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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鳴珂記得李太醫曾說,宋顯琛躁鬱甚重, 是以常服寧神靜心之藥,或多或少令他提不起勁兒。


    她如鯁在喉, 說完正事, 勉力安撫幾句, 不再叨擾, 攜同下人告辭。


    行至院落外, 深吸山林清新空氣, 方覺舒爽。


    轉頭見元禮手提藥箱,亦步亦趨, 她遲疑半晌,招了招手。


    元禮會意,跟隨她身後,提裙鑽入馬車。


    馬車之內, 活潑小女娃偽裝成老成持重的小少年,沉穩少年則打扮成嬌美小娘子,四目迥然相對, 各自尬笑。


    車輪滾滾駛向蜿蜒山道, 宋鳴珂撥簾,眺望夕照下的春日山野。


    繁花盛放, 錦繡斑斕, 已和初臨時的銀裝素裹大不相同。


    遺憾兄長病情竟無絲毫起色。


    “元醫官, 他……”宋鳴珂在稱呼上犯難。


    “長公主為先帝離世而悲痛,為自身苦難而積鬱,如李太醫所言,棘手。”


    元禮驟然改稱宋顯琛為“長公主”,且嗓音輕柔得如像女子,宋鳴珂倒佩服他的細心。


    畢竟,護送他們上山的衛隊並不知曉內情,倘若碰巧被聽見,大為不妙!


    低歎一聲,她小聲道:“委屈元醫官打扮成宮女,往後還望多費心。”


    “微臣定當盡心竭力!”他語氣凝重,又頓了片晌,“至於打扮成宮女,談不上委屈,微臣早已習慣。”


    宋鳴珂汗顏,莫非此人有異裝癖?


    “微臣從五族出逃至中原,期間有六年以煎藥婢女身份,在李太醫府中學醫。”


    “……”


    宋鳴珂目瞪口呆。


    怪不得此人扮演女子全無違和之感,原來是年月之功。


    可他好好一個男兒,何以非要冒充婢女?還演得如此之像?為躲避殺身之禍?


    元禮淡笑續道:“這兩年男子特征愈發明顯,且追捕風聲漸不可聞,才敢以男子麵目,進入太醫局學習。”


    “為何要對朕坦誠?”


    “隻因陛下,遠比想象中平易近人;而微臣,很能理解陛下與長公主的不易。”


    元禮嗓音溫潤,略帶低醇,隱隱透出幾分相惜之意。


    餘下種種情緒,數盡淹沒於一對沉靜眼眸中,藏而不露。


    未留心他微小的變化,宋鳴珂繃緊的心弦,在那一刻稍鬆。


    她淺淺一笑,與元禮聊起五族境內狀況,沉悶氣氛便在輕聲問答中消散。


    …………


    翌日上朝,宋鳴珂在朝會上提出,趙太妃玉體欠安,定王暫不就藩。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宋顯揚既驚且喜,欣然領命。


    然而,宋鳴珂補了句:“既留京盡孝,該放下俗務。”


    宋顯揚執笏躬身得身子一僵,而安王的眉梢也極快掠過凜然。


    宋鳴珂正色道:“定王所監督的城防與修正河道要務,分別交回禁軍統領與工部全權主理。”


    “臣領旨。”左右文武相關官員同時出列。


    “朕登基前,曾在京城街頭遇刺,至今未能抓捕刺客。雖說巡防漏洞已填補……”


    宋顯揚隻道小皇帝要將“謀害儲君”之罪算在自己頭上,不由得汗流涔涔,撩袍而跪:“陛下!臣監管不力!甘願受罰!”


    “此事已翻篇,定王不必自責。朕的意思是,加賜定王兩隊府兵,如無旁的事,隻需在定王府與太妃的延福宮走動。”


    宋顯揚不知該喜該怒。


    喜的是,小皇帝不追究他的疏於職守。


    怒的是,他的職權全數被剝奪,被對方以“保護”名義監視著。


    他一肚子氣無處發泄,還得裝作感恩戴德,出口全是冠冕堂皇之詞。


    宋鳴珂端量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二皇兄,從他竭力隱忍憤怒與失落的情緒中覺察到一個事實。


