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又病倒了,之所以說“又”, 是因為近一年來, 他這已經是第三次臥病在床, 而這一次, 病勢格外沉重。


    蓬萊宮中再無絲竹之聲,隻餘熏香也驅散不了的濃濃藥味。


    聖上自昏昏沉沉中醒來, 先聞見的就是這股刺鼻草藥味,他忍不住咳了兩聲,邊上立刻有人小聲說:“聖上醒了。”


    接著一陣清新香風襲來, “聖上喝口水吧。”是蘇貴妃端著水走到近前。


    聖上在程思義的攙扶下半坐起身, 就著蘇貴妃手中水杯,先漱過口, 又喝了滿滿一杯水, 才喘著粗氣問:“我睡了多久?”


    “兩個時辰。”蘇貴妃柔聲回答, “胸悶好些了麽?”


    “還是悶。別這麽多人圍著, 都出去。”


    程思義趕緊讓人都下去, 隻留了個小徒弟在邊上候著,又問聖上, 要不要自己給他揉按胸口、順順氣。


    “給我捏捏胳膊吧。”聖上伸出右臂來,“睡得麻了。”


    蘇貴妃讓出榻邊位置, 坐到聖上身後, 給至尊倚著肩膀, 柔聲細語說:“你睡著以後, 皇子公主們來問安, 我叫他們都回去了。小七郎本來也在這裏守著,我說你醒了,必要考他功課,這才把他嚇得回去背書。”


    聖上扯扯嘴角,表示笑了,但沒說話。


    蘇貴妃已經習慣,自己接著說:“昨日說的那個香,我調好了,你聞著如何?”


    “唔,就你身上這個?”聖上懶懶問道。


    “對啊。”


    “還不錯,隻是太淡了,熏屋子怕是不夠。”


    見他願意談這個,蘇貴妃又多說了幾句調香的事兒,然後親手給聖上剝了個桔子,跟他商量晚膳吃什麽。


    聖上在病中,胃口不是很好,吃了也不消化,便懨懨的,隻說讓蘇貴妃定。


    蘇貴妃揀著他平日愛吃的說了幾樣,聖上點點頭:“就這樣吧,你去吩咐。”


    這顯然是要和程思義問事,蘇貴妃笑著答應一聲,給聖上塞好引枕,便起身出去了。


    聖上靠著引枕,聽程思義轉述了宰相們報上來的政事,卻並不留心,隻說:“讓他們酌情辦理便是。貴妃今日都做什麽了?”


    “娘娘惦記著您不喜藥味,看您睡了,便去調香。後來太子殿下與諸王、公主來給聖上問安,時東陽郡王正在外殿守著聖上,聞訊出去拜見太子殿下,老奴讓人報與娘娘,娘娘便親自出去帶了郡王回來,順便讓太子殿下、諸王公主都回去。”


    東陽郡王是太子第七子,從三歲就養在聖上和蘇貴妃身邊,至今已經十一年了。蘇貴妃沒有生育,把一個孩子從小養大,就算說不上是視如己出,也難免有感情。


    然而如今聖上年老多病,最防備的不是旁人,正是距離皇位最近的東宮太子。東陽郡王是太子之子,本就擔著一份嫌疑,若是在這個時候,同太子私下說上話,對他無疑大大不利。


    但父親來了,東陽郡王也不能躲在聖上寢宮裏不出去,所以這個時候,隻能是蘇貴妃出來救他。


    程思義簡簡單單一番話,聖上卻將來龍去脈都聽明白了,“一會兒傳令下去,就說朕已好得多了,不用他們來問安。”


    聖上龍體不豫,一般來說,宮中是不會聲張的,免得朝野上下人心浮動、無事生非——之前那兩次臥病,皇子們就都是事後才知道的——但這次不同,聖上很不巧地病倒在了去繡嶺宮過冬前一日。


    定好的日子,儀仗鹵簿、隨行大臣都準備好了,當天宮中卻突然說不去了,人人心下都犯思量。


    偏這次病情來勢洶洶,聖上一連兩日都無法起身,別說視事,就是見宰相們一麵,安撫幾句,也做不到。朝中氣氛一時微妙起來,有膽大的,已開始往東宮使勁。


    然而聖上雖病著,看不見聽不著,程思義卻無愧於聖上的眼睛耳朵,到第三日,看著聖上病情好轉,有精神頭了,立即將外麵情勢稟報聖上,並建議聖上召見宰輔和東宮,以安內外之心。


    聖上本是權力鬥爭中長起來的,又做了幾十年皇帝,自然明白這種情勢之下,穩定局勢的最佳辦法,就是自己露麵,但前提是,自己不能顯得病入膏肓。


    蘇貴妃聽了他的擔憂,親自動手,用脂粉替他修飾病容。聖上攬鏡自照,覺得可以見人了,才將宰輔及太子宣召過來,表示自己隻是小病,需要休養幾日,並無大礙,叫宰輔們各安其分、太子安撫兄弟及其他宗室。


    如此一來,自是上下都知至尊臥病,皇子公主們個個都想問安侍疾,聖上哪裏肯,每次都不見,醒著就叫程思義出去打發,睡著更不理了。


    哪想到今日趕上小七郎在這兒,還惹得蘇貴妃出去見了他們——人在病中,難免多思多慮,若蘇貴妃看自己病重,怕以後無所依靠,而將自己的病情告訴太子……聖上略想一想都要出一身冷汗。


    “七郎也大了,原本想過了年再送他去百孫院住,如今朕沒精力,你這就叫人去收拾出院落來,盡快讓他搬過去住吧。”


    程思義答應得毫不遲疑:“是。”


    聖上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這兩日代國夫人、徐國夫人都沒進宮麽?”


