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太宰治,日本近代小說家,1909~1948,代表作《人間失格》)


    在香月他向我打招呼之前,我正坐在涉穀車站後麵的欄杆上看著太宰治老師的《等待》。這本書是我擅自從哥哥的書架中拿出來的,書的背封已經完全褪色了,這本書舊得書頁好像馬上就要掉出來似的,由此可見這本書到底是多麽的殘舊。


    每天我都會在省線的小車站裏等人。


    眼睛掃過第一行文字之後,我檢查了一下書的版權頁。這本書是昭和四十七年七月的時候發行的。在背封上還有著淡淡的鉛筆字跡“¥150”。應該是哥哥從舊書店中淘回來的吧。在“¥150”之下還有寫著一個“¥70”,數字上麵還標上了雙重線。也就是說,這本書至少被舊書店轉手過兩次。(ps:昭和四十七年,即1972年)


    在這三十年之間,到底有多少人拿到過這本書呢。在這本書傳到我手上之前,又到底被讀過多少次了呢。


    我喜歡這種破舊的書。


    我喜歡這種髒兮兮的書。


    我喜歡這種被人讀過很多次的書。


    當我發現書中古舊的書簽,以及標注著好久以前日期的收據的時候,我都會非常開心。即使沒有其他人會像我這樣。曾記得高中的朋友們曾說過“舊書還真是給人一種惡心的感覺”什麽的呢。


    “因為根本不知道這本書經過誰的手啊,或許還被髒兮兮的手摸過呢。那種沾滿了薯片的油跡的手什麽的最惡心了啊。而且舊書給人一種上麵寄宿著奇怪的東西的印象呢,好惡心啊。”


    我並不是不了解她的感受。


    我覺得,舊書上確實好像寄宿著某些東西。或許是讀者的想法,或許是書中文字的力量,又或者是經過歲月的洗禮之後,書中寄宿了靈魂之類的東西吧。


    跑到我身邊的香月他語速很快地說道,


    “不好意思啊,我遲到了。”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便在我身旁坐下。我們的身體並沒有靠得很近,但也不算離得很遠,就是那種很微妙的距離,隻要稍微動一下的話,我們便會觸碰到對方的肩膀。這就是現在我和他的距離。


    再過三天,我和他便戀愛一個月了。


    我們接吻了。


    僅僅接吻,而已。


    “在看什麽書呢?”


    香月一邊說著,一邊偷看我手中的書。當他看到印在書頁上方的標題之後,突然嗤嗤地笑了起來。近距離聽到的他的笑聲稍微有點難為情,看起來他的心情好像很不錯。


    明明長得很中性,但他的聲音卻很低沉,意外的很有男人味。


    “你是不是一邊看著《等待》這本書,一邊‘等待’著我過來啊?”


    “啊啊,是呢,”


    因為這小小的偶然,我也笑了起來。


    “恰好是這樣而已啦。”


    我一邊說著話,一邊合上了書本。查看了版權頁和舊書店所標上的價格之後,我原本正打算認真地開始看這本書的,但是香月君卻到了。實際上,《等待》這個故事的內容,我還是不太懂。書的作者是太宰治老師。至今我隻讀過他的《人間失格》還有《斜陽》罷了。


    香月對我伸出手,問我能不能給他看看這本書。他拜托人的方式和那禮貌的舉止恰好很完美地詮釋了他的性格。要是哥哥的話,不但不會拒絕他,還會讓他隨意借閱吧。


    “藤村你總是在看那些舊書呢……”


    “因為家裏有啊。”


    “欸,為什麽會有啊?”


    或許是不明白我所說的話的意思,接過書的香月側了側頭。就和哥哥一樣,香月他雖然是個男孩子,但卻很細心。他長得很和氣,實際上也是個很溫柔的人。在我們開始交往之後,他還沒有認真發過脾氣。不僅戴著細邊眼鏡,而那位於眼鏡後麵的單眼皮上的線條也大大加深了他那沉穩的形象。


    我和香月之交往的契機,是通過朋友介紹這種常見的套路。那位朋友一直很喜歡畫畫,還在小小的畫廊中舉辦了自己的畫展。而被他邀請的我還有香月,恰好在同一天的同一個時間到達了同一個地點,然後我們便因此相遇了。


    雖然我們不是上同一個大學,但因為學校很近,經常光顧的商店又是同一間,也有共同的朋友,因此我們很談得來,然後一起去逛了好幾次街還有看了好幾場電影後,終於,他在一個月之前向我告白了。


    老實說,那時我狠狠地吃了一驚。


    我以為自己和他會一直這樣子當朋友的。正因為性格還有思考方式都有所相似,我才可能會這樣想。但是當我們開始交往之後,我卻感覺很快樂。


    “我家啊,有好多這種舊書呢!”


