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個緣故,那位仁兄很中意我的畫,還請我去他宅邸裏工作。他說可以提供我一間房,供我任意使用,我正準備要去。換作以前的說法,我這算是專屬畫師呢。」


    這名說得眉飛色舞的男子,說到這裏終於歇了口氣,而他眼前的那名男子就像一直在等候這一刻似的,將緊捂耳朵的雙手移開。


    「炫耀完啦?」


    此人一副很不耐煩的口吻,事實上,他臉上也露出不悅的神情。他是古道具店的店主喜藏。雖然他麵相凶惡,如同獠牙鬼、閻羅王、仁王1一般,卻是個正經人。可能是因為他那眉頭深鎖,讓人覺得他長年苦惱纏身的深邃皺紋,也可能是因為他別忸的個性,使他看起來像年過三旬,但其實他還是個正值弱冠之年的年輕人。


    喜藏有位和他同歲的竹馬之友。這名男子看起來很年輕,與他年紀相符,和穩重的喜藏剛好形成對比,個性輕佻。喜藏從六年前起,便對這個老友很冷淡,但對方完全不以為意。隻要稍微嚇唬他一下,他便嚇得奪門而逃,但兩天後就像完全忘了似的,又來到喜藏麵前。盡管外表看起來是個風流倜儻的男子,卻有一副粗神經。


    「我不是來向你炫耀的。隻是來向好友報告一下近況。」


    身為喜藏的竹馬之友,總是在外惹麻煩(主要和女人有關)的彥次,得意揚揚地說道。


    「誰是你的好友啊?」


    喜藏眉毛上挑,如此應道。彥次以為他們兩人多年來的疙瘩,已在幾個月前冰釋雪融,但喜藏仍舊對他很不客氣,態度一樣冷若寒霜。


    「你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好友了吧?!別說好友了,就連一般朋友也沒有……哎喲!」


    喜藏抄起身旁的道具箱蓋子,砸向彥次側臉。


    「如果拿你當好友的話,那我寧可一個朋友也不要。」


    「你也太無情了吧。」


    嗚嗚嗚,故意裝哭的彥次,是個愛逢場作戲,完全不當一回事的美男子。如果對方是女人,一見彥次那俊俏的眉宇、帥氣的眼神,或許會臉泛紅暈,但很不巧,彥次的俊秀對男兒身的喜藏完全不管用。倒不如說,正因為彥次長得俊,更惹來喜藏反感。


    「我對你有情,隻會讓人覺得惡心。再說了,你幾乎天天到這裏報到,令我很困擾。這樣會妨礙我工作,看了就心煩。」


    冷言以對的喜藏,從剛才起就一直在修理踏台。喜藏從十四歲起便擔任這家古道具店的店主,雖然才二十歲,但已有六年的店主資曆。這家由他曾祖父創立,接著由祖父繼承的古道具店,由於父親下落不明,因而由喜藏接任第三代店主。他曾祖父做生意的本領一流,所以這家店麵向大路而建,相當氣派,不過現在町內已有兩家同業開的店。到喜藏店裏買道具的客人都是些身分不起眼的人。與其他兩家古道具店相比,喜藏店裏的貨色比較齊全,但還是有客人刻意不到他店裏光顧。因為店主長得像鬼一樣可怕——隻有喜藏自己堅信絕不是這個原因。


    「騙人。要是我沒來,你一定很寂寞吧?」


    「就算一直都沒看到你那張悠哉的臉,我也可以安穩過日子。看是要當專屬畫師還是什麽都好,你去那裏之後,別再出現我麵前。」


    彥次見喜藏無比嫌棄的撂下這句話,頓時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這時,有個可愛的腳步聲走近。


    「喜藏,別說違心之言嘛。有這種不時會來看你的朋友,你要心存感激才對。」


    出言訓斥喜藏的,乍看是個可愛的孩子——其實是長腳的硯台精。他細小的眼睛和嘴巴作出生氣的表情。看到硯台精這種妖怪在光天化日之下現身,喜藏和彥次一點都不驚訝,因為他們早已是熟識。


    這個硯台精靜靜被擺在古道具店最深處的左邊角落,是店內最資深的付喪神。付喪神算是妖怪的親戚,是「物品」曆經百年後,獲得新生所變化而來。喜藏家有許多付喪神和妖怪,但幾乎都不會在夜晚以外的時間現身。不過硯台精和三眼童例外,他們隨時都會在人麵前現身,不分晝夜。常潛伏在廁所裏的三眼童,隻算是不時來訪,但硯台精則是常住在古道具店裏的妖怪。


    「你連認識的人都屈指可數,你得要好好珍惜朋友才行。」


    沒事情時,都安分待在古道具店裏的硯台精,每當有事發生,便馬上會變身。而且每次都是像這樣出麵訓斥喜藏。


    「噢,說得好。」


    彥次看有人站在他這邊,開心大笑,但是硯台精接著補上一句「盡管是像他這樣的蠢蛋,也要珍惜才對」,令他更加沮喪。


    「我才沒時間跟這種蠢蛋色魔攪和呢。」


    「這家夥頂多隻會三天來一次,每次都隻待一刻鍾左右。就撥這麽點時間給他,應該不會怎樣吧。搞不好沒有下次了。」


    人什麽時候會死,沒人知道——硯台精如此低語道。


    「喂喂喂,別亂詛咒人死好不好!」


    彥次慌張地站起身,雙手急促地上下擺動。看得出他想借此表示自己很健康,但不可否認,那模樣看起來實在很蠢。硯台精看彥次這副模樣,點了點頭,以柔和的語調說道:


    「你的優點就是身強體健。但是你身體好,腦袋卻不太靈光,像這種可疑的工作,最好別隨便答應。搞不好有人看準你笨,想設計陷害你。」


    硯台精既沒開玩笑,也沒瞧不起他,隻是一本正經地說著,彥次想氣也氣不起來,心想「真搞不懂你這硯台是好心還是過分」,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


    「謝謝你的擔心……不過,一定沒你說的那麽嚴重!」


    你有何根據?麵對喜藏訝異的語氣,彥次展現出他今天最佳的男子氣概,抬頭挺胸回了一句「憑我沒有根據的直覺!」


    「我隻和對方見過一次麵,但我們兩人整晚對坐共飲,所以我知道他的為人。他不是那種會詐騙、恐嚇取財的人。而且像我這樣的窮光蛋,就算騙我也無利可圖啊……最重要的是,我覺得畫技可以借此更上層樓。我感覺得到自己無處施展的才能,渴望大顯身手啊。」


    你想太多了吧——喜藏和硯台精不約而同冷冷地應道,彥次裝沒聽見,將裝有紙、筆、手巾的包袱重新綁好,單手拎起,在手中轉圈。他沒其他行李,顯得一派輕鬆。


    「等我成名後,再請你們吃山珍海味。」


    「在你請吃山珍海味前,先還錢吧。」


    彥次為之語塞,從六年前開始,他多次向喜藏借錢。不久前他已歸還大半,但尚未還清。喜藏知道這是彥次的罩門,每次都用這句話打發他走。喜藏冷冷地斜眼睥睨變得怯縮的彥次,說道:


    「快滾吧。我還有事要忙。」


    喜藏站起身,從彥次擅自坐下的作業台上將他推落。


    「好痛……你這家夥真粗魯。你要去哪兒啊?」


    彥次早已習慣喜藏粗魯的對待,他拍拂著下半身,輕盈地站起身。但喜藏隻說了一句「和你沒關係」,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告訴我又不會少塊肉。小氣鬼……啊!我也該走了。」


    被凶惡的鬼麵瞪視的彥次,匆忙地步出店外。這時剛好午炮2響起,喜藏也收拾好店內,隨彥次走出。步出店門外一看,天空濃雲密布。看起來像會有一場大雨,又像不會,天色古怪之至。喜藏仰望天空的這段時間,彥次向他說了一句「告辭」,就邁步離去。喜藏的目的地與彥次家,在途中剛好相同方向,但彥次與平時反向而行。彥次麵向前方說,他要前往剛才他說的那位恩人家。


    「那不是恩人,是騙子。」


    對喜藏的挖苦置若罔聞的彥次,走了幾步後,說了一句「我忘了說」,轉頭露齒一笑。


    「可以代我向深雪問聲好嗎


    ?」


    「啊,歡迎光臨!」


    聽見深雪充滿活力的招呼聲,喜藏板起臉孔。


    (那個色魔……)


    被彥次這種人看出自己要去哪裏,喜藏深感掃興。與彥次離開後,喜藏前往一處名為「牛屋熊阪」的牛肉火鍋店。於慶應三年開店的熊坺,是淺草生意首屈一指的牛肉火鍋店。牛肉火鍋和小菜的美味、平民也負擔得起的價格、位於觀光地正中心要地——這家店受歡迎的原因不勝枚舉,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或許在於店裏的工作人員。首先是熊阪的老板夫妻倆阪本三郎與阿熊,他們充滿市井小民的人情味,不論常客還是新客,都親自接待。老板娘阿熊隻有一開始見到喜藏那凶惡的長相時為之一僵,後來便馬上以笑臉相迎。老板三郎的靦覥是出了名的,他不會出現在客人麵前,幾乎都待在廚房裏,但他不時會觀察店裏的情況,看客人津津有味地吃著牛肉鍋,他臉上便會浮現笑意。有不少客人就是喜歡阪本夫婦的人品和料理的手藝,才會常到熊阪光顧。還有……


