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燭火微弱, 緊閉的大門將夜色拒之門外。


    巡邏衛隊的影子被廊下燈火投落窗欞上,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霍睿言側耳傾聽, 依稀聽見兄長低沉的嗓音。


    “我弟弟究竟怎麽樣了?”霍銳承低聲發問,語氣滿是顧慮。


    “屬下不知。聖上口諭,任何人不得打擾霍二公子歇息,您請回吧!”


    “連我也不能進去?我就看一眼。”


    “霍大人莫要讓屬下為難。”


    霍銳承似跺腳歎息,極輕聲地抱怨一句“今兒鬧鬼了”,隨後腳步聲下了台階,磨磨蹭蹭,依稀徘徊一陣,才漸行漸遠。


    殿閣內的二人, 一言不發,生怕被耳力極佳的霍銳承聽出端倪。


    待確認兄長徹底離去,霍睿言轉目睨視元禮,從他篤定的篤定可判斷,宋鳴珂不設防,輕信他所言。


    如元禮真心向著宋鳴珂, 倒無需揭露其真麵目, 免得她過分憂慮。


    “你確定,她已無礙?”霍睿言壓低話音。


    元禮仔細收拾碗勺,垂下眼簾, 悄聲解釋, “聖上所中的毒, 在心跳劇烈時,會使人產生幻覺,回想令其最畏懼的往事,乃至驚怖或癲狂。藥性過後,於身體無害。”


    霍睿言觸摸被宋鳴珂狠咬過的手,好不容易平靜熄滅的火氣,再度燃燒。


    “你這喪心病狂的家夥!”


    “我說過,毒不是我下的。”


    “可你明知她有危險!”


    “先聽我說完,”元禮一如平常的淡定,“確實,早就有人逼我下此毒,但我乃醫者,豈能下毒傷害病患?


    ”對方於我有救命之恩,又以舍妹之命相逼,我不能泄露此計劃,隻好提前備好蜜漬梅花。”


    他頓了頓,補了句:“原以為,他們去年便下手……緣何拖到今日?”


    霍睿言狐惑:“蜜漬梅花能解毒?他們不會換別的毒|藥?”


    “解毒的不是梅花,而是混在裏麵的解藥。他們的毒,均由我從海外帶來。”


    海外……擅長使毒?


    霍睿言難掩震驚之意:“你!你是五族人?”


    “不錯,那時我還小,出逃時偷帶了三種不同的毒|藥。抵達中原後,一路被人追殺,為這幫人所救。我無以為報,隻能把藥全給了他們。”


    霍睿言暗吸一口氣,驚中帶怒:“哪三種?解藥呢?”


    “第一種是劇毒,無解藥。因毒發甚快,死時血液含毒,若公然以此毒謀害君主,定會遭到徹查,沒人敢冒這個險;


    “第二種毒……咳咳,這……不說也罷,反正是下三濫玩意兒,傷不了性命;第三種,則是令人產生恐懼幻覺的藥,服用後如中迷瘴。我猜想,狩獵會導致心跳加速,誘使毒發,今日一大早前來給她補充蜜漬梅。”


    霍睿言眉頭未舒展:“既然提前服下解藥,為何她還會……?”


    “解藥隻能減緩程度,縮短毒發時長。假如無解藥,恐怕會幻想出妖魔鬼怪,因過度驚懼而亡,或是自殘、殺人,而非倒下昏睡。”


    元禮餘悸漸露,回避霍睿言越加冷冽的眸光。


    “你,拿她的命來賭?”霍睿言需按捺痛心與憤恨,方能與他冷靜相對。


    “這世上有什麽不能賭?”元禮眼底掠過難以言喻的痛楚,“我的命也是賭回來的。”


    “你……竟放任她騎馬!”


    霍睿言的手猛地一抬起,又徐徐放下。


    要不是眼前人換了宮人青綾裙,黑發綰髻,他定然一把揪住其前襟,厲聲逼問。


    元禮似是算準了他的顧慮,淡然笑道:“不是有你麽?你武功出眾,自會奮不顧身,以性命相救。”


    霍睿言被當麵揭穿小心思,既不好承認,也不願否認,又急又惱,瞪了他一眼。


    元禮挑眉:“承認吧!你飛醋都吃一整年了!每次見你這醋壇子,我老遠就聞到酸味!”


    霍睿言攥緊拳頭,頭上快冒煙了。


    哪來的酸味!明明是位玉樹臨風、淡泊清雅的翩翩佳公子!


    至少,他在宋鳴珂麵前,一直小心謹慎,努力維持美好形象,自詡完美無瑕。


    見元禮笑得歡暢,霍睿言惱羞成怒:“我警告你,你你你別在她麵前搬弄是非!”


    對於這種囁囁嚅嚅、無半點威脅力度的“警告”,元禮一笑置之。


    霍睿言被慪得不輕,盯了他半晌,忿然道:“打扮成這樣,還真看不出……你、你該不會是女子吧?”


    “霍二公子想驗明正身?”


    “……”


    霍睿言真想罵人!


    他可不會中計,被這家夥岔開話題!


    暗自緩了緩氣,斂去煩躁,他問:“李太醫被貶,是他們下的手?”


