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桜羽@輕之國度


    世界的秩序幹脆就翻天覆地毀了吧!


    ——敲響警鍾吧!


    風呀,呼嘯吧!


    毀滅呀,來吧!


    我們至少要身穿盔甲,死在戰場上。


    (《馬克白》/第五幕,第五景。)


    我喜歡你,紫苑,我比誰都要喜歡你。


    透明的圓柱裏飄浮著腦。


    人類的腦。


    有幾顆呢?十、二十、三十……應該有超過五十顆。


    圓柱的底部似乎有光源,讓整體看起來散發著淡淡的白色光芒。


    這是不曾看過的光景。


    整齊、空無一物、幹淨,地板光滑沒有一絲汙漬,沒有聲響甚至沒有味道,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比過去看過的任何情境與風景都還要令人心生畏懼。


    這裏聽不到任何哭喊聲、悲鳴和呻吟,沒有屍體、血流滿地,也沒有苦悶扭曲的臉。然而,眼前的光景卻比在那個地底下牢牢印在這雙眼睛裏的地獄景象,還要讓人覺得不吉祥。


    沙布就站在那個令人毛骨悚然、不祥的景象當中。


    「沙布……」


    紫苑想要衝過去,腳步卻踉蹌了一下,往地上跪了下去。


    他的腳使不出力來,心髒劇烈加速,受傷、流血、疲憊不堪的肉體發出悲鳴。


    已經無法再前進了!


    抬起頭,汗水滴落,劃過臉頰流進嘴裏。


    沙布沉默站在那裏凝視著紫苑。


    她一點都沒變,頭發的長度、體型,還有勇敢凝視紫苑的眼神,全都沒有任何改變。


    no.6,下城,他們在那個車站內匆忙道別。


    依舊是當天那個模樣的沙布就站在眼前,並沒有消瘦,也沒有哪裏受傷的樣子。


    「沙布……原來你平安無事。」


    沒事,她沒事,她還平安地活著,活著與我重逢。


    我喜歡你,紫苑,我比誰都要喜歡你。


    從id卡傳過來的表白,透過冷冰冰的高科技儀器傳達出她身為人類最赤裸裸的心情。


    那個聲音再次蘇醒。


    「紫苑,你來找我了。」是沙布的聲音。


    以少女而言,她的聲音稍微低沉,總是凜冽充滿張力。好懷念。


    紫苑心情激動,心好像被勒住一樣。


    啊,好懷念啊!


    沙布,我們隔了好遠好遠,彷佛已經有一世紀不見了。


    「我一直很相信,你一定會來找我……」


    沙布微笑。微笑的臉龐突然扭曲,變成邊笑、邊哭的表情。


    「我一直在等你,我除了等你無計可施,我隻能在這裏等著你……」


    「嗯。」


    紫苑挺起上半身,深深歎了口氣。


    「我應該要早點來的……對不起,沙布。」


    沙布搖搖頭。


    接著歪了歪脖子,眨了眨眼,眼眸裏閃過些許困惑。


    「紫苑,你的頭發……」


    「什麽?啊……這個發色嗎?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再找機會好好講給你聽。」


    我會把跟你分開的日子裏發生的事情全都告訴你,我有好多事情想說給你聽,有好多要跟你分享,多到一整晚都講不完。


    「你一定經曆了我連想像都無法想像的……可怕的事情,能來到這裏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啊,可是你還是來了。我……這樣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謝謝你,紫苑,真的很謝謝你!」


    「講得跟遺言似的。」


    站在紫苑身旁的老鼠喃喃地說。


    並不冷淡,隻是不帶感情、沒有起伏的聲音。


    沙布對輕聲的呢喃有了反應,她的眼眸緩緩移動,望向老鼠說:


    「你,就是老鼠……」


    「是啊。」


    「幸會了,我一直很想見見你,很想知道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就是你看到的這樣羅。平常我的外表會比較好看,今天很抱歉,不該是這個模樣出現在小姐麵前,隻是我沒時間洗把臉,也沒時間換件衣服,還請見諒。」


    老鼠也是一直望著沙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沙布,我有事想問你。」


    「好……」


    「是你操控中央電腦,把我們引導到這裏來的嗎?」


    沙布沒有回答。刹那間,一片靜默。


    紫苑保持著跪在地上的姿勢,抬頭看著老鼠。


    沙布操控這個設施的電腦?


    怎麽可能,沙布不可能做得到。


    紫苑吞下差點脫口而出這些話。


    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是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老鼠灰色的眼眸微微往旁邊移動。


    「對,隻有這個可能性。」


    精準說出紫苑內心的話之後,老鼠還是一副不帶任何感情的口吻繼續說:


    「你不是說過嗎?有人在呼喚我們,因為那個人的關係,我們才能來到這裏,嗯,雖然這也不是一個什麽好玩的地方就是了。先不說這個,在監獄內部迎接我們的使者,除了她之外,沒有其他人選了吧?」


    紫苑隻得點頭稱是,因為他自己本身也一直感應到沙布的呼喚,在那個聲音的催促、導引下,才能走到這裏。


    但是,如果是那樣,就表示沙布跟電腦係統的中樞有關聯。


    怎麽做?用什麽方法才可能做到那種事?


    「紫苑。」


    老鼠麵無表情地動了動嘴唇,呼喚紫苑的名字。


    「你還要坐在那裏多久?我想你坐再久,也不會有人端咖啡給你。」


    「啊……」


    是啊,我在做什麽,好不容易來到這裏了,跪坐在這裏幹什麽。


    他雙腳用力,站了起來,腳步蹣跚,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


    老鼠沒有要伸手扶他的意思,紫苑也沒有要依賴老鼠的打算。


    他們都同樣受傷,同樣消耗體力,流出來的血的量也一樣……


    不,老鼠應該比他嚴重許多。


    不能依賴老鼠,如果需要依靠老鼠才能費力站起來的話,那麽要踏出下一步就更困難了。


    所以他必須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這樣才能靠自己的力量繼續走下去。


    沙布凝視著他。她雙手用力交握,保持著祈禱的姿勢佇立在一旁。


    「不是我。」


    沙布突然出聲回答:


