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為人孤高清傲,又極自負。小太子與他亦師亦父相處四年,一朝師徒翁婿的麵具被戳破。


    一手培養的愛徒,卻原來是一個道貌岸然的人渣,自覺受欺的太傅怒意滔天,甩袖離去之後,徑直跪在無措的皇帝麵前。


    “阿爹一開始,自然是不信的。”小太子目光深沉,凝視著手邊的《聖祖訓》,“事關我的聲名,東宮內侍一夜之間全部被關押,由太傅親自審問。”


    泰安聽得心驚膽戰:“莫非他們合謀,統一口徑誣陷你與楊氏有私情?”


    小太子冷冷垂眸,輕輕搖頭。


    恰恰相反,東宮之中沒有一人指認他和楊氏的私情,反倒眾口一詞替他喊冤。


    而這,偏偏就是大司馬和陳皇後的高明之處。


    重刑之下,鮮血四濺。長信殿中躺滿了受刑之後血肉模糊的宮人內侍,哀聲求饒涕淚交加,卻口口聲聲對太子殿下稱讚有加。


    太子太傅裴縣之越是審問,越是心驚。


    滿殿數十宮人,如出一轍的交口稱讚,就連此時太子被軟禁在臨華殿中,重刑之下都聽不到東宮內侍半句惡言?


    小太子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少年,是如何做到將東宮收服得鐵板一塊的?


    若說這些貼身內侍是出於對太子的喜愛和崇敬自願維護他的威名,可偏偏這些貼身內侍,平日裏絲毫近不得他身,對他的生活習慣愛好秉性半點也不知道。


    不曾親近,又如何尊崇愛戴?


    那這樣異口同聲的維護,如果不是雷霆手腕,又還能是何種原因?


    太傅如遭雷擊,心神恍惚。這樣心機深沉手段陰狠的小太子,還是他平日裏熟悉的那個恭謹又沉默的少年嗎?


    小太子被軟禁在臨華殿中,並不知道滿殿東宮的內侍,已將他徹底捧殺。


    而驚疑交加的太子太傅裴縣之,從太子的書房裏,搜出一封埋在香灰下的手書。


    說是手書,不過是一封燒得七零八落的焦黑短箋。太傅將那脆弱的碎紙捏在手中,分辨許久,才終於認出了“故劍”兩字。


    南園遺愛,故劍情深。貧賤相交時的舊愛仍在心中,縱使我富貴顯達,也不會相忘。


    既可以是小太子懷念無辜逝去的母親,也可以是小太子承諾勢微的時候深情陪伴的戀人。


    字字句句,不都對應得上楊氏?


    那一縷懷疑的種子,自從淩煙閣中太傅看到衣冠不整的小太子時埋下,到得此時,燃燒成了熾熱的火焰。


    最終演變成那炊餅中暗藏的黃色紙條上,短短的一行字:“太傅血濺殿前以死明誌,彈劾殿下欺奸乳母楊氏…以罪論之。”


    一箭三雕。


    “太傅死後,朝中恐再無人與大司馬相抗。太子失德,若能借此機會將我廢去,再好不過。就算阿爹為了我與群臣死扛,保下我這太子之位,大婚之事卻再也不能妄想,隻能無限期地待在這宮城之內,被陳華珊玩弄於股掌之間。”小太子清清冷冷地說,平淡得仿佛在敘述著旁人的過往。


    泰安卻再忍不住,伸出小拳頭來,砰地一聲砸在了書案上:“欺人太甚!”


    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逆賊陳克令妄圖謀我大燕百年江山社稷,做夢吧他!小太子,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的!”


    幫?你如今不過一片薄薄的彩紙,如何幫我?


    小太子在心中嗤了一聲,瞥了泰安挺起的胸膛,沒有說話。


    “話又說回來,我看你這副事不關己的木頭模樣,可是心裏已經想到了什麽好法子?”泰安眨巴了下圓圓的杏眼,伸出手指來戳了戳小太子,“快些告訴我,我也好幫你拿主意?”