    “你某位家人喜歡看書吧?”


    “嗯,算是吧。”


    為什麽我會回答得那麽曖昧呢。明明就算我清楚地告訴香月,哥哥他是一個讀書家也無所謂的。


    而香月他就這麽接受了我的回答。


    “嗯。”


    他沉穩地點點頭,然後視線落到書上。


    我偷偷地觀察著香月翻頁的手指。對於男孩子來說,他的手指有點細,但果然還是和女生的不同,比如說指尖圓乎乎之類的。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雖然有用小銼刀將指甲銼得很光滑,但依然給人一種粗魯的感覺。隻是我卻沒有產生哪怕一絲厭惡的感覺,反倒覺得他十分惹人憐愛。我的身體甚至任性地希望可以被這雙手緊緊摟住。


    對,我喜歡香月。


    雖然是因為被他告白所以才開始交往的,但是並不就隻是這樣。


    無論是我的心還是身體,都被他深深地吸引著。


    他禮貌地對我道謝,然後將書放回了我的手中。當我將書收回到包裏的時候,香月他先站了起來。


    直到剛才還一直在凝視著的香月的手,伸到了我的麵前。


    “該出發了吧,電影可是要開始了哦?”


    “嗯。”


    我緊緊抓住他的手。當我那樣做的時候,整顆心都變得溫暖起來了。為什麽握住其他人的手的感覺會是那麽地棒呢。


    我們混在周末出行的人群中往電影院前進。雖然牽著手也很不錯,但是被他挽著胳膊似乎也不賴。我想,假如能被他的胳膊緊緊抱住的話,感覺肯定會更好。不過我覺得現在還是繼續牽著手好了。


    總覺得這樣有點浪費。


    電影院裏麵很多人,幾乎已經找不到空位了。終於發現了一個雙人座位之後,我們長吐了一口氣,然後坐了下來。


    “這裏的話,很難看到屏幕啊……”


    我們坐在順數第三排的右排座位。在這裏,我們隻能通過傾斜的角度來看電影畫麵。


    “早知道不看什麽書,早點來影院就好了啊……”


    不好意思,香月向我道了個歉。明明責任不在他,都是因為我在一邊優哉遊哉地觀察他看書的樣子而已。


    “如果近點兒看的話,可能會更帶感呢……”


    “是啊……”


    “而且臨場感也很強。”


    話雖如此,我們接下來看的隻是一部樸實的勵誌電影。


    “啊啊,對了,藤村你別坐那裏。”


    香月他坐在裏側的座位,我則是坐在靠邊的座位,而且還恰好就在通道的邊緣。因為出口就在旁邊的緣故,人們走來走去的,看個電影都不得安寧。雖然我婉言拒絕,但是看到香月他站起來之後,我便和他交換了位置。


    “謝謝你,香月……”


    “怎麽樣,角度不那麽斜了吧。”


    “嗯。”


    “那樣就好。”


    香月他是個非常溫柔


    的人,甚至比我還要溫柔。


    過了一會兒,場內響起了蜂鳴聲,現場的燈光慢慢地減弱。不一會兒我就看不到坐在身旁的香月的樣子了。就連他的呼吸我也聽不到,簡直就像一個人獨處在黑暗中似的。


    在黑暗之中,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為什麽哥哥你會在這兒呢。明明在兩年死掉了不是嗎。”


    聽到我的提問,哥哥點了點頭。他很平靜地盯著我看,然後則是自己開始確認右手的情況。他將目光投向自己的右手,並用左手仔細地撫摸著,然後雙手做出開合的動作。


    “是啊,”


    終於,哥哥如此說道。


    “我本應該死掉的。”


    “到底是什麽回事呢?”


    “我也不知道……”


    之後,我們互相看著對方。而首先移開視線的是我。一直都是這樣的,無論我和誰、在什麽時候對視,首先移開視線的人常常都是我。


    我們繼續沉默著。


    直到剛才,我們都是用十分輕鬆的心態來應付這有些不可思議的場麵的。雖然知道這不合邏輯,但是卻還是裝作什麽都沒察覺的樣子,就這樣不知何時自己覺得一切如常。我曾經試過提起剛才一起吃意大利麵的話題,但是當話題結束之後,我們重新麵對現實之時,一下子就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了。


    糟了,我想道。


    要是沒說出那句話就好了。要是能夠沉默著,以想當然的表情來應付這種為微妙的場麵就好了。


    那樣的話,無論是哥哥還是我,都可以輕鬆地開懷大笑吧。


    “雪名,喝點什麽嗎?”


