酒是以川烏、草烏作為主料,能通血氣、祛風邪,你身為衛士,說不準也能用上……”


    聽到“義兄”二字,桓慎臉色陰沉,黑眸緊緊盯著站在前方的女子,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大石,委實憋悶。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娘早已搬離汴州多時,現在不止回來了,還給你帶了位義兄?”


    卓璉將裝著藥材的紙包放在桌上,借著廚房昏暗的燭火掃了桓慎一眼,終於覺察出不對。


    “一家團圓本是喜事,小叔非但不高興,倒像是動了怒的模樣,究竟何人招惹了你?不妨與嫂子說說?”


    何人招惹了他?


    桓慎掀唇冷笑。


    那些香豔旖旎的場景時時刻刻盤桓在腦海之中,讓他血氣翻湧心緒不寧,罪魁禍首不知情也就罷了,反而用一副無辜的模樣看著自己,要不是因為眼前這婦人,他怎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每日沉浸在對兄長的愧疚中,恨不得自絕於此,免得將來做出禽獸不如的惡事。


    “我原以為酒坊瑣事不少,讓人分身乏術不得清閑,沒想到大嫂如此清閑,還能分出心神照看不相幹的外人。”


    這話說得委實陰陽怪氣,卓璉又不是傻子,怎會聽不出來?


    她憋了一肚子火,卻又無法發泄,幹脆不再理會,轉過身子,準備從木櫃中取出一壇清無底。因隔板太高,她不得不踮起腳尖,渾身繃緊,如此一來,小襖便嚴絲合縫地箍在身上,從後方看能瞧見腰肢有多纖細,像掛在枝頭隨風拂動的嫩蕊,又嬌又柔。


    桓慎掌心發癢,想要離開這裏,兩腿卻仿佛被釘在了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卓璉沒有察覺到男人的異樣,她用麵粉將藥材裹住,放在已經熄火的爐灶邊煨熱,趁著這檔口,又以無名井水化開了黑糖,倒進裝著酒水的瓷壇中。


    纖白掌心握著暗褐色的酒提子,輕輕攪動其中的液體,發出嘩嘩的響聲。


    以往卓璉還在民國時,會用二三月的河心水炮製藥酒,隻因那時積雪初融,河水在冰層下過了一冬,不染塵埃,質地清冽甘美,但酒坊裏的無名井水遠比河心水品相更佳,等藥酒配好,估摸著味道也不會差。


    邊想著,她邊探了探藥包的溫度,發現已經焙得差不多了,便將川烏、草烏洗淨切片,連同淡竹葉、菊花等物一並包好,放在布袋裏,投入清無底中,過上一宿就能用了。


    說起來,此酒的原料並不算難得,但分量多少卻至關重要,畢竟是藥三分毒,藥酒用好了能止痛安神,用得不好便成了害人的催命符。


    卓璉雖是商人,但她恪守底線,絕不會像卓孝同那般逐利,一舉一動小心極了,不敢有絲毫懈怠。


    女子不住忙活著,青年抿了抿唇,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雙白皙柔荑上。


    早在邊關時他就幻想過卓氏用手撥弄水花的模樣,此時此刻,眼見柔白肌膚因熱意而略微泛紅,桓慎喉結滑動了下,恨不得仔細撫摸每一處肌膚。


    卓璉用紅綢將酒壇封好,轉過身,發現小叔麵色潮紅,她驚詫極了,忙問道:“小叔這是怎麽了,可是受了風寒?我熬一鍋薑茶,喝進肚也能好受些,若不起效,再去找大夫看診也不遲……”


    “不必。”


    桓慎竭盡全力保持鎮定,偷偷覷著女人姣美的側臉,不得不承認卓氏的確生了一副好皮囊。


    “廚房裏有些憋得慌,我沒發熱。”


    話落,他突然轉身,昂首闊步地往外走。


    卓璉心裏雖覺得奇怪,卻並沒有刨根究底的打算。翌日酒坊關了門,前來買酒的客人一個個吃驚極了,還以為是生出了什麽變故,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是老板的二兒子回了汴州,須得接風洗塵,方閉店一天。


    失望歸失望,血親團聚到底是人之常情,無論如何都不能攪擾,想要嚐到芳烈的美酒,隻能等明天了。


    此刻福叔也在酒坊,他手藝極佳,沒過多久廚房裏便飄出陣陣香味,桓芸甄琳兩個杵在門外,手裏還牽著大山,可勁兒地抽著鼻子,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


    因桓母昨天交待過,瞿易也沒有過來,卓璉思索片刻,便將那壇子藥酒抱在懷中,徑自走出門子。


    桓慎手拿軟布,擦拭著鋒銳的槍頭,“大嫂要去何處?”


