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透入半掩門窗,微小塵埃翻飛亂舞,更襯出屋中的靜謐。


    元禮把脈後,從隨身木匣中挑了幾味藥材,囑咐紉竹,煮飯時加入宋顯琛的膳食中。


    宋鳴珂不好當麵詢問病情,隻拉著兄長,絮絮叨叨說了些朝政事務。


    譬如雪災後重建順利,但新政推行遇阻,趙太妃得了急病,異族因定遠侯一行而退怯等。


    兄長聽了一陣,起初還有興趣,聽著聽著,目光惘然,頻頻走神。


    宋鳴珂記得李太醫曾說,宋顯琛躁鬱甚重,是以常服寧神靜心之藥,或多或少令他提不起勁兒。


    她如鯁在喉,說完正事,勉力安撫幾句,不再叨擾,攜同下人告辭。


    行至院落外,深吸山林清新空氣,方覺舒爽。


    轉頭見元禮手提藥箱,亦步亦趨,她遲疑半晌,招了招手。


    元禮會意,跟隨她身後,提裙鑽入馬車。


    馬車之內,活潑小女娃偽裝成老成持重的小少年,沉穩少年則打扮成嬌美小娘子,四目迥然相對,各自尬笑。


    車輪滾滾駛向蜿蜒山道,宋鳴珂撥簾,眺望夕照下的春日山野。


    繁花盛放,錦繡斑斕,已和初臨時的銀裝素裹大不相同。


    遺憾兄長病情竟無絲毫起色。


    “元醫官,他……”宋鳴珂在稱呼上犯難。


    “長公主為先帝離世而悲痛,為自身苦難而積鬱,如李太醫所言,棘手。”


    元禮驟然改稱宋顯琛為“長公主”,且嗓音輕柔得如像女子,宋鳴珂倒佩服他的細心。


    畢竟,護送他們上山的衛隊並不知曉內情,倘若碰巧被聽見,大為不妙!


    低歎一聲,她小聲道:“委屈元醫官打扮成宮女,往後還望多費心。”


    “微臣定當盡心竭力!”他語氣凝重,又頓了片晌,“至於打扮成宮女,談不上委屈,微臣早已習慣。”


    宋鳴珂汗顏,莫非此人有異裝癖?


    “微臣從五族出逃至中原,期間有六年以煎藥婢女身份,在李太醫府中學醫。”


    “……”


    宋鳴珂目瞪口呆。


    怪不得此人扮演女子全無違和之感,原來是年月之功。


    可他好好一個男兒,何以非要冒充婢女?還演得如此之像?為躲避殺身之禍?


    元禮淡笑續道:“這兩年男子特征愈發明顯,且追捕風聲漸不可聞,才敢以男子麵目,進入太醫局學習。”


    “為何要對朕坦誠?”


    “隻因陛下,遠比想象中平易近人;而微臣,很能理解陛下與長公主的不易。”


    元禮嗓音溫潤,略帶低醇,隱隱透出幾分相惜之意,餘下的數盡淹沒於一對沉靜眼眸中,藏而不露。


    宋鳴珂繃緊的心弦,在那一刻稍鬆。


    她淺淺一笑,與元禮聊起五族境內狀況,沉悶氣氛便在輕聲問答中消散。


    …………


    翌日下朝,殿外細雨未停,內侍們步履匆忙,以傘護送朝臣前往殿外樓閣歇息。


    宋鳴珂自後殿行出,透過如落玉般滴答不停的雨簾,遠望雨中佇立的身影。


    那輪廓明晰的俊美愁容,半掩在水霧中,為她心底的薄涼蒙了一層水汽。


    桀驁不馴、不可一世的宋顯揚,也有今日?


    前生的囂張猖獗,仿佛隻存在夢中。


    宋鳴珂秀眉輕揚,領著劉盛與餘桐,信步離去。


    半個時辰前,她在朝會上提出,趙太妃玉體欠安,定王暫不就藩。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宋顯揚欣然領命。


    然而,宋鳴珂補了句:“既留京盡孝,該放下俗務。”


    遂將其手上城防與河道整治的要務一一轉交由其他官員處理,還借自己曾在道上遭截殺為由,加賜兩隊府兵,叮囑他進出小心,如無旁的事,隻需在定王府與太妃的延福宮走動。


    如此一來,宋顯揚職權全數被剝奪,莫名其妙被宋鳴珂以“保護”的名義來監視著。


    他一肚子氣無處發泄,還得裝作感恩戴德,出口全是冠冕堂皇之詞。


    宋鳴珂端量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二皇兄,從他竭力隱忍憤怒與失落的情緒中覺察到一個事實。