    哥哥突然這樣問我,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你渴了嗎?”


    “啊,還真是有點渴了。”


    “那,你等等我。”


    哥哥站了起來,走進廚房。他剛剛坐著的地方留下了一處凹痕。我提心吊膽地嚐試伸出手去觸碰它,發現上麵還殘存著一點餘溫。看來,哥哥的體溫還留在上麵。


    過了一會兒,我聞到了一副香料的香味。哥哥到底在衝什麽呢。


    “看,好了哦。”


    哥哥左右手各拿著一隻杯子從廚房中出來了。


    “這是什麽香味啊?”


    “這是印度茶哦~”


    “啊啊,原來是印度茶啊……”


    也就是說,這是亞洲風味的紅茶了。這種紅茶一般都會加上很多香料和牛奶,把茶含在嘴裏的時候會發現味道很甜很甜。


    “好甜啊,而且味道也很濃呢。”


    “印度茶本來就是很甜很濃的吧……”


    身體感到了一股暖意。


    “你加了什麽香料啊?”


    “小豆蔻和肉桂。而且我發現冰箱裏麵還有生薑,就也加了一點進去。”


    “這陣辛辣的味道原來就是生薑啊……”


    生薑是大前天的時候,為了煮生薑豬肉煲而買的。


    “身體好暖和呢……”


    “就算是這種季節,深夜之後還是會很冷呢。”


    “嗯。”


    “不過感到寒冷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幽靈也說不定……”


    哥哥這樣說著,然後開始嗤嗤笑了起來。雖然我也想盡情大笑一番,但是臉色卻無法控製地變了。


    “不好意思。一直在捉弄你。”


    哥哥察覺到我的表情,然後老實地和我道歉了。


    “沒事啦……”


    “但是啊,我一定是個幽靈哦。”


    “或許吧……”


    “就是這樣麽一回事。我確實已經死掉了。這一點毫無疑問。那個時候的事情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呢。你們還幫我舉行葬禮了吧。雪名,你出席了我的葬禮了嗎?”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然後喝了一口印度茶。我的口中充滿了與普通的紅茶所不同的香味,明明我們正在談論著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但是還是感覺到這茶很好喝。


    “嗯。我去了。”


    “你看到了我的遺容了嗎?”


    “看了。”


    “那,我就是確確實實的已經去世了。那樣的話,現在的我果然就是個幽靈啊。”


    哥哥若無其事地說著這樣的話,但是“去世”這個詞很令人感到很難受。啊啊。對了。不管是心痛,還是悲傷,都和哥哥所說的一樣啊。哥哥死了。他在附近的河裏淹死了。我不情願點頭,也不願意附和他,於是便一直沉默著,慢慢地品味著印度茶。茶冷掉之後味道便變得沒那麽棒了。這是因為香料隻在熱度足夠的時候才會彰顯美味。


    “啊,喉嚨——”


    我喝掉了最後一口茶,堆積在瓶底的香料也灌到了我的口中,貼在了喉嚨裏。


    我誇張地重複咳嗽著試圖將其吐出。好苦。


    “沒事吧?”


    哥哥遞給我一盒紙巾。我慌慌張張地抽出一兩張,然後一邊將其往口裏塞,一邊使勁地咳嗽。


    情況穩定下來之後,我的雙眼已經滲出了淚水。


    “一下子喝進去了……”


    “不,是我的錯。我應該提醒你注意別喝香料的。”


    “我知道的,但隻是中途忘掉了而已……”


    對,我隻是中途忘掉了。就連哥哥的死也是。就連眼前的本不應該存在的哥哥也是。


    在做意大利麵的時候。


    在吃意大利麵的時候。


    在讀書的時候。


    遺忘了很多次,又想起了很多次。


    “雖然做過過濾處理,但是還是剩下很多香料呢。你要留意一下啊。”


    “嗯嗯。是的……”


    “你已經不是第一次喝印度紅茶了吧?”


    “喝過很多次了哦。”


    我們為什麽在聊這種事情呢。明明還是更加重要的話題需要我們去談論的。


    “你和其他人去過印度料理店嗎?”


    “嗯……”


    “果然是你男朋友吧?!”