    她人雖不過巴掌大小,聲音卻著實不小,此時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從下毒暗殺陳皇後說到巫蠱咒怨大司馬,條條建議都荒謬又不靠譜。


    小太子聽得一個頭有兩個大,著實受不住了,終於一把將她捏在指尖,猛地塞進那本《聖祖訓》中。


    書頁合上,世界終於清淨了。小太子抱著厚厚的《聖祖訓》,卻在這一室寧靜中有些茫然。


    他的確心中有了計謀,可是他所有的謀劃,所有複盤的希望,說到底都寄托在他父皇阿爹一個人的身上。


    寄托在,最靠不住的帝王之心上。


    之後兩天,再無半點消息傳來,點點滴滴都在昭示著他父皇阿爹的遊移不定。


    小太子肉眼可見地瘦了下去,內侍送進來的食物被他細細翻過一遍之後,碰也不碰便原樣端了出去。


    泰安看出了些端倪。這種被最親近的人背叛的痛苦,她經曆過,她也懂。


    她和緩地拍了拍小太子的手背,安慰道:“你得給你阿爹一些時間。太傅血濺金鑾殿,就是為了指認你是凶手。換誰,誰都需要時間才能想清楚的。你和你阿爹之間血濃於水,他不會不明白你的為人。”


    小太子煩躁地甩頭。


    她不明白,這根本不是父子親情,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換。


    父皇看得比誰都清楚,如果放棄這個太子,和陳皇後再生一子,廟台高遠,他未必不能做一個安樂一生的快樂帝王。


    可是若是此時選擇了他這個德行有失扶不起的阿鬥,不僅僅得罪大司馬,也會得罪曾經在太傅身後的一眾清流純臣。


    利益當前,要緊的從來都不是真相,而是哪一條路走起來更輕鬆劃算。


    父皇在此時猶豫不前,小太子能夠理解。


    可是理解,並不代表接受!


    小太子做了七年的獨生愛子,將父子親情看得太重,太真切了!


    而他父皇此刻半點的猶豫,都被他看做是對他們之間親情的褻瀆,足以讓他所有孺慕的信仰崩塌。


    母親死,他痛苦不堪,卻隻能接受。如今父親連他也要放棄,又要他如何心平氣和地接受呢?


    小太子心如油烹,偏偏泰安還在笨拙又摸不到重點地安慰他。


    “...我那個時候總被傳要當什麽皇太女,我就跪在阿爹麵前,阿爹不也相信我嗎?是不是?”


    她拿自己來和他作比,著實蠢得可笑。


    滿腹怨氣急於尋找一個出口,小太子再也壓抑不住,衝著她沒頭沒腦地冷冷笑道:“中宗昏聵識人不清,壓根就沒什麽辨別真偽的能力,老婆孩子一個都護不住。別說他信你了,連謀朝篡位的李氏父子,他都信得過呢!”


    話一出口,小太子就後悔了,情知自己心緒不佳,隻是把火氣發在泰安身上。可是他盯著她瞪大的雙眼,道歉的話又哽在口中,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才不要向一張紙道歉呢。十三歲的小太子,這樣想。


    泰安足足愣了兩秒,炮仗一般炸了起來,連珠炮一樣還嘴:“你說我阿爹昏聵?難道你阿爹就厲害了?你阿爹還不是死了老婆,兒子也被人關起來了?”


    小太子被她這話也撩起了怒火,反身吼道:“我被關起來,也好過像你一樣被柱子砸死!”


    泰安哼一聲,半點不讓:“我被金柱子砸死,好歹還能附身在書上呢!你要是死在這裏,連隻鬼都變不了,那還不如我呢!”


    兩人惡狠狠地對視,泰安氣得胸口起伏,一把撩起裙子鑽進了《聖祖訓》中。


    小太子氣得牙根癢癢,恨不得撕爛這惱人的破書。他手都伸了出來,卻終究沒狠下心,隻是輕輕將手落在書脊上。


    小太子靜默良久,戳了下她藏身那頁:“…泰安,你還在生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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