    「哥,你的表情好嚴肅哦,怎麽了嗎?」


    側著頭,轉動一雙骨碌碌大眼的女孩,是熊阪生意興隆的大功臣之一。她是喜藏的妹妹,熊阪的火鍋西施——深雪。她長得惹人憐愛,和喜藏一點都不像,個性開朗。兩人同母異父,是如假包換的兄妹。但兩人真正成為兄妹,是四個月前的事,正好是喜藏與彥次兩人的關係稍有改善的時候。在那之前,喜藏與深雪分別過著不同的人生。盡管現在兩人皆已承認對方是自己兄妹,但深雪叫喜藏一聲「哥」,喜藏卻隻是態度冷淡地應了一句「……沒事」,連深雪的名字也不叫。顯得無比生疏,看在旁人眼裏,一點都不像兄妹。深雪在陶爐上擺放平底鐵鍋,接著在榻榻米上擺好裝有肉和蔥的盤子,一直窺望著喜藏的眼睛,那表情就像在說「真的沒事?」


    「今天客人真多。難道有特價?」


    喜藏別過臉去,刻意改變話題。這並非全然是在打馬虎眼,在走進店內之前,他便一直很在意此事。熊阪一直都生意興隆,但由於店內寬敞,就算是人多的午餐時間,也不至於一位難求。但這天中午大排長龍,一直排到與隔壁店家的交界處。喜藏並沒等太久,但每次店門一開,便聽見外頭喧鬧的聲音,看來排隊的人潮有增無減。


    「不,我們還是和平常一樣。」


    可是,座位擠滿了人,沒半個空位,店內情況顯得異於平時。在眾人散發的熱氣下,盡管是冬日,卻也微帶暖意。而且平時隻占兩成左右的女客,今天竟占了七成以上。光這樣就已經很異常了。


    「哥,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深雪似乎覺得有趣,如此向他問道,喜藏搖了搖頭。明明是他提出的話題,但他自己卻顯得興趣缺缺。細心的深雪早已看出,她將話題轉為平時的閑話家常,同時替喜藏處理火鍋。厚片牛肉先在鍋裏小炒幾下,然後加入切成半寸長的蔥,大致烤過後,再倒入以醬油、砂糖、味酣加水稀釋成的高湯,加以燒煮——喜藏固定到熊坺光顧的這兩年半,一直都是自己處理火鍋,但現在則是改由深雪在一旁伺候。這也是從那之後所發生的轉變。


    當傳來令人食指大動的肉香與甘甜的砂糖醬油氣味時,深雪將筷子從鍋裏移出。雖然喜藏凡事都不喜歡麻煩別人,現在卻已改變想法,認為煮火鍋還是交由店裏夥計來處理方為上策。若是自己處理,會因為個性太急而沒煮透,不過深雪一麵確認熟度,一麵烹煮,處理得濃淡合宜。盡管喜藏的個性對吃不太講究,但既然要吃,當然就該吃得美味可口。


    「來,請趁熱吃吧。」


    喜藏乖乖聽從妹妹的建議。明明沒那麽餓,但這時卻頓感饑腸轆轆。他執起竹筷和小碟子,正準備大快朵頤時——坐在他四方的女人們,視線全往喜藏的方向匯聚。那是之前沒感覺過的熱情目光。而且這些女人臉上全都露出神往的陶醉之色。


    (怎麽回事?)


    喜藏覺得怪異,以眼神向深雪詢問。


    「你的答案來了。」


    深雪抿嘴而笑,悄聲在喜藏耳邊低語道。深雪朝某處瞄了一眼,喜藏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發現有個人不知何時站在喜藏身後。他柔順的長發在耳際下以紅繩綁成一束馬尾,狐毛色3的衣服纏著一條墨綠色的網紋衣帶,外麵披著一件藍錆色4的亂雪圖案外褂,一名裝扮華麗的男子。似乎是位風雅人士,木屐帶和頭發的係繩一樣都是紅色。雖是不照規矩的隨意穿搭法,卻出奇地相襯。一陣甘甜香氣短暫地從鼻端飄過,應該是從男子手上剛熄火的煙杆傳出。


    「嗨。」


    男子走上廂房,站在喜藏身旁,以他聽不慣的問候方式同他打招呼。喜藏一臉茫然地點頭回禮,不過,他覺得自己此時的表情和平時沒有兩樣,但看在別人眼中,卻是一臉威嚴的可怕麵容,猶如閻羅王一般。那樣的表情,就算不是第一次見麵,也會讓人望之膽寒,但這名男子卻笑眯眯地指著喜藏對麵的位子問道「可以和您同坐嗎?」包含喜藏在內的所有男人,全都聽到店內的女客以幾不成聲的尖叫聲喊著「咦~?!」


    「難得有此美食當前,希望能和人邊聊邊享用。」


    喜藏還沒答話,男子已盤腿坐在喜藏麵前。這時,聚集在男子身上的視線,改移向坐他對麵的喜藏。那不是平時那畏怯的視線,也不是剛才那充滿愛意的視線。而是妒火熊熊的冷峻視線。就連向來少根筋的喜藏也心想「這樣火鍋就變難吃了」,感到如坐針氈。喜藏向對方投以責怪的目光,男子卻又朝他莞爾一笑,令喜藏無言以對,隻好再次瞪視他。


    「謝謝您平日的愛顧,多聞先生。」


    深雪麵帶微笑地將鍋子擺在陶爐上,男子也回以從容的微笑。深雪知道他的名字,那應該是店裏的常客。喜藏從兩年半前便開始到熊阪光顧,但他從沒見過這名男子。也是第一次覺得熊阪這麽令人感到坐立不安。


    「他從十天前開始,每天中午都會到店裏來。」


    深雪從喜藏的神色看出他心中想法,向他如此說道。


    「因為這裏的牛肉鍋在東京無人能比。真想好好答謝你們呢。」


    「說答謝也太誇張了……。我們才想向您道謝呢。托您的福,店裏每天都高朋滿座。」


    朝火鍋點火的深雪,很難為情地露出苦笑。「才沒這回事呢。」多聞謙虛道,但熊阪會如此盛況空前,確實全是托他的福。因為此時多聞仍聚店內所有女客的視線於一身。不同於多閭所承受的視線,向喜藏與深雪投射的,淨是冰冷的視線。看來,感到坐立難安的不僅是喜藏。


    「……客人叉多起來了,那我去忙了。」


    哥,多聞先生,你們慢用——澡雪說完後,逃也似地返回店內深處。看來,承受這麽多女人的妒火,就連深雪也吃不消。待深雪離去後,多聞與喜藏重新迎麵坐好。沉默片刻後,多聞朗聲道:


    「令妹是個勤奮的好姑娘。而且她很適合妹妹頭的發型,相當可愛。」


    (啊,難道這家夥對深雪有意思?)


    喜藏如此揣測,開始吃起牛肉鍋。夾進小碟子裏的牛肉已經涼了,但仍舊十分可口。對麵的火鍋還沒煮熟,多聞一副無事可做的模樣。


    「深雪小姐今年十六歲對吧?在那麽多人的追求下,想必是不堪其擾吧?」


    (說來也真不可思議,竟然一個也沒有……)


    喜藏心裏感到納悶。就像那些為了多聞而前來熊阪的女人一樣,為了深雪而前來熊阪的男客也不少,卻沒人追求過深雪。喜藏雖不懂個中原因,但旁人卻一目了然。因為深雪身旁有個像惡鬼般的男人,隻要有人想接近深雪,他就會以駭人的目光瞪著對方。因為他的緣故,深雪本


    人一直都不知道有那麽多男客是為了她而固定到店裏報到。不過話說回來,這些男人毫無半點氣概,就算現在他們知道喜藏是深雪的哥哥,也沒人敢向喜藏搭話。此刻坐在他麵前的多聞,算是頭一個。所以喜藏開門見山地說道:


    「……如果你有事找她的話,別透過我,有話直接跟她說。」


    喜藏並不認為自己是深雪情路上的阻礙。他隻是在無意識下擺出可怕的表情,完全沒有瞪人的意思。多聞頻頻眨眼,露出略顯驚訝的表情,道出令喜藏意外的答案。


    「你說的『她』是深雪小姐嗎?我才沒有要找她呢。其實我是有事找你。」


    「找我?」


    多聞以筷子輕戳漸漸煮熟的牛肉鍋表麵,應了聲「嗯」,將下巴往內收,模樣像孩子般天真可愛。他似乎也和喜藏以前一樣,習慣自己煮火鍋,店裏的人都沒來幫忙。可能在前來熊阪之前,吃過其他店家的牛肉鍋,他煮火鍋的動作看起來有模有樣。