    「我沒有那種能力。」


    老鼠微微蹙眉。


    「我隻是祈禱而已……我隻是一直想著要見到紫苑而已。」


    「那麽,是誰?是誰把我們帶到這裏來?」


    「愛莉烏莉亞斯。」


    「愛莉烏莉亞斯!」老鼠與紫苑同時驚呼。


    愛莉烏莉亞斯。


    他們從老那邊聽過這個名字。


    長年生活在地底世界的老人,曾參與no.6這個都市國家的建設,同時也是第一個寄生蜂的犧牲者,因為寄生蜂而失去雙腳。


    他也是紫苑的母親火藍的老朋友。


    老說過:愛莉烏莉亞斯曾是偉大的王。


    不,她現在應該還是,至今她還依舊君臨。


    至今她還依舊君臨。


    紫苑摸了摸褲子的口袋,裏麵放著老托付給他的晶片。他打算平安將沙布救出監獄後,就要好好研讀。


    晶片裏麵有謎團的解答,跟no.6有關的謎團,跟地底世界有關的謎團,更重要的是有跟老鼠有關的謎團。


    答案都在晶片裏,關於愛莉烏莉亞斯這位女王的情報應該也相當多。


    想到這個,紫苑的心就有點向往,然而從一踏入監獄設施開始,晶片的事情就被他忘得一幹二淨,他絲毫沒有想起這件事,沒有那樣的餘力,肉體跟神經都緊繃到了極限,因為隻要踏錯一步,瞬間的判斷讓他們遊離在生死之間,每前進一步,都在為了下一秒能活下去而思考,他的腦海裏就隻想著那個。


    愛莉烏莉亞斯,他沒想到會從沙布口中聽到那個名字。


    「你知道愛莉烏莉亞斯嗎?」


    老鼠的口吻首次出現慌亂,表現出他些許的困惑。


    「我不知道,可是……她幫我引導你們過來,讓我完全清醒……還告訴了我事實。」


    「事實?」


    老鼠彷佛在驗證那句話似的重複沉吟:


    「事實嗎……?沙布,那個叫愛莉烏莉亞斯的人把我們引導到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我不知道。」


    「愛莉烏莉亞斯在哪裏?」


    「我不知道……不過……」


    「不過?」


    「她應該……就在附近,我有那樣的感覺。」


    「那隻是你的第六感,還是……」


    沙布有些膽怯。


    「你在質問我,老鼠。」


    「不質問就無法得到答案,不是嗎?我們可不是為了找你話家常而來的,我們有太多非知道不可的實情一定得弄清楚,如果你能簡單扼要地回答那些問題,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你不認為嗎,沙布?」


    「是沒錯,但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連一半都回答不出來……你……你們也不需要模棱兩可的答案,不是嗎?」


    「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發掘,是嗎?」


    老鼠歎息:


    「也就是說,你什麽都不知道。」


    「關於你的事情我什麽都不知道,老鼠。但是,如果是紫苑的事……我就知道。」


    沙布也歎了口氣。


    「因為紫苑是我的希望,我強烈希望能再見到紫苑,所以愛莉烏莉亞斯實現了我的願望。」


    沙布的雙唇顫抖,繼續說:


    「她對我說,她可以實現我的願望,讓我見到最想見的人……她這麽對我說,然後,她做到了。」


    「愛莉烏莉亞斯能自由操控電腦係統嗎?」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在哪裏,不知道為什麽她會突然對我說話……我什麽都……什麽都不清楚。」


    「對你說話?對著你嗎?在你身旁嗎?」


    「不是。」


    沙布搖搖頭。


    「她……對我的內心說話,直接呼喚快要沉睡的我。」


    「等一下,那是什麽意思?」


    「夠了!」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老鼠的視線緩緩從紫苑的手移向他的臉。


    「夠了,到此為止吧,老鼠,我們現在會站在這個地方,不是為了話家常,也不是為了來盤問沙布。」


    已經來到這裏了,接下來要逃離這裏。


    到這裏是兩個人,從這裏開始是三個人。


    老鼠凝視著紫苑,眨眨眼,說:


    「『不論離席的順序如何,請馬上離開』嗎?參加鴻門宴的諸侯要是能順利退場就好了。」


    「難得聽到你說這種喪氣話。」


    「我是小心行事,不像你那麽天真。我們來到最上層這件事應該已經曝光了,也許現在已經有許多可怕的大叔從樓下衝上來了。」


    「老鼠,來這裏的路隻有一條,就是我們坐上來的那部電梯,隻要那部電梯沒動,誰也無法來到這裏,而且這棟建築物的設備全都由電腦係統管理。」


    「你憑什麽保證那個係統會一直站在我們這邊?你可以預知情況在什麽時候、在哪裏、會如何變化嗎?」


    「這……」


    紫苑無法回答。


    「我們完全無法掌握愛莉烏莉亞斯是什麽人,這點你別忘了,不要隨便相信看不見真麵目的對象。」


    老鼠說得一點也沒錯。對於愛莉烏莉亞斯,紫苑跟老鼠沒有掌握任何一個確切的資訊,他們隻從老的嘴裏聽到朦朧的概況,隻從沙布的口中得知模糊的情報。


    不能依靠瞹昧不清的東西,不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去解釋。信任他人必須要有很大的覺悟,沒有覺悟的信任是空洞的,充其量隻是以天真為支架的紙老虎。一點點的天真、一絲絲的依賴都會成為致命傷。


    「沙布。」


    紫苑對著眼前的少女說:


    「能不能帶我們去中央電腦……也許這裏叫作母體電腦,能不能帶我們去那個係統的中心呢?」


    沙布點頭,完全沒有猶豫、困惑或是思考的時間。


    「跟我來。」


    沙布轉身,邁開腳步。


    「走吧。」


    聽到紫苑的催促,老鼠露出些微的躊躇。


    「能相信嗎?」


    「你說沙布嗎?」


    「對,就這樣跟在她後麵走沒問題嗎?我是問你能斷言她不會出賣我們嗎?」


    「可以。」


    「這麽肯定?」


    老鼠的嘴角帶著冷笑。斷言可以相信某人,這對老鼠而言並不是美德,而是接近愚蠢。


    「老鼠,不論發生什麽事我都百分之百信任的對象有三個:沙布、我媽,還有你。」


    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能信任的人,能夠信任這件事一直支持著我,我不認為那是天真。隨隨便便膚淺的信任有時候會讓人陷入險境,但是沒有能夠真心信任的對象的人是脆弱的,隻能站在岌岌可危的沙上。


