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生了疑心, 覺著某人是在自己麵前做戲,那麽此後某人的一舉一動,便都會顯得格外可疑。


    聖上再召見史朝恩,就沒了先頭那種高高在上看蠻夷的心情,多了幾分冷眼打量。他還沒到老眼昏花的年紀, 隻要暫且放下“締造盛世、英明神武的天下共主”心態, 看人還是能看到幾分本質的。


    “聖上叫程公公安排人, 去探查史朝恩帶來的部下。程公公安排的自然都是內監,同尹公公、邵公公親近的人, 卻一個都沒用。邵公公心裏不安,今日過來求見,跟我探聽原因。”


    付彥之聽蘇阮說完,笑問道:“他們收了史朝恩的禮吧?”


    蘇阮笑著點頭:“不錯。不過程公公也收了, 我就勸邵公公說, 不必擔憂,程公公大概隻是讓他跟尹公公避嫌罷了。”


    “我聽說史朝恩帶來的部下,令行禁止、紀律嚴明,除了幾個幕僚,其餘部下等閑不出驛館,雖也飲酒,卻從無喝醉鬧事的。”


    “他這麽謹慎,是不是因為聖上派了觀察使過去?”


    付彥之點頭笑道:“很有可能。可惜他不知京中有夫人這樣的女諸葛, 幾句話就拆穿了他的真麵目。聖上若是知道, 他在禦前憨憨傻傻, 背地裏卻能約束部將若此,一定心生警惕。”


    “別說聖上,我都後背發涼。以前咱們說歸說,到底沒見過此人行事,那些計量,不過是為防萬一,如今……”


    付彥之輕撫蘇阮後背,“如今看清了,早早清除隱患,也就不必懸著心了。”


    他們兩個不懸心踏實了,旁人卻還不知底細。蘇鈴收到史朝恩送來的河東“土產”,一開始沒放在心上,結果等送禮的人走了,打開一看,土產下麵竟還有寶石玉器,頓時就有些慌。


    放在平時,蘇鈴收的禮物比這貴重的也不在少數,但她被許孝仁和蔣周的事嚇著了,知道結交邊將可能會是個罪名,就有些心驚肉跳,特意跑來問蘇阮怎麽辦。


    “這個容易,你也回一些蜀州土產,把那些東西放底下,原樣送回去就是了,我就是這麽弄的。”


    這主意簡便易行,蘇鈴立刻叫人照辦,辦完又想起問蘇阮:“我們是不是過於謹慎了,之前大郎不是也收了他的禮嗎?”


    “那是以小侄兒滿月為由送的,有名目,跟我們這種明著說是土產,打開一看都是珍寶的可不一樣。而且阿兄收了也很不安,還是聖上說收了便收了,不是什麽大事,他才放心。”


    “這個史朝恩也是,送個禮偷偷摸摸的,一看就心術不正!”


    蘇鈴嘀咕了幾句史朝恩,才想起問蘇阮:“我瞧你氣色好得多了,最近天氣也好,要不要約上你嫂嫂,一起出去踏青?”


    “好啊,不過嫂嫂不忙嗎?”


    “她有什麽好忙的?涓娘在娘娘那裏,兩個小的有乳母和保姆看著,出去半日,礙不著。”


    去年年底,蘇耀卿府中有兩個妾室接連產子,崔氏作為當家主母,添了許多家務要管,不過蘇鈴說得也對,小孩子都滿月了,有人看著,也用不著崔氏親力親為。


    於是蘇阮就答應下來,由蘇鈴張羅著,選了個好天,姐妹姑嫂一同出去踏青遊春。


    她們該怎麽過日子,還怎麽過,被退回禮物的史朝恩卻著實摸不著頭腦,便找了個機會,私下請教老上司林思裕林相。


    “你莫不是忘了徐國夫人的夫君是誰?觀察使就是禦史台派出去的,禦史中丞怎麽可能收你的禮?”林思裕說話很不客氣,“別看這位付中丞年輕,可十分不好相與,你啊,自求多福吧!”


    史朝恩碰了一鼻子灰,回到驛館就召集幕僚,商議怎麽能早日請辭,回河東去。


    他這幾個幕僚,這些日子幾乎天天出門走動,打聽了不少消息,聽主君說過在林相那兒的遭遇後,便有人說:“林相確實在付中丞手中栽了幾次,付中丞有徐國夫人撐腰,林相也奈何他不得,不過最近付中丞又得罪了楊剛,聽說楊剛正想法子還以顏色。”


    另一個幕僚接口:“不錯,本來禦史中丞的位子,就是楊剛的,是付彥之橫插一手搶了去。楊剛記恨他不是一日兩日了,因此做夢都想把付彥之調出禦史台——隻要把他調走,剩下喬大夫和徐中丞皆不足為慮,主君不必煩惱。”


    “我不是煩惱這什麽付中丞,是林相!”史朝恩麵露不耐,“你們沒發覺這次進京,他待我格外冷淡嗎?”