    「聽說你家長年來都經營古道具店對吧?我的嗜好是收集稀奇古怪的古物。你那裏應該會有什麽好貨吧?」


    「我們店裏沒有你說的那種稀奇古怪的古物……」


    他能拍胸脯保證店內的物品保存狀況良好,但說到奇珍異品,店裏可就沒有了。當中雖然也有古董,但是都沒什麽價值。而且店裏泰半都是茶壺、甕、水桶、箱籠等日常用品。但多聞卻很肯定的說「應該有一、二十個才對。」


    「她這樣說嗎?」


    「深雪小姐是吧?不,不是她說的。」


    (那到底是……算了,是誰說的不重要。)


    喜藏旋即改變念頭,心想,我的工作就是做物品的買賣,隻要對方要買,大可不必問理由。多聞俐落地從火鍋裏夾出牛肉和蔬菜,也不放在小碟子裏,直接就往嘴裏送。相當豪爽的吃法。但重點是……


    「……不會燙嗎?」


    火鍋熱湯沸騰。喜藏之所以不假思索便出言詢問,是因為多聞和以前一位坐他對麵吃火鍋的孩子形成強烈對比。那個孩子非常怕燙,常是等湯都涼了才朝鍋裏伸筷。那也是一幅奇妙的光景,不過,眼前這名青年急著從宛如地獄油鍋般滾燙的火鍋裏夾肉出來吃,這幅光景同樣古怪。本以為他可能是舌頭的感覺比較遲鈍,他卻點頭回答說「非常燙」。不過,嘴巴上這麽說,但他筷子裏的肉卻幾乎沒嚼便往肚裏吞。而且是直接從鍋裏送入口中。火鍋滋滋作響,拚命宣告自己有多麽滾燙,但多聞完全視若無睹,牛肉一口接一口往嘴裏塞。多聞見喜藏那看得目瞪口呆的表情,笑著說道:


    「你臉上寫著,幹嘛不等會兒再吃呢?」


    他似乎也自覺這樣有點奇怪,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我是個急性子,要是不吃快點,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因為以前我工作的地方,都沒空吃飯。邊跑邊拿著飯團往嘴裏塞,是家常便飯,不過,這樣還吃得到飯,已經算萬幸了。現在我還是改不掉當時的習慣,不管多燙、多硬,全部往嘴裏囫圃吞。」


    喜藏頗為詫異,不知他到底從事什麽工作,但多聞又以驚人的速度吃起牛肉鍋,所以喜藏最後還是沒能問個清楚。多聞果真如他自己所言,吃飯的速度是一般人的三倍快。喜藏的吃飯速度不快也不慢,不過最後先開動的喜藏,還是比多聞晚吃完。飯後送上的熱茶,多聞也是咕嘟咕嘟地一飲而盡。他手肘抵著彎曲的膝蓋,單手托腮,抬眼緊盯著仍在喝茶的喜藏瞧,這令喜藏感到說不出的尷尬。大部分人都因為害怕喜藏,而很容易避開他的目光,所以像這樣被人正麵盯著瞧,恐怕是第一次。


    「接下來你要回店裏對吧?我可以和你同行嗎?」


    雖然沒理由拒絕,但喜藏卻沒馬上答應。因為此人的毫無顧忌,令他暗暗吃驚。多聞可能是沒發現喜藏心中的猶豫,仍舊單手托腮,麵露微笑。


    「話說回來,今天的牛肉火鍋特別好吃呢。」


    我倒是覺得和平時沒什麽兩樣——喜藏很認真地如此暗忖,這時,多聞臉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對他說道:


    「和人一起吃飯,果然分外可口。我平時都是自己一個人來,真慶幸今天能遇見你。」


    那是像孩子般不帶半點邪氣,表裏如一的笑容。麵對這種過去從未遇過的人,令喜藏方寸大亂,他邊喝茶邊點頭。


    「多聞先生為何要和那個長得像惡鬼的男人一起啊?要是我就受不了。長得那麽凶惡。」


    「喏,一定是因為那個啦。想見識可怕的東西練膽。」


    「但可怕也要有個限度啊。多聞先生……要小心,別被對方給吃了啊。」


    女客們挑明指著喜藏說他壞話,喜藏在結帳時,耳邊不斷傳來她們的數落聲。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結完帳,領了鞋,喜藏步出店外。


    「謝謝惠顧。」


    深雪從後方一路追向門口。她插在左耳旁的山茶花發簪一陣搖曳,發出叮鈴清響。深雪似乎很喜歡這支發簪,總是插在頭上,不論春夏秋冬。就算有人說這樣不合時節,她還是一笑置之,依然故我。以前她頂著一頭極為平常的發型,所以都是插在梳理好的發髻上,但自從剪了妹妹頭之後,她總是以耳邊的頭發纏繞,插上發簪。


    「啊,你們變成朋友啦?」


    深雪見多聞站在喜藏身邊,露出頗為驚詫的表情。因為除了之前那個孩子外,她從沒見過哥哥和人一起走出店外。


    「嗯,接下來我要和喜藏先生一起去他店裏。見識一下他店裏的道具。」


    「太感謝您了。家兄的店也請多多關照。」


    令妹可真會做生意呢——多聞向喜藏眨眼,莞爾一笑。喜藏依舊板著臉孔,悶不吭聲。這時,多聞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朝他們兄妹來回打量。


    「對了,深雪小姐,待會你也會到古道具店來嗎?」


    深雪先是沉默片刻,朝喜藏瞄了一眼,但喜藏還來不及回話,她已先笑盈盈地搖了搖頭。


    喜藏與多聞離開熊阪約半個小時後,抵達了古道具店。


    「我吃東西很快,但走路卻很慢。」


    多聞如此說道,此話確實不假。與一般的男人相比,多聞走路並不算特別慢,不過他走路就像他的笑容一樣從容悠閑。與健步如飛的喜藏相比,他的步伐和動作當然形同牛步。喜藏不時會超前,然後停下來等他跟上,不過多聞倒是一點都不急。可能是因為他一麵走,一麵手持煙杆吞雲吐霧的姿態莫名好看,喜藏倒也不覺得心急,說來著實不可思議,不過每次兩人四目交接,多間總是投以和善的微笑,這令喜藏有點吃不消。


    「真是個好名字。」


    多聞來到店門前,以煙杆指著寫有「荻之屋」的招牌。「荻之」二字,是取自喜藏的曾祖父老家的舊姓「荻野」5。從武士改當商人的曾祖父,似乎希望日後能光明正大地以這個姓氏自居,才取了這樣的店名。不同於江戶時代,在明治五年末(一八七二年)的現今這時代,人人都能正式以姓氏自稱6。喜藏並沒有特殊的感慨,不過他曾耝父倒是實現了多年的心願。


    從外頭開門時,木門發出卡啦卡啦的吵雜聲,喜藏步入古道具店。多聞毫無忌憚地走進,就像來過很多次似的,喜藏還沒帶路,他已從自己喜歡的地方開始逛起。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裏頭的古物真多。」


    多聞拿起一把茶勺仔細端詳,發出愉快的聲音。


    「裏頭全是老舊又沒什麽價值的東西。」


    喜藏似乎不當一回事,如此應道,多聞噗哧一笑。


    「你可真不會做生意,和你妹妹一點都不像。你不喜歡討客人歡心對吧?」


    「我


    隻是不想說假話,不希望客人買回去之後,又上門來抱怨。」


    原來如此,多聞笑著應道,朝他中意的物品細細打量。他逐一拿在手中,一會兒仔細端詳,一會兒靠向耳邊輕輕搖晃,確認有無聲響。那模樣與他在牛肉鍋店裏拿筷子的動作一樣熟練,明白自己沒必要在旁邊幫忙的喜藏,坐回平時工作的位子,繼續修補店內的物品。古道具店不僅賣東西,也會向客人收購道具,修補之後再擺在店內販售。多聞很開心地自言自語道「這個再過十年,可能就會成為一個好東西了」,不過喜藏完全不在意。因為多聞的聲音聽起來猶如吟詠浪曲7般舒服悅耳,輕柔如同鳥囀。可以確定比過去他聽過的任何人的聲音都還要好聽。


    (他的長相和儀態普普通通,但聲音倒是很動聽。)


    喜藏一麵以鐵鎚敲打釘子,一麵在腦中浮現這個很失禮的念頭。


    「我就買這個吧。」


    約莫二十分鍾後,多聞選了一把鎖。他會選這項物品,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喜藏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動作。


    (竟然選上了這家夥……)