    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能信任,可以一直相信到最後,那是最強韌的力量。


    「要是……要是被這三個人當中的其中一個人出賣,我甘願承受那分背叛,就算會因此失去生命,我也不會後悔。當我會懷疑沙布、我媽或是你,當我無法再相信的時候,對我而言就是毀滅的時候。」


    冷笑從老鼠的嘴角消失了,他的眼神變得深沉。那讓老鼠看起來像是不斷追求真理、一直思索的人,也像是失去方向、佇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人。


    「紫苑,你沒有感覺嗎?」


    「感覺?什麽感覺?」


    「不合理的感覺。」


    「不合理的感覺……針對什麽?」


    老鼠無言地盯著沙布的背影。


    「算了,就照你想的做吧。反正現在看來也隻能跟著你走,事到如今不這麽做也別無他法了。」


    「那是信任我的意思嗎?」


    「別得寸進尺,傻子。」


    丟下這一句話後,老鼠便邁開腳步,一點都看不出來腳上有槍傷的樣子。反觀紫苑則步履蹣跚,受傷的腳變得很沉重,彷佛不是他自己的腳。


    他們在沙布的帶領下,穿越透明的圓柱之間,不斷往裏走。沒多久,他們就遇到了牆壁,跟地板一樣,稍微帶點黃的白色牆壁。


    沙布往牆壁前一站,門就無聲地往左右開。


    「皇宮的內殿嗎?」老鼠舔了舔嘴唇。


    紫苑瞪大眼睛,無意間屏住氣息。


    那是一間明亮的白色房間,裏麵並不是很寬敞,約no.6一般家庭的客廳大小吧。


    房間裏點著耀眼的燈光,照亮著沒有窗戶、沒有家具,什麽都沒有的室內每一角。


    圓柱貫穿房間中央,比剛才看到的還要粗上一圈,隻是裏麵飄浮的不是人腦,而是淡銀色的球體。


    球體上覆蓋著無數顆小突起,而那些突起的前端每隔幾秒就會閃爍一次,發出的光芒有些是藍色,有些是紅色,有些則是粉色。


    幾個突出的根部生出透明的細管子,交纏在一起往


    上延伸,前端漆黑,無法看清楚。


    「這就是母體。」


    「這就是母體嗎?」


    沙布跟紫苑的聲音重疊一起。


    「『月亮的露珠』裏也有同型的電腦,那裏的叫作祖母電腦,大家都稱呼它為祖母。後來,研究機關從『月亮的露珠』中獨立出來,移到監獄設施裏來。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完成了比祖母更小型、卻擁有相同性能的母體。」


    「若是設在監獄內部,很容易就能取得研究必需的白老鼠,也就是人類。這大概就是第二個原因吧。」


    老鼠突然歎息。


    「反過來說,也就是實驗已到了需要大量白老鼠的階段。因為不能在no.6內部準備大量的人類樣本,就算想從外部送進去,人數太多也很麻煩。這一點,在這個監獄設施裏就幾乎不成問題,因為西區的人太多,過去為了調節人口而產生的『真人狩獵』,這次為了確保白老鼠的數量再實行一次就好。說是祖母也好母親也好,與其說是因為電腦的緣故,我想這才是搬移的真正原因吧。」


    「也許吧。」


    沙布倏地閉上眼睛。當黑色眼眸從沒有血色的臉上消失,讓少女看起來就像一個人偶。


    「監獄從以前起……就是人體實驗的地方,在這裏用肉身的人類重複各式各樣的實驗,實驗的成果讓no.6的醫療技術突飛猛進……我受惠許多,紫苑你也享受到成果……」


    「是啊……沒錯。」


    紫苑轉向詢問老鼠,以一種不像他的聲音,沙啞且模糊的聲音。


    「老鼠,那間房間……從地下室有通路連接的那間房間……」


    名為電梯的死刑台底部開洞,人們發出尖叫聲被丟下去。地獄之圖開始的第一頁——地下室,從那裏有條小通道延伸出去,通道盡頭是一個看起來幾乎是正方形的房間,老鼠稱為「暫時休息區」的地方。


    「沒錯,你終於發現了嗎?從地下室到那間房間的構造,就是為了選擇白老鼠而設的。能走到那間房間的人,表示能夠忍耐從電梯上掉下來的衝擊,而且還能依靠著閃爍的照明,自食其力逃脫的人,擁有不尋常的體力與思考力,那才是具備有一定智能的優秀白老鼠。反正要用的話,就找最耐用最強壯的,那些人的想法就是這樣。」


    沙布發出輕微的低吟。


    紫苑的腦海裏浮現男人的眼睛,連姓名、來曆都不知道的男人的眼睛。


    想死也死不了,隻能掙紮著的男人,在痛苦中哀求紫苑的那個男人的眼睛在紫苑的腦海裏複蘇。


    拯救男人的是老鼠,他讓男人安樂的死亡。老鼠說,那不是救濟,是殺人。紫苑不懂,不論是當時或是現在,他依舊找不到答案。


    紫苑能確實回答的隻有那個男人並不是實驗用的白老鼠,他是擁有肉身的人類。


    「你還記得那間房間有門嗎?」老鼠問。


    紫苑記得。


    當時那間房間的確有開燈,雖然光線微弱,不過卻牢牢印在已經習慣黑暗的紫苑的眼裏,他在那樣的光線下有看到灰色的門,他還記得。


    「那就是回收殘存下來的人用的門,不過那道門並沒有通往監獄內部,那是研究機關的主要部門還在『月亮的露珠』裏時留下來的。白老鼠會從那道門被送到外麵,嵌入像囚犯一樣的識別晶片,然後被送往『月亮的露珠』,也就是市府。晶片是以防萬一白老鼠逃走時的準備。現在將研究機關設置在監獄內部,那些手續全都免了,非常有效率嘛。」


    「識別晶片……」紫苑的腦海裏閃過某個畫麵。


    「老鼠,四年前你從那道門走出外麵了嗎?然後在被送往『月亮的露珠』途中逃走了?」


    「四年前啊……那是個風雨交加的日子,也是我和在暴風雨中為我敞開窗戶的怪人邂逅的紀念日。不過,現在可不是回憶往事的好時機,沙布,你知道監獄,不,是no.6的真麵目,是愛莉烏莉亞斯告訴你的吧?」


    「是啊,是她告訴我的,她告訴我被喻為神聖都市、桃花源的no.6的真麵目……但是紫苑,不僅有人告訴你,而且親眼看過、親耳聽過。」


    「……隻是一部分。」


    隻是一部分。他不知道的事情,沒察覺的事情,一定要去考慮、去思量的事情還很多。


    紫苑吸了一口氣:心底傳來微微的剃痛,並不是肉體的疼痛,是不知不覺在思考深處產生的不適感,每次一想到no.6就會疼痛。


    no.6並不是桃花源,是一個沒有慈悲、無情的都市國家,為了自己的繁榮與安寧,不惜任何殘暴。


    但是、但是、但是……紫苑再吸了一口氣,壓住胸膛。


    no.6是什麽?不過是人類創造的國家,不是嗎?