    “大約是想避嫌……”


    “這話用你說?”史朝恩一向不是個有耐性的人,當場就發了怒,將幾個幕僚痛罵一陣,最後還是部將出的主意,說等過了上巳節,就以軍情為由向聖上請辭。


    聖上掂量史朝恩也掂量得差不多了,他提出請辭,聖上也沒挽留,給了賞賜,派了一名內監監軍,就放他回河東了。


    史朝恩一走,聖上又陸續宣召範陽、平盧兩地節度使進京朝見。範陽節度使是文官出身,自幽州節度一分為二,設立範陽、平盧兩鎮起,便擔任範陽節度使,至今已有四年;平盧節度使則是戰陣中曆練出來的名將,三年前自隴右節度副使升調過來的。


    這兩位年紀都不小了,論政績論軍功都是一時翹楚,尤其範陽節度使,才能出眾不說,樣貌也俊逸不凡,頗有幾分翩翩君子氣度,聖上見了,很是欣賞,就動起召他入朝的心思。


    林思裕最會揣摩上意,一見勢頭不對,立即找茬詰問範陽節度使——之前史朝恩入京曾經告過範陽節度使一狀,說範陽包庇叛將部眾、冒領軍功。


    當時林思裕瞧著聖上態度不太對,壓下了此事,說等範陽節度使入京後,再當麵詢問,如今“新仇舊恨”一起算,林思裕卯足了力氣,一定要把範陽節度使名聲搞臭,不得聖上歡心。


    幸好範陽節度使早有準備,將所謂“包庇叛將部眾”一事的相關證人都帶進了京。


    “實際上是史朝恩排除異己,找茬殺了一名部將,這人也是突厥人,不過與史朝恩不是同一部落。那人的部眾不服,脫出河東,去範陽求救,史朝恩向範陽要人,範陽節度使已經查明事實,當然不肯交人出去,於是官司就打到了禦前。至於冒領軍功,原是史朝恩慣用伎倆,他反手栽贓,倒也用得嫻熟。”


    蘇阮聽付彥之講完經過,說道:“如今就看聖上更信誰了。”


    這時時節已經到了一年中最熱的仲夏五月,她挺著個大肚子,格外怕熱,不許人靠近身旁三尺之內,連付彥之都不行,於是兩夫妻隻能隔著食案說話。


    “本來聖上更信林相,不過河東、範陽兩地觀察使都有信來,證實史朝恩所告不實,喬大夫已經回稟聖上。”


    “那是不是就能趁機革去史朝恩的官職了?”


    “不好說。”付彥之沒那麽樂觀,“那名被殺的部將,新歸順不久,史朝恩說他心蓄異誌,雖未有叛逃之行,但有叛逆之心,大約殺就殺了。至於那些跑去範陽的部眾,最好的結果就是能留在幽州。”


    蘇阮皺眉:“不怕其他胡族部屬寒心嗎?”


    “這等事,原有兩種說法,往壞了說,無過被殺,令人心寒,往好了說,就是立我上國之威,讓那些胡人乖順聽話——史朝恩本就是胡人,他殺胡將,引發的反彈還更少些。”


    聖上應該還沒下定決心免去史朝恩的官職,此事很大概率會不了了之。


    事情果然如付彥之所料,最後聖上各打五十大板,申斥史朝恩誣告範陽節度使,同時也批評範陽節度使不該擅自接納河東從屬,並將這些從屬劃給了平盧節度使治下。


    範陽節度使仍回幽州鎮守,平盧節度使撿了個便宜,高高興興回了營州。


    聖上心裏也踏實了——河東與範陽相鄰,兩邊節度使不和,互相製約,就不會有大患——便將政事托給宰相,開始在新修造好的東內殿宇中大開宴席。


    歌舞升平中,夏去秋來,蘇阮也到了一朝分娩的時候。


    她雖是第一胎,生得倒並沒多困難,上午辰時左右開始陣痛,傍晚就順利產下一女。


    蘇鈴抱著包好繈褓的嬰兒給蘇阮看,“長得可好看呢!像你。”


    蘇阮半躺著看一眼孩子,微笑道:“頭發還挺黑的。”


    “嗯,不光黑,還濃密呢!珍娘、玉娘剛生下來的時候,滿頭黃毛,稀稀拉拉的……”蘇鈴說著笑起來,“生下來就好了,養比生容易。”


    旁邊崔氏提醒:“妹夫著急了,想進來看阿阮呢。”


    蘇鈴笑出了聲:“好好好,咱們出去,讓他進來。”說著把嬰兒放到蘇阮旁邊,和崔氏一起出了產房。


    蘇阮抬起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嬰兒的臉蛋,嬰兒哼一聲,側過頭,用嘴去找她的手指,嚇得蘇阮趕緊縮回來。


    付彥之一進產房就看見這一幕,整顆心瞬間軟成了一汪水,他放輕腳步,悄悄走到床榻前,望著那一大一小,一時竟喉頭哽咽、說不出話。


    “喏,你女兒。”蘇阮抬頭看見他,笑著指指正吧唧嘴的小嬰兒,“當初誰信誓旦旦說一定是兒子,還要教訓她來著?”


    付彥之笑起來,“兒子才能教訓,女兒嘛……”他蹲下來,平視著臉上還有紅印的初生嬰兒,“那可不舍得。”


    初為人父、人母的兩夫妻,都有些手足無措,誰也不敢抱孩子,最後還是讓乳母抱走去喂奶,他們兩個說話。


    “累不累?”付彥之握住蘇阮的手,見她麵色仍舊蒼白,便勸道,“吃點東西,就睡吧。”


    蘇阮點點頭,讓付彥之親手喂她喝了一碗雞湯,又吃了一碗麵,才滿足地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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