    哥哥突然激動地問我。像這種戀愛史什麽的,他最喜歡了。哥哥他絕對不會放過關於戀愛的每一條花邊新聞的。在我第一次交到男朋友的時候,第一個發現這個事實的人就是哥哥。他還超想和我的男朋友見麵呢。明明都已經死了,哥哥卻還是老樣子。


    一想到那些事情就如此嚴肅的自己,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傻瓜。


    “幽靈什麽的,還能摸到的啊……”


    為了從提問中脫身,我說回原來的話題。當我一下子提到剛才一直在逃避著的“幽靈”這個詞的時候,場麵並沒有失控。


    啊啊。哥哥點了點頭。


    “不僅能摸到,而且還會做菜。”


    “和活著的時候沒什麽區別呢……”


    “雙腳還在呢。”


    哥哥故意朝我晃了晃腳。他臉上露出了笑容。這一切不管怎麽看都是十足的哥哥的態度。不管在多麽嚴肅的時候,還是在多麽悲傷的時候,哥哥總是這樣子。在周圍的大人看來,哥哥他就像是一個非常愛兒戲的人。“你還不夠認真”,哥哥他總是會被他們這樣教訓。但是我很清楚。哥哥他知道,太過認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正因為處於太過痛苦,太過傷心,太過絕望的局麵,所以才需要笑容。


    記得哥哥曾這樣說過。


    “偶爾也會有一些表情很認真地在煩惱的家夥吧。那種時候,一般人都不會去考慮任何東西的哦。比起一言不發,還是說點什麽,或者是行動起來比較好。即使搞錯了前進的方向,都要比止步不前要好得多。因為隻要動起腳步,肯定會到達某個地方的吧,或許那裏還是自己想象不到的地方呢。”


    這或許是一個非常不正確的想法,但是我卻感到裏麵多少包含著一定的真理。認真並不一定就是一件好事。認真並不一定能夠產生些什麽東西。某些時候隻是需要輕鬆的微笑,什麽也不考慮地一直往前走的。


    “不過,看起來我就存在於此啊……


    哥哥輕易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那以後也多多照顧啦~”


    雖然沒有像哥哥那樣隨意,當我也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了。”


    “這段時間就繼續兄妹兩人的生活吧!”


    或許是錯覺吧,我感覺哥哥很開心。他大概打算再一次充分享受這個久違的現實世界吧。一想到自己今後將要和這位愛饒舌的人一起生活,我就多少感到了一絲猶豫。


    “為什麽臉上一副憂鬱表情啊,難道你害怕和幽靈一起生活嗎?”


    “我才不害怕呢!”


    “那你是怎麽了啊?”


    “因為哥哥你太囉嗦了啦……”


    當我老實地說出我的想法後,哥哥的臉上露出一絲受傷的表情。看來他本人也已經有所自覺了。


    總感覺自己心情有點恢複了。要不幹脆繼續欺負一下他吧。


    “比那些悶騷男要好吧,那種男人可是很無聊的呢!”


    “我覺得太羅嗦的男人本身也有問題吧。哥哥你啊太多嘴了。”


    哥哥故意側了側頭。


    “你到底在說啥,我可是完全聽不懂啊。看來我們之間存在根本性的分歧啊。”


    “根本性的分歧是什麽啊?”


    “比如說,聽到魚這個詞之後,首先會怎麽想呢。有的人會想起鯊魚,有的人會想起金魚。這兩類人關於魚這個話題,不管怎麽爭論都無法取得共識。而我和你之間就很有可能擁有這樣的主觀差啊。”


    什麽嘛。太強詞奪理了。竟然還像發表演講的學者那樣無所顧忌,臉上還一副裝模作樣地表情。我越來越不想和這種人說話了。


    騙子。我罵了他一句。


    “其實你自己也知道你就是個廢男吧?”


    “沒有那種說法吧……”


    我們就這樣繼續著無聊的兄妹爭吵直到深夜。


    電影非常有趣。香月他選的電影都挺對我胃口的。他不但認真調查過,而且他的品味也不錯。他所喜歡的電影類型並不是那種打鬥聲滿載的美片,而是那種安穩而又寂靜的歐亞電影。劇終之後,我們總是會感到一絲寂寞,但是還是會很幸福地走出電影院。


    這次果然也是這樣。


    “那個男人,之後到底怎麽樣了呢?”


    “他會繼續平凡地活下去吧。工作,吃飯,聊天,戀愛。這樣子生存下去哦。”


    “他還會戀愛嗎?”


    “一定會的,但是我覺得他肯定忘不掉他夫人的事情。”


    我們所看的電影是溫·韋德斯的《德克薩斯的巴黎》。這是八十年代時候的老作品了。一位愚鈍的中年大叔的妻子突然消失,之後這位大叔便開始了尋妻之路。最後他見到了妻子,但是卻是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見麵的,隻是,這是幸福,還是悲傷呢,他們兩人是以互不相識的方式見到對方的。


    “忘掉了比較好,還是記起來比較好呢……”


    “藤村你怎麽想的呢?”