    他說「這家夥」,聽起來就像有生命似的,不過,這把鎖確實有生命。因為有付喪神棲宿其中,入夜後便會變身。他是個沉默的妖怪,不太說話,但喜藏曾和他聊過幾句。付喪神所棲宿之物,都是在人世間存在近百年的物品,外觀看來很老舊,而且處處斑駁。一般客人絕不會拿起來看。就算不小心誤拿,也會馬上放回原位。喜藏窺望那把鎖的表情,不過現在是白天,他似乎仍維持道具的原樣。現在雖然是長方形,隻有兩個手掌大,但入夜後便會長出毛茸茸的手腳,鑰匙孔會變成鼻子,上頭還冒出一對大眼,鑰匙孔底下則是長出像鱈魚子一樣厚的雙唇。就連熟知他夜晚真麵目的喜藏,此時看到的也隻是一個平凡無奇的老舊門鎖。


    「這個多少錢?」


    多聞從懷裏取出錢包,解開係繩,遞出喜藏所說的金額。但喜藏並未馬上伸手收錢。因為他感到躊躇,不知這東西該不該賣。喜藏自己在半年前也完全不知道付喪神的存在,所以以前或許曾將有付喪神棲宿的物品賣給客人。但自從認識他們之後,他就不曾再賣過了。多聞見喜藏不收錢,側頭微感納悶,接著他突然叫了聲「啊」。


    「對了,我家今天有客人來拜訪呢。」


    多聞執起喜藏的手,把錢放進他掌中,讓他握好。雖然是多聞硬塞給他的,但這麽一來便算交易成立了。然而,當多聞左手拎著門鎖,轉身準備離去時,喜藏忍不住出聲叫住他。


    「那把鎖……」


    他說到一半,無法接話。「是一到晚上便可能顯露真麵目的妖怪,這樣也沒關係嗎?」隻要問這麽一句就行了,但喜藏一直開不了口。如果是一般想法正常的人,恐怕會以為喜藏頭腦有問題。搞不好對方會大罵「你在嘲笑我嗎」,也可能以為他頭腦不清楚,對此感到詫異。


    (不過,我不能什麽都沒說,就這樣賣他。)


    喜藏如此暗忖,向多聞說明道「這東西有點來曆,你得到它之後,或許會有怪事發生」。喜藏做好心理準備,猜想多聞可能會蹙起眉頭感到懷疑,或是苦笑著說一句「這種玩笑可不能亂開啊」,但多聞卻麵不改色,在聽喜藏說話時,一直緊盯他雙眼。喜藏認為對方的表情一點都不認真,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


    「因為這個緣故,勸你最好別買這個。」


    他無視對方直視的目光,心想:


    (他好不容易買下,我卻說這種蠢話……)


    盡管心裏覺得可惜,但喜藏還是堅決地說道。然而,多聞給了他一個意外的回答。


    「沒關係。不管這有什麽來曆,還是會有什麽怪事發生,我都不在乎。改天我再來光顧。」


    多聞不給他反駁的機會,向喜藏揮了揮手,便步出店外。


    (沒關係才怪……好歹也要在乎一下吧。)


    喜藏心裏這麽想,但不知為何,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在店裏呆立了半晌。


    「鎖怪竟然比我還早賣出去,這世界是出了什麽問題啊?」


    小太鼓的付喪神「小太鼓太郎」,見鎖怪被人買走,似乎很不是滋味。入夜後,他在喜藏麵前現身,敲著肚子的鼓麵,大發牢騷。


    「有問題的是那個男人。故意買一個鎖不牢的破鎖,隻有怪人才會這麽做。搞不好再過不久你就會賣出去了。說到破爛的程度,你和那個門鎖一個樣呢。」


    聽聞「鍾槌」這句損人的話,小太鼓太郎應了一句「我比那家夥強多了!」使勁朝肚子一敲,忿忿不平,但他說的話,沒人點頭表示讚同。因為小太鼓太郎是個側麵都磨光了的老舊小太鼓,敲響的聲音聽起來也很可笑。


    「別看我這樣,我以前可是島津大人的愛用品呢!」


    鍾槌聞言後嚷著「你這句話我已經聽過好幾遍了」,大喊受不了,鍋怪也在一旁附和道。


    「每次聽你說,藩名都不一樣。到底大人愛用的小太鼓是什麽啊?」


    鎖怪賣出的這天晚上,喜藏家的妖怪無比喧鬧。他們是半年前突然出現在喜藏麵前的妖怪,但自從那個孩子離開後,他們就不再那麽吵鬧。雖然稱不上是安分,不過與當時相比,惡作劇或多管閑事的次數明顯減少許多。鎖怪賣出的事對妖怪們來說,似乎也算是一件大事,這群吵鬧的妖怪中,有些喜藏已有好一陣子沒見過。


    「那位客人是個怪人是嗎?」


    布妖「一反木綿8」纏在屋柱上,如此問道。


    「嗯,你白天是在打瞌睡,沒看到是嗎?真是的,對方是個嘻皮笑臉的男人。啊,難道他是笑男?」


    茶勺怪像突然想到似的,如此說道。「別說傻話了」回這句話的,是銅壺付喪神「堂堂水壺」,他粗短的手臂很吃力地盤在胸前,一臉得意的神情。


    「笑男是妖怪。今天那個男人,隻是個嘻皮笑臉的有錢人。」


    「你怎麽知道?他那身行頭是很氣派,但看起來並不名貴。」


    「你沒看到他錢包裏有多少錢嗎?裏頭塞滿了大錢小錢,叮當作響,而且他插在衣帶裏的煙杆也是上等貨。你可能是被他華麗的行頭吸引了目光,而沒注意到,其實他身上的衣服用的也是上好質料,內裏繡有特別的圖案。相當細致,很與眾不同呢。以那個男人的身分,照理說是不會到這種店裏來才對。」


    這妖怪著實眼尖。喜藏略感欽佩,這時,剛好來找鍾槌的轆轤首9,腦袋轉了三圈,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喂,荻之屋。那個男人到底是幹哪一行的?」


    被問到此事的喜藏,一麵啜飲著隻用蘿卜葉當佐料的味噌湯,一麵冷冷地應了一句「不知道」。


    「你們不是認識嗎?為什麽不知道對方的來曆?」


    對一位今天才剛認識的陌生人,怎麽好意思問對方來曆呢——喜藏回答得很「含糊」。


    「正常人都會互相詢問才對……」


    鐵扇怪將扇麵一開一合,露出驚訝貌,但鍾槌笑著說了一句「因為他們不是正常人啊」。


    「這家夥當然不是正常人,對方同樣也是。因為他麵對這個長得像凶神惡煞的男人,不是一點都不害怕嗎?正常人絕對辦不到。」


    「至少我比你正常。」


    受喜藏挖苦的鍾槌,是個臉長得像雙髻鯊,身體卻是女人形體的妖怪。長在頭部兩側的雙眼,與其說可怕,不如說令人感到滑稽。搭上顏色鮮豔的長袖和服,那模樣實在古怪至極。


    「對我這麽美麗的妖怪,說這什麽話啊。話說回來,我是妖怪,應該要長得可怕一點比較好。不過,你姑且也算是人類吧?」


    「咦?這家夥是人類


    嗎?」


    我還以為他是夜叉呢——一反木綿飄浮在天花板附近插話道。若是加以理會,他便會得寸進尺,所以喜藏決定置若罔聞,這時,他覺得有個嘮叨的妖怪蹦蹦跳跳來到他身旁。


    「你為什麽要賣掉鎖怪?他是稍微懂點道理,但畢竟年紀尚輕,可能會得意忘形,馬上露出真麵目。雖然也有點替鎖怪擔心,不過,給那位客人添麻煩沒關係嗎?他算是你的朋友吧?」


    對這個一現身就說教的妖怪,喜藏明顯露出厭煩的神色。


    「我向他說明過了。他說沒關係,所以應該不會有問題。」


    「可是,你送那位客人走的時候,不是一副有話想說的樣子嗎?對方說他還會再來,到時候你最好問清楚鎖怪的情形。」


    「……你是我娘嗎?你不過是個道具,少指使我!」


    「你要是夠振作,不用道具來指使你就好嘍。」


    硯台精不同於其他妖怪,他很不客氣的回嘴,一點都不怕喜藏,這令喜藏益發感到掃興。


    「硯台精啊。鎖怪被賣掉,你也覺得很忿忿不平是嗎?」


    鍋怪發出嗬嗬輕笑,鍾槌朝他頭用力一敲。你幹什麽!發出這聲大叫的,不是鍋怪,而是和鍋怪一起在半年前被賣到這家店裏,名為「杓文字」的飯勺付喪神。


    「你幹嘛打我大哥!」


    杓文字整個身體撞了過來,鍾槌用手將它按住,語氣強硬地說道:


    「硯台精是我們裏頭最資深的。他隻是不想一輩子困在這種小地方。」


    鍾槌似乎很尊敬硯台精,像這樣說起話來多所顧忌的情況,是常有的事。鍋怪就此乖乖把嘴閉上,看來,他對硯台精也是敬畏三分。硯台精在古道具店的付喪神中,算是體型第二小,但妖怪與人不同,大小、年齡、態度,似乎不會成正比。