    這點請你相信,我們的確試圖想要建造一個桃花源,一個與戰爭、貧窮絕緣的樂園。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呢?


    這是老說的,應該不是謊言。no.6在初期的確是以人的理念與誌願為基礎。


    想要創造一個為了所有人的幸福,不再有戰爭的世界。


    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呢?


    老微微顫抖的話如刻印般殘留在紫苑的心裏。


    人在哪裏出錯了?在哪裏忘了理想,開始順從欲望?還是人的理想本身就帶著容易轉變成欲望的本質?


    如果是那樣,那麽今後還是會發生同樣的事情,就算這個no.6毀滅了,還是會有第二、第三個神聖都市誕生。


    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呢?


    人能在不出錯的情況下創造出國家或是類似形態的東西嗎?


    紫苑搖頭。


    現在並不是隨自己的疑問搖擺不定的時候,他不會逃避,在不久的將來他一定會認真麵對,但是現在必須將精神集中在突破眼前的困境上。


    他靠近母體。


    圓柱前有像是操作鍵盤的塑膠製薄板,上麵有直立七排、橫向十四排的鍵。是純白的鍵,沒有數字沒有文字,也沒有記號。紫苑試著按下一個鍵,可是沒有反應。他隨意在鍵盤上打字。


    「如何?」老鼠探頭過來看紫苑的手。「有沒有辦法?」


    「沒有。」


    「別那麽快放棄呀!依你的頭腦與能力,管她是祖母還是母親,應該不難安撫吧?就這層意思來看,你應該算是很厲害的師奶殺手。」


    「你太看得起我了,老鼠,老實說我一籌莫展,別說安撫了,一開始我就被關在門外,對方似乎不想理我。」


    老鼠眯著眼,眼眸裏濃縮著深灰色光芒。


    「母體不喜歡你啊……紫苑,真的沒辦法嗎?」


    「沒辦法,似乎有特別的認證方法,無法突破就無法靠近母體……很遺憾,我無計可施。」


    「真嚴厲的媽媽,讓人不得不歎息。」


    老鼠以輕聲昨舌代替歎息。


    「沙布,你呢?」


    「我也沒辦法,紫苑,除了一個人之外,誰都無法靠近母體。」


    「除了一個人……是市長嗎?」


    「不是。那個人沒有職位,是創建這個研究機關,統籌一切的人物……他認為自己是實質上no.6統治者的男人……母體也是他的作品,所以隻服從他,在創建時就已經設定好了。」


    「那個愛莉烏莉亞斯呢?如果是她,應該可以自由操控母體吧?所以她才有辦法控製阻隔牆的開關,操控電梯。是這樣吧?」


    紫苑與老鼠對視。


    對啊,愛莉烏莉亞斯,如果是她的話……


    「沙布,愛莉烏莉亞斯現在還會對你說話嗎?你能主動跟她說話嗎?」


    紫苑往沙布靠近一步。


    沙布往後退一步


    。


    這個時候紫苑才終於發現老鼠說的「不合理的感覺」


    沙布為什麽不靠近?


    她保持一定的距離,絕不試圖縮短。


    「沙布?」


    「不要過來。」


    幾近悲鳴的聲音從沙布的嘴裏發出。


    凝視著一臉驚恐的少女,紫苑覺得心驚,內心強烈騷動。


    為什麽?


    「你為什麽要逃,沙布?」


    「別靠近,求求你,紫苑……」


    沙布的臉頰突然布滿淚痕。


    「我等著你……我一直等著你,我好想見你,好想見你……我的願望不過是那樣而已……」


    「我們不是見麵了嗎?我現在就在你眼前,我為了救你離開這裏而來了,為了跟你一起逃離監獄而來了。」


    紫苑往前踏出一步,他伸出手。


    「沙布,離開吧,從這棟建築物離開,我們一起走吧。」


    沙布抬起下顎,似乎在努力忍住顫抖,隻見她緊咬下唇,帶著非常緊繃的表情,緩慢搖頭。


    那是拒絕的意思。


    「為什麽?為什麽拒絕我們!」


    紫苑想要壓抑卻克製不住,激動情緒讓他的口吻變得粗暴。


    沙布,讓我擁抱你,讓我這雙手緊緊抱住你,為了補償我們分隔這麽久的時間,我想擁抱你。


    好不容易,我們好不容易才見到麵,不是嗎?


    為了跟你說的、為了告訴你的、為了向你道歉的……


    所有的話都在我的心裏形成漩渦,如同濁流一般,如同猛烈吹刮的風一樣地呼嘯著!


    然而,為什麽,拒絕?為什麽想從我伸出的這隻手中逃離呢?