    “沒有。”程思義知道聖上真正想問什麽,接著說,“娘娘一直守著聖上,除了今日,不曾見過外人。”


    聖上終於滿意:“去辦吧。讓貴妃給我調點蜜水喝。”


    程思義領命出去,不一會兒蘇貴妃就親自端著蜜水進來,服侍聖上喝了。


    喝完水,聖上覺得精神不錯,穿上外袍,起身扶著蘇貴妃的手,在殿內走了幾圈,順便把他要打發七郎去百孫院住的事說了。


    蘇貴妃想了想,點頭說:“也好,他在這裏也是添亂,不如出去安心讀書。”此時夾在祖父和父親之間,對七郎沒有任何好處,甚至一著不慎,還會惹禍上身。


    “你說得對。”聖上若有所思,“得好好安排幾個人,看著他專心讀書……”


    蘇貴妃心中一凜——她不過隨口一說,哪知聖上真的多心到,怕七郎出去了,還和旁人泄露他的病情,要安排人看著七郎——難道聖上真的到了……。


    想到最壞的結果,蘇貴妃臉色不由大變,扶著聖上的手忽然用力,顫聲道:“二郎,你可不能就這麽丟下我!”


    聖上一愣,轉頭看時,蘇貴妃眼中已有了淚水,他想了一想,才明白,“傻子。”聖上笑著點一點蘇貴妃鼻尖,“放心吧,這不是交代後事,早著呢!”


    “你說的?”蘇貴妃含淚追問,“君無戲言,要作數的!”


    聖上笑道:“當然。不是說好了,等七郎成婚,再生個小娘子給咱們養嗎?”


    蘇貴妃破涕為笑:“那可算了吧,我可養夠了。”她原本就不是多麽喜歡小孩子的人,如今再看到七郎處境尷尬,自己少不得跟著操心,便更意興闌珊,不想給自己添新的牽絆。


    何況聖上老病,她卻還不到三十歲,自己會是個什麽結果,都不好說,哪有那個心情?


    不過聖上倒是從這一日起,身體一天好過一天,三日後就能上朝視事,又休養幾日,還起駕去了繡嶺宮。


    蘇貴妃也終於見到了娘家人。


    “娘娘怎麽瘦了這麽多?”大姐代國夫人一見蘇貴妃,嚇了一跳。


    蘇貴妃笑著摸摸臉頰:“是從前太胖了,才顯著瘦得多吧?其實還好。”


    旁邊徐國夫人蘇阮卻覺著,瘦還在其次,貴妃小妹眼神中深深的疲憊,才更讓她擔憂,便在宮宴開始後,找了更衣的機會,拉著蘇貴妃悄聲問詢。


    蘇貴妃也正想同她訴苦,就遣退從人,把聖上病中多疑的事跡,連同自己的隱憂都講了,“如今看著是好多了,但每日晨起,手腳麻痹的毛病卻越來越重……我心裏沒一刻是安定的。”


    蘇阮聽了,先是後怕——幸虧那幾日攔住了大姐,沒叫她進宮去,否則聖上心裏不知怎麽想呢!


    接著又意識到,若是如此,就沒有說閑話的功夫了,她們姐妹最好長話短說,別叫聖上感覺她們離席太久,所以蘇阮一句安慰沒有,直奔主題。


    “娘娘的擔憂,這些日子我也同你姐夫商議過多次,若想無後顧之憂,最好,”蘇阮附到蘇貴妃耳邊,“登上後位。”


    蘇貴妃聽清最後四個字,身體輕輕一顫。她從來沒想過做皇後,因為聖上顯然無意立後,她也不在意,反正這十幾年,她在宮中享受的、得到的,遠非一般皇後能比,可以說,除了沒有皇後的名分,蘇貴妃在宮中的地位,與皇後也不差什麽。


    但有時候,名分又會比什麽都管用,比如此時——她若是皇後,那就是太子的嫡母,就算聖上駕崩,她也沒什麽好擔憂的,因為她可以名正言順做太後,新帝不管心裏怎麽想,麵上總得善待尊重她。


    她若隻是貴妃,將來就隻能做個看人臉色的太妃——這還是在他們蘇家已經與太子聯姻、她又養大了東陽郡王的情況下,否則按本朝先例,沒生育的妃子,是要被送去皇家寺院修行的。


    蘇貴妃得意了十幾年,向來隻有她給人臉色看的,哪過得了看人臉色的日子?因此她隻驚詫一瞬,目光就堅定起來:“我知道了。”


    “可以從合葬入手。”蘇阮又悄聲提醒。


    蘇貴妃眼睛一亮,不錯,隻有皇後才能與皇帝合葬,並升祔太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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