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皇後純孝。


    她未嫁時,因家中姊妹眾多,並不算十分得寵。待到入宮封後,卻對父親大司馬十分禮遇尊重,每逢時節必有賞賜。


    連續三年,大司馬壽宴均由皇後主持設在宮中。小太子記得十分清楚,去歲壽宴之上,皇後娘娘從鳳座上緩步走下,奉上親手所抄無量壽經:“今日家宴,沒有宮中皇後,唯有孝女一人,願父親大人福如東海,百歲平安!”


    皇後如此孝敬溫順,連帶著座上的皇帝也姿態極低。


    筵席之上,大司馬心中快意非凡,大快朵頤,情不自禁飲多了幾杯酒。他本就體胖畏熱,吃得滿頭大汗,不顧皇後苦苦勸解,非要解開外麵穿著的大衣裳。


    初春的太液池畔,華燈高掛,水麵上拂過的晚風帶著清寒。滿麵紅光的大司馬喝得酩酊大醉,被皇後娘娘著人送回府中。


    隔得幾天,卻有消息傳入宮中,說那晚壽宴之後大司馬足足睡了一日,待第二日傍晚才起身。可偏偏起身之後,一向身體康健的大司馬四肢無力,周身酸痛不已,手肘膝蓋更是紅腫得好似被火燒過一般。


    皇後娘娘急得滿嘴燎泡,連連遣了數位宮中太醫前去探望。


    幾位太醫年資不同,回來的說辭倒都一致:“大司馬身寬體胖,兼之酒後著寒犯了風濕,症狀雖然來得凶險,但於性命無憂,隻需好好將養便可。”


    皇後放下心來,又滿世界地尋那上等的藥材替大司馬補養身子。


    嶺南挖出一株四米餘長的淮通,手腕般粗,盤踞成團仿佛巨蟒,被嶺南巡撫當作仙品聖物進貢入宮,便立刻被皇後賜給了大司馬補身。


    福建進貢一棵生長三年的旱禾花,生滿鏽褐色的短絨,形狀仿若剛出生的胎兒,江浙一帶又進宮一支百年首烏,狀若青龍栩栩如生,也通通被皇後遣人送入了大司馬府中。


    聖品藥材流水一般源源不斷地賜下,皇後出手無比大方,處處顯示了純孝之心。


    而一貫懦弱的皇帝,明麵上隻敢嘿嘿笑,連聲誇讚皇後知禮懂事。


    可皇帝心中淌血,便私下衝小太子咋舌:“我們吃一口飯,大司馬便要吃一口黃金。”


    彼時太子仍是餐餐茹素“清腸養生”,瘦得竹竿一般,聞言隻能搖頭苦笑。


    寄人籬下,皇帝和太子又能如何?小太子連貢品的模樣都不曾瞅見,還是從東宮內侍的言語之間才得知有這樣珍貴的“寶貝”。


    今年恰逢大司馬六十大壽,皇後本欲大操大辦一場。


    可是她孕相不佳,初孕伊始便臥床保胎,無力操持。


    皇帝也曾囁喏著提過:“不若今年便由沈婕妤替你分憂…”


    話還未說完,便被皇後似笑非笑地回道:“沈妹妹有這等心,妾再欣慰不過。待妾手書一封告知父親大人,今年壽宴便由沈王兩位妹妹替妾主持罷。”


    皇帝聞言,立刻作罷,大手一揮,再也不敢提沈氏的名字。


    趁著皇後懷孕體虛,讓低等嬪妃替大司馬主持壽宴?


    皇帝生怕大司馬得知之後,氣得立刻進宮甩他一個大耳瓜子。皇帝愛美人,可是更愛惜自己的性命。他不過耳根子軟,聽了沈氏的攛掇想分皇後的後宮協理權,可是一聽皇後要將這事捅到大司馬麵前,便立刻慫成了一灘水。


    可如今壽宴設在大司馬府上,皇帝卻真心犯起了難。


    讓他出宮入大司馬府上拜壽,他丟不起那個人也沒那個膽。可是著內侍大監賜些東西下去,又顯得不夠鄭重…


    皇後想了法子替皇帝解圍:“...睿兒身為儲君,也可親往拜壽,以示皇恩浩蕩。”


    皇帝沉默,猶豫半晌之後終究點了頭,說:“好。”


    從含章殿出來,小太子一路疾行趕回東宮,沙苑小跑著跟在他的身後,幾乎跟不上他飛快的步伐。


    待回到東宮,小太子直直奔入殿內,砰地一聲將房門甩上。沙苑知機,守在殿門數米之前揚聲說:“太子有令,任何人不得入殿。”


    而長信殿中,緊閉房門的小太子麵色鐵青,長長出一口氣後,連撕帶扯除下身上的綬帶熏裳,毫不留情丟在地上。


    “你怎麽回事?”他怒意難耐,頸間一串小紅印,衝泰安發難道。


    泰安順著他的外衫一道被拋了下來,穩穩站在地上,此時眉間怒氣絲毫不亞於他:“你才是怎麽回事?我一個勁兒告訴你,不能答應皇後,千萬不能答應皇後!你怎的就是不聽?”