    「沙布,我……」


    紫苑的手被抓住。


    「夠了。」


    老鼠的手指深深掐入紫苑的手腕。


    「到此為止,別再靠近她,就照她說的去做。」


    「老鼠,連你也……」


    老鼠抓著紫苑的手,無言凝視著紫苑,他的眼神讓紫苑噤聲。


    紫苑閉上嘴巴,吞下想說的話。無法成聲的話形成濁流,變為疾風,讓他的心更加騷動。不安與困惑讓他的氣息紊亂,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混亂,跟想到要三個人一起逃出監獄的困難度,而感到不安的心情截然不同。


    莫名的恐懼讓紫苑全身僵硬。


    「沙布,你的願望是什麽?」老鼠問。


    絲毫沒有質問的激動,而是溫柔又非常優美的聲音。


    「你希望我們為你做什麽?」


    沙布的表情緩和了下來。


    「……你要實現我的願望?」


    「盡我所能。」


    沙布輕輕吸了口氣說:


    「破壞母體。」


    老鼠的手指更加用力,不過在下一瞬間,他輕輕放開紫苑的手,紫苑的手上隻剩下被用力抓住過的感覺。


    「要我們破壞這個電腦的意思嗎?」


    「是的。」


    「這樣啊……如果能做到的話,對我們而言沒有比這個更美好的事情了——我是說如果能做到的話。」


    老鼠從上衣的口袋裏取出硬幣型極小炸彈,夾在指間。


    「隻要把這個的功能設定到最大限度,要炸毀電腦是很簡單的事情。」


    「不可能的。」紫苑輕輕觸摸圓柱。


    「就算電腦本身是脆弱的,但問題是這個圓柱,它是以特殊塑料做成的,就算拿飛彈射它,大概也不會有絲毫損傷,就像放進堅固的膠囊裏的玻璃球一樣。所以硬幣型炸彈是不可能炸毀它的。」


    「百分之百嗎?」


    「沒錯。」


    「百分之百的不可能,百分之零的可能,看來我們是無計可施了。」


    「這個圓柱的門可以打開。」


    沙布的這一句話讓老鼠的視線緊繃了起來。


    「你可以打開通往母體的門嗎?」


    「不是我。」


    「愛莉烏莉亞斯嗎?」


    「對啊,如果是她就能做到,她一定可以打開這裏。」


    「如果她能做到這一點,應該很容易可以讓母體停止運動吧?根本不需要靠我們。」


    「需要意誌。」


    「什麽?」


    「需要人類的意誌……她說過。」


    在短暫的一秒或兩秒間,老鼠與紫苑互相對望。


    「破壞需要人類的意誌。」


    沙布重複,彷佛宣告天殷的巫女一樣。


    老鼠有點動搖。


    「那是愛莉烏莉亞斯說的話嗎?」


    「對。」


    「我會幫忙,但是最後的判斷就由你們自己的意誌決定。她是這麽說的嗎?」


    「對。」


    「不過,那不就是說……」


    老鼠欲言又止。


    紫苑點頭,他似乎清楚聽到老鼠想說的話。


    也就是說愛莉烏莉亞斯不是人類?


    沒錯吧,因為很難想像肉體的人類可以潛入如此完善的防備係統,入侵情報網路,除了「他」之外。


    愛莉烏莉亞斯不是人類,如果真是那樣,那是什麽?


    神嗎?妖嗎?自然的精靈嗎?不會吧!


    「破壞需要人類的意誌……是嗎?」


    老鼠重複沙布,不,是重複愛莉烏莉亞斯說的話。


    沙布閉上眼睛,喃喃說著:


    「能帶著意誌破壞什麽東西的,隻有人類,隻有人類才做得到……所以隻有人類才能破壞母體。」


    沙布的話彷佛咒文,紫苑不禁打起冷顫。


    紫苑認識的沙布是一個說話有條有理、知道如何認清現實的人。她不會虛構夢想跟希望,隻會按照現實情況訴說,因此她也能不被現實困惑,擁有自己的夢想與希望。


    她的感受力很強,卻又不會太過敏感。她的精神就像直立的幼木,柔軟卻又筆直地佇立著。


    她不是會像這樣,一再用含糊的呢喃聲說話的少女,絕對,不是!


    「知道了,我相信你。」


    老鼠的聲音震動鼓膜。明明是很熟悉的聲音,卻比往常更鮮明地傳入耳裏。


    沙布張開眼睛。


    「……你可以幫我完成嗎?」


    「如果那是你所希望的話。」


    「謝謝,我很感激。」


    沙布雙手合十,低頭道謝。


    「不需要道謝,破壞母體等於擊潰監獄的心髒,對我而言是求之不得的機會,有一試的價值……隻希望這根圓柱能順利打開,讓母體短時間暴露在外。」


    老鼠的雙眼發亮,彷佛磨得銳利的小刀發出的光芒。


    突然,操作鍵盤亮燈,空中浮現文字。


    老鼠發出簡短的口哨聲,將手指放上鍵盤。


    「解鎖、解鎖、解鎖……嗬嗬,從傲慢的女王大變身成乖巧的公主羅!這樣連我都能輕易掌控了。」


    紫苑凝視著老鼠的手指,不論何時,何種狀況下,老鼠優雅的動作總是讓他著迷,看起來就像彈奏甜美的旋律,也像是在譜一曲爽朗的樂章。


    不論何時,何種狀況下,總是忘情地凝望著……但是這次心卻沒有如往常一樣著迷。


    然而機器的雜音沒有消失,反而愈來愈大聲。


    手指停下來了。沒有任何預兆,圓柱中央出現銀色線條。一根,兩根,三根,四根。銀色線條組合起來,形成直長的四角形。


    「是一道門,接下來隻要大喊『芝麻開門』就可以了!」


    由於情況緊急,老鼠就算想故作輕鬆,還是不免聲音低沉,讓氣氛更加沉重。


    「等等。」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體溫與脈動從掌心傳了過來。


    「先等一下。」


    老鼠的眼裏閃過黑影,短暫的沉默。


    「紫苑,我們沒有拖拖拉拉、猶豫不決的時間,」


    「我知道,可是,一下下就好……沙布。」


    沙布仍舊低著頭,穿著黑色毛衣的肩膀顫抖著。


    「沙布,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拒絕我們?為什麽不再靠近?」


    「紫苑……」


    「還有,那件毛衣……那是你祖母親手編織的吧?我看見那件毛衣是在很久以前了,也許是在十歲以前。」


    「是啊。」


    沙布忽地微笑。


    「當時你主動跟我說話,說很適合我,我好高興……非常高興。其他人都嘲笑手工編織的毛衣,說毛線編織的毛衣隻能在博物館看到,可是你沒笑,你……隻有你對自己的想法、感情,還有對他人誠實。紫苑,在那個沒有人情味……甚至讓人覺得寂寞的菁英教育之地,我遇見了你,那讓我非常……」