    我考慮了一會兒之後,說道。


    “我覺得忘掉會比較好。但是或許他們並不想忘掉、”


    我到底在說誰的事情呢。我說到一半就不清楚了。而香月他也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思——不過這是理所當然的——他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我覺得記起來的話會比較好哦……”


    “或許那樣的話不會太痛苦嗎?”


    “肯定痛苦呢,但是承擔著痛苦的才像人類不是嗎。”


    “啊啊,也是呢。”


    我重複了好幾次。


    “或許就是那樣。”


    我一定和香月很像。就連思考的方法也一樣。


    我們走進附近的店鋪,吃起了意大利風味的食物。我看到坐在身旁的都是情侶,當我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時候,總感覺有些難為情。盛在大碟子上拿過來的意大利麵食稍微有點煮過頭了。要是哥哥的話,肯定又會抱怨的吧。“我做的話要比這好吃的多”,像這樣大話肯定會滿嘴都是。但是香月他吃下一口麵的時候,卻驚歎這麵十分好吃。不過這確實也做的不算差。雖然因為忙過頭而隻有馬虎處理一下,但是畢竟還是專業的廚師所做出來的。


    “藤村,把你的碟子往這挪挪。”


    香月用大湯匙和刀叉將他的料理分給了我。


    “這份也不錯哦。”


    “謝謝。”


    雖然他的尖管通心粉也稍微煮過了頭,不過裏麵的芝士味道卻是十分濃厚。好像加入了很多種芝士呢。


    “在家做的話可沒有那麽多種芝士呢……”


    “唔嗯……”


    香月一邊吃著意大利麵,一邊點了點頭。然後禮貌地用紙巾擦幹淨嘴之後,才說話。


    “確實,家裏的話可準備不了那麽多種的芝士呢……”


    我一直十分佩服他的風度。雖然如此,但是卻總是學不來。他肯定是自小時候就一直這麽被養育大的吧。我心想著必須得好好學習他這點,一邊禮貌地把意大利麵往口裏送。


    雖然這頓飯是aa製,但是零頭還是由香月他幫我付了。


    走出店門,發現已經天上已經了布滿了星辰。大樓上那些閃閃發光的霓虹燈廣告牌看起來非常的醒目。我感覺到空氣中微微地彌漫著一股夏天的氣息。雖然現在離夏天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夏天的確是慢慢地朝我們靠近了。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的心有些靜不下來。前方看見了車站大樓,走到那邊的話,我就要和香月分別了。因為我和他回家的路並不相同。我突然感到一陣寂寞,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臂。這種感覺非常的自然,不管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還是被他挽著胳膊的時候。


    “電影,很有趣呢。”


    “下次我再找點有趣的電影吧?”


    “我很期待。”


    就這樣,我們的約會結束了。香月他一直站在檢票口前麵看著我的背影,直到我走下站台。


    休息日的電車總是很多人。但是多虧了眼前的家夥在第二個站下車了的緣故,中途我找到了一個空位。隻要被很多人包圍,我就感到很累了。和哥哥不同,我是那種喜歡一個人獨處的人。就這樣,在電車搖搖晃晃的時候我打開了書本,繼續閱讀太宰治老師的《等待》。因為這個故事很短,我一下子就讀完了。然後又翻到前麵去,查看某個句子。


    我每天坐在這邊,究竟是在等誰呢?在等一個怎麽樣的人呢?或許我等的並不是人。


    我想起了哥哥。這是個偶然啦。才沒有暗示著什麽呢。我的腦裏重複想著這幾句話,但眼睛卻緊緊盯著這句話不放,不斷看著這句話。終於,電車停了下來。大量的乘客往出口湧去。當我透過車窗確認外麵的站台的時候,才發現這是我要下車的站台。我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像是要追上等候的隊尾似的站在月台上。而當吸進了冰涼的空氣之後,心裏才慢慢平靜下來。


    我靠著這雙搖晃不已的雙腳走回家了。


    從市中心坐幾十分鍾的電車便能到達我居住的小鎮。小鎮說發達又不算發達,說落後也不算落後。車站前麵有好幾家超市和家電量販店,雖然人口很多,但總是殘留著一點鄉下的特色。從車站處步行十五分鍾左右就可以到達安靜的住宅區,抬頭往上看的話會發現天空很寬廣。再走一會的話就會見到一條小小的橋,橋下還有一條小小的


