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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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錄入:雪風·帕尼托捏


    修圖:女裝少年


    校對:雪風·帕尼托捏


    歐芙洛希妮還記得那個箱子。


    自己的棺材就放在它旁邊,所以先前醒來時,她曾經懷疑這個地下室是個墓場。


    「這是?」


    「您不知道嗎?這是第六任老爺的遺作。」


    艾瑪從包包裏拿出一個小巧的拔釘器,開始把固定棺蓋的釘子卸下。


    「這麽說來,難道是你的妹妹?」


    「不,是大小姐的。」


    隨著一聲仿佛帶著不舍的刺耳哀號卜生鏽的釘子立了起來。歐芙洛希妮的右手從一旁伸來,用兩根手指抓起釘子,像摘下一根小草似地把釘子拔起。


    「我的……妹妹?」


    當所有釘子都被取下,艾瑪蹲下用雙手把棺材蓋子推開的刹那,歐芙洛希妮立刻理解那句話的意思。


    有一瞬間,她以為棺材裏放了一麵鏡子。


    然而並非如此。


    由深紫色天鵝絨鋪成的棺材底部,躺著一個雙手交疊在胸前的美麗少女。年紀大約十二、三歲,說不定比歐芙洛希妮還要年輕。


    纖細卻不覺得病態的身軀包裹在高級的絲綢裏。裙子上裝飾著一層又一層的摺邊,裙擺綴有精致的蕾絲,黑色的低胸洋裝在胸口處配上緞帶與薔薇胸花。


    不,這不是黑色,該說是葡萄酒般的深紅色。洋裝上繡著一朵朵同色係的薔薇,帶有棘刺的藤蔓纏繞她的全身。


    接近灰白色的金色長發有如流水滑過雙肩,披散在棺材裏。雖然戴著頭飾,但是頭發沒有綁起來。


    「這個人是……我?」


    歐芙洛希妮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手指穿過看不見的鏡麵,觸碰少女的臉龐,纖細的睫毛傳來羽毛般的觸感。


    「是去世前的大小姐。沒有手術疤痕對吧。」


    「我、我才沒有長得像這樣一副壞心眼的樣子。這個人看起來冷冰冰的,而且好像很尊貴……這麽說來,總覺得……」


    「為何您說到『壞心眼的樣子』時要看著我的臉呢?」


    「咦?啊,沒有,我完全不覺得這張看起來性格別扭的臉跟你很像喔。」


    歐芙洛希妮滿臉尷尬的笑容,伸出一隻手不停撫摸侍女的頭。藍紫色的娃娃頭如今還帶著水氣。


    這種仿佛在哄小孩子開心的動作反而更加刺激艾瑪。


    「這具備用身體是由第六代老爺製造,與大小姐生前的模樣多少有一點誤差。」


    「為什麽看起來跟你有點像呢?」


    「因為我比大小姐可愛,老爺自然會照著我的樣子製作。」


    「…………」


    「我想老爺多半是參考我、梅瑟迪絲和康斯坦絲他們的製造方法做的。畢竟不是用模子做出來的東西,外型應該不會一樣。」


    歐芙洛希妮雖然棲身不死的領域,但是肉體並非永久不滅。在各式各樣的術法幫助之下,她的肉體雖然曆經數百年沒有腐朽,不過日常生活的損傷還是難免的。從手指被菜刀切到之類的小傷,到被長劍砍斷手,或是被長槍刺穿肚子之類的重傷,隨著活過的時間不斷累積,歐芙洛希妮的傷也越來越多。


    當然,無論損傷程度是輕是重,歐芙洛希妮都不會因此而死亡。但相對地,她不死的肉體沒有自我療愈的能力,一旦有所損壞就要靠著人工修複。


    並非所有的傷勢都能靠針線縫合,超過一定程度的損傷隻能靠著更換新的零件來修複。所謂的零件指的是經過魔術加工的屍體,或者是——人造的屍體。


    這具屍體打從一開始就是以素材的身份製造,從誕生那一刻開始就是一具屍體。


    「您的身體損傷得太嚴重,請換上新的身體吧。」


    「我不要。」


    歐芙洛希妮的身體之所以滿是疤痕,原因並非不死之術,而是她極力想保有原本的身體的堅持。


    當遭受嚴重損傷時,她可以舍棄毀損的身體,把自我轉移到新的軀體,而且所費的工夫遠比修理舊的身體更簡單。但是芙洛希妮總是選擇保留這副曾經活在太陽底下的肉體。


    就算變得像塊破布,留在臉上、手上、腳上的回憶仍是無可取代的。


    「很抱歉,現在的狀況已經不容您再任性了。而且大小姐,您臉上和手上的損傷不是我能修理的,我們沒有其他選擇。」


    「可是……不能隻更換壞掉的部分嗎?」


    「那種急就章的修理沒有意義,請想想那個名叫皆川由衣的女孩。」


    「啊,那個胸部很大又會用中國拳法的人嗎?」


    「胸部大不大不重要,問題在於中國拳法。雖然很難相信,但是她身為一個普通人類竟然能用格鬥打敗大小姐。」


    「那個人很強呢。」


    「我一直認為東方武術太過拘泥於精神麵和傳統,並非實用的武術。但是看到那種和雜技沒兩樣的招式,我也不得不改變想法。這在力學上真的說得通嗎?連非洲象都能活活打死的大小姐竟然被一塊布耍得團團轉……」


    「東方的奧秘呢。」


    「相較起來,拿槍的警察好對付多了。往後大小姐必定會與她再次對戰,請問大小姐有信心打贏嗎?」


    「那個嘛……」


    不可能。


    歐芙洛希妮在生前就不擅長運動,既不喜歡吵架,也討厭與人起爭執。就算知道自己不會死,她也不願看到其他人受傷。


    不僅是內在方麵的柔弱,先前她的眼睛和手指受的損傷絕對不輕。加上原本就行動不便的左手,如同艾瑪所說,軀體的老化確實降低歐芙洛希妮的運動能力。


    隻是沒想到由衣能在戰鬥當中發揮敏銳的洞察力和判斷力,一眼看穿這些弱點。


    「就算隻交換一部分,所需的勞力是一樣的,現在我們更應該重視合理性,功能不穩定的舊身體在與人類戰鬥時太不利了。大小姐,如果您繼續因為念舊而執著於現在的身體,那種幼稚的想法會讓您無法活在這個世界。我們必須努力把事情做到最好才行。」


    雖然艾瑪·v平常說話就很不留情麵,但是此時歐芙洛希妮更從她幼小的身軀感受到近乎嚴酷的冷淡與熱情,還有極其深刻的關心。


    「……我明白了。來換身體吧。」


    「那麽就馬上開始吧,十分鍾就能結束。」


    道理就和換衣服一樣。


    脫掉破爛的舊衣服,換上美麗的新衣服。


    歐芙洛希妮的肉體裏,沒有相當於普通生物的大腦與心髒之類的重要器官。也就是說無論她的身體被破壞還是被大卸八塊,她也不會因此死亡(姑且這麽說)


    精神方麵的活動也是一樣,就算腦部被子彈打碎,她的意識和智能也幾乎不受影響,就像現在的她一樣。


    這代表她身上沒有相當於人類大腦的那種自我意識的承載物。嚴格來說,她的靈魂普遍存在於肉體的每個部分,也可以說是這副與人類外型相同的軀體,使得歐芙洛希妮了解到自己是個人類。


    別說是四肢,就算頭部受損,隻要還能維持人類的形體,歐芙洛希妮就不會消滅。


    但是如果破壞程度嚴重到連原形都看不出來,又會如何呢?