    “師父沒犯事,是他自願頂罪南下。”


    元禮簡單扼要闡明了過往。


    他從小對醫學草藥感興趣,被安置在李太醫身邊時,一心學醫。直到李太醫臨走時舉薦他,當年救他的人認為這枚棋子終於能發揮作用,便以其妹妹的安危相脅迫。


    霍睿言再三詢問對方是誰,元禮依然表示,隻有一名武功極高的蒙麵男子與他聯係,別的一概不知。


    “你如何得知,我會武功?”霍睿言問不出所以然,換了個話題。


    “聖上說漏了嘴。”


    “說漏嘴?”


    “我曾談及,以春桃、夏荷、秋桂之露,或冬日梅上雪作湯綻梅,她隨口說——叫上霍家兩位表兄,他們身手好,不費勁。我由此推斷,你平日刻意掩飾武功,再觀察一段時日,更斷定你的能力不在令兄之下。”


    “元醫官果真細致入微,”霍睿言分辨不清心底該喜還是悲,“看得出,你很在意她。”


    “我是很在意她,但非你所想的那樣,”元禮笑得無奈,“類似於,同病相憐。”


    霍睿言哼道:“誰有病?你才有病!”


    元禮料想他心頭有氣,不與他糾纏細節,遂與他聯手,另尋機會調查,並道出對宋鳴珂所說的版本——霍二公子和她一樣,中了瘴氣。


    “同行侍衛歸來後喝下帶微量毒的茶水,夜裏多半會做噩夢,屆時,瘴氣之事真假難辨。至於今上何以當場昏倒,自有我這醫官證實,她連日操勞,易致邪氣入侵。”


    “你要我,與你聯手騙她?”霍睿言語帶不屑。


    “騙她是為保護她。再說,你騙她的何止這一樁?難不成……你要對她哭訴,說是我這柔柔弱弱的小醫官隨手一紮,就把你給放倒了?”


    元禮作出憐憫狀。


    若非他以女子裝扮,看似弱不禁風,霍睿言恨不得一拳打歪他那張秀氣的臉。


    …………


    夜月高懸,皎皎月色與璀璨宮燈融合,灑落在保翠山行宮內,亭台樓閣如沐銀光。


    行宮各處景致秀雅,悠然恬淡,與之全然不符的,是群臣們夜不能寐,戰戰兢兢。


    聖駕出遊,不但龍體受損、霍二公子昏迷,連同往的武官和侍衛,大多有心悸、慌亂之症狀。


    一時間,宗親、朝臣、眷屬人人驚慌,既擔憂小皇帝的病情,又怕其降罪下來,禍及自身。


    數十人惶恐而來,隨饒相跪在寢宮之外,請求麵聖。


    雅致寢殿中,宋鳴珂沐浴更衣後,聽聞大夥兒非要問安,她煩不勝煩。


    從前世到今生,活了將近二十年,頭一回丟人到此地步!


    她原想銀袍雪馬,馳騁於山林野地,英姿颯爽,好逞一把威風。


    不料……中了個什麽鬼瘴氣,當眾墮馬,還被人橫著抱回行宮,睡上小半日方醒。


    天子的顏麵,往哪兒擱?傳出去,豈不惹人笑話?


    君威呢?她的君威還有幾分?


    “去去去!讓他們滾回去!該幹嘛幹嘛!別來煩朕!”


    宋鳴珂嘴上不耐煩,臉上卻是苦兮兮的委屈。


    待劉盛領命而去,她又問餘桐:“二表哥情況如何?”


    “陛下乏了,還請先就寢,一切交由小的處理。”餘桐眼眸低垂,一如往常恭敬。


    誰也沒發覺,他目光漾起一絲隱忍。


    “不想睡,朕去看一眼。”


    宋鳴珂扯過外袍,邊穿邊往外走。餘人連忙追出。


    殿外屋簷層層疊疊,閣樓錯落有致,縫菊引琉璃宮燈在前。


    虛晃燈影流淌在碎石小道映上,亂了宋鳴珂的心事。


    讓人意外的是,霍睿言所在的殿閣,原本燈火通明,此際僅剩孤燈閃爍,留守侍衛不見蹤影。


    人呢?


    宋鳴珂生怕霍睿言出意外,不顧身份,邁步直衝。


    “陛下!”縫菊等人猝不及防,反應過來時,已落在後方,唯有拚命追。


    周遭侍衛聞聲,匆匆圍攏。


    回廊蜿蜒曲折,宋鳴珂剛跑出數丈,勁風迎麵而至。


    她沒來得及收勢,正正撞入一結實而熟悉的懷抱中!


    痛,痛痛痛!


    她在來者攙扶下站穩,雙手無意識抵在對方胸口,茫然抬望,恰好對上霍睿言那雙澄明眼眸。


    他的眼神如摻了蜜意,糅合了驚喜、疑問、欣慰,還有淡淡赧然。


    他的溫熱氣息,不帶侵略意味,卻恰到好處包圍了她,教她亂糟糟的一顆心,隱隱約約蔓生出安穩、懊惱與迷戀。


    他們相互攙扶,視線纏繞,有那麽一瞬間,竟完全忘卻廊下追來的大批仆侍,更未注意,杏花深處,掩映著一身青綾裙。


    那人遠遠靜觀,扶額而笑,隻停留片晌。


    轉身,離開。


    剩餘的淺淡感傷,隨風消散於融融春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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