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刀短小鋒利, 緊貼元禮頸脖,不留半分縫隙。


    霍睿言隻需輕輕往前一送,便能讓對方血濺當場。


    長針冷冽寒光瘮人, 對準霍睿言的要穴,已刺破青白袍服。


    元禮若使勁一紮,霍睿言非殘即昏。


    安靜得僅剩呼吸聲的殿閣內,香煙清淡,燈影幢幢。


    兩名容姿絕俗的少年郎僵持不下,目光如手上利器,針對相對。


    良久,他們同時以眼尾餘光瞥向軟榻。


    宋鳴珂睡容溫婉,睫毛纖長, 秀鼻高挺,粉唇欲滴,堪可入畫。


    一個稀奇念頭從霍睿言腦海中冒出。


    如若她在此時睜目,見了二人以詭異姿態對峙,她會展露何種表情?


    她更偏信俊秀的元醫官,還是“嫌棄口不能言的長公主”的二表哥?


    殿外腳步聲由遠及近, 由近及遠, 應為巡邏衛隊,無人相擾。


    霍睿言盯著比自己矮半頭的元禮,淡聲開口:“是你下的毒。”


    元禮垂眸:“不。”


    “那你為何謊稱是瘴氣?根本非瘴氣所致!”霍睿言聲音壓得極低, 怒意卻抑製不住。


    “與你無關, 你隻需明白, 我無害她之心。”


    “你不願害她,我信。”


    霍睿言語氣平靜,拿捏的刻刀絲毫不移,清亮眼眸微起漣漪,“可我不信,你是清白無辜的。”


    誠然,此人深受宋鳴珂重用,得悉足以致謝氏一族於死地的天大秘密,實則懷藏異心,令人毛骨悚然。


    可若他真出賣了天家兄妹,宋顯琛和宋鳴珂互換身份之事早就公諸於世,太後等人豈能活到今日?


    麵對霍睿言的質疑,元禮肩膀輕顫,一語不發。


    “你知曉有人要害她卻沒說!你可知,她……昏厥於馬背,直墜而下,險些命喪馬蹄!”


    念及悉心嗬護的小表妹,年紀尚幼,肩負重責,隱忍多時,卻錯信奸佞小人,他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刀下去,了結這家夥!


    但他清楚明瞭,世間萬事,絕非隻有黑或白。


    而元禮,亦如是。


    夜探所聞的對話如靈光閃現,對應時間節點,霍睿言眸底深冷。


    “你叫阿栩?”


    元禮震悚之色畢現,持針的手已按捺不住發抖,“你、你……”


    霍睿言生怕他激動之下亂紮,悄悄運氣收腹,冷笑道:“果然,你是定王的人。”


    “我不是。”


    “誰?誰派你來的?”霍睿言皺眉,暗想,若非定王,難道是……趙國公?


    元禮臉上沮喪之情:“我不知。”


    “不知?此話何意?”


    “真不知,信不信由你!她好不了,你再殺我也來得及。”


    “她會好!”霍睿言無法忍受他話中的不詳之詞,禁不住扭頭去看宋鳴珂。


    安睡容顏,如溫順小貓,他的心隨之一軟,嘴角微微勾了勾。


    “再說,你覺得,我會蠢到在她昏迷時,下手殺死你這‘忠心耿耿’的禦醫官?除非……你不配合,自尋死路!”


    元禮隱隱鬆了氣,悶聲道:“霍二公子要在下如何配合?”


    “說出真相。”霍睿言一字一頓。


    元禮陰柔的臉容漫過悲色:“我有難處,也有原則。”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比原先緩和,各自的銳器卻絲毫不肯退縮。


    霍睿言猛然記起一細節。


    那日品嚐湯綻梅時,宋鳴珂問及元禮的妹妹,元禮語帶遺憾,眼神黯然,雙手緊掐白瓷罐,許久不鬆手。


    當時霍睿言的關注點在於糕點與蜜漬梅花是否有異常,如今方覺察,他綿長的沉默,源於竭力隱藏的恨意。


    “你妹妹……在他們手上?”


    元禮一愣,笑得苦澀:“霍二公子心思敏銳,在下佩服。”


    霍睿言並未因誇讚而滋生自得之意。


    將心比心,倘若有人用他的至親,如父母、長姐、兄長……或是晏晏和宋顯琛的性命加以脅迫,誘使他做壞事,他未必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秉持一身正氣。


    眼前的年輕醫官,有過,有功,有苦衷。


    如他並非存心加害宋鳴珂,霍睿言理應將其拉回己方陣營。


    暗歎一口氣,他溫言道:“睿言雖不才,如元醫官有所需,我自會盡力而為。”


    元禮錯愕半晌,眸子水霧繚繞,啞聲道:“霍二公子請盡快離開,對外務必宣稱——聖上中了瘴氣。否則,我倆惹上殺身之禍,再無旁人護她周全。”


    這話戳中了霍睿言的心,但對方語焉不詳,他絕不因三言兩語放鬆警惕。


    他試探問道:“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等她醒了再從長計議,”元禮轉目望向仍無反應的宋鳴珂,眼波柔柔,複而覷向霍睿言的刻刀,“你手不酸?”


    “還能撐一陣。”


    元禮無奈:“我撐不住,不跟你玩了。”


    說罷,持針的手,逐寸往回收。


    霍睿言見他主動罷手,當下緩緩收刀,拿軟布裹好。


    正欲開口勸撫幾句,元禮手腕陡然翻轉,快狠準朝他小腹一紮!


    此人竟陰損至斯!


    霍睿言暴怒之下,未能閃避,隻覺腹下微痛,急忙提氣,以手作刀,狠狠往元禮頸側一敲!