    答案很簡單,她的自我意識將停留在質量最大的部位。如果全身被炸彈炸得粉碎,意識會停留在四散的碎肉中最大的一塊;如果被切成像火腿那樣一片一片,意識會留在直徑和厚度最大的一片;就算沿著身體的中心線把她切成均等的兩塊,隻要其中一邊的重量多出一毫克,歐芙洛希妮的魂魄就會停駐在那裏。


    按照這樣的原理,交換身體就成了一件簡單的事。


    首先第一步,把原本身體的脖子以上的部分切除。


    「嗚嗚……我討厭這種感覺——」


    「還請忍耐。」


    歐芙洛希妮躺在被當成臨時手術台的棺蓋上,感受鋸子切斷頸骨的振動,臉上表情不由自主地扭曲起來。


    正在拉動鋸子的艾瑪也不輕鬆,這種粗活本來就不是她的拿手項目。每當雙手操縱鋸子前後移動,薄薄的鋸片總是不受控製地亂跳,使得進度十分緩慢。


    「拜、拜托你小心一點。」


    「非常抱歉。話說回來,連接肺部和聲帶的氣管已經切斷還能說話,請問聲音究竟是用什麽原理發出來的?」


    「什麽事都要追根究底的話,是會沒完沒了的。」


    「叩!」的一聲,歐芙洛希妮的頭從脖子分離,掉落在如同砧板一般的棺蓋上。


    「啊哇哇……眼、眼前的景象在亂轉——」


    歐芙洛希妮連忙用雙手抓住被兩束金發纏著亂滾的頭。


    遭到斬首的身體擺出高喊萬歲的姿勢,把自己的頭捧在手裏。


    此時歐芙洛希妮的意識和感覺同時存在於頭部與軀體雙方。在自己主動切斷,或是被切斷的兩方距離很近時,便會出現這種情形。從身體分離出去的眼珠能把捕捉到的影像傳回本體,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但是隻要在這個狀態下將頭部與新的軀體接合,意識就會集中到新的那邊。


    「失禮了。」


    艾瑪從歐芙洛希妮手中接過她的頭,然後像個剛從水果攤買到西瓜的孩子一樣,抱著頭顱走向一旁的棺材。


    存放在棺材裏的全新屍體原本就被切除頭部。由於打從一開始就是做來當成備用零件,所以選擇以這樣的狀態保存。


    歐芙洛希妮把頭放在新身體的肩膀上方,那個頭部應該存在的空間。艾瑪仔細確認頭的位置和方向,讓兩個斷麵緊密接合。


    「要壓下去了。」


    艾瑪抬起屍體的雙手,用來固定剛換上的頭部。


    就在這個刹那,歐芙洛希妮的自我意識注入新的身體,失去聯係的舊軀體成為一堆沒有生命的有機物。


    如果在這個階段之前把新的頭部接上舊軀體,意識便會移到那一邊。軀體雖有兩具,但靈魂隻有一個。哪一方麵先形成人類的形體,那一方就會成為完整的歐芙洛希妮。


    「第一階段完成。」


    此時此刻,歐芙洛希妮的肉體是由舊的頭部與新的軀體組成。


    當然事情並非就此結束,損傷嚴重的舊頭也得換成新的才行。


    步驟與剛才完全相同,才剛剛接上新軀體的頭再次被艾瑪拿開,放到一旁。


    「有、有點緊張呢。」


    「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不過視覺轉移時可能會有靈魂出竅的錯覺,把眼睛閉上或許會比較好。」


    「就這麽做。快點動手吧,快點。」


    「那麽——」


    當歐芙洛希妮放在地上的頭把隻剩一隻的眼睛緊緊閉上的同時,艾瑪用雙手把放在右邊的另一顆頭拿起來。那是一張沒有任何縫合痕跡的美麗臉孔。


    新的頭部被放回原本所在的地方,也就是新的軀體上麵。


    當傷口與傷口疊合的瞬間。


    在黑暗中被水的浮力圍繞的身體,感受到洶湧波浪推動的感覺。


    隨著水流漂蕩的歐芙洛希妮,一聲尖銳的爆破聲響讓她醒來。


    是槍聲!


    「加快動作,歐芙洛希妮。」


    「是、是。」


    回應樓下父親的呼喚,歐芙洛希妮連忙提起行李。


    此時準備搬家已有些太遲。


    「要是再早三天,不,再早兩天得到消息……」


    父親的歎息被接連不斷的槍聲打斷。


    法國士兵多半已經進入中庭。


    雖然形式上臣服於符騰堡選帝侯,但是史圖迪翁男爵家過去是在勃艮第公國的金羊毛騎士團占有一席之地的名門家係,現在則是受到德意誌騎士修道會的首領庇護。更重要的是,它與神聖羅馬帝國其他諸侯一樣,是個地方雖小,依然擁有領地的獨立國家。


    「父親大人,梅瑟迪絲他們呢?」


    「大家先出發了,現在應該正在確保逃脫的退路。不過也撐不了多久吧……現在不是哀歎的時候。準備好了嗎?」


    「都好了。」


    狀況十分危急,雖然沒辦法把屋內所有的家具和擺飾都帶出來,至少總算把身邊常用的東西都裝進行李。


    「好……呃,不好。」


    把以書籍為主的行李全部搬上馬車,父親——第六代史圖迪翁男爵看見洋裝打扮的獨生女背上的象,隨即停下走向樓梯的腳步。


    那座由中國工匠手工製作,等比例大小的陶瓷象蹲在歐芙洛希妮纖細的背上,仿佛隨時可以把她壓扁。


    「把那個東西放下。」


    「可是……我喜歡它。」


    「你想把馬車壓垮嗎?」


    「它很輕的。」


    「對你來說很輕,但是對馬來說這位乘客太重了。」


    「馬是很強壯的生物。」


    「不,話雖如此,比起你天差地遠……總之那東西太大了。」


    沒辦法了。


    歐芙洛希妮解開捆綁行李的繩子,把那隻從窯裏誕生的東方動物放到地上。


    地板發出刺耳的抱怨聲。那東西實在太重了。


    「其他行李呢?」


    「父親大人的書和藥品都放上馬車了。」


    「很好,快走吧。」


    有如雷鳴的連環槍響撼動庭院裏的樹木,同時敲打玻璃窗。


    那群無時無刻都在開槍的野蠻士兵竟然支配了整個歐洲。


    那個名叫拿破侖,波拿巴的小個子男人果然有如傳說,是戰神(馬斯)的化身。


    四匹馬拉著的馬車已在正門前方等候,父親迅速地奔上空著的駕駛席。


    「快點上車。」


    「是。啊,對了,請等我一下。」


    「等?不能再等了。」


    「我忘了東西。」


    歐芙洛希妮一麵走回屋子,一麵轉頭回答。


    「呃,忘了東西……現在是什麽狀況!」


    「我把土耳其產的黑胡椒瓶忘在廚房的櫃子上了。」


    「那種東西留著就好!」


    「我馬上回來。」


    不管那句話有沒有傳到父親耳裏,歐芙洛希妮有如一陣風似地衝過一樓走廊,自顧自地走進廚房。


    「胡椒、胡椒……」


    視線掃過牆上成排的食器櫃,很快就看見自己要找的小瓶子。歐芙洛希妮用右手抓住瓶子,隨即回頭走在來時的路。


    砰、砰!槍聲聽起來像是樹枝被火烤幹爆裂的聲音,而且距離比想像中還要接近。放眼看去,麵對庭院的每一扇窗戶都已破碎,綠色地毯灑滿月光一般閃閃發亮的碎片。


    「哎呀。」


    「找到女孩了!」


    去的時候順利,回程卻是困難重重。雙方在長長走廊的中央碰個正著。


    法國陸軍的深藍色軍服一口氣來了一個小隊,大約十四個軍人紛紛舉起裝上刺刀的槍,槍口對準少女的胸口。


    「傷腦筋。」


    歐芙洛希妮停下腳步摸摸臉頰,帽子鑲著耀眼徽章的少尉操著口音很重的德語說道:


    「小姐。」


    「是。」


    「你是史圖迪翁男爵的千金吧。」


    「呃,可以這麽說。」


    「皇帝陛下已下令拘


    捕你和令尊。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對不起,我們今天要搬家。」


    麵對極為友善又委婉的拒絕,少尉笑道:


    「移居嗎?但是令尊似乎已經先出發了。」


    「哎呀,都是因為我拖拖拉拉的關係。」


    歐芙洛希妮的耳朵聽力很好,逐漸遠去的馬蹄聲,還有馬鞭的聲音都逃不過她的耳朵。馬車似乎沿著建築物外圍繞向後門,看來正門已經被法軍占據。


    「歎息是沒有用的,他也會很快被捉住,我們會把他一起帶走。你就先一步和我們一起到本國吧。可以嗎?」


    「不可以。」


    自己答應過父親馬上回去。


    「我要走了。」


    「很遺憾。」


    你哪裏都去不了。一把又一把的長槍默默遊說這個事實。


    「好可怕。」


    歐芙洛希妮老實地開口。


    「你們看,就是這麽害怕。」


    輕輕舉起的雙手正因為害怕而微微顫抖。


    看著對方握在手中的香料瓶子,少尉的嘴角輕蔑上揚:


    「難道你想把那瓶胡椒撒出來,讓士兵們忙著打噴嚏而無法阻止你嗎?現實世界可不像舞台上的鬧劇那麽簡單。」


    「不,這是很重要的東西。是做父親大人愛吃的烤土雞時不能缺少的東西,而且它非常昂貴,撒出來太浪費了。」


    笨拙地露出笑容,歐芙洛希妮突然有了動作。


    二十八隻眼睛頓時看不見少女的蹤影。


    在他們因為失去目標而慌亂之前,歐芙洛希妮像隻白蝴蝶沿著天花板的曲線一躍而過,藉著左右兩邊的牆壁踏了三步,最後在士兵們的遙遠後方著地。


    為了搭配英式短外套的洋裝,有著三層摺邊的裙擺像是一把傘張開。


    空氣的流動,讓士兵們注意到瞬間經過頭頂的影子。他們慌忙地把槍口轉向後方,但是歐芙洛希妮已迅速地彎過走廊轉角,從他們的視線範圍中消失。


    接連響起的槍聲破壞轉角的牆壁。


    「快追!」


    年輕小隊長的怒吼聲從背後傳來,歐芙洛希妮繼續在走廊上奔馳。


    妨礙跑步的鞋子已在途中脫去,現在的她打著赤腳,用腳底貼著地麵加快速度。


    目標既不是正門也不是後門。


    一口氣爬上階梯,經過亂成一團的書齋,來到二樓的陽台。


    順著急遠奔跑的力道,歐芙洛希妮穿過夜空下的陽台,踏上大理石扶手躍到空中。


    自己早以藉著馬蹄和車輪的聲音計算距離。


    時機算得剛剛好。


    半秒左右的飄浮感之後,歐芙洛希妮的身體從黑暗之中墜下,穩穩落在駕駛座。如同屁股被狠狠打了一下的衝擊,旅行馬車的龐大車體猛然傾斜,所幸最後沒有遭遇翻車的厄運。


    「壞孩子。」


    一旁控製韁繩的父親臉色有點難看。


    加入新乘客的馬車沒有因此減慢速度,很快地穿過後門。


    「這不是在讓我擔心嗎。」


    「對不起。可是您看。」


    歐芙洛希妮亮出自己不惜冒險也要拿到的東西。


    「……哎呀。」


    「破掉了。」


    剛才逃離大批軍隊追捕時,自己似乎因為緊張用力過頭。


    玻璃瓶被她握得粉碎,碎片紛紛刺進雪白的手掌裏。


    沒有疼痛,但是這樣一來身上的傷痕又增加了。


    「之後再幫你縫吧。」


    「是。」


    其實歐芙洛希妮很喜歡父親幫自己縫合傷口。


    畢竟現在的父親比前麵的五位父親都要來得靈巧,每當歐芙洛希妮的身體有所損傷時,這位父親總是非常非常溫柔地為她修理。


    就是這樣,歐芙洛希妮和第六任父親一起逃離領地,渡海來到英國。


    「難過嗎?」


    「不會,已經習慣了。」


    事實上對於這類的事,她早就習以為常。


    她曾經因為遭到教廷放逐移居到偏僻的羅馬尼亞;從遭到馬爾他騎士修道會燒毀的威尼斯商館中逃脫;在商工會議的傭兵威脅下流落在萊茵河沿岸的各個都市;有段時間雖然在伊比利半島擁有自己的莊園,卻同時遭到哈布斯堡王朝與回教徒的敵視……第三任的父親甚至被人列舉了宣揚異端、與惡魔締結契約等將近兩百條罪狀,最後送上火刑台。


    這次則是被幾乎吞噬歐洲所有財富與土地的怪物拿破侖·波拿巴給盯上了。


    「拿了人家的東西逃走,果然還是不太好啊。」


    父親是個相當大而化之的人。


    在法軍遠征埃及時,拿破侖曾向巴黎的法蘭西學會征調大批的學者與之同行,父親就是當時受到招聘的學者之一。


    當時父親在學術上創造令人讚歎的功績,包括在羅塞塔村發現刻有聖書體的石碑,以及發掘出聖甲蟲和木乃伊等大量的陪葬品。


    「結果因為向英國投降,那些東西全都跑到大英博物館了。到頭來在遠征埃及過程當中得到的東西,隻有打著萬靈藥的名號在貴族之間流行的木乃伊肉還留在法國人手裏。」


    「有效嗎?」


    「怎麽可能有效。頂多就是用來防止腐敗的各種藥品和香料多少有點效用吧。」


    不知是為了給那個自以為是的法國皇帝一點顏色瞧瞧,還是因為學者特有的研究欲,父親竟然把發掘出來的部分貴重物品私自拿了回來。


    那麽對方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歐芙洛希妮雖然這麽想,但是父親自有他的想法。


    「無論是多有用的利器,擺在不懂得使用方法的人手裏也隻是廢物。他們沒資格擁有那個東西,由我,不,由你來擁有才是最好的。那個東西必須在你的手中才有意義。」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自從有了那個東西,你的狀況不是變得很好嗎?」


    「是。」


    說來的確不可思議。自己的身體變得比以前輕盈,關節的動作更加柔軟,肌肉更加強健而且伸縮自如,五官更是變得極其敏銳。


    感覺就像百年前的自己(雖然已經不太記得)


    父親說過,英國是唯一能夠與強大的法國抗衡的國家。聽說國情比較先進,應該不會用奇怪的理由當藉口迫害他們。


    要是安穩的生活能長久持續下去就好了……


    當然,安穩的生活沒有持續太久。


    「正因為無法長久,安穩的價值更勝黃金。」


    如果是之前的父親多半會這麽說,隻是第六任父親在移居英國後的第十六年冬天,在牛津大學的教職員室裏過世了。死因是年事已高,以及經常服用各式藥物導致心髒動脈衰弱。


    現在的第七任父親——他正是安穩生活的終結者,也可以說是不穩定的化身。


    「我決定要去美國。」


    「要搬家嗎?」


    「是啊。」


    「美國在哪裏?」


    「你沒聽過新大陸嗎?那裏直到不久之前還是大英帝國的一部分。隻要把老師的遺產和房子賣掉,我就可以買到船和經營公司的權利。」


    充滿野心的視線似乎穿透發黑的壁紙,鎖定大海的另一頭。所謂的老師是指前一任父親,第七任父親是他的養子,曾經協助前任父親的研究,最後成了歐芙洛希妮的新父親。


    「那裏的土地就算是好幾百畝也不用多少錢。若是在那裏開農場種小麥再賣到這裏,可以獲得幾倍的利益?隻要用自己的船運送,我們連那些愚蠢的手續費也不用付。」


    新的父親還很年輕,而且非常聰


    明,前一任父親似乎十分看好他的將來。然而他對學習和研究和歐芙洛希妮的身體都沒有興趣,隻是不斷投入各種買賣,而且每次買賣之後他們都會搬家。當然每搬一次家,他們的新家就會變得更狹小、更破舊,前任父親珍藏的各種書籍和古董也跟著一樣一樣消失。


    即使如此,歐芙洛希妮隻能默默跟隨這位父親,因為那是她唯一能依靠的對象。


    「那麽什麽時候要搬家呢?」


    「明天吧。」


    「那我也得趕快收拾行李了。」


    「這個啊,沒關係。」


    歐芙洛希妮露出不解的表情,父親用下巴指示一旁:


    「你就到那個東西裏麵睡一會兒吧。」


    「那個東西嗎?」


    每當風吹得窗戶喀喀作響時,窗簾就會被吹起,透過窗簾的縫隙可以看見橫躺在庭院裏的長形木箱。


    那是個棺材。


    在長方形的黑暗空間裏閉上眼睛,少女開始思考。


    說睡一會兒,到底要睡到什麽時候才行?


    黑暗之中,一陣微弱的說話聲傳入耳裏。


    「我也不要你出高價,隻要能抵銷先前欠的錢就滿足了。」


    是父親。


    「隻是我說你啊,這個東西能拿來賣錢嗎?」


    「這可是那位絕世煉金術師兼名醫的史圖迪翁男爵的遺物啊。」


    「唔……帕拉塞爾蘇斯的弟子史圖迪翁的後裔啊。竟然雇用騙徒擔任客座教授,看來我國的大學與找來卡利奧司特羅的法國宮廷沒有兩樣啊。」


    「少廢話了,買不買,一句話。」


    「買了。倫敦的薔薇十字協會似乎正在收集這種東西,土耳其和中國的貿易商多半也對這個東西有興趣。」


    「就這麽決定了。這樣我也輕鬆多了。」


    「倒是先不管什麽煉金術還是死靈法師之類的,到底是什麽人會想到把這樣一個女孩的屍體保存好幾百年?」


    「誰知道。別管那個了,記得給我現金。」


    女孩?屍體?呃,是在說我嗎?