    「不過,就算去了其他地方,也不能馬上就現身吧。如果不先暫時忍耐,觀察一下對方是什麽樣的人,是不能隨便現身的。」


    「如果隻是忍耐一下,那好歹也比待在這裏強。被可怕的人類虐待,隻有在這裏才會發生。」


    「桂男」紅唇輕揚,莞爾一笑,喜藏斜眼瞪了他一眼。桂男是擁有美男子外型的妖怪,雖有亮麗的外表,但似乎生性殘暴。不過喜藏還沒見過桂男的這一麵。


    「硯、硯台精該由什麽樣的人買走好呢?」


    光是瞪一眼,桂男便嚇得渾身發抖,窩囊極了。桂男把話題轉到硯台精身上,但硯台精隻回了一句「誰都好」,沒隨之起舞。


    「不管對象是誰,我都隻是個硯台。在這裏,我會以這樣的姿態出現,至於到其他地方,就隻能恢複成普通硯台。因為我已不年輕了,不會想要迷惑人心,以此為樂。」


    「你很清高,但一點都不像妖怪。妖怪不是都以嚇唬人類為樂嗎?」


    真是清心寡欲啊,鍾槌感歎道。


    「硯台精認為是妖怪自己不好,所以他雖然不像妖怪,但是很了不起。」


    「確實……是妖怪不好。」


    是妖怪不好、是妖怪不好,其他妖怪也跟著附和起來。說妖怪不好,感覺就如同是說人類才好。硯台精深獲喜藏家眾妖怪的信賴,盡管他和先前那個孩子說了同樣的話,一樣不會招來眾妖怪的反感。對喜藏來說,硯台精猶如叨絮的小舅子,但他在眾妖怪間,似乎扮演著領導眾人的長老角色。


    (經這麽一提才想到,他曾經說過,妖怪很講究輩分呢。)


    現場獨缺說這句話的那個孩子,令喜藏感到很不可思議。


    「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吃蕎麥麵啊?」(這男人真怪。)多聞今天穿著一件金翅雀色10的童子格子11和服,纏著一條藏青色腰帶。外麵披著紅紫色的鮮豔外罩,頭發一如平時,率性地朝耳後綁成一束。他用來綁頭發的青紫色係繩,用在男人身上顯得有點可愛過頭,腳下則是套著一雙長筒皮靴,可能是多聞個人獨特的氣質使然,完全不會給人不搭調的感覺。與他相識已有一個半月,這段時間兩人見過七次麵,每次見麵他都穿不同的服裝,每套服裝都顯得珍貴奇特,但他竟然可以一套又一套的換,委實驚人。


    「我在向島發現一家風味絕佳的蕎麥麵店。前天我自己去了一趟,不過還是很想找人一起同行。正好就想到了你,所以就來邀你嘍。」


    「為什麽邀我?」喜藏不由自主地詢問他一直很在意的事,多聞若無其事地回了一句「因為我很欣賞你啊」,並開始用包巾將他從喜藏店裏買下的鍋子包好。


    (雖然不知道他是欣賞我哪一點,但他可真是個怪人。)就算再怎麽想破頭也沒用,不過喜藏還是忍不住思索這個問題。彥次是他的竹馬之友,另當別論,除此之外,喜藏從未有過稱得上是朋友的知心熟識。因此,此時他的心情與其說高興,不如說是不知如何是好。「可以等你顧完店之後再去。我傍晚時會再來。」也沒等喜藏回答,多聞已早一步走出店門外。喜藏算是個急性子,但多聞更在他之上。盡管走路的樣子和動作悠閑從容,但言行舉止卻很大剌剌。與其說是急性子,不如說是態度太過強硬,幾乎到恣意任性的地步。但喜藏之所以沒討厭他,可能是因為他有一股容易與人混熟的親近感。


    (晚餐吃蕎麥麵是吧……)喜藏停頓的雙手再次開始幹活。動作變得比剛才還快,當然是無意識的。由於多聞說可以忙完再去,喜藏果真一如平時,一直忙到黃昏才關店。一開始想到有人在等他,便靜不下心來,但投入工作中之後,就忘了此事。待紅輪西墜,四周薄暮輕掩,喜藏關好店門時,多聞正好走來。


    「嗨。」多聞坐著人力車,瀟灑登場。之前他前來都是坐馬車,所以這次坐人力車並不驚訝。不過,這時喜藏卻為之啞然無言。因為那是兩人座的人力車。多聞旁邊的位子空著,意思是要他「坐上來」。深戴著頭巾的車夫,拉著喜藏的手,想讓他坐在多聞身旁,喜藏當然極力抗拒。 「怎麽啦?快坐上來啊。」多聞側著頭,一臉納悶,喜藏沉著臉道「走路去不是很好嗎?」


    「我今天想坐這個。啊,你不用擔心車資。這位車夫是我的熟識。隻要是我和我朋友,他都不收半毛錢。」


    喜藏朝車夫瞄了一眼。一名身材矮胖的男子,下垂的八字眼,底下有濃濃的黑眼圈。他與喜藏四目交接時,露出陰森的笑意。這令喜藏更不想坐了。


    「來,上車吧。」多聞探出身子,拉扯他的衣袖,喜藏拗不過他的強硬,百般不願地坐進車內。當初人力車剛出現時,因為被它的稀奇所吸引,所有人都搶著坐,成群的人力車穿梭在市街上,反而導致交通阻塞。那時候喜藏見了,心想「不如用走的還比較快」,不屑的投以冷冷的目光,但如今卻……


    (好快……)


    第一次坐人力車的喜藏,坐不到五分鍾便開始改變想法。好快——快得有點不像話。「……慢一點應該比較好吧?」


    喜藏出言提醒,但車夫可能沒聽到,完全沒放慢速度。飛快地從其他人力車和行人間穿過,一路前行,但途中有多次驚險場麵,喜藏暗暗心驚。穿過喜藏住的這條商店街後,前方有一段路滿地石頭,路況不佳。盡管來到那條路上,拉人力車的車夫步伐仍未減緩分毫。叩、碰、咚——每當有怪聲響起,喜藏的身心皆感到很不舒服。不過,任憑喜藏說再多次「拉慢一點」,車夫拉車的動作還是一樣粗魯。但一旁的多聞似乎很習慣,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樣。


    「你從剛才就顯得坐立不安,怎麽了嗎?」


    「你還問呢。這台人力車是怎麽回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種車並不多,他以前也沒拉過啊。」


    「……喂,你這位熟識真的是車夫嗎?」不會有事


    的——多聞隻有微笑以對,不置可否。喜藏嘴角為之一僵,旋即又恢複原來的表情,盤起雙臂。這時如果強行跳車會受傷。既然誤上賊船,就隻能聽天由命了,喜藏抱定主意後,一直板著臉孔,安分地坐著,直到人力車停下為止。由於他忍著沒發作,人力車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比走路還快上一倍。


    「啊,終於到了。坐人力車果然好。」


    「好在哪兒啊。」喜藏揉著屁股,暗啐一聲。車夫動作粗魯,坐起來也很不舒服。座位硬得像石頭一樣。而且在車夫的橫衝直撞下,屁股一再撞向座位,現在仍隱隱作疼。


    「這麽快就到了,不是很好嗎?」


    「隻有好在平安無事,沒丟了小命。」在抵達這裏的路上,車夫一次差點撞到馬,一次差點輾死貓,三次差點輾到人,能完全沒輾到人,平安抵達這裏,真是奇跡。平安落地的喜藏狠狠瞪向車夫時,他已經掉頭往來時的道路而去。一反剛才的模樣,改為踩著緩慢的步伐。完全看不出剛才那種危險。


    「……難道是故意的?」喜藏如此低語。


    「來,我們去吧。」多聞指著不遠處那家風評絕佳的蕎麥麵店,如此說道。


    雖然一路上險象環生,但果真如多聞所言,這裏的蕎麥麵令人讚不絕口。喜藏本想點一般的蕎麥湯麵,但多聞一直大力推薦他炸蝦蕎麥麵,不得已,隻好聽從他的建議。


    (果然點對了。)才吃幾口,喜藏便浮現這個念頭。雖然上頭隻擺了一尾炸蝦,但炸蝦十分有彈性,甘甜爽口。手打蕎麥麵非常順口,調味用的蔥和茗荷新鮮有味。湯頭雖淡,但加上蕎麥麵和調味的濃鬱,正好形成絕佳的搭配組合。「好吃吧?」


    多聞才剛吃沒多久,便兩口解決了炸蝦。見喜藏頷首,他露出開心的表情,用力吸起剩下的蕎麥麵。


    (照這個速度,接下來數到一百,他可能就吃完了。)