    河流。在街燈的照耀下,速度奇快的急流就像是在閃閃發光。雖然這是條存在感很低的小河,但是下大雨的話河水便會暴漲。


    “可別小看水哦,”


    那是父親所說過的話。


    “忘記這件事的話可是會遭大殃的。”


    我凝視著這條河很長時間,現在,河麵十分平穩。


    忘了什麽時候,我曾在這裏看到過哥哥的背影。那時候的我和哥哥都還是小學生。雖然還有其他幾位男孩子在,但是哥哥的速度比他們幾個都要快,他拿著一根上麵裝有網的竹竿,跑在大家的前頭。我想,還真是誰都追不上哥哥,他們到底多有幹勁啊。哥哥一直在最前方奔跑著,與眾人的距離也慢慢地拉開了。


    總有一天哥哥也會走向遠處的吧——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自然地感覺到,哥哥並不是會待在這種鄉下地方的人。他會去更大的城鎮,會去更遠的海外,又或者會去誰也想象不到的地方。哥哥他肯定會離開的。


    於是,就和我想的一樣。哥哥“走了”,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每天坐在這邊,究竟是在等誰呢?在等一個怎麽樣的人呢?或許我等的並不是人。


    夜風吹拂著我的臉頰,我把雙手蓋在臉上,輕輕地歎了口氣。抬起頭的時候,發現朦朧的空中布滿了閃亮的星星。夏季的星座群過早的懸掛在空中。天琴座,天鷹座,白鳥座。我好不容易認出了這夏日大三角。它們發出的光芒非常的漂亮。星辰是不會在意人類的看法的,隻會一如既往地散發出自己的光芒。如果在你看來星辰的光芒有所區別,那是你的視線和心已經產生了變化。哦哦,好可怕。啊啊,好困惑。回想起了剛才太宰所寫的一段話。


    星辰十分美麗,醜陋的是人的心靈而已。


    “哥哥,在幹嘛呢?”


    當我懷抱著萬千思緒回到家中的時候, 發現哥哥在站在廚房中對著一塊砧板交叉著雙臂。砧板上麵還放著一隻雞。


    “在煩惱著呢。”


    哥哥交叉著雙臂說道。


    “你在煩惱什麽啊。”


    “要怎麽處理這個。”


    “你買了雞啊,不錯不錯。”


    “因為上麵貼著半價的標簽嘛,就不知不覺的買回來了啊……”


    要是沒有填飽肚子的話倒是另一回事,但是我剛和香月吃完飯回來的緣故,肚子超飽的。


    即使見到了雞也毫不心動。


    “家裏有什麽工具呢……”


    “不是有烤爐在嗎,總有辦法的。”


    “那就烤雞吧。”


    “不是烤雞就是燉雞了吧。你喜歡吃哪種啊,我做給你吃。”


    不了,我小聲地說道。


    “剛剛才喝了人參雞湯,所以你還是做點別的吧。”


    “那樣的話,就隻能烤雞了呢,好,就決定是烤雞了。”


    哥哥威風地卷起袖子打開了冰箱。總感覺他好像很有幹勁似的。而肚子很飽的我則早早的離開廚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換了套衣服。之後,我回到了大廳坐在沙發上繼續看《等待》。故事從“省線——”這個詞語開始展開。所謂的省線,就好像是jr之類的玩意兒。故事的內容很簡單,隻是講述了一個女人在車站上等待的故事。隻是,那個女人到底在等待誰,又或者是在等待什麽,她都不清楚。她畏懼著自己心中是不是有什麽邪惡的想法,但自己又十分期待著這份邪惡的想法,就這樣,那個女人一直等待著。(ps:jr,日本鐵路公司(japan railways),是日本大型鐵路公司集團)


    我或許也是這樣吧。


    一邊畏懼著自己心中是否有什麽邪惡的想法,同時又期待它,我就那樣子一直等待著。要是那樣的話,那我到底在等待誰呢。男友香月嗎,還是說——正當我頭腦一片混亂的時候,哥哥說話了。


    “呐,你今天和誰去玩了啊?”


    哥哥他站在廚房和大廳的邊界向我問道。


    “朋友。”


    我撒謊了。不知為何,我就自然而然地那樣說了。


    “男的嗎?”


    “是啊。”


    原來如此。哥哥小聲嘟囔。


    “原來雪名你是那種可以和男性交朋友的人啊……”


    “你在說什麽啊?”