    把遺產賣掉原來是……這也是太過分了。


    幹脆就這樣永遠沉睡算了。不管是要把我賣去外國,還是分解焚燒,還是擺在大英博物館展示都隨便了。我不管了。


    賭氣的歐芙洛希妮就此沉沉睡去。


    「大小姐。」


    如同深海的黑暗中,有個聲音像火花般迸了出來。


    —聽過的聲音。


    原本隻是具美麗屍體的少女,睫毛像是被受到微風吹拂開始顫動。


    眼瞼緩緩上升,映入眼簾的眼睛呈現黃昏的顏色。


    「如何?身體有哪裏不對勁嗎?」


    麵對侍女的詢問,櫻桃雙唇微微開敔,說出第一句話:


    「peace.」


    如果天使會說人話,祈禱中的人們一定會到這個聲音。


    從棺材當中舉起的雪白右手比出v字手勢。


    「老掉牙的反應。」


    「因為我是老太婆啊。」


    少女露齒微笑,露出惡作劇的表情,然而這毫無疑問是屬於歐芙洛希妮的表情。


    她確實換了一張臉。雖然和原先的臉相比就像雙胞胎姊妹,但是五官的細節還是有著明顯的差異,而且沒有半點傷痕。三百年來附著在臉上的不幸、恐懼、升降、孤獨,還有各種隱晦的陰暗情感,如今都像經過刷洗一般從臉上消失。


    微微上揚的靈動雙眼,還有翹起的雙唇給人奔放的感覺,仿佛散發出有如小惡魔的香甜氣味。


    即使如此,依隨在那個表情中的柔和氣氛,毫無疑問是歐芙洛希妮獨有的。


    原本空蕩蕩的容器裏,如今已有靈魂進駐。


    「請您坐在那裏。我為您縫合傷口。」


    「嗯。」


    一邊用雙手固定頭部以防滑落,歐芙洛希妮小心地撐起新的身體,從棺材中走出來。


    她坐在舊風琴旁邊的椅子上,把切斷部位的處理工作交給艾瑪。處理工作包括用鐵絲和黏膠接合頸椎,連接肌肉,以及用針線縫合皮膚。


    在這段期間裏,歐芙洛希妮緋的紅色雙眸不斷掃視躺在棺蓋上的少女。


    從旁人的眼光來看,這是個多麽悲慘的女孩。


    醜陋的疤痕,破舊的衣服,一隻手缺了手指,喉嚨的肉炸裂,一半的臉看起來好像石榴,身上隨處可見輕微的燒灼痕跡,而且直到現在才發現腳趾甲幾乎全部脫落。


    歐芙洛希妮用視線不斷觸摸那副軀體上三百年來的新舊傷痕,同時沉浸在回憶之中。


    那是在威尼斯接受手術時的痕跡、那是在立陶宛受到的劍傷、那是被德意誌騎士修道會的人射穿的箭痕、那是屋子燒掉時受的燒傷、那是在西班牙被神聖廳的異端審問官拷問時受的傷、那是被瑞士傭兵用槍射的傷、手掌上的傷痕是握碎胡椒瓶時造成的,當時父親大人還幫自己縫合傷口:


    腦中憶起針線穿過肉體的溫柔感觸,歐芙洛希妮不自覺地握緊手指。


    散發貝殼光澤的指甲微微陷入有如石膏的全新手掌中。


    無論是討厭的還是美好的回憶,全都牢牢紀錄在那副身體中。歐芙洛希妮下定決心,絕不讓自己忘記這些回憶。


    「結束了。」


    艾瑪把工具收進包包裏,同時拿出懷表。那是從這個倉庫裏借來的東西,是東京大學的前身,第二局等學校的好學生才有資格獲賜的銀製懷表。


    「約定的三十分就快要到了,看來人類不希望和平解決。」


    「你不也是一樣嗎?」


    「您說笑了。我不喜歡與人起爭端。可以的話,我希望他們可以自殺。」


    「你、你說這是什麽話!」


    歐芙洛希妮把雙手搭在侍女的肩上,凝視對方的臉說道:


    「自殺很對不起生下自己、把自己養育長大的父母。就算你以為全世界沒有人了解自己,但是一定有人因為你的死感到悲傷。而且隻要活下去,最後一定會有好事發生。不是我在自誇,我所經曆的那些可怕遭遇,要是換成普通人早已死過八百次,可是我一次也沒有想過要自殺。雖然也做不到就是了。」


    「您說得很有道理,但是被您這麽說我也很傷腦筋。」


    「……咦?」


    「因為我絲毫沒有自殺的打算。」


    「我想也是。」


    「那麽剛剛那段摻雜自身經曆的演說是怎麽回事?」


    「……誰知道?」


    麵對露出不悅眼神的艾瑪,歐芙洛希妮顯得有些疑惑。


    艾瑪的撲克臉浮現一抹不安。


    「看來您還沒有習慣新的身體,所以腦袋運轉有點遲鈍……應該說轉動軸歪了。」


    「是、是嗎?」


    「好吧,反正原本頭腦就沒多好,就算稍微有點故障也不會有太大影響。沒事的。」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分得出你是不是在說我壞話喔?」


    艾瑪感覺歐芙洛希妮那張天真無邪的笑臉裏隱隱散發逼人的氣勢,隻能別開視線,尷尬地咳了一聲。


    「我想那隻是暫時不適應。倒是已經過了三十分鍾,時間到了。」


    「再等五分鍾怎麽樣?也許對方有什麽不得已的理由。」


    「我們也有不得已的理由,也許我們必須和他們爭奪這五分鍾的時間。」


    什麽意思?歐芙洛希妮無法判斷侍女話中含意,此時一張摺起來的紙交到她的手中


    打開一看,那是大學與周邊環境的地圖。


    「大小姐,請您跑吧。」


    「嗯?」


    八月


    的黎明來得很早。


    若是信任氣象廳的公告,這個季節太陽應該在五點之前露臉。


    但是此時此刻的須藤裕紀還身處黑夜之中。


    頭上縱橫交錯的樹木枝葉吸收拂曉的微光,隻有極為少量的光能夠到達地麵。


    一路上十分陰暗,但是清冷的空氣給人的感覺十分暢快。風帶走身體的熱度和汗水,森林裏的濕氣也滋潤了幹渴的喉嚨。


    「自從高中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啊。」


    配合踏過柏油路的雙腳節奏,裕紀自言自語。


    在奔跑中發出聲音難免打亂呼吸節奏,但是沉默更令人難受。


    「可惡,果然還是退步了。」


    從大學的後門出來到現在還不到二十分鍾。回想高中時代,自己在田徑社每天的晨間鍛煉都要跑上三公裏,然而如今怠惰的大學生活,似乎已經把自己的下半身的肌肉和肺活量都消磨殆盡。


    「算了,反正隻有下坡也挺輕鬆的。」


    雖說沿著山坡往下跑時,隻要跨出腳步就能前進,但是這麽做對膝蓋的負擔很大。


    隻靠雙腳沿著距離最短的這條車道,從大學到最近的人家隻要三十分鍾,然而現在看來要跑完這段路會比想像中的辛苦許多。


    但是他不能停下腳步,現在每一秒都和生命一樣重要。


    隻要看到山腳下的商店街,不管是便利商店還是菜販都好,都得趕緊找到電話報警,叫人過來幫忙。已經沒有時間向警察解釋事情原委,總之要叫警察多派點人過去大學。


    這就是裕紀的責任,同伴們的安危全都擔負在他的肩上——不,應該說是腳上。


    「這簡直是《跑吧!美樂斯》嘛。」


    自己比美樂斯輕鬆的地方是不必擔心回程,取而代之的是等待處刑的塞裏努丟斯有四個人,而且其中一人已經被綁在十字架上,槍尖抵著腹部準備刺進去。


    「昌弘……可不要被殺了。」


    「放心,他沒事喔。」


    「這樣啊,太好了。」


    鬆了一口氣之後,裕紀隨即感到心髒快要爆炸。


    「你、你怎麽過來這裏的!」


    「怎麽過來?當然是跑來的。」


    跑在自己右邊的少女任由綁成兩束的銀發隨風飛舞,用不解的眼神朝這裏眨眼睛。那張清純的臉龐位在比裕紀高上許多的地方。


    她的裙擺隨著跳躍翻動,細長的雙腳沒有穿鞋。看著她赤腳踏著路旁的護欄前進,裕紀感到眼前一陣發黑。


    「裂嘴女會用六十公裏時遠奔跑的傳說也許是真的……」


    「我的嘴巴才沒有裂開。」


    「不是說你,那是有關妖怪的傳說……現在不是慢慢解釋的時候。你別過來!」


    有點陷入瘋狂的裕紀用力揮手掃過歐芙洛希妮的腳,把她從護欄上打落到車道外側的斷崖下——這種事當然不可能發生。


    歐芙洛希妮縱身一躍,像個飛越刀山的輕功高手一般,輕而易舉地重新落在護欄的白色鐵板上。


    「唔哇!」


    失去平衡的裕紀雙腳一絆,整個人摔倒在地,在路上滾了一圈,穿過護欄下方的空隙來到空中。


    底下是落差十公尺以上的懸崖。


    青年在不情願的情況下跳崖自殺,救了他的是兩隻纖細的手。


    抓住襯衫的後領,提著比自己還重的裕紀倒吊在空中。歐芙洛希妮彎曲膝蓋,雙腳的趾頭抓住護欄。如今兩個人的重量全都靠這十隻小小的腳趾支撐。


    「你沒事吧?請不要這麽衝動。」


    「…………」


    「喲、咻。」


    歐芙洛希妮像是在幫助幼兒學習站立,讓臉色蒼白的裕紀在路上重新站好。然後她雙手扠腰,表情嚴肅地開口:


    「我告訴你,不可以這樣糟蹋生命喔?」


    「……謝謝。」


    「不客氣不客氣。」


    難得可以向別人說教,歐芙洛希妮顯得非常開心,同時又很難為情地揮動右手。


    跳回路麵的她有點客氣地笑道:


    「年輕的時候難免容易自暴自棄,可是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得不到神的赦免,更別說你的父母會有多傷心了。人生可以重新來過,無論何時都不會太遲。」


    「呃……剛才不是自殺未遂,而是個意外。」


    「咦?是這樣嗎?」


    歐芙洛希妮驚訝地瞪大眼睛,裕紀直直望著她問道:


    「你是那個僵屍女吧?」


    「我覺得這個稱呼很失禮,不過應該是吧。」


    「你的臉……頭發的顏色也變了?難道你的傷好了?那麽嚴重的傷?」


    「啊,你發現了嗎?我換過身體了。」


    歐芙洛希妮像是被朋友發現自己換了發型的妙齡少女,臉上露出靦腆的表情,雙手抓起裙擺行個貴族的禮。


    除了外貌的改變,裕紀似乎還能感受到微妙的變化,那是融合開朗和友善的魅力。


    「你是來殺我的嗎?」


    「啊,雖然難以啟齒,不過正是如此。」


    「那麽你剛才為什麽要救我?」


    「咦?」


    「別管我不就好了?你要是什麽都不做,我早就摔下懸崖變成屍體了。」


    這麽說來的確沒錯——歐芙洛希妮雙手抱胸自言自語。


    「嗯……啊,那個嘛,那叫英雄惜英雄,現在開始才是真正的決戰喔。」


    歐芙洛希妮的右手消失在腰部後方。


    下一個瞬間,一把綁著緞帶的斧頭出現,仿佛啦啦隊的舞棒畫出一道銀光,刀刃朝著獵物指去。


    「我的人生到此為止啊。」


    意外的是青年既沒有大吵大鬧,也沒有逃走。被樹影染黑的臉上,有的是恐懼與絕望與達觀,還有微微的滿足感。


    看著對方一麵後退一麵從腰間的包包裏拿出細長的圓筒狀物品,歐芙洛希妮的身體一陣僵硬。


    「可是我被你捉到這件事,就某種意義來說是在計劃之內。」


    蹲下的裕紀用右手將紅色圓筒的前端與柏油路麵用力摩擦。


    隨著白色的閃光,同時冒出充滿化學感的粉紅色火焰。濃得像水彩一樣,顏色看起來好像有毒的煙霧接著噴出。


    「炸、炸、炸彈?」


    歐芙洛希妮驚訝得舌頭都不聽使喚。這個人類竟打算和自己同歸於盡,自己才剛教導他要珍惜生命的。


    「要切、切腹嗎?要喊萬歲嗎?是神風特攻隊嗎?」


    「你是三十年前的美國人觀光客嗎?」


    「我、我出生在德國,我討厭美國。」


    「冷靜一點,這個東西不是炸彈。」


    「……咦?」


    一臉快哭的模樣,毫無意義地踏著腳步,眼睛和上半身不停亂動的歐芙洛希妮像個操縱者停下動作的人偶,瞬間停止不動。


    這麽說來那個圓筒隻是不斷冒出大量濃煙,完全沒有要爆炸的樣子。


    「這隻是個煙霧筒,是信號。」


    「信號?」


    啊。歐芙洛希妮愣了一下。


    這個年輕人是為了尋求警察的幫助才下山。這是一場危險的賭局,如果能平安到達民家就算獲勝,一旦被追上就輸了。雖然擁有三十分鍾的領先優勢,但是他一定沒想到和自己賽跑的對手有著超乎常人的腳力。


    雖然是個危險的任務,但是他也可以得到相應的代價,那就是能夠第一個脫逃。


    無論如何,隻要能比追兵早一步逃進鬧區並且尋求警察的保護,安全就能得到保障。之後在警察到達大學之前,其他同伴仍然必須忍受恐懼和危險,隻有


    他可以在別的地方讓疲憊的身體好好休息。


    結果是他賭輸了,不過這不代表人類這一方已經落敗。


    「那是狼煙。」


    「沒錯。我也沒必要非得活著跑到警察局不可。」


    「……天色還很暗,而且這裏有樹木擋著,煙沒辦法升得太高,還有山下城市裏的人們這個時間應該都還在休息吧。」


    「看來你誤會了,這可不是聯絡外界的信號。該看的人自然會看到它。」


    放棄自己的生命後,青年身上反而散發奇妙的威嚴。


    歐芙洛希妮被這股氣勢所逼,輕咬一下嘴唇,同時感受到自己落於下風的焦慮。


    必須問清楚才行。就在歐芙洛希妮正要開口時,另一個聲音搶先一步發出疑問。


    「那個煙是啥啊?」


    聲音來自一名年紀看起來將近四十歲的高大男子。


    不隻是身高,這個人肩膀寬闊,胸口厚實,白色長褲的大腿部分被肌肉繃得很緊。身上穿著一件品味令人不敢恭維的紫色開領花襯衫,再加上同樣缺乏品味的顯眼純金項鏈。臉上的無框太陽眼鏡與其說是用來遼蔽紫外線,似乎更是用來加強表情的氣勢。


    從他用右手把顏色與長褲相同的西裝外套拎在肩上,臉上掛著汗水的模樣看來,這個人似乎正從山下往上爬。


    「喂,小兄弟,不能把煙熄掉嗎?」


    「電、電話!」


    「啥?」


    「行動電話!你有嗎?」


    麵對裕紀著急的緊張模樣,男子先是一臉驚訝,但是馬上用他剃得細細的眉毛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


    「手機我有。」


    他從外套的內袋裏拿出一串大概五隻的行動電話。


    每隻電話上都印著升龍和財神之類個性過頭的圖案,同時還掛著許多迪士尼和三麗鷗的角色玩偶。


    「見笑了,這些分別是工作用、組長(老大)專線還有家人用。另外吊飾是我個人的興趣。」


    「請借我。快點!」


    「冷靜一點,小兄弟。你覺得我看起來像什麽?」


    「不就是黑道嘛。」


    「沒錯,也就是所謂的幫派組織。向我們這種人拜托事情時可得小心一點啊。你沒聽過跟黑道借一元得還三元嗎?」


    「別管那些,快借我!」


    「不行。不是我要欺負你,而是為了你的將來著想。不管過上多大的麻煩,都絕對不要找我這種人拜托事情。你去找別人吧。」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被男子粗壯的手推了一下,裕紀手中的煙霧筒雖然掉落,還是拚命大叫:


    「你沒看見那家夥嗎?」


    「嗯?」


    「初、初次見麵。」


    好像大猩猩的巨大身軀似乎讓歐芙洛希妮有些害怕,臉上隻能露出僵硬的笑容。


    「哎呀你好,初次見麵。」


    相較於那張光靠眼神就能讓膽小的人嚇到胃潰瘍的猙獰麵孔,男子有禮貌地鞠躬回禮,


    然後馬上抓住裕紀的脖子,靠近他的耳朵開口:


    「——喂,為什麽這種地方會有外國人?」


    「比起這個,你應該驚訝的是小孩拿著大斧頭這件不自然的事吧!」


    「我最不會應付外國人啦。偷偷告訴你,我帶著小弟去收保護費時,隻要碰上對方是金發女人的日子,我都會緊張到全身僵硬啊。言語不通是很糟糕的事,一想到可能會讓對方覺得日本人很失禮,我就會冒冷汗。」


    「……你根本不適合當黑道吧?」


    「有時候我也這麽想,但是小兄弟,有件事你要記住,人不管是在什麽樣的環境都要努力工作。雖說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事,但在這種世道下又怎麽能夠挑剔。雖說工作不順利的時候,很多人老是喜歡把錯怪在運氣和其他人身上就是了。」


    叼著有些女性化的薄荷煙,男子拿起掉在地上的煙霧筒點燃煙頭:


    「老是在周圍找原因的話,這個人就算不上是成熟的人。我說的可不是什麽精神理論喔?人的一生就是與世界的戰鬥,但是人絕不可以被二分法的理論困住,那種對立隻會產生摩擦,最後形成原理主義的不成熟想法。隻要了解自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那麽不管是遇上多麽沒道理的事,或是多麽殘酷的人生,都一定可以甘之如飴。」