    雖然早已習慣,但喜藏還是看得目瞪口呆,吃著自己碗裏的麵。「小哥,麻煩給我三瓶冷酒。」果然不出所料,三兩下便吃完麵的多聞,要來兩個酒杯,朝杯裏倒酒,擱在喜藏麵前。雖然極力婉拒,但多聞已端起酒杯等候,喜藏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舉杯。多聞莞爾一笑,這才把酒送入口中,一飲而盡,接著又斟滿了酒。他喝酒的速度和吃飯一樣快。在喜藏吃完蕎麥麵之前,他已經幹完三瓶酒。喜藏一直提醒他別喝那麽多、要好好品嚐酒的味道,說到自己都膩了,索性不再說話,專心吃自己的蕎麥麵。


    「下次去吃日本橋的『明野』好不好?那裏的鰻魚好像是極品呢。我老早就很想去了,但一直找不到機會。」


    喜藏吃完蕎麥麵,小口小口啜飲著酒,多聞對他如此說道。


    「……可以啊。」


    喜藏看起來興趣缺缺,但其實不然。多聞也一樣,不管喜藏再怎麽擺臭臉,他一樣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所以喜藏也才能在不必逞強的狀態下與多聞來往。彼此都不必多問,率意隨興地交往。像這樣麵對麵吃飯,確實不會感到排斥,但有件事一直令喜藏掛懷。


    「對了……你後來有沒有遇到什麽狀況?」


    喜藏詢問的,是多聞之前向他買的古道具——付喪神。多聞多次向喜藏購買道具。似乎道具愈老舊,他愈喜歡,剛好他買走的都是有付喪神附身的古道具。雖然顧客買得滿意是再好不過的事,但喜藏在賣出後,總會心想「我竟然就這樣賣了」,有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每次他都會警告多聞「這東西大有來曆」或「也許會引發怪事」,但多聞每次都回他一句「沒關係」。


    「才沒出什麽狀況呢。每一樣我都很喜歡。」


    看來,付喪神他們隱藏真麵目,相當安分。但喜藏還是很在意,向他問道:


    「沒發生什麽怪事嗎?」


    不清楚實情的多聞聞言,就隻是頻頻眨眼。


    「你說的怪事是什麽?該不會是指詛咒之類的吧?」


    見喜藏無言以對,多聞嗬嗬輕笑。他應該以為這不太像是喜藏會開的玩笑。他又點了第五瓶酒,微帶笑意地說道:


    「不管怎樣,我都無所謂。什麽狀況也沒有,而且我是看中意才買的。你打從一開始就警告我,所以就算發生了什麽事,我也不會怨你。」


    「可是……」


    「你實在很不適合當一個生意人。既然是當生意人,除了自己的靈魂之外,什麽都得賣才行。」


    多聞似乎將喜藏的擔憂,看作是生意人的多慮,沒把喜藏說的話當真。多聞應該是看不出付喪神的模樣才對。看他好像毫不知情。


    (難道他們一離開我家,就不會現出真麵目?)


    喜藏自己也是在半年前,才第一次看到家中的付喪神現形。要不是發生那件事,也許他現在仍無緣一見。況且,雖說有靈魂棲宿其中,但終究是物品。既然擺在古道具店裏,便算是商品。他本以為沒人會感興趣,但既然客人喜歡,開口說要買,他也沒理由不賣。喜藏也不想一輩子在家中保管這些付喪神。


    (不過……)


    他始終有事懸心。難道是因為每次賣出有付喪神的道具後,硯台精的一句「真的好嗎?看你的表情好像不太能接受呢」,總是在他耳畔縈繞不去的緣故?


    五天後——這天喜藏也和多聞一起共進午餐。去時是步行前往,但回程又是那輛人力車前來迎接,所以這次喜藏敬謝不敏,獨自步行返回。回途中,他隻在行經熊阪前時,稍微放慢他平時急促的步伐,往店內窺望。店內盛況猶勝以往。看到那名頂著妹妹頭的少女背影後,喜藏再度加快步伐離開現場。但喜藏突然加快速度,撞到一名個頭矮小的人。有個三角形的東西戳中喜藏肋骨一帶,他猛然一驚,不由自主的叫了一聲「你……」


    (不,不對。)


    喜藏因自己的嚴重誤會而全身一僵。站在他麵前的,不是獠牙鬼,而是戴著獠牙鬼麵具的普通小孩。他似乎正把歪戴的麵具轉正,緊盯著喜藏。因為另一個緣故而呆立當場的這名少年,是一頭黑發,而且也沒穿奇裝異服。與喜藏記憶中的那個孩子根本就完全不同的人,隻有身高與淘氣樣有幾分相似。


    (長得一點都不像嘛。)


    麵露苦笑的喜藏,彎下腰想向對方說聲「抱歉」,但那個孩子卻大叫「哇,別吃我!」一溜煙跑遠,宛如脫兔一般。周遭的人們見喜藏獨自留在原地,全都忍著不敢笑。


    (……誰要吃你啊。)


    喜藏在心裏回了這麽一句,以更勝於平時的飛快步伐離去。


    「我真蠢。」


    正準備過橋時,喜藏如此暗忖。


    「幹嘛躲著偷看,何不叫她一聲呢。你們不是兄妹嗎?」


    有個稚嫩的聲音,就像在嘲笑喜藏般,傳進他耳中。喜藏不由自主地為之駐足,但他旋即心念一轉。


    (……這一定又是幻聽。我不會再上當了。)


    他對自己感到生氣,也不停步,便一味往前走。所以喜藏才沒發現,嘲笑他的是名為「木靈」的樹怪,他模仿那個孩子的聲音,此時正躲在柳樹後竊笑。原本喜藏並不是個會坦然將這一切視為幻覺、幻聽的人,但最近有點亂了套,他也就接受了這一切。


    (感覺很沒勁。)


    在回家的路上,喜藏感到焦躁,腦中不斷胡思亂想。像這樣被耍被騙,產生奇怪的妄想,感到心浮氣躁,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呢?他不必問,心中便已有答案。


    (真是麻煩。)


    隻要裝不知道,就能騙過周遭的人。總有一天,連他自己也會認為這就是事實。喜藏一直都是以這樣的心態度日。就算是現在,他也不認為欺騙自己有什麽不對。如果


    這樣比較好過日子,那就這樣生活吧。不過,一度發現真相的內心,很難對此視而不見。所以才會這麽麻煩,而最麻煩的,就數讓他發現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時卻不在身邊。要是能朝他發頓牢騷,狠狠敲一下他的腦袋,好歹心情也會舒暢些——然而,就連這樣的念頭也是空想,喜藏隻能獨自一人悶悶不樂。


    他眉頭比平時更顯深鎖,從街角轉進巷弄,就在這時。


    「啊。」


    聲音重疊的兩人,沉默了片刻。


    「您好。」


    率先開口的,是從三年前開始住在喜藏家後麵長屋的綾子。在搬來這裏前,丈夫便已亡故的綾子,在獨居的長屋裏教年輕女孩三弦琴維生。就像喜藏不適合當生意人一樣,綾子也有著與這種下町的貧困長屋格格不入的美貌。「如果是綾子小姐,就算當吉原12的花魁也沒問題。」住在巷弄裏的男人們常這麽說,但喜藏見過綾子後覺得「她應該沒辦法……」綾子有閉月羞花之貌,而且性情溫順,但她有個缺點。


    「……有東西沾在你身上。」


    「咦?是什麽呢……啊。」


    綾子用雙手朝頭發和肩膀輕拍,雜草紛紛掉落地麵。她全身沾滿了草。綾子蹲下身,慌張地將掉落的雜草全撿在一起,但她蹲下時,又有草從她身旁掉落。喜藏蹲下身,假裝幫忙撿拾葉子,暗中拿起積在綾子衣帶裏的雜草。在日常生活中,不太可能會沾惹這麽多雜草。喜藏半訝異地詢問她去了哪裏,做了些什麽,綾子躊躇片刻後,這才忸怩地道出詳情。


    「……我發現有一群孩子從某座宅邸的樹籬破洞進出。大門明明敞開著,但他們卻從那種奇怪的地方進出。我出言警告他們,但他們全都玩得很投入,完全不聽我說。不久,那群孩子們問我『要不要一起玩』,就這樣合力把我塞進洞裏……」


    出言警告的綾子本身,似乎也走進那座宅邸中。洞口有點窄,但還是勉強擠了進去。她身材纖細,所以才進得去,但這樣反而讓她惹禍上身。


    「進去是沒關係……但是要是進去後出不來,就不應該對吧?」


    綾子一臉認真地問道,喜藏也不由自主地一本正經回答「是不應該」。


    「我說『不可以擅自進入別人家哦』,但自己卻也擅自闖入,所以頓時慌了起來。我急忙再次鑽進洞裏,但這次不知為何,就是出不去。孩子們在一旁又拉又推,但我怎樣都鑽不出去。」


    似乎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滿身沾滿雜草。而孩子們對綾子又拉又推的,累得筋疲力竭,說要去找這家的人幫忙。最後綾子在屋主的幫忙下,終於鑽出洞外,她向屋主道歉,但對方就隻是笑,似乎沒生氣。在一旁默默聆聽的喜藏,悄聲問道:


    「如果大門開著,你走大門出去不就得了嗎?」


    「啊。」


    對哦——綾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如此說道,令喜藏為之愕然。由於喜藏沒再說話,現場頓時陷入一片沉默。


    「……後來有什麽消息嗎?」


    綾子戰戰兢兢地問道。喜藏並不是第一次聽她這樣問,所以他沒反問「誰的消息?」而是直接搖了搖頭。


    「這樣啊……不過,沒有消息,就表示一切安好。」


    喜藏頷首,朝綾子落寞的神情瞄了一眼。這半年來,綾子幾乎每半個月就會這樣問一次,其實她還想問得更勤一些。雖然她什麽都不知道,但她好像看出這當中另有隱情。她似乎也發現,每次喜藏被問到這個問題,總是一臉為難,所以她已盡量不去談這個話題。


    「……今天我發現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孩子。」


    今天難得喜藏如此透露,所以綾子也附和一句「真想見他一麵」。但喜藏並未點頭。


    (其實我根本就沒那麽想見。)


    喜藏心想,自己沒道理那麽想念他。綾子見喜藏沒點頭,微微側頭不解,語帶勉勵地說:


    「不久後一定會再見的。」


    兩人常這樣不對盤,見了麵,也總是談些很不對味的話題,最後常是兩人不約而同地各自離去。這天在綾子的率先開口下,眼看兩人即將道別。


    「那就告辭了……」


    「告辭……」


    平時先轉身的人,向來都是綾子,但她走了幾步,突然肩頭一晃,說了一句「請等我一下!」就急忙返回長屋。喜藏為之一愣,隔沒多久,她旋即又跑回喜藏身旁,遞上一個上頭以細繩纏繞的白色袋子。喜藏收下,微微一晃,裏頭傳來卡啦卡啦、沙沙沙的聲音,他側頭感到納悶。很久以前曾經聽過,一個很熟悉的聲音。


    「今天是節分13。」


    希望福氣會來造訪您——綾子嫣然一笑,就此離去。她的側臉相當迷人,但接著她絆了一跤,頓時美感全無。喜藏很擔心她會不會跌得更慘,一直站在原地看她走進巷弄裏的長屋後,這才從後門返回自己家中。


    用完晚餐,鋪好棉被後,喜藏這才往擺在架上的袋子裏窺望。


    (對了,原來是驅鬼14。)


    喜藏不喜歡娛樂,也沒特別嗜好。由於沒有其他事可做,所以隻好埋首工作。他隻有過年期間會休息,對一般俗事既不清楚,也不感興趣。當然了,忘記節日該有的儀式,也是常有的事。要不是今天遇見綾子,今年想必也會在渾然未覺的情況下結束這麽一天。當初與祖父同住時還保有這個習慣,不過,他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有多投入。


    (我可能原本就是個對凡事漠不關心的人。)


    喜藏這樣看待自己,但他不曾因此而感到苦惱。明明是獨居,但要是一味熱中於年節儀式,那也是很恐怖的事。喜藏從架上打開袋子,一把抓起幾顆豆子,擺在折好的紙上。明明不是個虔誠的信徒,但得到珍奇的物品,還是習慣供奉在佛壇前。以前深雪送他的難看牡丹餅,他同樣也供在佛壇前。最後終究還是進了自己肚子,所以供奉實在沒什麽意義,但自己卻多次這麽做,連喜藏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因為感到不可思議而猛然想起某事的喜藏,往店內窺望。今晚妖怪們不知都去哪兒了,不見蹤影。就連家裏沒人時都會自己冒出來,愛嘮叨的硯台精,此時也不見他現身。獨自站在空蕩蕩屋內的喜藏,緊握著綾子送他的這個裝有大豆的袋子,移步前往庭院。打開防雨門來到外廊後,他像平時一樣仰望天空。隻有新月像貓的爪痕般高掛夜空,但天空看起來分外明亮。


    (鬼出去,福進來……是嗎?)


    喜藏在心裏默念,但他很忌諱說出口。反正又沒人看,他根本不必因顧忌周遭人而感到難為情。一切隻因他不喜歡說出「鬼出去」這句話。喜藏暗自苦笑,心想,我這個人還真是不死心啊。


    (真是的……這麽不死心。)


    從那之後已過了半年多。像這樣在明月晈潔的夜晚來到庭院仰望夜空,已成了喜藏的習慣。他總是心想「今晚也許會……」。盡管心想不可能有這種事,但這個念頭卻愈來愈濃。在那些堪稱是「前人遺物」的妖怪和人們的圍繞下,他已不再有以前那種孤獨感,但現在他仍覺得「人還是孤獨比較好」。


    和別人在一起時,不會想這個問題,但有時在他意識到自己孤單時,這個想法就像看準這個瞬間般,從他腦中閃過。如果他仍像以前那樣獨自一人生活,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感到苦惱或思念了。一想到這裏,喜藏便不禁怒火上湧。把我搞成這樣,卻就此一去不回。那小鬼說過「我要走了」,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喜藏還是忍不住心想「為什麽他不回來」。


    (不知道誰才像小鬼。)


    喜藏微微苦笑,在袋子裏探尋,抓了一把豆子。接著朝明月高高舉起右手,像要甩除什麽似的,用力一拋。


    「鬼出……」


    這時突然發生一件事。


    「……哇~~」


    ——————咚。


    嘩啦嘩啦……。


    理應落向杏樹下的豆子,不知為何,全往喜藏的方向彈了回來。喜藏一時張大著嘴,愣在原地無法動彈。因為落在杏樹下的不是豆子,而是遠比豆子巨大許多,比喜藏矮小的一個孩子。


    「好痛……咦?我怎麽會掉下來?我還以為會出現在橋邊呢。」


    這就怪了——那個孩子一臉納悶地站起身,轉頭望向喜藏,一派輕鬆地抬手喊了聲「嗨」。


    這個孩子身材嬌小,身高隻到喜藏胸口。一頭色彩斑斕的頭發,金色、黑色、紅褐色混雜,外加根根豎起的刺娟頭發型。略嫌短的袖口莫名地寬大,一件比黑暗還要深沉的藍色和服。骨碌碌轉動的一雙大眼,眼瞳為鳶色15,外加從嘴角露出的突尖虎牙。構成那個孩子的一切要素,此刻就站在喜藏麵前。與白天認錯的那個孩子有幾分相似,但唯有此刻眼前這個笑起來帶點狂妄的孩子,會讓喜藏覺得「就是他沒錯」。這令喜藏陷入一種錯覺,宛如從他半年前離開的那一晚起,時間完全沒流逝半分。喜藏非但不能動彈,甚至無法言語,就隻是一直低頭望著站在他麵前的那個孩子。


    「喂。」


    「……」


    「你睡昏頭了嗎?」


    孩子見喜藏如同金剛像般定身不動,朝他揮了揮手。


    (……我是睡昏頭了嗎?)


    如果說這是夢境、幻影,又未免過於逼真,喜藏抬起左手朝臉頰使勁扯了一把,明顯感覺到疼痛。而且意識也很清楚。最重要的是,現在就老年癡呆也太早了吧。


    「喂,你還活著吧?」


    孩子朝他走近,端詳他的臉,喜藏戰戰兢兢地伸手摸向他的頭。孩童頭上兩處帶有堅硬的觸感——觸摸鬼角的喜藏,從孩子頭上移開手,後退一步。


    「……喜藏?」


    孩子發現喜藏低著頭,他緊握的雙拳微微顫抖,擔心地出聲叫喚。就在這時,喜藏一把抓起剩下的豆子,朝那名孩子——自稱「小春」的大妖怪使勁拋出。


    「喂,等等……你幹嘛啊!」


    「鬼出去!」


    喜藏一麵喊,一麵不停地朝小春撒豆子。此刻他那滿懷恨意,朗聲大喊的口吻和撒豆的動作,無法想像之前他竟然很忌諱親口說出這句話。


    「你應該有帶福來吧!鬼進來!」


    小春抱著頭尖聲慘叫,抵擋撒豆攻勢,最後喜藏將所有豆子全朝他撒完了。一開始,小春本來是蹲在地上,雙手護住身體,但是當豆子炮彈的攻擊結束後,他馬上鬆開手,撿舍散落一地的豆子往嘴裏塞。


    「啊,真好吃。」


    「明明是鬼,竟然還吃驅鬼用的豆子?而且還是掉在地上的。」


    你還是一樣貪吃——喜藏眉頭微蹙。原本小春蹲在地上撿拾豆子,但逐一撿拾小豆子,似乎逐漸令他感到不耐煩。


    「啊,煩啊!」


    小春此話一出,旋即單手朝地麵探出,微微招手。散落一地的豆子馬上被吸進小春手中。看來,他沒忘了這招財貓的絕技。喜藏驚訝地看這個小鬼貪婪地吃著豆子,嚼得卡哩卡哩作響,接著他像之前一樣,轉身準備從後門走出。