    元禮兩眼翻白,身子晃了晃,癱軟在地。


    霍睿言想上前給他來兩腳,跨出半步,頓覺半身酸麻。


    明明沒紮中穴位,何以有此症狀?……針上有毒?


    一時大意,竟著了這陰險小人的道兒!


    霍睿言想喚人進殿,嘴巴翕張,忍住沒吭聲。


    萬一,來者不是餘桐,而是被敵對勢力收買的人……豈不引狼入室?


    誰也不能輕信。


    他跌跌撞撞撲向軟榻,以僅餘力氣,搖晃閉目未醒的宋鳴珂。


    “陛下……”


    既然元禮斷言,她隻不過睡得深沉,或許喚醒她,才是最佳解決辦法。


    宋鳴珂猶在夢中,嫌棄地皺了皺眉。


    霍睿言沒把她搖醒,反倒把自己搖得頭暈目眩,氣沒接上,支撐不住,重重伏倒在她身側。


    近在咫尺,他勉強湊到她耳畔,嗓音嘶啞:“醒醒!陛下……千萬別相信元醫官!”


    宋鳴珂如羽扇般的睫毛輕顫了一下,終歸沒睜開雙眼。


    她美好如三月春光的側顏,在他逐漸模糊的視野中幻成一束光。


    針上的毒……致命嗎?


    尚未親眼目見她蘇醒、活蹦亂跳、笑展顏開,他便要墜入黑暗深淵?


    無盡悔意,如洶湧浪潮,一浪接一浪,拍打他心中故作堅強的堤壩。


    三個時辰之前,當她聽霍銳承所言怒而轉身離開,他何不厚著臉皮,緊隨其後,一一辯個明白?


    而叢林之中,她在他懷中顛簸,迷迷糊糊說的一句“來生……再會”,終將一語成讖?


    他不甘心,就此消失於世上,留下無所作為的汙名。


    熠熠燭火刺目錐心,他閉上雙眼,左手寸寸移動,覆上她柔軟細膩的小手。


    一點點,與她十指相扣。


    用力,再用力,握緊。


    陷進混沌之際,掌心內的小手輕輕動了動。


    可惜,他再也無力睜眼。


    …………


    宋鳴珂疑心自己回到前世。


    撞見逼她跳下懸崖的蒙麵殺手,也遇到趕來救她、讓她撐住的表兄。


    甚至死前,她聽見極其相似的一聲怒吼。


    唯一不同的是,她道出藏於心的謝意,且發自內心堅信,他們會再次相遇。


    而她,必將加倍珍惜他。


    記得重活之時,她認定自己死在大表哥懷中。


    而今相處日久,她隱約覺得,兄弟二人武功同樣高強,有沒有可能……是成天陪在身邊的二表哥?


    盡管霍睿言有“嫌棄生病的晏晏”之嫌疑,可潛藏意識裏,她更希望是他。


    沉睡中,她仿佛聽到叔父安王在遠處大聲說話,具體內容聽不真切。


    安王的話音,使她回憶起前世客居於東海之濱的日子。


    那是宋顯揚繼位的第四年。


    謝國公所轄地區發大水,堤壩決堤,百姓流離失所。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由此揭發謝氏一族謊報災情、挪用軍資一案。


    病重的太後謝氏,抵受不住壓力,在宋鳴珂衝動頂撞下,怒氣攻心,撒手人寰。


    半年後,安王不忌諱她至親離世,將她接到蕃地小住,助她平複心情。


    瑣碎片段翩然而至,宋鳴珂依稀覺著,她好像漏掉了至關重要的細節。


    當年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大事。


    她離京數月,一直蒙在鼓裏。


    朦朧中,又有年輕男子的嗓音入耳,似是二人爭執。


    她累得無心辨認,漸漸進入夢鄉。


    幽暗而陰冷的夢內,一隻溫熱大手悄然與她相握。


    最初溫柔備至,繼而不斷使勁,攥得她好生疼痛。


    強烈危機感,促使宋鳴珂驀地睜目。


    驚覺自己平躺在軟榻上,她廢了好大勁兒,總算從熟悉的檀木梁柱想起,此為保翠山行宮的殿閣。


    勉為其難分清夢與現實,她茫然轉頭,出乎意料,鼻尖竟蹭上了另一人的鼻尖!


    這這這……怎麽回事!


    她驚悸之下,陡生一股力量,抬臂亂推。


    那人僅有上半身伏在榻上,被她一推,從旁滾落。


    他墨發束起,麵容如雕如琢,眉如遠山黛,出塵雅氣渾若天成,獨獨雙目緊閉。


    啊?二表哥怎會跟她……?他睡了?暈了?


    正自疑惑,她的手被他下墜之力一帶,方知他們兩手互握。


    她醒後力弱,沒穩住,骨碌碌隨之滾下榻。


    軀體交疊,她以無縫貼合的方式,壓牢了他。


    小臉深埋在他頸窩,眉眼鼻唇觸碰到的,全是他溫暖結實的男子肌膚。


    特有的清冽氣息滲入鼻腔,化作滾燙熱流,匯入身體發膚,如燒如灼,令她心跳有須臾靜止後,狂跳不息。


    周身乏力,手腳酸軟,臉紅欲燃。


    糟糕,起……起不來了!


    再三確認他呼吸如常,應隻是昏睡過去,宋鳴珂滿心的擔憂焦慮稍淡了些。


    這種情形下叫醒他,她有臉活嗎?


    掙紮數次,以失敗告終,她自暴自棄,軟綿綿地趴在霍睿言身上。


    人如置身沸水中烹煮,卻又像被加了蜜似的,沒來由揉雜若有若無的詭異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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