    被拋開的煙霧筒用煙霧畫出有如魚類內髒的拋物線,最後落下山崖。


    男子看著那道軌跡的模樣,像個背負深刻心靈創傷的求道之人。


    「既然出了社會,工作就是大人的義務。我不是在說稅金之類有的沒的東西,而是每個人都有義務為自己人生的方向負責。像小兄弟這種年輕人大概還沒辦法了解,工作賺錢養活自己這件事本身就是很辛苦的事。但是如果隻把工作當成每天的例行公事,那人就跟死了沒有兩樣,覺得自己是為了活下去才不得已工作的人,其實人生根本還沒有開始。了解自己誕生在這個世上是多麽幸運的事,知道自己的存在意義……永遠把死亡這個終點放在心頭思考自己的可能性,不斷地去追求,這才是人生。」


    男子輕輕抬頭,穿過枝葉照射的早晨陽光令他眯起眼睛。


    「喔、喔——」歐芙洛希妮一邊發出感歎一邊拍手。由於右手握著斧頭,此時她隻能發出噗、噗的聲音。


    「雖然太複雜了聽不太懂,但是總覺得好感動。」


    「不不不,別這麽說,外國人。如你所見,我是個連父母都放棄我的黑道分子,沒有什麽可以在普通人麵前自豪的地方。」


    從男子的薄唇吐出的煙霧飄過裕紀和歐芙洛希妮的鼻頭。


    「但是現在,我必須對你們做的事是這個。」


    收起行動電話的男子從外套裏拿出另一樣東西。毫不意外地是一把手槍,而且與警察用的不同,這把槍是自動手槍。


    「碰到我算你們倒楣,乖乖放棄吧。放心,我不會殺你們,不過要是讓你們去找警察就麻煩了,所以你們得跟我走。」


    「我覺得倒楣的人其實是你。」


    換做是平常,別說看到槍,光是這名男子的外貌就足以讓裕紀嚇得發抖。但是現在有個更加巨大的威脅就在附近。


    裕紀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對於自己遭遇的險況毫無自覺的男子:


    「你是在隔壁市區殺傷警察的幫派分子吧?新聞報導表示你正在逃亡,可惜你搞錯逃亡的地方了。」


    「什麽意思?」


    「我也有在電腦看到那件事,原來你就是犯人啊。你應該是田代先生吧?」


    「既然你們知道那麽多,那就更不能讓你們逃走。你們是從前麵的大學來的吧,我要你們往回走。」


    麵對槍口的威脅,歐芙洛希妮的表情亮了起來:


    「要回大學嗎?」


    「沒錯。現在剛好放假,學校裏的人應該很少吧,剛好適合給我這個通緝犯當成藏身之處。而且還幸運地讓我碰上兩個人質。」


    「太好了!」


    「呃,對你們來說應該不太好吧。」


    「我現在必須馬上趕回去才行,那個人就暫時交給你了。他在大學裏還有朋友,請帶他去找他們。我要早一步過去。」


    「什麽早一步……你有在聽我說話嗎?你也要一起過來。」


    雖然手槍的準星對準少女的胸口中央,但是田代如同岩石的側臉還是因疑惑而動搖。


    歐芙洛希妮說的話對裕紀來說也是出乎意料之外。


    「你打算去哪裏?你不是來殺我的嗎?」


    「對不起,你就留到後麵吧。而且現在看起來也不用擔心你逃走。」


    「……難道你……」


    「我終於懂了。」


    一半是在賣關子,一半在為對方感到惋惜,歐芙洛希妮露出微笑:


    「剛才的狼煙不是用來求救,而是用來跟朋友聯絡的對不對?你的目的是到城裏求救,然而這並不是唯一的目的。」


    煙霧筒是告知裕紀行動失敗的信號,同時也是讓留在校內的三個人開始行動的舉動。


    裕紀的行動失敗,代表歐芙洛希妮出現在那裏,同時也證明在地下倉庫裏看守阿部昌弘的人隻剩下艾瑪。


    到現在為止,裕紀既沒有嚐試逃亡也沒有抵抗,而是若無其事地與眼前的殺人魔對話,為的就是犧牲自己,好為夥伴們爭取時間。


    「明明是屍體,腦袋倒是動得挺快的。」


    「嘿嘿嘿,應該是因為換了新身體的關係吧。」


    「但是不管你跑得再怎麽快,現在趕回去來得及嗎?你那個小個子的搭檔也許已經被殺掉囉?」


    「我這麽說也許不太好,但是那個孩子可是一肚子壞水。」


    歐芙洛希妮左手插腰,右手拿著斧頭當成指揮棒晃動。


    「也許有危險的反而是你的朋友喔?而且如果她有什麽三長兩短,我一定會把你們全都殺掉。不管要花幾百年的時間。」


    與溫和的舉止相反,她的紅眼露出淩厲的眼神。


    裕紀不禁說不出話來。


    歐芙洛希妮不再理他,飛身跳上護欄之後,向一臉搞不清楚狀況,拿著手槍的田代鞠躬說道:


    「那麽那個人就拜托你了。請不要放他逃走喔。」


    「那當然……呃,等一下,你怎麽可以逃走?」


    「開槍!」


    「你說什麽?」


    「開槍啊,快點!」


    麵對裕紀像是要撲過來咬人的激烈表情,巨漢帶著難以言喻的理性的臉變得嚴肅:


    「說什麽傻話,身為普通人的你可能不知道對人開槍代表什麽意義,但是這種事不能憑著一時衝動亂來。」


    「是黑道就不要那麽多廢話!你不開槍就把槍拿來!」


    「不要亂來。」


    口中說著不像黑道分子會說的話,在青年撞向自己胸口時,田代右手的手槍發出咆哮。


    斧頭立刻舉起,刀刃的部分爆出刺眼的火花。


    「呀啊!」


    雖然擋住子彈,但是強烈的衝擊讓發出尖叫的歐芙洛希妮從護欄上往後倒。


    「給我掉下去!」


    裕紀的手從田代的腋下抓住粗獷男子手中的手槍,硬是扣下扳機。


    連續兩次的槍聲在山穀之間回蕩。


    白色塗料伴隨火花飛散,子彈隻是把護欄打穿了兩個洞。


    那裏已看不到少女的身影。


    「你幹了什麽好事!」


    岩石一般的拳頭擊中裕紀的臉頰。丟下倒在地上的裕紀,田代衝到護欄旁邊,把身體探了出去。


    視線移到懸崖底下,那裏沒有出現他所預料的悲慘情景。


    歐芙洛希妮正吊在車道下方不遠處。


    「你、你沒事嗎?」


    「是的。讓你擔心了。」


    手中的斧頭掛在從峭壁上長出的樹上。


    「你等等,我去找可以當繩子的東西……」


    「啊,不必麻煩,我這就告辭。」


    「什麽這就告辭,你……」


    男子的困惑因為歐芙洛希妮的行動變成驚愕。


    並攏的雙腳用力往上一踢,身體像鍾擺一樣擺動,最後靠著作用力和離心力飛上空中,看起來就像體操選手。


    左手抓住在田代頭上開枝散葉的橡樹樹梢,在那裏再次積蓄力道,這回飛得比上一次更高更遠,然後降落在峭壁中間另一棵樹的樹幹,距離這裏已有二十公尺。


    樹葉飛散,樹幹有如釣竿一般彎曲。


    將那股彈力做最大限度的利用,歐芙洛希妮再次跳躍起來。


    她的身影就像展翅高飛的猛禽,瞬間就從田代的視線範圍裏消失無蹤。


    「……好輕盈的動作。」


    「這下子你總算搞清楚那家夥是什麽了吧?」


    「是啊……她是前來日本表演的俄羅斯大馬戲團團員吧?」


    「嗯,完全不對。」


    「我想也是。我沒聽說俄羅斯大馬戲團來到日本的消息。」


    田代聳聳肩膀,把因為汗水而滑落的太陽眼鏡推回去,裕紀在他之前邁開腳步,往坡道上方走去。


    田代的右手伸向他,同時還有發出煙硝味的槍口。


    「你要去哪裏?」


    「你不是要帶我到學校嗎?」


    「你還挺看得開的。不逃走嗎?」


    「反正你也不會放我到鎮上吧?既然如此不如趕快回去,我得去救昌弘——救我的朋友才行。」


    吐出的唾液把樹蔭下的泥土染成紅黑色。裕紀在剛才被田代粗壯的手痛毆時咬破嘴巴。


    雖然擔心昌弘還有修一郎和真子,但是現在自己隻能做當下能做的事。而且歐芙洛希妮沒有注意到那個煙霧筒還有另外一層意義。


    那方麵應該已經開始了。


    「沒必要用跑的吧?」


    「我在趕時間。」


    「看來你有什麽隱情。和剛才那個外國人有關係嗎?」


    「是啊,你也已經被卷進來囉?」


    「我已經知道那個女孩不是普通人,不過詳細情形等到了大學再告訴我吧。畢竟難保不會有人注意到剛才的煙霧筒跟槍聲。」


    田代把外套的袖子綁在腰上,用與巨大的身軀不相稱的加速度追過青年。


    由肌肉形成的倒三角形背影在蜿蜒的山路越跑越遠。


    「再拖拖拉拉的,我就把你丟下了。」


    「……你可以把我丟下嗎?」


    這樣還要我這個人質做什麽?裕紀有些哭笑不得,但是終究沒能果斷到立刻逃離這個手中有槍的對手。


    這裏不愧是建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建築物。


    地下的倉庫裏陳列著擷取自數十年時間的文化片段,儼然是一座民俗資料館。


    「你從剛才開始在做些什麽?」


    「我不認為我有必要告訴你。」


    「別這麽冷淡嘛。現在我們可是在密室裏兩人獨處。」


    「那麽我就告訴你,我正在進行殺你的準備。」


    「我想也是……」


    雙手被反綁,背靠巨大木頭架子坐在地上的青年露出一副早知道就不要問的表情。


    「雖然多半沒用,不過還是說一下好了。殺了我可是很劃不來的,至少有什麽萬一時還能拿我當人質吧?」


    「我知道,所以現在不會殺你。」


    艾瑪把翻遍整個倉庫找到的各種物品排列在紙箱上,開始仔細檢查。


    打火機用的煤油罐、舊式的瓦斯爐、好幾個瓦斯瓶、炭爐,裝滿一個塑膠袋的黑色塊狀物是木炭。雖然比較想要的是煤磚,不過畢竟不可能剛好在身邊找到所有的工具。


    「一氧化碳嗎?」


    「對。這是種致命性高,而且不需要特別技術就能製造的毒氣。在這種密閉空間裏很容易就能造成不完全燃燒,相信可以發揮最大的效果。而且一氧化碳無色無臭,完全不必擔心會被你的夥伴發現。」


    「你打算逃走嗎?」


    「不。大小姐離開這裏已經快要十分鍾,如果那些人類全都舍棄你逃跑,現在一定全部死在半路上了。不過我想他們不會做那種有勇無謀的嚐試。」


    「我想也是。求救的代表一個就夠了,其他人還是躲在安全的地方比較好。」


    「是的。不過如果多少有一點勇氣和智慧,他們一定會過來這裏,趁大小姐不在的時候救你。」


    「……那些家夥會做這麽危險的事嗎?」


    「誰知道。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他們的個性嗎?你的友情到哪裏去了?」


    「我沒有懷疑友情,不過他們也隻不過是學生,又不是警察或軍隊。」


    「或許他們會來找我們交涉也說不定。既然大小姐不在,他們在精神方麵是處於優勢。總而言之,考慮到他們有那樣的可能性,我得做些應變措施。」


    艾瑪把木炭放進地板上的炭爐裏,再倒進打火機用的煤油,然後用小小的拇指摩擦握在雙手中的zippo打火機的打火石。


    「呀……!」


    藍色的火焰以超乎預期的氣勢擴張,艾瑪嚇得跌坐在地。


    「你還好吧?」


    「……我太低估煤油的燃燒能力了。」


    感受背後昌弘帶著嘲笑意味的視線,艾瑪動作俐落地站起身來,拍拍屁股的塵埃。沾在黑色裙子上的白色髒汙看起來特別顯眼。


    「果然是個小朋友。不要玩火比較好喔。」


    「感謝你的忠告。很可惜我的年紀比你大。」


    艾瑪的耳朵紅了,不過還是麵無表情地等待火勢變小,然後用紙箱蓋住炭爐。紙箱的把手處有洞,氧氣的供給不成問題。


    幸好歐芙洛希妮不在現場,不然目擊到艾瑪失態的人肯定馬上變成其他世界的居民。


    「利用一氧化碳中毒讓我升天也就算了,可是你自己要是也待在這個房間裏,不是也一樣危險嗎?還是說你想跟我殉情?」


    「我沒有那種打算。我的身體構造和你們不同,不是靠血液中的血紅素搬運氧氣,一氧化碳對我是無害的。」


    然而對人類來說,這可是空氣含量達到0.15%就足以致人於死的危險氣體。就算沒能致命,也會因為急性中毒造成嘔吐、神經痲痹、昏迷等症狀,使得行動能力嚴重衰減。


    「這不公平嘛……」


    「沒這回事。以生物——我不確定這樣的稱呼恰不恰當——的性能來說,我比人類來得脆弱許多。比體力的話我很明顯沒有勝算,現在的我隻是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方法。」


    「就像我們把你當成誘餌引大小姐上鉤一樣是吧?」


    「正是如此,接下來我隻要等待就行了。」


    艾瑪拉過來一張風琴用的椅子,姿勢端正地坐下。


    就像是參加有名私立小學的麵試一般麵對青年


    「是你會先死,還是你的夥伴會先來,又或者是大小姐早一步回到這裏,等會兒我們就能知道答案了。」


    「還有一種。」


    青年突然挺直腰杆,艾瑪立刻提高警戒。兩人之間的距離相當遠,而且他應該不可能脫離那個樸素厚重的陳列架。


    昌弘俊俏的臉孔開始扭曲。


    原以為那是因為憤怒,但是艾瑪很快理解並非如此。


    「還有一種可能性不是嗎?」


    高度幾乎到達天花板的架子嚴重傾斜,木材發出嘰嘎呻吟。


    綁住昌弘的繩子穿過架子的直板繞了無數圈,無論多麽有力氣的男人都不可能扯斷繩子逃脫。然而隻要能夠破壞架子,那麽至少能夠得到行動的自由。


    昌弘靠著用背部推倒架子做到這一點。


    聲音非常響亮。


    高二·五公尺,寬度五公尺的陳列架,以及陳列其上的各種物品一起倒向地麵,強烈的震動幾乎可以說是一場局部性的地震。


    無數的瓶子破碎,福馬林四處飛濺,仿佛橡膠的灰白色胎兒、人體器官還有各種小動物紛紛逃了出來。三葉蟲的化石標本摔成兩半,鸚鵡螺的殼缺了一角,羊齒植物散成碎屑,縫在盒子裏的數萬隻蝴蝶和甲蟲一齊在地板上跳躍。翻滾的塵埃之中,色彩豔麗的浮世繪、春宮圖、明治時代的報紙和錦繪漫天飛舞。


    倒下的架子把旁邊的架子也一起撞倒,將下頭的許多紙箱和箱中物品一起壓扁。


    遠處的管樂器不斷發出共鳴,像在主張震動的強烈程度。


    「太粗魯了……」


    「抱歉啦!」


    塞住雙耳,忍受巨大的噪音,縮起脖子躲避空氣震動的艾瑪驚訝抬頭。


    白色的皮涼鞋踢中她的下巴。


    「借用一下。」


    向連同椅子倒向後方的艾瑪說了一聲,昌弘用涼鞋踏住掉落在地的打火機,接著用腳尖靈巧地把打火機踢上半空。然後把腰一沉,讓飛過頭頂的打火機落在身體後方的手上。


    對付便宜繩子的樹脂材料,高溫比刀子更有用。


    「好燙好燙。」


    塑膠纖維逐漸融化。


    「嗚……」


    現在不是倒在地上的時候。看著口鼻流出的血液滴在地板畫出紫色的水珠圖案,艾瑪好不容易站了起來。


    然後她默默抓起一旁矮架上的玻璃花瓶,朝對手丟了過去。


    「真危險。」


    被年輕人一腳踢離原來軌道的艾米裏·加利仿製品掉落在地,化成無數的水晶雨滴。在他被碎片逼退的瞬間,艾瑪往前衝去。


    她像隻敏捷的小動物,壓低身體用肩膀撞向對手。


    咚!強烈的衝擊傳來。舉在腰部高度的銳利水果刀埋進男子的腹部。


    「……很遺憾。」


    刀刃在幾乎接觸到襯衫的腹部之前停下,昌弘的雙手抓住艾瑪雙手的手腕。


    「要是你再有力氣一點就危險了。」


    「我說過了,我的身體能力遜於人類。」


    「看來是這樣。」


    「啊。」


    艾瑪秀麗的臉孔轉向後方,露出有如魚肚一般潔白的喉嚨。承受不了壓迫手腕的握力與施加在肘關節的重量,刀子掉落腳下。


    「真的很細,好像一下子就會折斷。」


    仿佛追求空氣的少女仰頭向上,痛苦的動作加上顫抖的半開嘴唇似乎勾起男子的施虐衝動。每次加重手上的力道,艾瑪的身體就會跟著痙攣。然而一邊欣賞艾瑪的模樣一邊把臉靠上去耳語的昌弘沒發現他犯了錯。