    “不不,不是經常會引起爭議嗎。到底能否和異性當純粹的朋友什麽的。原來雪名你是屬於能和異性當純粹的朋友那種類型的人啊。”


    “哥哥你不也是一樣嗎。”


    “我啊,大都是分手之後才交朋友的呢。”


    啊啊,對了。哥哥的女性朋友雖然很多,但是大部分都是分手後才當上朋友的。開始談戀愛,然後分手,然後不知何時也不知原因便當上了知心好友。就算那些斷言說肯定不會與前男友當朋友的那種女生,最後也還是違反了自己的原則。一定是因為哥哥太煩了吧。不過這是我個人得出的結論而已。即使分手之後還能夠若無其事地互相聯絡,因為沒有任何顧慮,所以逐個逐個邀請也是很麻煩的吧。


    “哼,原來不是男友嗎……”


    哥哥好像十分遺憾。


    “什麽啊,你這說法。”


    “才沒有什麽深刻的含義呢!”


    哥哥說了一個顯而易見的謊言,然後便回到了廚房中。不久,我就聽見了一陣炒東西的聲音。他應該在炒蔬菜,又或者是飯吧。從味道來猜測的話,他做的應該不是中國炒飯,而是清湯炒飯。我有點在意,便走進廚房去看了看,卻發現哥哥正在將米飯塞進雞肚子裏麵。


    “你在幹什麽啊?”


    “正如你所見啦。我正在將炒飯塞到雞肚子裏麵呢。其實本應該是將生米塞進去的,但是那樣做有可能會失敗,所以我就將炒飯塞進去啦。這可是歐洲風味的炒飯哦。”


    “還有什麽歐洲風味的炒飯嗎……”


    “這可不是用中國湯料,而是用清湯來炒的哦。裏麵還加了切成粉末狀的洋蔥,蘿卜還有大蒜呢!”


    “是嗎……”


    哥哥把炒飯塞到了雞肚子裏麵。他用湯匙一勺一勺地舀起炒飯,然後直接往雞肚子裏麵送。隻是,炒飯實在是太多了,當哥哥把舀有炒飯的湯匙一勺勺地硬往已經呈飽和狀態的雞肚子裏塞的時候,我稍稍有點擔心。


    “那個,還要烤的吧?”


    “沒事,飯已經炒過了啊。”


    “不知道肉那邊要多久呢?”


    “大概還要多烤十五分鍾吧。”


    將炒飯全部塞到雞肚子裏之後,哥哥用牙簽將被剖開的肚子縫了起來。之後,他問我有沒有風箏線之類的東西。


    “不可能有的吧,風箏線什麽的。”


    “那,還有其他的線嗎?”


    “麻繩的話倒是有。”


    這些麻繩是以前在製作首飾的時候剩下來的。雖然我懷疑這有可能會被點燃,但是由於哥哥說沒事沒事,我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然後打開了放在書架上的綠色的罐子。罐子裏麵有幾件我自己製作的首飾。雖然在剛做好的時候我還是隨身攜帶著的,但是不知何時我就將它們收起來了。我感到有點慚愧,但還是將它們和麻繩一起拿了出了,然後回到了廚房。


    “就是這個,拿去吧。”


    我將麻繩交給哥哥。


    “謝謝,對了,那個是什麽啊?”


    “以前自己做的首飾。”


    “真老土啊,借我一下。”


    就和以前一樣,哥哥三七不管二十一便搶走了首飾,然後將這個麻繩製成的首飾掛在了脖子上。


    “怎麽樣,還合適吧?”


    口中說著些自以為


    是的話,哥哥繼續開始做料理。他用那些細細的麻繩綁住了連接著雞肚子的牙簽,右邊打一個結,左邊打一個結,最後把兩端反過來,緊緊地捆住了雞腳。之後,兩隻雞翅膀看起來就像是被反轉扭過來似的。雖然還沒開始烤,但是現在樣子已經和料理雜誌還是什麽書上所看到的烤雞的模樣相差無幾了。


    “準備就到此為止啦!”


    哥哥自豪地說道。


    “剩下的就是烤了。”


    “要花多久時間啊?”


    “大概一個鍾吧。”


    “還要那麽久啊……”


    “畢竟現在可是烤整隻雞啊。”


    哥哥把烤爐的溫度設定到二百五十度,然後將雞放了進去。當哥哥按下開始按鈕的時候,烤爐的液晶屏幕上顯示了“完成還需七十五分鍾”的字眼。的確是要烤七十五分鍾啊。烤爐中的雞全身被紅色的光線覆蓋,慢慢地旋轉著。樣子看起來非常美味。


    “二十分鍾左右的時候還要塗橄欖油的。”


    哥哥臉上一副自大的表情說道。


    “這是為了能讓雞皮香脆一點。另外用鋁箔把整隻雞包起來會比較好。”


    “啊,為什麽?”


