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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家嫡女兩位,一位年前入宮冊封寶林,另一位尚未定親,還是家中嬌寵的小姑娘。


    早膳之前,秦二小姐行至祖母秦老淑人房中問安,麵色不善憤憤不平,提及今早遇到了一件頗為為難的事情。


    “……說是什麽她在孝期之中, 不好前來拜訪, 隻能派貼身的丫頭過來。太欺負人了!她一身鳳袍還沒穿到身上,尾巴就要翹到天上去了。姐姐當初和她交好, 也不知是怎麽忍下來的?”


    秦二小姐麵色漲紅, 絲毫不留情麵說道。


    秦老淑人四世同堂,早已見多了風雨,此時微微抬起眼簾, 淡淡說:“她畢竟是太子妃,就是使喚底下的侍女問你討些花樣子, 切磋針法,也沒什麽了不得的。”


    秦二小姐絲毫不肯放過:“裴家落難之前, 她為人處世囂張跋扈。我本以為太傅故去,她誠心守孝能收收性子, 哪知她竟欺侮到我的頭上!”


    “祖母,您不知道!”她俯身靠在秦老淑人的腿上, 撒嬌般地搖晃著, “她哪裏是來討花樣子!她是把花樣子送了來, 讓我繡成帕子再還給她!還是繡給太子的帕子!這分明是把我當成繡娘下人使喚啊!也太欺負人了。”


    秦老淑人本半閉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聽完秦二姑娘一頓搶白之後,突然間眉頭一皺,睜開了眼睛:“她讓你繡的帕子,是送給太子的?”


    秦二小姐仍在懵懂當中,秦老淑人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問題。


    男女大防,太子妃不會不懂。風口浪尖上,她卻請秦二繡帕子給太子,這看起來像是……看上秦二了要替太子討進東宮做良娣啊!


    秦老淑人猛地站起身子。


    且不追究太子妃尚未與太子完婚,此舉不合時宜又毫無立場。


    就算她裴安素已經嫁給了太子,可秦家長女早已冊封寶林,一母同胞的兩姐妹如何能嫁給兩父子?


    亂了綱常輩分,於禮不符。太子妃又不是關外長大的蠻荒人,再囂張跋扈,也是裴家教養出來的女兒,萬萬不會不懂得這個道理。


    那好端端的,太子妃派侍女來說這麽一件帕子的事,又是為了什麽?


    秦老淑人吐出一口濁氣,問:“來傳話的侍女何在?”


    侍女名為銀朱,是裴安素貼身伺候了十年的大丫鬟。


    她青衣棉裙,跪在滿屋秦家主母的麵前,也沒有絲毫畏懼的神色,不卑不亢地說:“太子妃與太子殿下玩笑時提及,晉繡技藝獨步天下,花樣再粗劣也有靠著技藝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太子殿下笑而不語,遣宮人送來一幅畫,問,何如?”


    銀朱慢條斯理將太子二人之間的趣事講了個清楚。


    秦老淑人默然不語。


    這是太子妃和太子之間,小兒女在調情拌嘴呢。


    這太奇怪了。


    若是太子想聘秦二為太子良娣,何必讓太子妃來整這麽一出“我們夫妻情深容不得第三人”?


    倒像是在示威似的。


    可她要示威,何必選擇已經送女入宮為妃,對她毫無威脅的秦家?


    秦老淑人抬眼看著銀朱,輕聲說:“太子妃所托,本不該相負。隻是唯恐殿下落筆有意刁難,可否先借圖一看?”


    銀朱嘴角含笑,雙手奉上:“請。”


    麵前擺著一盆久違的紅燒排骨,肉汁滿溢香氣撲鼻。泰安垂涎欲滴地趴在桌邊,饞得眼淚和口水險些一並流下。


    小太子倒淡定自如,不緊不慢夾起一塊送入口中,細細咀嚼了許久才咽下去。


    “不好吃嗎?”泰安托腮,眼巴巴地看著他。


    小太子輕輕搖頭:“好吃。隻是素得久了,有些咽不下去。”


    泰安懵懵懂懂,卻也知道他並不隻是在說口中的一塊肉而已。


    過往數年,東宮雖有太子,卻形同虛設。東宮內侍隻認太傅而不認太子,當日就算他真的與裴家小姐成婚,怕也同當今聖上沒甚分別。


    都是旁人手中牽線的木偶罷了。


    但是一夕之內,小太子的手中,有了三百近衛。


    “今日一碗排骨,我吃得容易。來日三百張嘴都要吃飯,我哪裏能養得起?”小太子皺著眉頭輕輕歎氣,複又盯了泰安,表情十分認真:“泰安,旁的妖物精靈都懂些法術,能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你好歹也是隻三十年的鬼,何況當初食邑豐厚錢財無數,怎麽就沒想著在宮中哪出埋上些金銀寶藏什麽的,也好現今取出來花用?”