    因痛苦而溢滿眼淚,凝視天花板的金褐色眼珠在敞開的雙眸中轉動,對準他的側臉。


    艾瑪的上半身瞬間像弓一樣彎曲,緊緊抱住青年的身體,發出摩擦關節的刺耳聲響。


    「你、你這個小鬼!」


    膝蓋用力撞上腹部,把艾瑪嬌小的身軀踢飛。


    艾瑪的身體撞翻樂器,發出帶有音樂感的噪音。她毫不在意脫臼的右手肘,趴著撥開散落地上的法國號、長號和木琴,往房間深處爬去。


    滿身塵埃與汗水與鮮血,朝陰暗處匍匐前進的艾瑪,牙齒咬著好像貝肉的東西。


    那是人的耳朵。昌弘的左耳被咬掉了。


    「……可惡,好痛……看看你幹了什麽好事,喂!」


    發出驚人慘叫的昌弘左肩染成一片鮮紅,壓住側臉的手指縫隙流了不少血。


    忍受劇痛的昌弘頭上傳來清脆的破碎聲。


    空間裏所有的色彩隨即染成一片漆黑,斷成兩截的白色玻璃管掉在一旁的地上,成了四散的碎片。


    「你竟然把日光燈……跑到哪裏去了!快給我滾出來!」


    「好老套的恐嚇。我沒有理由出去吧。」


    房間的一隅,艾瑪·v藏身在手持長槍佇立的西洋甲胄背後,用對方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口中同時咀嚼那隻耳朵。


    忍受刺激右手肘關節的間歇性疼痛,艾瑪用最快的速度解開工作服的鈕扣。鼻血也得仔細擦幹淨才行,因為顏色與人類的血液不同。


    「身體組織的樣本這樣就夠了,再來——」


    再來隻能期待樓上的人類聽見這陣騷動之後。能夠快點趕來。


    要是此時歐芙洛希妮在這裏……這是不合邏輯的願望。就算以她的腳力,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完成工作回來。


    撇開打掃房屋的工作不談,自己應該是專門負責動腦才對,沒想到現在竟然得做如此野蠻的事……


    敲門的聲音傳來。


    拳頭輕敲金屬板的聲音。這不代表歐芙洛希妮回來了,因為敲門的次數與事先說好的暗號不同。


    「……誰!」


    「是我。」


    昌弘衝到門邊,猶豫了幾秒才開口詢問。門外傳來的回應是少女冷靜的聲音。


    「真子嗎?」


    昌弘的身體從緊張之中解放,背靠門旁的牆壁,整個人就此放鬆。


    「等等,我現在開門。」


    「你先等一下。」


    「什麽?」


    打開門鎖,正要轉動門把的手就此凍結。因為真子的口氣有如冰雪。


    「我叫你先不要開門。」


    「為、為什麽!其他人呢?裕紀和由衣,還有老師呢?」


    「我在這裏。」


    修一郎的語氣還是一樣毫無危機感。


    「老師,裕紀他們怎麽了?」


    「他們沒過來。出去做別的事了。」


    「笨蛋,不要泄漏情報給敵人。」


    「敵人?喂,你開什麽玩笑。」


    「你為什麽可以自由行動?既然被她們捉住,應該被綁著吧。那個扮成女仆的小鬼跑到哪裏去了?」


    昌弘終於意識到這個無聊的誤會。看來真子懷疑他是在艾瑪的威脅下回答她們,為的是讓他們放鬆警戒心,把他們引到室內。


    麵對這種現況,會有如此懷疑也是正常的,但是現在沒有時間好好向他們解釋了。


    「無聊。枉費我千辛萬苦以人質的身份演出起死回生的大逆轉。」


    昌弘轉動把手推開鐵門,房間內外的空氣立刻激烈對流,各種氣味混在一起。鮮血、塵埃、鐵鏽、福馬林、木炭的焦臭、洗發精的花香,還有真子略帶果香的體味。


    「退後。」


    「等、等一下。」


    「我叫你退後。」


    少女手中的手槍否定昌弘的強烈抗議。


    「好淒慘啊。」


    「就是說啊——那個小鬼在我的耳朵上咬一口,痛死了而且流了好多血……」


    「我不是說你,是這個房間。」


    可憐地求取同情的昌弘發現真子銳利的藍眼不在自己身上之後,不禁感到失落。


    「你就不能稍微高興一點嗎?」


    「是啊,你還活著真好。成了敵人的俘虜,給我們添麻煩的感覺如何?」


    「就算你這麽說……」


    「這麽說來,我倒不知道你有個雙胞胎兄弟。」


    「咦?」


    昌弘順著真子的視線回頭看去,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像是磚牆一般堆得整整齊齊的紙箱後頭,一個身材修長的美青年踩著虛浮的腳步走了出來。那是阿部昌弘。


    但是這位雙胞胎兄弟身上沒穿衣服,隻用一塊隨手撿來的白布纏在腰間。身上到處是怵目驚心的瘀青,而且右手還脫臼了。


    「騙人……」


    「真子,不要被騙——」


    「——那家夥是冒牌貨。你想這麽說吧?」


    真子搶先說出第二個阿部昌弘要說的話,臉上露出一抹冷笑。


    「不對,真子,那家夥才——」


    「——那家夥才是冒牌貨。你想這麽說吧?」


    「啊,嗯,對。」


    「老實說,我分不出哪邊才是真的。怎麽樣?」


    「我看起來也是同一個人。這裏太暗了。」


    麵對妹妹拋過來的疑問,修一郎用不怎麽熱衷的眼神在兩名青年之間來回觀察。


    「開、開什麽玩笑!我才是正牌的。」


    「不要過來,我開槍囉。」


    「別這樣!你看看那家夥,沒穿衣服怎麽想都很怪吧。他是那個矮子女仆,一定是那家夥假扮的。」


    「如果那是事實,這個能力就太出色了。是光學偽裝嗎?還是像章魚之類的水棲生物一樣的擬態呢?」


    修一郎的眼光突然變得異常熱心,想親手觸摸實物的欲望使他的雙腳蠢蠢欲動。


    雖然他專攻的領域不是自然科學而是人文科學,但是對於知識的好奇與貪婪或許是成為研究者的必要條件。


    一麵注意人類的動向,艾瑪——以阿部昌弘模樣的模樣開口:


    「我的衣服被那家夥搶走了。不要靠近那家夥,他打算偽裝成夥伴趁機殺了你們。」


    「胡說八道!你們看,我可是受傷了。」


    「那邊的你也受傷囉。」


    真子非常冷靜。她與兩名青年保持一定的距離,雙手握著的手槍毫不鬆懈地舉起,看起來就像被半徑兩公尺的真空球體保護在中央。


    艾瑪必須設法進入那個真空領域。


    如今在這個地方,真子就是女王。


    能夠得到這個女王庇護的隻有其中一個阿部昌弘,另一個注定要死在這裏。兩人的命運將由辯才和時間來決定。


    沒錯,對艾瑪來說,時間非常有限。


    「我知道了,這種時候隻能這樣了。」


    事已至此,昌弘——當然是本尊——終於從失落之中振作,恢複他平常的模樣。他聳聳肩膀,動作中帶著自信與吸引人的魅力。


    「當魯邦三世喬裝成錢形警部時,我們該怎麽做才能拆穿他?」


    「把臉上的麵具剝下來。」


    「可是你既不想靠近我也不想靠近那家夥。那麽不接觸就能區分真偽的方法呢?你可以問問題,答不出來的就是冒牌貨,很簡單吧?」


    「那麽慈運理就任蘇黎世大教堂教會司牧司祭的時間是西元幾年?」


    「……慈運理是誰?」


    「一五一九年。慈運理在一五〇五年取得巴塞爾大學的碩士學位,在格拉路斯、愛因希登兩地擔任司祭。」


    「答對了。也就是說你是冒牌貨。」


    「等等、等等、等等!」


    像是要把指向自己的槍口擦掉,青年左右揮動雙手:


    「問、問這種有如電視猜謎節目的問題太奇怪了吧!」


    「這應該是在哥哥的課堂上學到的內容。而且另一個你也答出來了。」


    「應該問些更私人的,隻有朋友才知道的隱私問題吧!」


    「不行。」


    「為、為什麽?」


    冰山女王的回答毫不容情,此時的昌弘仿佛竭力主張自己無罪的囚犯。


    「我跟你昨天才第一次見麵,以前根本不認識你。我不知道應該問你什麽問題,也無法判斷你的答案是不是真的。」


    「那麽老師來問。」


    「我也隻有在每個星期一次的課堂上見到你……要是須藤或皆川在的話就好了。」


    眾人失去解決問題的手段,這同時也是趁虛而入的機會。


    「在這裏大眼瞪小眼也不是辦法,不然我們先到上麵?」


    提出這個要求是艾瑪的賭注。


    「既然你們懷疑我,我也不會抵抗。但是上麵至少比較亮,要問話也比較容易吧。」


    「這麽說來這個房間很危險,小心一氧化碳中毒喔。」


    在兩個阿部昌弘的警告之下,真子的視線快速掃視。陳列架崩塌時,當成蓋子的紙箱被風吹開,露出下麵的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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