    上輩子,宋顯琛死了,她傻乎乎的什麽也不懂,四弟行走不便,六弟幼小,宋顯揚根本沒對手,所以才越加跋扈。


    今生,他處處受製,怕是尋不到翻身機會了。


    念及削其職務的理念,源自霍睿言一句提醒,宋鳴珂暗為自己留下二表哥的英明決斷而驕傲。


    前世,她幼時與兩位表哥十分親近,因兄長死於定遠侯府的廣池內,其後七年,她刻意遺忘霍家的種種美好記憶。


    重來一世,有關霍銳承和霍睿言的印象,在相處中得以重建。


    是時候為他們二人考慮前程問題了。


    宋鳴珂回書房後,瞥見上貢的一套文具,白玉筆格、筆床、湘竹筆筒、官窯筆洗、牙雕筆覘、鬆煙老墨等一應俱全,件件精美。


    她一時高興,命人連同壁上一張精製雕弓,即刻送去定遠侯府,賜予霍家兩位表兄。


    劉盛提醒道:“陛下在朝堂之上收回定王權限,當日便大張旗鼓下賜恩賞之物給定遠侯府,隻怕惹人閑言。”


    宋鳴珂笑道:“那……朕便借此機會,給諸位弟兄都賜點小玩意好了!”


    她賞了晉王兩套古籍手抄本,送寧王一把嵌寶匕首,卻給宋顯揚捎去幾冊清心寡欲的佛家論著。


    幻想宋顯揚跪下領賞時的尷尬表情,她笑得如花枝亂顫,筆下字跡歪歪扭扭。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元禮請見。


    自同往北山,於馬車內詳談半日,宋鳴珂對他改觀了不少。


    兄長養病,母親常去作伴,她不能在表兄麵前泄露真實身份,因而對知曉內情的元禮,徒生倚重感。


    其時雨歇,她在屋內悶久了,幹脆讓元禮陪她散散步。


    二人緩步走在回廊下,低聲交談,餘桐等仆侍識趣,落後一丈之遙。


    元禮悄聲稟報,他準備為“長公主”調配新藥丸,但需半月之久。


    細觀宋鳴珂臉色,他再三囑咐,這幾日不可吃冷涼飲食,切莫熬夜苦讀,還問她,是否有別的不適。


    宋鳴珂知他話中含義,不由得漲紅了臉:“沒……朕若有不妥之處,自會告知元卿家。”


    “微臣隻是擔心陛下,因羞澀而不肯啟齒。”


    “你!”


    “事關龍體,微臣未敢輕率。”


    “反正……這、這個不許提!”宋鳴珂惱羞成怒,急急瞪他。


    正巧此時,前方走來一名內侍官,“陛下,霍二公子求見。”


    宋鳴珂視線朝廊外的垂花門掃去,隻見霍睿言發束銀帶,灰青長袍潔淨,在門邊一站,人如玉樹,恭謹中潛藏鋒銳。


    她如蒙大赦,轉頭對元禮蹙眉,催促道:“快去調製藥丸!下回再胡說八道……小心朕、朕重罰你!”


    “微臣遵旨。”元禮躬身領命,唇畔笑意舒展。


    宋鳴珂臉頰緋色未散,小嘴微撅,丟下元禮,快步走向霍睿言:“今兒雨天,二表哥怎忽然來了?”


    霍睿言早將他們眉間嘴角的小小情態盡收眼底,心頭如濃雲籠罩,暗忖二人竟一下子熟絡至斯?


    見她帶笑行近,他忙壓抑心內湧動的酸澀,搶上前行禮:“受陛下賜寶,特來謝恩。”


    “謝什麽恩哪!幾件玩賞之物,用得著這些虛情假意的禮節?”


    “陛下竟直接扣上一頂虛情假意的帽子?好生冤枉呐!”


    他哭笑不得,又略感忐忑——難道……借機入宮見她一麵,做得太明顯?如何才能不著痕跡?


    元禮揖別,眼光似在霍睿言臉上停留了一瞬,垂首從回廊另一頭離開。


    宋鳴珂如釋重負:“大表哥呢?”


    “恰逢兄長參加武科舉考試,我便自行前來,打擾陛下與元醫官議事了?”


    “沒有的事!”她斬釘截鐵,反而透出無形心虛。


    頓了頓,她又問:“京城保薦的不是大表哥?為何要考試?”


    當朝武學招生每三年一次,各地官員可保送一名學生免試,其餘人等除武藝和體力考核外,還要考“策”或兵法。


    “兄長打算憑實力考上。”


    “有誌氣!”宋鳴珂讚道,“定能一舉奪魁!”


    “借陛下吉言。”霍睿言長眸傾垂,笑貌氤氳黯然。


    以兄長之能,考上後將直送樞密院試用,擔任武職,此後長留在京。


    待新君勢力鞏固,一切塵埃落定,霍睿言理應肩負霍家兒郎的責任,前往薊關。


    宋鳴珂顯然未曾注意他豪情中混雜的小失落,興致勃勃談及早朝時的旨令。


    雨後陽光溫柔灑在她澄澈的明眸上,描摹了眉眼中的嬌軟與得意,眼尾如泛桃花色,笑時春風舒暢,撓人心扉。


    須臾失神後,他唇角禁不住隨之翹起淺弧,蔓生出絲絲縷縷的寵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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