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彥之也有同樣的懷疑。


    他趕在坊門關閉前回到家中,重新洗了手和臉, 自己照著鏡子擦藥時, 突然記起蘇阮說的“也是曬的”和“前日請的醫師”, 再回想臨走時見到的華維鈞, 膚色黑黑的,似有曬傷痕跡,這個懷疑便自然而然地浮了上來。


    這人膽子是真不小, 明知外麵有怎樣的流言,還敢假裝偶遇, 等在那裏,隻為和自己打個照麵——要說他沒有別的心思, 付彥之實在難以相信。


    好在蘇阮沒有那個意思。


    付彥之看一眼鏡子, 見藥膏擦得差不多了,就去洗了手,蓋好蓋子, 然後自己吃過飯, 隨手拿了一冊路上買的書,坐到窗前,想邊看邊消食。


    這是一本誌怪文集,薄薄一冊, 文辭淺俗, 付彥之很快就翻完了。這時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將要落盡, 侍女進來掌燈, 在臥榻上鋪好被褥, 又悄悄退了出去。


    付彥之卻沒什麽睡意,他腦子又轉回蘇阮身上,並回想起在東都接到一家人後,與母親盧氏的一番深談。


    盧氏並不看好他與蘇阮還沒正式開始的婚姻。


    付彥之對此很意外,因為母親這十年來,一直勸自己不要怨恨蘇阮,常說蘇阮也是為了家族、別無選擇,偶爾通信,還會把蘇家的狀況告訴他,讓他知道蘇阮的不容易。


    “我是不想你怨恨阿阮,但那是因為我比旁人更知道你對她的情意。她都已經成親了,你們倆終究有緣無分,你不放下那份不甘怨恨,又怎能放下她,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我就怕你把她當成執念,又不肯承認,騙自己說隻是恨她而已,卻把自己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所以娘一直希望,你能真正放下這一切,隻把阿阮當成一個過客,過去了,就算了。”


    盧氏說這話時麵帶疲憊,眼睛裏卻全是憐惜的柔光,“你是個男兒,有廣闊的天地,若一直以此事為念,耿耿於懷,娘怕世人說你心胸狹窄。”


    這是一個母親的私心,也是她的寬容。她深深知道,恨意因愛意而生,卻往往比愛意更長久,更令人無法釋懷,隻有消弭恨意,那份被辜負的愛意才會煙消雲散。


    可惜她的兒子,從頭到尾都不肯讓這兩者消散。


    “娘不是說阿阮不好,隻是,隔了這麽多年這麽多事,又是在這等情形下定親的,你們兩個真能不計前嫌嗎?大郎,你看著我。”


    付彥之抬頭看向母親,聽她一字一句問:“張敏中拿著你送阿阮的東西,在你離開洪州那日,當眾羞辱你,你真的能忘懷?”


    付彥之麵色一變:“您怎麽知道……”


    “我怎麽能不知道?”盧氏眼眶濕潤,“人人都知道,蘇阮她娘都上門來找我賠罪了,我怎麽會不知道?”


    說到最後,她沒忍住,眼淚終於還是掉了下來。


    付彥之往前挪了挪,伸手握住母親的手,低聲解釋:“兒確實不能忘懷,但她為此,不計代價搭救兒子……又有聖上出麵做媒,兒實在無法拒絕。”


    盧氏一瞬的失態之後,很快就擦了眼淚,竭力平靜下來,道:“那你之前同我們說的時候,怎麽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


    “親事畢竟已經定下來了。”付彥之略一遲疑,還是把真話告訴了母親,“而且,我和她說好了,前事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你當這是還債麽?說勾銷就勾銷。”盧氏頻頻搖頭,“不是這麽算的。”


    付彥之鬆開手,給母親倒了杯水,送到麵前。


    盧氏接過來,喝了兩口,歎道:“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就算你真能就此原諒她,也不計較張敏中當年做過的事,她呢?阿阮要是那種沒心沒肺的孩子,此次她也不會豁出去救你。我怕她心裏,也對此事耿耿於懷、無時或忘,這對於你二人來說,並非好事。”


    “債可以一筆勾銷,劃在心上的傷,卻沒那麽容易痊愈如初。娘和你說這些,隻是希望你能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你們之間的過往,然後和阿阮一起,把它攤開捋順了。隻有這樣,你們才能真正結百年之好。”


    ***


    蘇阮不覺得華維鈞有什麽必要特意等付彥之,聽說付彥之似乎沒在意華維鈞,她也就丟在一邊,該做什麽做什麽了。


    第二日晨起梳妝,想著付彥之說今日還要過來,就挑了一對鑲珍珠的發簪和那對耳墜搭配。


    她這裏梳妝好,剛吃過早飯,麗娘就進來回報說:“郎君打發人來傳話,說他先去一趟光福坊,晚些再過來。”


    他回自己住處休息,早上去給父母問個安,也是應該的,蘇阮就說:“知道了。我去玉蘭閣練琴,等他來了,直接帶他去那兒說話。”


