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阮和薛家四口第一年在京中過元旦, 也是薛家時隔十年才迎來的一家團圓, 又是蘇阮第一年進門,盧氏這個當家主母便格外重視。


    她仔細打聽了京中習俗, 早早便將各類年節吃食物品備好, 到除夕這日,還給家中下人都發了一套新衣,令家中上下都喜氣洋洋。


    薛湜跟付彥之父子兩個也都放了假——本朝正旦按例休假七日,從臘月二十八休到正月初四, 初五日方才開衙辦公。


    蘇阮和付彥之趁著除夕前的兩天,分別去付家和四叔家裏送了年禮, 又回徐國夫人府瞧了瞧, 給下人發了賞賜。


    “我四嬸說,她娘家倒有兩個適婚之齡的小娘子, 前幾日她帶著他家二郎回去省親, 正好見過。說是教養得還不壞, 都讀過書, 說話也有條有理的,招人喜歡。不過就一點,他們家的小娘子啊, 多半性情剛強, 婚事可能還得小娘子自己樂意才行。”


    除夕是一年的最後一天, 到這時反而沒什麽可忙的了, 蘇阮就同盧氏閑坐, 說起薛諒的親事。


    盧氏聽了很感興趣:“剛強點兒好!親家也見過咱們二郎, 她覺著能不能配得上她家小娘子?”


    蘇阮笑道:“我四嬸就是覺著二郎一表人才,才提起自己娘家孩子的。她說了,要是您和阿翁不嫌棄,等年後初四,她在家裏設宴,把娘家人請去,兩邊見見。”


    “好啊!我原來就聽你娘說過你四嬸,說是又有見識,又有主意,最難得是心地良善,要真能說來他們家女孩兒,那敢情好呢!”


    蘇阮也覺著挺好,四嬸娘家雖然沒出什麽高官顯宦,但兄弟子侄多半都入仕了,沒入仕的也能讀書耕田,踏踏實實過日子,不是那等輕狂人家。


    “那我這就打發人去回個話。”


    盧氏連聲答應,又叫捎上一盒她親自盯著人做的肉脯,給蘇阮四嬸嚐嚐。


    因付彥之說了,傍晚要帶蘇阮和兩個弟弟去外麵看驅儺,盧氏就早早叫廚房做飯,讓他們吃飽了再出去。


    “看個熱鬧就行,別耽擱太晚,夜裏冷呢。”盧氏囑咐。


    蘇阮答應一聲:“瞧瞧就回來陪您守夜。”


    盧氏笑:“也不用急,盡興了再回來。”又說付彥之,“千萬別離開阿阮一步,要是二郎三郎走散了,不用管他們,他們自己能回家。”


    薛諒薛諳:“……”


    付彥之笑道:“您放心吧。”又看一眼繼父,“要不,二位大人也同我們一道去吧?”


    “我們就不去了,冷不丁回到北地,我還真有些受不住這冬日的寒意。你們去吧。”


    四人這才得以出門。


    驅儺原是驅除疫鬼的儀式,近年漸漸演變,歡慶意味大增,參與的人也越來越多,人們戴上各種鬼怪麵具,跟著驅儺隊伍邊走邊跳、浩浩蕩蕩,又歡樂又熱鬧。


    蘇阮在洪州、饒州都曾跟著驅儺隊伍走過,對這種儀式很熟悉,為免出什麽意外,幹脆不帶侍女,隻帶了兩個健壯男仆。她戴上事先買好的麵具,就安步當車和付彥之兄弟三個出了門。


    既然戴了麵具,不怕被人認出來,付彥之就大大方方牽了她的手,籠在袖中,兩人並肩往前走。


    薛諒後麵看見,仰天翻個白眼,拉著薛諳落後幾步,表示自己二人同前麵那倆不是一起的。


    將將走到坊門處,外麵已隱隱傳來鼓聲笛聲,幾人加快腳步出了坊門,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很快就遇上了驅儺大隊。


    付彥之拉緊蘇阮的手,融入隊伍,隨著他們一起蹦蹦跳跳地舞蹈。


    蘇阮平日參加宴飲,從沒有自己起來舞蹈過——她不像蘇貴妃,沒學過跳舞,隻喜歡安安靜靜彈個琴,以前雖然也跟著去看過驅儺,但都是跟在旁邊看熱鬧,還沒真的跳過。


    這會兒突然被付彥之拉進去,他還拉著自己的手,學著別人跳了起來,蘇阮先嚇了一跳,接著發現人群都在舞蹈,隻有自己走著很突兀,不知不覺也就跟著跳起來了。


    而匯聚在這樣的人群中,又戴著麵具,誰也不知道前後的人是誰,人很容易就放鬆下來,徹底沉浸其中。


    蘇阮覺著特別開心,這是一種久違了的、無拘無束的開心,就像小時候拉著風箏在草地上跑那麽開心,開心得甚至想歡叫幾聲。


    “喜歡嗎?”付彥之拉著她的手,湊到她耳邊問。


    蘇阮重重點頭:“喜歡!”


    “以後我們每年都來,直到跳不動為止。”


    “好!”


    兩人換了隻手交握,順便換了個位置,繼續跳著向前,直到氣喘籲籲跳不動了,才牽著手退出隊伍。


    薛諒薛諳和男仆早不知哪裏去了,蘇阮挨著付彥之站在路邊,喘了一會兒,才開口問:“我瞧你舞姿挺熟練的,你不會每年都來吧?”


    “差不多。”


    蘇阮驚異:“還真的每年都來?同誰一起?”


    “我自己。”付彥之戴著麵具,隻露出一雙被火光照亮的眼,那雙眼亮晶晶的,滿是愉悅之色,“總覺著這樣跳一回,不光驅除了疫鬼,連心裏的鬼也驅除了,渾身輕鬆。”


    蘇阮怔怔望著他,沒有說話。


    付彥之對上她雙眼,問:“怎麽了?”


    “沒怎麽。”她彎了彎眼睛,“我在想,如果我們不是那樣重逢,而是在除夕夜的驅儺大隊裏,看見一雙熟悉的眼,我會不會有勇氣掀開你的麵具。”


    付彥之被她說得心弦一顫,拉著她又往後退了退,躲到樹影裏,低聲說:“若是我,一定會的。就像這樣。”


    他說著伸出右手,將蘇阮麵上麵具向上掀開,露出櫻唇,同時抬左手掀開自己麵具,側過身擋住身後大街,低頭在她唇上偷了一吻。


    “付彥之拜見徐國夫人。”偷吻之後,他笑看著蘇阮,緩緩說道。


    蘇阮有點想哭,但更想笑,便嘴角帶笑,眼裏含著水光說:“別來無恙啊,薛彥。”


    “有恙。”付彥之點點自己心口,“我這陳年心病,隻能夫人來醫。”


    在他身後,浩浩蕩蕩的人群還沒走完,熱熱鬧鬧的鼓點也還在敲著,可那喧囂的一切,此刻都在蘇阮眼中,沉澱成了付彥之的背景,人世間所有的濃墨重彩最終都隻凝結在這一人身上。


    她故意歎了口氣:“陳年心病啊,那可不好醫,隻怕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呢!”


    “一輩子就夠麽?”


    “可能還不太夠。”


    “那把下輩子也算上。”


    “行,那下輩子,我再去找你?”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佳夕良夜,美眷如花,人生當此,夫複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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