    上輩子,宋顯琛死了,她傻乎乎的什麽也不懂,四弟行走不便,六弟幼小,宋顯揚根本沒對手,所以越加跋扈。


    今生,他處處受製,怕是難獲翻身機會了。


    退朝後,殿外細雨未停,內侍們步履匆忙,以傘護送朝臣前往殿外樓閣歇息。


    宋鳴珂自後殿行出,透過如落玉般滴答不停的雨簾,遠望宋顯揚雨中佇立的身影。


    那輪廓明晰的俊美愁容,半掩在水霧中,前生的囂張猖獗,仿佛隻存在夢中。


    宋鳴珂秀眉輕揚,念及削其職務的理念,源自霍睿言一句提醒,她暗為自己留下二表哥的英明決斷而驕傲。


    前世,她幼時與兩位表哥十分親近,因兄長死於定遠侯府的廣池內,其後七年,她刻意遺忘霍家的種種美好記憶。


    重來一世,有關霍銳承和霍睿言的印象,在相處中得以重建。


    是時候為他們二人考慮前程問題了。


    宋鳴珂回書房後,瞥見上貢的一套文具,白玉筆格、筆床、湘竹筆筒、官窯筆洗、牙雕筆覘、鬆煙老墨等一應俱全,件件精美。


    她一時高興,命人連同壁上一張精製雕弓,即刻送去定遠侯府,賜予霍家兩位表兄。


    劉盛提醒道:“陛下在朝堂之上收回定王權限,當日便大張旗鼓下賜恩賞之物給定遠侯府,隻怕惹人閑言。”


    宋鳴珂笑道:“那……朕便借此機會,給諸位弟兄都賜點小玩意好了!”


    她賞了晉王兩套古籍手抄本,送寧王一把嵌寶匕首,卻給宋顯揚捎去幾冊清心寡欲的佛家論著。


    幻想宋顯揚領賞時的尷尬表情,她笑得如花枝亂顫,筆下字跡歪歪扭扭。


    …………


    雨歇時,元禮請見。


    自同往北山,於馬車內詳談半日,宋鳴珂對他改觀了不少,徒生倚重感。


    她在屋內悶久了,幹脆讓元禮陪她散散步。


    元禮悄聲稟報,他準備為“長公主”調配新藥丸,但需半月之久。


    細觀宋鳴珂臉色,他再三囑咐,這幾日不可吃冷涼飲食,切莫熬夜苦讀,還問她,是否有別的不適。


    宋鳴珂知他話中含義,不由得漲紅了臉:“沒……朕若有不妥之處,自會告知元卿家。”


    “微臣隻是擔心陛下,因羞澀而不肯啟齒。”


    “你!”


    “事關龍體,微臣未敢輕率。”


    “反正……這、這個不許提!”宋鳴珂惱羞成怒,急急瞪他。


    正巧此時,前方走來一名內侍官,“陛下,霍二公子求見。”


    宋鳴珂視線朝廊外的垂花門掃去,隻見霍睿言發束銀帶,灰青長袍潔淨,在門邊一站,人如玉樹,恭謹中潛藏鋒銳。


    她如蒙大赦,轉頭對元禮蹙眉,催促道:“快去做事!下回再胡說八道……小心朕、朕重罰你!”


    “微臣遵旨。”


    宋鳴珂臉頰緋色未散,小嘴微撅,快步走向霍睿言:“今兒雨天,二表哥怎忽然來了?”


    霍睿言早將二人神態盡收眼底,心頭如濃雲籠罩。


    見她主動步近,忙壓抑心內湧動的酸澀,搶上前行禮:“受陛下賜寶,特來謝恩。”


    “謝什麽恩哪!幾件玩賞之物,用得著虛情假意的禮節?”


    “陛下竟直接扣上一頂虛情假意的帽子?好生冤枉呐!”


    他哭笑不得,又略感忐忑。


    難道……借機入宮見她一麵,做得太明顯?


    如何才能不著痕跡?


    元禮揖別,眼光似在霍睿言臉上停留了一瞬,如有審視,如有戒備,垂首從回廊離開。


    宋鳴珂如釋重負:“大表哥呢?”


    “恰逢兄長參加武科舉考試,我便自行前來,打擾陛下了?”


    “沒有的事!”她斬釘截鐵,反而透出無形心虛,“京城保薦的不是大表哥?為何要考試?”