    “我看那皇後重麵子的很!她要搏賢良淑德的名聲,你便順風使舵。你直說自己年幼不堪大用,推托腿上傷勢未好,她顧全自己溫柔慈母的名聲,怎麽好逼迫你?”泰安心焦,一連串理由脫口而出。


    皇後初初詢問太子,她藏在懷中一個勁兒給他使眼色,連理由都替他想好,恨不能一字一句教他說出來。哪知他半點不領情,對著皇後一口應下,不曾有半點猶豫。


    “小太子,你別犯傻!”她跳上桌案,滿目焦灼與他平視,“麵子這玩意,哪比得過命重要?你尚在韜晦中,萬不可與大司馬正麵對上,還不如避其鋒芒躲在東宮中。如今我們東宮有人,她就算要動你也要掂量一下,你若去了大司馬府上,便是羊入虎口啊!再搞出個逼/奸之類的,你還怎麽活?”


    泰安所說,何嚐有錯?


    可小太子冷笑數聲,喝她:“幼稚!”


    她一路上在他耳邊嗡嗡說個不停,見他不理會便急得上竄下跳對他又掐又捏,惱人的小猴子一般!


    她當他是什麽?二傻子嗎?這麽淺顯的道理,他又豈會不明?


    小太子摸著脖子上一小塊紅痕,氣得恨不能將泰安撕成小碎片。


    “自來後娘難當,何況陳家與我有殺母之仇。我父皇初登基,也曾對皇後小心提防。但是不過數年時間,父皇便已對皇後徹底放心,言辭之間多有維護,你可知為何?”小太子冷靜下來,到底還是對泰安耐心解釋。


    “不為別的,隻因皇後在我的事上,從來都不越權管教。無論她想做些什麽,都必要先問過我父皇。”小太子輕聲說。


    冠冕堂皇地找理由也好,心知肚明地走過場也罷,皇後不論居心如何,麵子上總是做得完美無缺。


    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從不自作主張,太子的事上不論皇帝懂或不懂,盡皆問過皇帝再行伸手。天長日久,便在皇帝的心中留下“皇後和順貼心,從不自把自為”的好印象。


    而今年大司馬的壽宴,皇後能提出讓他去府上赴宴,又豈能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意思?


    泰安睜大雙眼,明白其中關鍵:“你是說…讓你去大司馬府中賀壽,是你阿爹的要求?”


    難怪!難怪皇後開口的時候,小太子滿口應承,毫不推脫阻攔!


    若是皇後心懷鬼胎有心暗害,小太子尚可想盡辦法手段,可如今分明是皇帝阿爹自己不敢反抗,便推小太子出來擋槍!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皇帝既是君又為父,他要麵子又怕危險,將親生兒子推落火坑,而既是兒子又是臣子的小太子,又怎能拒絕?


    偌大的皇宮中,小太子本就已經腹背受敵。若是拒絕了替皇帝分憂,失去了皇帝最後一點的歡心和助力,以後的生活又該怎麽辦?


    “小太子…”泰安眸中流螢點點。她不過幽魂一縷,本不應該淚水,可眼睜睜看著群狼環伺四麵楚歌的小太子,還是忍不住眼眶酸澀。


    太子見她如此難過,反倒釋然許多,安慰她道:“也沒什麽,不過一場壽宴,不見得就是龍潭虎穴了。”


    泰安再忍不住,哇地一聲抱住小太子的手臂:“我教你,你再摔斷一次腿吧!”


    小太子失笑,輕輕拍了拍她的發頂:“依阿爹的性格,我就算躺在床上,也不礙著替他去送賀禮。”


    他清楚地知道此番是逃脫不過了,所以皇後一提,便毫不在意似的滿口答應。


    可是他去雖然是要去,但絕不能毫無準備地去。


    “阿爹把苦差事推給我,心裏未必沒有愧疚。”小太子苦笑,眸色深深,“還不如趁著這個機會,想辦法替自己爭點利益,免得當真兩手空空,去了被人當成靶子。”


    爭什麽利益?又怎麽爭?


    泰安眨巴眼睛,滿懷期待地看著小太子。


    小太子輕笑出聲,薄唇輕啟,吐出三個字:“裴、郡、之。”


    第二日早朝之前,小太子在昭陽殿中見到了皇帝。


    皇帝前晚未曾召見嬪妃,此時見到一大早等在殿前的兒子,很是有些心虛:“睿兒來了?昨晚睡得如何?”


    小太子笑得直率,開門見山:“兒臣來此,是想向阿爹討個恩典。”


    父子兩人關起門,足足聊了一炷香的工夫。


    而之後的早朝上,一向點卯應付得過且過的皇帝,破天荒地開口問到了中書令裴郡之:“裴愛卿四月初八當日可有安排?聽聞大司馬家中設宴做六十大壽,不知可曾給你下了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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