    泰安一噎,被小太子說得倒真有些心虛,仿佛自己這個沒用的紙片鬼真的拖了他的後腿。


    她雀躍的心情霎時消失不見,後背也聳拉下來,就連眼前的紅燒排骨也提不起興趣,絞盡腦汁地想去哪裏找錢給他養兵招攬門客:“太…太和殿的龍椅…鑽進去挖空?要麽…我晚上溜出去…”


    “傻瓜。”小太子的聲音帶了明顯的戲謔,難得露出少年的活潑。他趴下身子,目光直視垂頭喪氣的她:“逗你的。靠你的小身板,撐一晚上都難。何況日後東宮詹事門客越來越多,哪能靠你搬來金山銀山?”


    他的野心和目標昭然欲揭,在泰安麵前已分毫不再掩飾。


    泰安愣愣地抬頭:“那錢怎麽辦?”


    小太子笑而不語,沉沉地看向朱雀門的方向。


    待到掌燈時分,李將軍親自前來,送來了一隻小小的楠木箱子,還帶回了當日奉太子令去裴家傳話的小內侍。


    “太子妃著臣自朱雀門入宮,”小內侍低下頭,“冬衣夏衫,箱中一應俱全,均為太子妃為殿下備下。”


    小內侍略略停頓片刻,別有深意開口:“晉中秦家二小姐,與太子妃娘娘交好,又極擅晉繡,繡計高超。娘娘特意囑咐臣,要殿下仔細看看箱中的夏衫,可能猜出哪件是太子妃親手縫製,哪件是秦二小姐的手筆?”


    小兒女之間別有風味的生活情趣,聽在耳中甜在心頭。


    太子含笑頷首,誇那小內侍道:“差事辦得不錯。”


    那內侍機靈,立刻跪下行禮:“願為殿下鞍前馬後,還請殿下賜名。”


    太子眸色深沉,薄唇輕啟:“沙苑。”


    泰安一凜,將小太子取給內侍的“沙苑”這名字在口中默念數遍。


    前朝大將宇文泰,領一萬將領埋伏在蘆葦叢中誘敵,大破西魏二十萬大軍,堪稱以少勝多後來居上的驚天一戰。


    是役,世稱“沙苑之戰”。


    東宮,今日才得來區區三百近衛。


    小太子卻已然劍指那以弱勝強後來居上的沙苑之戰。


    泰安心中一片激蕩,體會到了他壯誌熊熊的決心。不知為何,她就是這樣毫無保留地相信他,一定會有得償所願的那一天。


    內侍沙苑謝過太子,起身立至一旁。小太子上前一步,親手打開楠木小箱。隻見數十件內衫,從輕薄至暖厚,密密碼了一箱子。


    小太子拿起最上麵一件,入手極沉。小太子緊皺的眉頭鬆展開來,輕輕抖落兩下,棉麻的內衫卻發出刷刷的聲響。


    泰安心中尚在疑慮,小太子卻不再猶豫,兩手握緊衣袖猛地用力,一把將棉布內衫撕扯開來。


    叮咚的響聲傳來,像是金銀碰撞的聲音。


    泰安湊近小太子的領口往下一望,才發現一片片明黃色的金葉子,被緊緊繡在內衫的襯裏,整整綴滿了大半件衣服。


    一箱衣服,件件如此。


    是秦家送來的金銀,也是秦家遞上來的投名狀。


    解了小太子的燃煤之急,也等著小太子的一句回答。


    小太子神情微鬆,轉頭吩咐沙苑:“給太子妃回句話,秦二小姐繡工極佳,我甚是喜歡。”


    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父皇對寶林惋惜有加,死生雖然不複相見,但是喪儀理當循禮。”


    “請秦二小姐放心。”小太子淡淡地說。


    死生不複相見,斷了秦家見寶林屍身的念想。


    喪儀循禮,卻是小太子對秦家的保證,皇帝就算是維護自己的麵子,也不會將寶林去世的真相公布於眾,相反為了平息宮中謠言,還會將寶林風光大葬以示恩寵。


    恰恰相反,太傅嫡幼女裴安素,字字句句都在誇讚太子仁德,堅守女德女誡從一而終,為免退親損毀裴氏名聲,甚至不惜一死。


    皇帝當朝允諾,願將婚期延後三年。而太子失德一事,本因太傅血濺金鑾殿而起,最終卻因太傅之女自戕於朝堂之上而結束。


    大司馬像是置身於整場風波之外,直到皇帝帶著小心翼翼試探性地一再詢問,才含笑衝著帝王點了頭:“聖人所言極是。太子仁孝,裴氏貞烈,確為良配。”


    年輕的皇帝欣喜過望,而中書令裴郡之一語未發,隻目光深沉地低下頭。


    東宮之中,泰安半靠在太子的筆洗上,有些擔憂地問他:“你這招能行嗎?”


    太子慢條斯理地懸腕,緩緩在紙上寫下一筆。


    當日裴家靈堂之前,小太子低聲又迅速地對裴安素說:“你我婚約,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太傅不在,無人做主退親。你隻要在朝堂上堅守女則女誡,無論中書令如何攻訐,都斷然不會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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