    當朝武學招生每三年一次,各地官員可保送一名學生免試,其餘人等除武藝和體力考核外,還要考“策”或兵法。


    “兄長打算憑實力考上。”


    “有誌氣!”宋鳴珂讚道,“定能一舉奪魁!”


    “借陛下吉言。”


    霍睿言長眸傾垂,笑貌氤氳黯然。


    以兄長之能,其考上後將直送樞密院試用,擔任武職,此後長留在京。


    待新君勢力鞏固,一切塵埃落定,霍睿言理應肩負霍家兒郎的責任,前往薊關。


    屆時,兄長會替他守護她?又或是……另有其人?


    莫名記起,她遇刺時衝口而出的那個名字——秦澍。


    盡管反複確認他們從無交集,他仍舊直覺,她說的就是那人。


    宋鳴珂顯然未曾注意他豪情中混雜的小失落,興致勃勃談及早朝時的旨令。


    雨後陽光灑在她澄澈的明眸上,描摹了眉眼中的嬌軟與得意。


    眼尾如泛桃花色,笑時春風舒暢,撓人心扉。


    須臾失神後,他唇角禁不住隨之翹起淺弧,蔓生出絲絲縷縷的寵溺。


    如能一直看她的笑靨,或許,他再也舍不得離開她。


    水濺殘香,淒清飄零,似繁華夢散,恰如宋顯揚的頹然心境。


    府內庭院由他親自督造,各類珍稀花木更是親手打理,此刻目視最熟悉的一切,他小心翼翼繞過水漬與落紅,彎腰拾起石徑上的春蘭,抖落泥濘,卻抖不掉心頭煩悶。


    “殿下當真不再爭取?”


    樂平郡王從廊下匆匆行近。他掛閑職,今日無須上朝,想必為傳聞急忙趕來。


    宋顯揚嘴邊勾起無絲毫歡愉的笑:“爭取?能爭取什麽?”


    “自古兄弟鬩牆乃常態,隻是沒想到,今上優柔寡斷,竟狠得下這心!”


    樂平郡王邁步走至他身邊,壓低了嗓門。


    宋顯揚見他踏花而行,微感不悅,忿然道:“想來,此前是我錯估了他!今有安王叔輔佐,定遠侯手掌兵權,再加上霍家兄弟一文一武,他的確有強硬底氣。”


    “霍家人是謝太後的遠親,還說得過去;安王爺乃殿下的叔父,沒開口求句情?”


    “哼!”宋顯揚惱怒,“我這叔父精得很!再說,他憑什麽為我求情?”


    “唉……早勸殿下拉攏安王,殿下偏不聽。”


    “我不想嗎?是母妃不讓!她說趙家昔年與安王結了梁子,互生嫌隙,一貫麵和心不和。


    “我得勢時既不與他深交,失勢後更不該給他羞辱。好在……外公威名猶在,宋顯琛和宋博衍一時半會動不了咱們!”


    樂平郡王聽他直呼皇帝與安王之名,大驚失色:“殿下!今非昔比!切忌禍從口出!”


    “不用你提醒我‘今非昔比’!”宋顯揚怒而一甩袍袖。


    樂平郡王自知失言,賠笑道:“或許,聖上隻是擔心位子未穩,而殿下氣焰太盛,才以此打壓。待風波平息,殿下定能東山再起。”


    “那倒不會,他藏匿如此之深,害我真認定他懦弱無能!我倆素來不待見對方,我嫌他假仁假義,他恨我事事高他一頭。可我有錯嗎?又不是我樂意比他早生五年!”


    宋顯揚近年自恃生母得寵,又比宋顯琛年長幾歲,私下冷嘲熱諷,沒少使絆子。


    原想借除夕家宴鄭重賠禮道歉,好讓對方放他一馬,不巧趙太妃突然吐血。


    母妃這病來得稀奇,他大致猜想,這是她的權宜之計,好讓他多在京城逗留。


    此事到了皇帝眼中,鐵定成為他陽謀陰算的計策,因此狠狠打擊一番……可恨!


    樂平郡王看他神色不善,怕再聊下去會刺激到他,硬著頭皮岔開話題:“殿下是時候物色王妃人選了。”


    宋顯揚明白他話中含義。


    即便他要等上兩年多,才真正迎娶王妃,但提前敲定,表露意向,即獲未婚妻娘家勢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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