    「喂、喂,你該浮會速要去衙門吧?」


    小春像齧齒類動物般,嘴裏塞滿豆子,說起話來含糊不清。


    「這次我一定要押你去衙門。」


    明明心裏不是這麽想,但身體卻不住後退,喜藏極力製止自己,沉聲說道。


    「別這樣嘛,先煮飯給我吃吧。我還要味噌湯和醬菜。」


    雖然是很不客氣的要求,不過他出的菜單倒是很簡單。全身緊繃放鬆下來的喜藏,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


    「……距離婚禮還早呢。」


    小春發出一聲「咦?」露出憨傻的表情。


    ——隻有在深雪舉行婚禮時,我會再來。


    之前離別時,他曾這麽說過,似乎已經忘了。怒火中燒的喜藏,愈說愈激動。


    「還有,你不是說陽與暗不能有交會嗎?」


    「嗯,你可記得真清楚。」


    沒想到你記性這麽好——小春雙臂盤胸,一臉感佩地頷首。見他從天而降,大感驚詫的喜藏被晾在一旁,至於從天而降的這位當事人,則是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


    (這家夥搞什麽鬼……)


    以詫異的眼神緊盯小春的喜藏,突然臉色一變,喃喃自語道「難道……」


    「……你是想吃豆子,才掉下來的吧?」


    「啥?豆子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盡管嘴巴上說不重要,但小春嘴裏仍兀自嚼個不停。


    「那牛肉鍋呢?真不巧,我今天剛去過。接下來會有十天不會再去了。」


    其實他是八天前去的,但喜藏故意扯謊。


    「搞什麽啊~要是能延個一天就好了……才不是呢!」


    「哦~為了紅豆麻糬湯是嗎?」


    「沒錯,整碗裝滿紅豆的那種甘甜,真教人無法抗拒啊……喂,在你心中,我是餓死鬼16嗎?」


    我明明就是個厲害的獠牙鬼——嘟起嘴,一臉不悅的小春,看起來確實和以前「一個樣」。兩人之間流暢的對話,也像是那天離別時的延續,毫無半點緊張感。所以這更把喜藏搞糊塗了。


    (他是……真的嗎?)


    難道是因為他無法死心,而有某個妖怪故意讓他看這樣的幻覺,加以嘲弄嗎?如果真是這樣,手法未免也太差勁了吧。喜藏雖然不奢求會是令人感動落淚的重逢場麵,但畢竟有半年不見。就算有一兩句慶祝重逢的話語,也不為過。說什麽又不小心掉了下來,這根本不算是什麽令人感動的重逢場麵。如果說這是有人刻意製造的幻覺,那應該要營造出一種很吸引人的畫麵,讓人重回現實後會悵然若失才對。


    (這……這不是幻覺。)


    喜藏有這種感覺。但不確定。他默默觀察,努力想瞧出端倪,小春則是側頭望著喜藏,抬起腳踢向喜藏腹部。


    「你在發什麽呆啊。你終於老年癡呆啦?」


    小春嘴角輕揚,從他唇邊露出熟悉的銳利虎牙。腹部感受到的強烈痛楚,也不像是幻覺。盡管如此,喜藏還是不置可否,小春實在等得不耐煩,就盤起雙臂,把臉轉向一旁,以鬧別扭的神情低語道。


    「真是的……好不容易見麵,幹嘛一句話都不說嘛。」


    喜藏重新朝小春仔細打量。不管再怎麽看,都和當初第一次相遇時一樣沒變。這應該不是幻覺。


    (他完全沒變……)


    喜藏莫名籲了口氣,為了不讓小春發現,他急忙板起臉孔,朝小春的腦袋敲下,當作是剛才那腳的回禮。


    「——你才老年癡呆。我看你又是從百鬼夜行的隊伍裏掉下來了,對吧?」


    妖力強大的妖怪們,深夜在空中遊行,稱之為百鬼夜行。怎麽看都像是人類小孩的小春,是去年夏天在參加百鬼夜行的途中,掉落在喜藏家的庭院裏。在百鬼夜行時掉落的糊塗鬼,當真是前所未聞。此事也令眾妖怪嘖嘖稱奇,爭相討論,雖說喜藏也一直在等待舊事重演,但他其實已近乎死心。畢竟,獠牙鬼匆匆從空中掉落一般人家,是不可能的事——照理來說。


    「是又聞到什麽令你在意的氣味嗎?反正一定是飯菜香。」


    小春最喜歡的東西,莫過於一日三餐了,簡直可稱作是大飯桶。真是學不乖的家夥——喜藏歎氣道。


    「不對、不對。這次我是為了工作的事前來。」


    為了獠牙鬼的工作——小春趾高氣昂


    地應道。


    「最近淺草這一帶,好像有奇怪的妖怪出沒。我特別前來查看。雖然不清楚是什麽樣的妖怪,但如果有危險,就得收拾了。


    「……又是要助人?」


    你還是一樣,一點都不像妖怪——喜藏驚訝地回了這麽一句,但小春似乎很不服氣,嗤之以鼻地笑道:


    「我才沒幫助過人呢。我隻是看別人在我們的島上為所欲為,不能坐視不管。」


    「這裏才不是你們的島呢。這裏是人類世界。」


    雖然小春不是前來助人,而是前來收拾礙事者,但喜藏還是覺得有事想不透。隻要了解以前小春那樂於助人的行徑,會這麽想也是理所當然。但最令喜藏猜不透的,是為何他會選自己家掉落?略微恢複正常的喜藏,腦中突然湧現這個疑問。


    (這間屋子難道擁有什麽力量嗎?)


    不論是曾祖父、付喪神、小春,還是他自己,每次卷入妖怪的風波時,大多是從這間屋子開始。當喜藏這麽詢問時,小春很直截了當地搖頭回了一句「你想多了」。


    「因為我是看準這裏來的。」


    「……啥?」


    小春的驚人之語,令喜藏為之一愣。


    「其實我原本也不想掉下來。隻是最後在繞過妖道時,一時不小心踩偏了……」


    都是因為一時疏忽,被聲音給吸引了注意力——小春暗啐一聲,接著手伸進懷中,露出驚詫之色。


    「啊,糟糕!連通行證也搞丟了。」


    「妖道是什麽?你說的通行證又是什麽……」


    「啊~這樣回去時就不能走捷徑了……算了,隻要趕快展開調查,把事情辦妥好再回去,這樣應該就沒關係了!你也這麽想吧?是不是?」


    小春莫名其妙地問他同不同意,令喜藏有股不祥的預感。當小春沒做任何說明,像連珠炮似的,自顧自的猛講時,通常都不會有好事。看在旁人眼中,會覺得小春的笑容很可愛,但看在喜藏眼裏,那卻是告知不祥前兆的可怕笑意。因為小春臉上浮現的,是充滿好奇心的表情,而喜藏正好對此完全沒轍。喜藏感到背後有股寒意遊走,他才剛開口說了一句「你……」小春便打斷他的話,劈哩啪啦講個沒完。


    「啊,你果然還是一樣表情這麽嚇人!你這種臉,一定交不到朋友吧?光想就覺得可憐。所以我才來這裏找你。順便來辦事……喜藏,你幫我忙。小春大爺我就當你的朋友吧!」


    基於這個原因,又要再叨擾你一陣子啦!小春滿臉天真無邪的笑意。這時喜藏突然覺得,自己之前一直很在乎這個小鬼,簡直就像傻瓜一樣。


    (也許是因為覺得再也見不到麵,所以才會想他。)


    他隻會像個孩子似的,吵著索討他沒有的東西。當初要是沒向老天爺祈願就好了,喜藏現在已經開始後悔。而最重要的是,雖然喜藏心裏想「要我說幾遍才夠啊,我才不需要妖怪當朋友呢!」但經這麽一提他才想到,這句話他以前根本從未說過。


    1立於寺門左右兩旁,滿麵怒容的金剛力士。


    2正午時大炮鳴響,用來告知正午時間。


    3淡褐色。


    4藍中帶紅的顏色。


    5「荻野」的日文為おきの,與「荻之」同音。


    6在武士時代,平民百姓沒有姓氏,隻有武士及公卿才擁有姓氏。


    7始自明治時代初期,又稱作「浪花節」,是配合三弦琴伴奏的一種說書表演。


    8日本傳說中的妖怪。「反」是量度麵積的單位,「一反」約有十一公尺長。「木綿」即是指棉布。漫畫《鬼太郎》中的「木棉布」即是這種妖怪。


    9轆轤首是長頸妖怪的一種,在日本的江戶時代流傳甚廣,通常以女性的形象出現,特征是脖子可以伸縮自如,與井邊打水時控製汲水吊桶的轆轤把頗為相似,故稱之為「轆轤首」。


    10偏亮黃的黃綠色。


    11粗線搭配平行細線構成的格子圖案。


    12江戶的公娼街。


    13立春的前一天。


    14節分當天,日本有撒豆驅鬼的儀式。


    15暗茶褐色。


    16附身在人身上,令人感到饑餓的一種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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