    「住口!」


    紫苑打斷沙布的話。


    「為什麽要談起回憶?我不想聽那個,我想說的是,為什麽現在的你還能穿十歲時的毛衣……這是怎麽一回事?你都已經長大,體型也變了,不可能還能穿,還是你買了一模一樣的新毛衣?可是……」


    「我希望你能記住啊。」


    這次換沙布打斷紫苑。


    「我希望你能記住我,因為你說適合我……所以我希望你能記住穿著那件毛衣的我……」


    「記住?要我把你當回憶?沙布,你在說什麽?你不打算跟我們一起走嗎?」


    「紫苑,到此為止吧。」


    老鼠又抓住紫苑的手,這次還用力一扯,這力道讓紫苑失去了重心。


    紫苑身子一顛,撞進老鼠懷裏,不過老鼠卻一動也沒動。


    「已經夠了,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為什麽不能再問?」


    「別為了模糊自己的不安而逼問她,那是很卑鄙的行為。」


    汗流浹背。老鼠的視線如針似的刺過來。


    「我……卑鄙……?」


    「紫苑,你應該很清楚,你不可能沒有察覺,那麽……就別假裝沒察覺事實,視而不見、逃避事實解決不了問題,而且什麽也無法改變,也無法回到從解決不了問題,什麽也無法改變,已經無法回到從前。


    紫苑無法正常呼吸,淚水滲入眼眶。


    「紫苑,別逃避,至少現在……現在不能逃避。」


    紫苑眨眼,迎上老鼠的視線。他再轉動脖子,望向沙布。


    「……那不是實體……那是幻影。」


    「母體讓我們看見的假想現實,你的好朋友在現實中不存在。」


    在現實中不存在。


    那是什麽?代表什麽意思?


    紫苑差點尖叫出來,一股恐懼從身體內部噴湧而上。沙布並沒有飛奔到他伸


    出的手前,甚至連他的指間都沒有想觸碰的樣子。


    無法觸碰,想擁抱,想被擁抱都做不到。


    在現實中不存在。


    沒有實體的……幻影。沒有實體的幻影。


    老鼠的口吻帶著些微著急:


    「一開始我懷疑是不是陷阱,但是我後來又想,現在再對我們設陷阱能做什麽呢?如果想殺我們,機會有上百上千次。會讓我們活著來到這裏,應該有什麽原因。母體想藉由沙布的模樣向什麽傳達一些事……我是這麽認為,隻是我沒想到會要求我們破壞母體本身。」


    「母體……」


    紫苑瞄向被突起物覆蓋的球體。


    「不是母體。」他搖頭。


    老鼠的力道緩緩鬆開。


    「如果是母體創造出的幻想,應該會忠實重現現在的沙布,不會故意從沙布的記憶中找出黑色毛衣。電腦並沒有感情。但是,沙布因為自己的心情,選擇了那件毛衣。不是母體……老鼠,讓我們看見沙布的不是母體……是沙布自己。」


    「沙布利用母體,投影出自己的模樣嗎?」


    「對……我沒說錯吧,沙布?還是這也是愛莉烏莉亞斯做的?」


    紫苑情緒激動,沙啞的嗓音彷佛不是屬於自己。


    膽怯的野獸露出獠牙,拚命發出威嚇的聲音,就像那種低吼聲,明明偏激、卑鄙又猙獰,卻心生恐懼。


    「沒錯……是愛莉烏莉亞斯讓我覺醒,過去我一直彷佛飄遊在夢中……搖搖晃晃的……是愛莉烏莉亞斯恢複我的意識,告訴我能做什麽。我……無法支配母體,但是我能利用一部分的功能……我能做到的,就隻有那樣。」


    「你在哪裏?現實的你現在在哪裏?」


    「不在任何地方。」


    沙布的聲音十分緊繃。


    「我已經、不在任何地方了!」


    「胡說,那麽眼前的你是誰創造出來的?不是你自己嗎?」


    「不在了,紫苑,我已經……」


    沙布靠近一步,紫苑也往前走一步。他筆直伸出手,卻什麽也摸不到。手指確實伸到沙布的肩膀附近了,可是那裏什麽都沒有,剛才他感覺到手掌心,老鼠的體溫與脈動,那是證明活著的溫度與跳動。


    「我想要跟你說再見,想要傳達我的謝意,因為有你……所以我一直……很幸福。」


    沙布抬頭望著紫苑,眼眸裏帶著挑戰的目光。


    「我愛你。」


    「沙布!」


    「這就是關於我的真相,我不在乎你怎麽看待我,我愛你,隻有這件事是真實的。」


    是,這就是沙布。紫苑心想。這麽純粹的堅強,彷佛飛翔的鳥兒一樣的強韌之美,這就是沙布。


    「如果我不認識你,我不會知道渴望著某人的心情,不會懂得愛的意義……我很高興我懂了。出生在這個世界,認識了你……我沒有任何的後悔……嗬嗬,這可能有點逞強,你也說過愛逞強和虛張聲勢是我的壞習慣。」


    沙布伸手觸摸紫苑的臉。沒有觸感,但是紫苑的確感覺到沙布的手指的觸感。


    「紫苑……你也這麽覺得,對嗎?」


    沙布的視線越過紫苑的肩膀,望向站在後麵的老鼠。


    「你也跟我有同樣的想法,對嗎?你也覺得很高興懂了,也無法再生活在不懂渴望,不懂愛的世界裏,對嗎?」


    「……嗯。」


    沒錯,沙布,我懂了。


    我看穿no.6的真麵目,也知道no.6存在於我的內心。


    我懂讓別人深深感動的心情,也了解渴求他人的心情。


    什麽都不懂的那個時候,我已經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我絕對不想回去什麽都不知道,平穩過日子的那個時候。


    紫苑用力握緊拳頭,以壓抑全身的顫抖,然而卻連拳頭也抖動著。


    「不用回去,也沒有必要回去。沙布,就從我們知道的事情開始出發就可以了,從這裏、從現在就出發。」


    要出發,要開始,這不是結束,對不對,沙布?


    今後我們要一起生活下去,不是嗎?一起……


    紫苑瞄向從母體延伸出來的管子。


    那究竟連接到什麽地方?有什麽功用的管子?


