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阮雖然一時衝動,答應付彥之早點成婚, 但真的沒想這麽早——照她原本計劃, 婚期最好相隔一年以上, 所以她心裏的早一點,其實是指半年以後。


    “十月辦喜事,確實略顯倉促。”盧氏看蘇阮遲疑, 立即解釋,“但十一月是單月不說,也沒有吉日, 再晚就得臘月下旬了。”


    蘇阮還是遲疑, 不肯就答應下來。


    明日就是八月初一,若定了十月下旬成親, 豈非隻有兩個多月了?她心裏的結還沒解,付彥之自己也說芥蒂還在,就這麽趕著成了親,真的是好事嗎?


    蘇鈴看著著急,插嘴道:“此事薛伯母和我們家大郎定就行了,二娘隻管待嫁。”


    盧氏很清楚蘇阮為何遲疑, 怕逼得太緊, 適得其反,忙說:“也不是急著今日就定, 過後阿阮和鴻臚卿看著日子慢慢選吧, 選好了, 咱們再定。”


    崔氏看蘇阮有顧慮, 盧氏也鬆口了,忙撿起主人的職責,笑道:“是啊,左右薛伯母也到京了,咱們慢慢商量。”又命人去把孩子們叫來,拜見長輩。


    孩子們回來,盧氏挨個問話給見麵禮,這麽一通忙活,終於把婚期這事岔過去了。


    之後擺了宴席,席間她們也隻談了些京中哪裏好玩之類的閑話,沒再提蘇阮和付彥之的婚事。


    宴後,崔氏見天氣不錯,提議往園中走走,散步消食,盧氏客隨主便,蘇鈴就把蘇阮往盧氏身邊一推,笑道:“二娘陪著薛伯母,”然後自己挽住堂嫂吳氏的手,“我們姑嫂說幾句悄悄話。”


    盧氏正想和蘇阮單獨談談,就笑著拉住蘇阮的手,蘇阮隻好扶著她往外走,進了後園。


    “阿阮,你方才遲疑,是不是因為張敏中做的那事?”


    走了一段路,隨意聊過幾句後,盧氏直接進入正題。


    蘇阮一聽這話,臉上立覺熱辣辣的,難堪不已,手下意識鬆開盧氏手臂。


    盧氏卻按住她的手,柔聲道:“我問這個,不是想責怪你,阿阮,十年過去了,你覺得薛伯母是那麽心胸狹窄的人麽?”


    “薛伯母……”蘇阮喉嚨發緊,指尖發涼,聲音也顫起來,“您真的,一點都不怪我嗎?”


    “當年肯定是怪過的,你娘親自來和我賠罪時,我確實又氣又恨,但我能明白你。”盧氏握緊蘇阮指尖,“換了我是你,恐怕也不敢阻止張敏中。”


    蘇阮不太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麽,終於抬頭看向薛伯母的眼睛。


    “趨利避害是人之本性。當時你和張敏中已經定親,若為了阿彥同他爭執,就算順利成親了,婚後此事也必會成為他心裏的一根刺,其實男子並不比我們女子心寬多少。”


    盧氏的目光充滿憐惜,“同為女子,我知道這其中的難處,我自己,也因為怕你薛伯父多心,幾乎從不和阿彥提起他生身之父。”


    深深埋在心裏、自己都覺見不得光的想法,被她以這樣寬容柔和的態度講出來,蘇阮瞬間就落下淚來。


    “想哭就哭,別忍著。”盧氏看蘇阮拿著絹帕擦臉,還想把眼淚忍回去,就抬手拍拍她後背,柔聲道,“我和阿彥也是這麽說的,這件事,你們越是壓在心底,不肯談及,就越會成為你們之間的隔閡。”


    於是蘇阮再也忍耐不住,拿絹帕掩住臉,抱著盧氏就吞聲痛哭起來。


    蘇鈴三人這時遠遠走來,看見這一幕,都有些驚詫。盧氏悄悄向她們擺擺手,蘇鈴聽蘇阮說過當年的事,猜到她們怕是談開了,就拉著堂嫂和弟媳走了另一條路。


    蘇阮畢竟不是當年慌張無措的少女,哭了一會兒就緩過來,擦幹眼淚,不好意思地跟盧氏說:“我真是太沒用了。”


    “你不是太沒用,是太要強了。”盧氏抽出自己的絹帕,幫蘇阮又擦了擦眼角淚痕,“你和你娘一模一樣,不光要強在為人處世上,對自己也太過苛刻,萬事都想做到完美無瑕,一旦有行差踏錯,旁人還沒怎樣,你們自己先不放過自己。”


    “可是孩子,人這一生,誰還不會走錯個路呢?錯了不要緊,改了就行了。當年我和你娘也是這麽說的,你一個小娘子,許多事無能為力,我就算要恨,也隻會恨張敏中蠻橫無理,絕不會恨你。”


    蘇阮眼淚又流出一串,盧氏細細幫她擦了,繼續勸慰:“何況如今他也不在了,往事早該煙消雲散。你和阿彥,興許真是前世的緣分,怎麽也斷不了。”


    她說著微笑起來,“你不知道,阿彥那個傻小子,昨日興衝衝地回去,求著我一定要跟你定個十月的日子,還說你答應了。我其實將信將疑,但心裏也希望你們能早日成親,好好彌補這離散的十年,這才冒昧提了。”