    “昨天配製的神仙酒已經能喝了,我把東西送給瞿易。”


    劍眉不著痕跡地擰了擰,青年把長.槍放到房簷下,奪過女人懷裏的酒壇,麵無表情道:“我跟大嫂一起去吧,無論如何伯母都是長輩,哪有不拜訪的道理?”


    桓家與瞿氏乃是姻親,卓璉完全沒有理由拒絕,隻能點頭同意。


    他們很快就到了瞿家,等門板打開後,瞿易那張剛毅麵孔便出現在視線之中,發現是卓璉上門,他麵色更冷。


    “這位是?”


    “他是桓慎,我夫君的弟弟。”


    聽到這話,瞿易也沒說什麽,將二人帶到屋裏。甫一看到女兒,瞿氏麵上露出濃濃喜色,“璉娘怎麽來了?這是桓慎吧,跟幼時不太相像,還真是年少有為。”


    酒壇放在桌上後,卓璉屈起手指敲了兩下,發出清脆的響聲,她走到婦人身邊,附耳小聲說了幾句,杏眼中沁著點點笑意,姿容愈發明豔。


    瞿氏瞪了瞪眼,問:“真那麽有效?”


    “我哪敢在這檔子事上說笑?神仙酒裏麵添了多種草藥,有人曾經飲了數年,身子骨依舊康健,不過此物是用來鎮痛的,您沒受過傷,可莫要亂喝。”她麵容嚴肅地提點。


    “放心便是,我活了那麽多年,豈會在這種小事上犯糊塗?”婦人擺手直笑。


    等那對叔嫂從家裏離開,瞿易坐在板凳上,彎著腰,粗礪手掌不住揉搓小腿,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看到義子額角迸起的青筋,瞿氏甭提有多難受了,急忙將酒水倒在碗裏,仔細燙過才送到他麵前,“這是璉娘配製的藥酒,可以緩解疼痛,你嚐嚐,說不準也能有些效用。”


    瞿易本想拒絕,但看到義母關切的神情,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吞咽著,沒一會兒便喝幹淨了。想起女人那副模樣,他暗暗嗤笑一聲,卓璉釀酒的天賦的確不差,但藥酒的配方卻無比珍貴,隨便弄出來的東西也敢說能鎮痛安神,怕不是瘋了。


    豈料剛過了一刻鍾,他下腹處便湧起了陣陣熱流,小腿劇烈的疼痛逐漸消失,僅殘留著幾分酥麻。


    “如何,可見效了?”瞿氏急慌慌問。


    瞿易眼底的震驚之色尚未褪去,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他隻覺得麵皮火辣辣地發疼,活像被人扇了幾耳光那般。


    *


    小院距離酒坊極近,沒過幾息叔嫂二人便走了回來,察覺到身旁男子頓住腳步,卓璉有些詫異地偏了偏頭,循著他的視線往前看,便見一對年輕男女站在石階旁,男子身穿雪白無一絲雜色的狐裘,容貌清俊,仿佛謫仙人一般;女子披著緞麵鬥篷,除了卓玉錦還能有誰?


    有不少姑娘經過店門,都會暗暗打量俊美男子,之後臉兒紅紅,眼底含春眉目帶臊,就跟動了春心似的。


    “桓兄。”


    無論如何,樊竹君都是從六品的振威校尉,真實身份不能輕易示人,隻得扮成男子前來此處。她眼底帶著絲絲愧疚,行至桓慎跟前,說:“分別了整整一月,桓兄像是瘦了,難道是有人苛待?”


    說話時,她的目光落在了卓璉臉上,待看清了婦人的容貌,心頭狠狠一跳,嘴裏彌漫著淡淡的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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