    「拜托你。」


    沙布凝視著老鼠說:


    「破壞母體。」


    老鼠並沒有逃開沙布的注視,他無言地承受,並且答應。沙布吐出安心的歎息,從她真正的心裏吐出來的安心的歎息。


    「謝謝你,真的很……」


    「我信守承諾,


    不論是什麽內容,一旦答應,絕不後悔。」


    「嗯……我懂,你就是這樣的人。」


    老鼠再度麵向操作鍵盤。


    銀色線條包圍的部分微微呈現紅色,往旁邊滑開。


    門開了。


    老鼠毫不猶豫地將手伸進去,操作鍵盤擋在前麵,他無法探身進去。差一點就摸到母體了!


    「月夜。」


    黑色小老鼠從超纖維布之間探出頭來,它環顧四周後,隨即迅速攀爬上老鼠的肩膀。


    「拜托你了。」


    月夜咬起老鼠遞過去的硬幣型炸彈。


    「老鼠,等等,再等一下。」


    「不等了。」


    老鼠一口回絕。


    「我要破壞母體,不能再等下去了。」


    「不可以,再等一下,你要等,讓我確認那些管子的前端有什麽。」


    「沒有必要。」


    紫苑迎上老鼠的視線。


    「……你知道嗎?你知道沙布在哪裏……那個前端有什麽……」


    「你應該也知道,因為你看到了那個了。」


    那個?


    這個房間外麵的情景。彷佛透明墓碑林立的墓園一樣。墓碑,不,該說是棺材吧,每一個都裝著人類的腦,為了送葬的器皿。


    「去吧。」


    聽到主人的命令,月夜奔跑。它經由老鼠的手臂,奮力跳往母體,在母體上著陸。


    「很好,漂亮喔,直接就放在那裏。」


    月夜的動作迅速、流暢。它將硬幣型炸彈裝置在突起與突起之間後,便抬起頭,彷佛請示指示般地朝著老鼠動動鼻尖。


    「做得很好。」


    月夜跳上老鼠攤開的手掌心。當那隻手直接伸出來後,母體的門就跟開殷時一樣寂靜無聲地關上了。


    紫苑像個木偶似的呆立在旁邊眺望著一連串的事情。


    老鼠的視線越過紫苑。


    「完成了,限時三分鍾,這是限時裝置最長的時間。」


    「三分鍾……你們逃吧,快點!」


    沙布的口吻跟眼神緊張了起來。紫苑的視線從老鼠移向沙布。


    「要逃的話,你也一起逃。」


    「紫苑,同樣的話你要我講幾次呢?我走不了,你跟老鼠逃吧。」


    「沙布!」


    「快逃,一秒也不要浪費,快點!」


    還是學生的時候,每個月必須要發表一次課題研究。有一次輪到沙布發表的時候,有一部分跟她選擇相同課題的學生故意喧鬧、妨礙她說話。


    紫苑原本要站起來勸阻那些學生,沒想到沙布的動作比他快一步,她盯著那些學生,口氣嚴厲地說:


    「請知恥。」


    在喧嘩的中心有一名身材壯碩的少年站起來,誇張地皺著眉頭說:


    「她說請知恥?喂,你想侮辱我們嗎?」


    「我完全沒有侮辱你們的意思,隻不過不管內容如何,別人的研究發表至少要好好聽到最後,那是最基本的禮貌,這個連三歲小孩都知道,可是你卻做不到,不是應該覺得羞恥嗎?」


    教室裏拍手聲此起彼落,少年緊咬下唇,無言地坐下。


    有些泛紅的臉頰,充滿意誌的雙眸,緊繃的下顎的線條……跟當時一模一樣的沙布就站在眼前。然而紫苑卻碰觸不到她,連跟她一起逃都做不到。


    怎麽可以!


    「如果你在這裏麵的話,」


    紫苑握緊拳頭,放任自己用力敲打圓柱。


    「我要從這裏帶你出去。跟我們一起走,沙布。」


    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


    「住手!」


    沙布發出悲鳴聲。


    「不要,不要,我絕對不要那樣!」


    沙布張開雙手,彷佛要阻擋紫苑的視野。


    「我絕對……不要那樣,紫苑,我求求你,絕對不要……不要對我……做出那麽殘忍的事情。」


    沙布真的很害怕,從她說的話、從她的眼神裏都透露出恐懼。


    「如果要讓你看到我那個樣子……我寧可不想你,寧可不祈求再見你。」


    「沙布,可是……」


    「紫苑,我再說一次,我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卻被囚禁著,我很痛苦,非常痛苦,我無法忍受這種、這種屈辱。所以,請你破壞母體,解放我。」


    紫苑無法思考。


    腦海中閃過幾條白線,切斷他的思考回路。


    「跟我走。」老鼠拉他的手。


    「沙布,請你盡可能確保我們的逃亡路線。」


    「好的。」


    沙布邁開步伐奔跑,往紫苑這邊衝過來,紫苑反射性想要抱住她,然而在沒有任何衝擊之下,沙布的身體就這麽穿過去,連風吹過的感覺都沒有。


    我是幻象,隻是幻影而已。


    事實勝於雄辯。


    忽然,警報聲響起,響徹監獄建築物的每一個角落。


    發生緊急狀況,發生緊急狀況。


    危險度5,危險度5。


    緊急避難,緊急避難。


    紫苑被老鼠抓著手,一起追著沙布的腳步。他的思路有一半停了,他無法接受現實,無法下正確的判斷,也無法把握現狀。


    現在是三個人在逃,我、老鼠和沙布,三個人都活生生,帶著肉體,為了再度佇立於陽光下而跑。沒錯,就是這樣。


    腦海中齒輪轉動著,發出奇妙的金屬聲,轉動著,停止,反向轉動,再停止。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被切斷的思考回路有時接上,有時被切斷,散落,聚集,膠著。


    現在是三個人在逃,一定能脫逃,可以逃出生天。我們可以再回到那個令人懷念的地方。


    好懷念、好懷念、好懷念、好懷念……印在眼底,刻在心裏的場所,當然不是no.6,是那間房子,讓我蘇醒,讓我重生的那個奇跡之地。


    我要帶沙布回到那間房子,老鼠居住的那間房子。


    沙布,那是個很棒的地方,因為除了書幾乎沒有其他東西。有椅子,還有暖爐、床……以及小老鼠們,隻有這些東西。我想你一定會啞口無言,瞪大眼睛不斷環顧四周吧。


    你一定會伸出手,將手指輕輕放在堆積如山的書本上吧。


    然後……然後,你會有怎樣的感想呢?