    “因為那些凸出來的部位會容易燒焦啊。”


    好厲害。我真心佩服我哥哥的廚藝。


    “你在哪裏學到這些東西的啊……”


    “高中暑假的時候,我曾經在餐廳打過零工吧。我和師傅的關係蠻不錯的,這些都是他教給我的啊。雖然侍應經常出入廚房的話很容易讓人生氣,但是也有些性格比較好的人呢。我也是因此才喜歡上做菜的啊。”


    “我想起來了。”


    “想起了什麽?”


    “哥哥你在和某人第一次約會的時候,還做了便當的吧。我記得菜色還超豐盛的呢。你之所以學做料理,是想用食物來向女生求愛的吧?”


    暴露了嗎。哥哥笑著說道。早就眾人皆知啦。我也笑笑。


    不久,二十分鍾到了,我和哥哥開始往雞上麵抹橄欖油。哥哥對我說,不如你來試一下吧。但是我不太懂得該怎麽做,不過哥哥說隻要你將油塗滿雞的全身就可以了,然後我便使用毛刷將橄欖油塗滿整隻雞。那個時候因為烤爐的火還沒滅的緣故,橄欖油被火烘烤著,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香味。


    “我餓啦~”


    雖然才剛剛和香月吃完飯沒多久,但是看到了如此豐盛的佳肴之後,我很難安靜下來。雖然要等了漫長的七十五分鍾肉雞才完全燒好,但是我卻覺得很值。之後,哥哥他撕給我的雞腿非常的好吃,我吃得不亦樂乎。


    “這個調味醬很好吃啊~”


    “這叫做肉汁,是用烤雞的時候雞滲出的肉汁上加上紅葡萄酒,然後再用食鹽還有胡椒來調理一下味道做出來的。我看美國小說的時候,這個肉汁可是經常出現的呢。不過我們日本人很少會去烤全雞吧。所以,我就自己實踐動手一下啦。雖然我也不知道這到底屬於什麽調味醬啦,不過也很好吃不是嗎?”


    “嗯嗯,超好吃!”


    那隻美味的肉雞變得缺翅少腿的,而那些缺少的部位則都到了我和哥哥的胃裏麵。雖然這麽說或許有點殘忍,不過卻是事實。


    “話說啊,”


    哥哥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向我問道。


    “剛才和你一起去玩的人,真的是你朋友嗎?”


    “這和哥哥你沒關係吧?”


    “啊,竟然敷衍我,有古怪!”


    “詳細追問我的你才古怪吧!”


    “因為我很在意嘛……”


    我突然想起了太宰老師的那篇小短文。我究竟是在等誰呢?在等一個怎麽樣的人呢?或許我等的並不是人。雖然不明白老師的所指,但是我還是繼續吃著烤雞。


    “話說,為什麽烤全雞會那麽好吃呢……”


    “好吃吧。明明隻是單純的烤雞而已。”


    “味道好濃呢……”


    不過,現在還是先將這些東西置之腦後吧。既然有這麽豪華的料理在自己麵前,根本就沒必要去考慮其他事情。現在不正是好好品嚐這頓豐盛的佳肴的時刻嗎。


    “呐,我要雞翅膀。”


    “你還要吃啊?”


    “好吃嘛……”


    我們的手都因為沾滿了雞油的緣故,黏糊糊的。就這樣,我們瓜分掉了整隻雞。在深夜接近十二時的時候,香月給我發了一封郵件。


    今天我很開心呢。不過你好像沒什麽精神啊,沒事吧。要是有想要我商量的事情的話,請不要客氣啊,盡管和我說吧。


    他發給我的郵件總是非常的禮貌。我一邊看著這過於規範的句子,心裏麵卻不可思議地感到一股暖意。但是與此同時我也感到了少許的寂寞。是因為他的心情傳到了我心中的緣故嗎。


    謝謝你。我不清楚這些事情該不該和你說,但是能和你說的時候我會找你的。我覺得能和香月交往,真的十分幸福。晚安。


    迷惑了很久,我打上了最後一個字,然後選擇發送。之後我關了燈,躲進了被窩裏麵。一下子,家中變得靜悄悄的。或許是哥哥他也睡了也說不定吧。不過幽靈也會睡覺的嗎。那到底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呢。他也會做夢嗎。他早上起床的時候心情會時好時壞嗎。


    就這樣,我一邊想著這些無聊的事情,一邊深深地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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