    蘇阮有點不好意思:“我確實答應他……早些成親,但……”


    “我明白,你心裏還存著這事,不知前路如何,所以忐忑不安。”盧氏見蘇阮不哭了,就拉著她手,繼續往前走,“但你看,前路那麽長,誰又有前後眼,能知道以後如何呢?隻有自己一步一步走過去了,才知究竟。”


    蘇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向遠處,心中若有所感。


    “你別當薛伯母站著說話不腰疼,空口白牙勸你,”盧氏說到這裏,輕輕歎了一聲,“我年輕的時候,也走錯過路。”


    蘇阮好奇地轉過頭,盧氏也轉頭看她,自嘲一笑:“怎麽?不信?其實當年我娘家上上下下,沒一個人同意我嫁給阿彥他親生父親。”


    “為何?”蘇阮是真沒聽過這事。


    “因為我父親覺著他虛有其表、不可靠,但是他實在太俊美了,”盧氏臉上的笑意,漸漸轉化為懷念,“我第一次見他,就被他迷住了。”


    蘇阮想起自己打聽到的付家譜係,就說:“我聽說……”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付彥之,不由頓了頓,才勉強接道,“阿彥的祖父原是冀州刺史。”


    “對,不過我認識他爹的時候,他祖父已經致仕了。”


    付彥之的父親是他祖父中年得來的獨子,自是從小寵愛異常,他又長得十分出眾,家裏便更將他慣上天去。到得十七八歲,家裏送他進京,讓叔叔付嗣忠幫著引薦入仕。


    然而付彥之他爹從小就不好好讀書,算是誌大才疏的典型,進京以後,不但沒闖出名聲,還得罪了權貴,付嗣忠沒辦法,趕緊打發人送他回冀州。


    “他自覺沒臉回家,就到處遊曆,到了我老家汴州。汴州刺史與阿彥祖父有舊,他前去拜訪,正好我父親在刺史府中做幕僚,我們就這麽見了麵。”


    當時付彥之他爹也對盧氏驚為天人,一意求娶,他家裏拗不過他,最終兩人還是成了婚。


    “我直到嫁過去才知道,原來他府中早有姬妾。”盧氏苦笑,“總之,你能想到的凡是紈絝子弟有的惡習,他都有。要不是生下了阿彥,我恐怕等不到他死,就同他和離了。”


    蘇阮真沒想到薛伯母還有這番經曆,忙說:“幸好薛伯母遇見了薛伯父。”


    盧氏點點頭:“是啊,幸好遇見了他。所以你看,前麵走錯了不怕,隻要路的更前麵,還有一個‘幸好’。”


    蘇阮忍不住笑起來:“薛伯母太會說話了,難怪阿娘以前隻聽您的勸。”


    “那你聽不聽?”盧氏笑問。


    蘇阮福身一禮:“阿阮洗耳恭聽。”


    盧氏扶住她,“我嘮裏嘮叨說了這麽多,難得你竟不煩,還要再聽。”她說著攬住蘇阮,“可惜我說得口渴了,還是等你進門,我喝了那杯茶,咱們再說吧!”


    蘇阮有點羞澀,又有點想笑。


    這時蘇鈴三人已從前麵路上繞過來,她抬頭看了一眼,終於下定決心,低聲說道:“那……就定十月底吧。”


    盧氏一喜:“當真?說定了?”


    蘇阮認真點了點頭,心裏也突然就定了下來。


    這一日賓主盡歡,臨到客人告別時,蘇阮送盧氏出去,順便拜見薛湜,才發現薛家有個人沒來。


    “怎麽不見二郎?”她問。


    盧氏道:“他有點水土不服,大概路上也中了暑,我就沒叫他來。”


    蘇阮不疑有他,還問請了大夫沒有,盧氏答得滴水不漏,還是轉天付彥之自己去見蘇阮,才跟她說了實情。


    “他心裏一直埋怨我。”


    蘇阮並不知道他改姓歸宗還有這些內情,見付彥之麵色不太好看,就安慰道:“我倒覺得,正是因為二郎最親近你——他小時候不就愛跟著你嗎?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成了家裏最不能接受這一點的人。”


    哪想到付彥之聽她這麽說,心裏更難受了,“是啊。是我做錯了,當初就不該心急,應該和家裏好好商量之後,再決定的。”


    蘇阮:“看你說的,相距兩千裏,怎麽好好商量?再說歸宗入族譜這麽大的事,也不是你一個晚輩能左右得了的。你看我們想擺脫蜀州老家那些人,不也得靠聖上撐腰麽?”


    付彥之似乎有些詫異:“你覺得我沒做錯?”


    “要非得說對錯,我覺得你沒什麽錯。”蘇阮給他倒了杯水,送到麵前,“但我能明白,你心裏一定責怪自己。”


    付彥之凝視著她,想開口問“你是不是也一直責怪自己”,卻一時問不出口。


    蘇阮已經接著說:“不要緊的,他們都到京了,有的是補償機會。二郎那裏,你多哄哄就好了,畢竟是親兄弟,打不散的。”


    付彥之受她啟發,終於說道:“其實,我這裏,你多哄哄……也一樣的。”


    蘇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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