    玉蘭閣在垂花門以裏,因四周種植數棵玉蘭樹而得名。除了玉蘭之外,附近還種植了其他幾種高大樹木,有林蔭遮蔽,閣中比較涼爽,蘇阮最近都喜歡在那裏練琴。


    昨日付彥之來,因時間有限,也沒顧得上談薛家人的情況,蘇阮此刻撥弄著琴弦,難免心不在焉地猜測,薛家人對他們倆突然結的這門親事,到底是何看法。


    應該很驚異吧?但未必會真的高興。


    蘇阮想著就歎了口氣,手隨意在琴弦上撥弄,自己都不知自己彈了什麽。


    過了不知多久,門口守著的綠蕊突然回報:“夫人,華郎君過來了。”


    蘇阮點點頭,示意請進來——這是這些日子的常態,她在這邊練琴,華維鈞在園子裏忙活,遇到什麽需要請示她的事,他就自己過來問。


    “我看他們買回來的茅草不好,參差不齊的,打算午後自己去南城一趟。順便有點私事,要去辦一下,明日再回來。”


    “去吧,我都說了不用急,你要是有事,多去幾天也使得。”蘇阮很爽快。


    華維鈞一笑:“沒什麽大事,有個朋友要離京,晚間聚一聚,明日我就回來。”


    “離京?是不是得準備程儀?一會兒你去麗娘那裏,支點錢去用,五千錢夠嗎?”


    華維鈞忙說不用,又轉移話題:“夫人今日彈的是什麽曲子?我竟沒聽過。”


    蘇阮一愣:“我彈什麽了?”她自己方才沒留意,手順勢在琴上一撥,才反應過來,忙按住琴弦道,“啊,沒什麽,小時候自己編了玩的。”


    華維鈞看她有些窘迫似的,便沒追問,隻笑道:“是麽?我聽這曲子頗有趣味,沒想到竟是夫人自己編的,佩服佩服。”


    蘇阮搖頭:“胡鬧著玩的,有什麽趣味……”說到這裏,她心中一動,問華維鈞,“你之前說你從小長於鄉野,七歲才學琴,到底是怎麽回事?”


    華維鈞沒想到她突然問這個,愣了愣,才歎口氣,道:“不瞞夫人,我原是我生母與人私通生下來的……”


    “對不住。”蘇阮十分驚愕,立即道歉,“我不該問的。”


    華維鈞搖搖頭:“出身之事,瞞不得人,沒什麽不該問的。我外祖父是蜀州有名的大商人,女兒做下這等醜事,他自是十分氣憤,我生父又是個沒擔當的,一聽說我生母有孕,他就跑了。所以我出生後,就被送去鄉下農莊裏,交給下人養。”


    生母也很快就被外祖父遠遠嫁了出去,直到華維鈞七歲,他生母的同胞兄長接掌家業,才把他接回去,讓他跟自己姓,並教他讀書識字。


    “所以你算是隨母姓?”


    華維鈞點點頭:“雖沒有寫入族譜,但舅舅給我取了名字,讓我姓華。”


    “那很好啊,英雄不問出身。漢室大將軍衛青,還有封狼居胥的霍去病,都立下了不世功業呢!”蘇阮為自己冒昧發問,頗有些不安,忙舉例安慰華維鈞。


    華維鈞一笑:“夫人說的是,我雖不是英雄,也常以這二位自勉。”


    蘇阮見他神色坦蕩,並沒有因自己的出身而自慚形穢,心裏很佩服,對他的觀感又好上幾分。


    “所以我一定會好好給夫人修園子,不辜負夫人的知遇之恩。”華維鈞玩笑著拱拱手,似乎是想衝淡這略有些奇怪的氣氛。


    蘇阮便配合著笑了,“好啊,隻要你修得好,我擔保你進將作監。”


    “那我這就去了。”華維鈞一副說幹就幹的架勢,往外要走,到門口又想起什麽似的,站住了,回頭說,“昨日我在前院偶遇夫人的未婚夫,他臉是不是也曬傷了?我用著那藥膏挺好用的……”


    “啊,不用,我叫醫師給他看過,另拿了藥了。”


    華維鈞笑道:“那是我多事了。聽說,夫人與這位付郎君,從小就認識?”


    蘇阮點點頭,卻並不想多談。


    華維鈞看著她的神色,慢慢收斂笑意,道:“我挺羨慕付郎君的。”


    “?”蘇阮遠遠看著他,滿臉不解。


    華維鈞卻低下頭,看著自己腳尖說:“年少時,一切都來得那麽容易,兩情相許,情斷別離,多年以後再見,卻再沒有那麽容易的事了。”


    聽他這話,似乎是說他少年時也有一位情人卻?


    蘇阮正不知怎麽接話,就聽華維鈞接著說:“畢竟,不是誰都有勇氣麵對曾經的不堪。”


    仿佛有什麽尖銳鋒利的東西在蘇阮心上重重一刺,心裏頓時鮮血淋漓,痛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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