    會微笑嗎?會發出讚歎的聲音嗎?還是被嚇到,隻能愣愣地佇立著呢?


    那個時候,我會告訴你,告訴你「這裏就是出發點」。


    我從這間房子出發,在老鼠的指引下,緩緩地從無知的框框裏往外踏出第一步。就跟赤子接觸外界一樣,我也踏出我的腳步進入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


    我想讓你看那個地方,我希望你能看到那個地方。


    對了,還有借狗人,一定要介紹借狗人給你認識,因為他是一個非常令人愉快又很棒的人,你一定很快就能跟他成為朋友。


    借狗人能理解你,他可以嗅出人類的本質,不論偽裝得多麽巧妙,他都能察覺偽裝之下的傲慢與愚蠢。


    「我的鼻子可靈了,特別是對腐臭味,不管是生肉、剩菜,還是人的心地,隻要是腐敗的臭味,我立刻就能聞出來,絕對瞞不了我。」


    借狗人曾這麽說過。一點也沒錯,借狗人真的什麽都嗅得出來,非常厲害。正因為如此,我想他會喜歡你,一定會喜歡你。他會動動他的鼻尖,對我說:


    「嗯……紫苑,這女人還滿新鮮的嘛,看起來挺可口的唷!至少吃了不用擔心會食物中毒。」


    他一定會笑嘻嘻地這麽說吧。他的嘴巴雖然很毒,嗯,我想在你


    習慣之前一定會很驚訝,但是借狗人絕對不會說謊,不會違背自己的心意,是一個可以由衷信任的朋友。如果是你,一定很快就能理解。


    嗬嗬,我可以想像借狗人一臉別扭的表情,輕輕握住你伸出來的手的樣子耶!我想我應該會忍住笑意,看著那個畫麵吧。


    還有力河大叔。他年紀滿大了,原來他是我母親的朋友喔,很驚訝吧?


    力河大叔的嘴巴也很毒,酒品也不好,他非常愛喝酒,幾乎整天都在喝酒。老鼠跟借狗人總是拿這件事來嘲笑他,他們嘲笑的方式實在太過辛辣,在旁邊看的我實在很同情力河大叔。


    力河大叔的確是好太多了,可是該怎麽說呢?該說是有情嗎?我可以從力河大叔身上感受到力河大叔本身的感情,在no.6絕對看不到這種人,對吧?直接披露出自己的感情,在那個城市裏絕對找不到這種人。


    不過就老鼠的說法,應該隻是「酒精讓他的感情栓塞全鬆了,成了廢物,因此才會全都外漏罷了啦」……沒錯,老鼠也是不輸給借狗人的毒舌家。


    還有一個叫作火藍的少女。


    嗯,就是跟家母同一個名字。她是我在西區第一個交到的朋友,雖然她還隻是一個少女,但是她非常聰明,自尊心也很強。她很喜歡看故事書,我讀了好幾本給她聽喔。我真的好久沒讀故事書了。


    其實,最重要的是我要告訴你老鼠的事情,我希望你能認識他。


    四年前一個暴風雨的夜晚,我遇見了他,我覺得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被他擄獲了。


    跟他在一起,我會迷失我自己。不,不是那樣,是我會被鮮明地照耀出來,那個光非常耀眼,也許短時間會看不見,我的視力就是那麽脆弱,脆弱到無法確實掌握自己,也無法掌握自己周遭的真實。


    沙布,他,老鼠的眼神跟語言貫穿了我,射中了我,擊垮了我,也拯救了我。因為他,我被融解了,被重塑了,被賦予新的生命。


    沙布,沙布,你對我而書是無可取代的好朋友,無法跟任何人比較,非常重要的朋友。


    這句話很殘酷嗎?你對我的愛,跟我對你的想法,是無法交錯的平行線嗎?


    為什麽會這麽孩子氣呢?


    你曾經這麽受不了地說過吧。


    是啊,我真的很幼稚,幼稚到連我自己都覺得丟臉。


    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如果我能如你希望的愛你……


    愛無可取代、如此重要的你……


    齒輪轉動著,發出不舒服的聲音,不斷轉動著。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現在是三個人在逃,一定能脫逃。


    他們穿過圓柱間。四周寂靜無聲,隻有老鼠跟紫苑兩個人的腳步聲。


    深紅色的門開了,看見無人的走廊。


    三道門都緊閉著,沒有人氣的感覺。


    沙布的腳步停了。


    「走吧,快點。」


    她直指著電梯。


    「我會在限製時間內讓電梯運作。」


    「知道了。」


    老鼠踏出走廊,他還抓著紫苑的手。


    「沙布,你也一起。」


    「我隻到這裏了,紫苑,謝謝你,再見。老鼠,你也是。」


    沙布微笑。


    門再度關上。


    「沙布,等等,沙布!」


    「紫苑!」


    紫苑的手被抓住,身體被強硬地轉了方向,接著一拳打中他的腹部。


    「唔!」


    他聽見自己低沉的呻吟聲,接著身體一軟,倒進老鼠的懷裏,雖然沒有失去意識,可是短時間四肢麻痹,失去了自由。


    他被拉到電梯前,耳邊傳來老鼠慌亂的呼吸聲及心髒跳動聲,彷佛正準備邀請兩人似的,電梯門打開,老鼠喃喃說了些什麽,他聽不清楚。雙腳打結,步伐蹣跚,老鼠直接抱著紫苑跌進電梯裏。


    電梯急速下降。


    警報聲依舊響著。


    發生緊急狀況,發生緊急狀況。


    危險度5,危險度5。


    緊急避難,緊急避難。


    所有人員迅速避難。


    危險度5,危險度5。


    緊急避難,緊急避難。


    「沙布……」


    紫苑跌落在地板上喘息著,老鼠也蹲著,反覆慌亂的氣息。


    再也站不起來了,他這麽覺得。


    肉體跟心靈都萎縮了。萎縮了,卻好沉重,無法形容的沉重,彷佛連發尾都灌上了鉛似的,無法移動。


    「還別……出聲。」


    老鼠的聲音,從遙遠的頭頂上發出來的聲音,從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


    老鼠,我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我會這麽窩囊地倒在這裏,一動也不能動。


    沙布人呢?為什麽留她一個人在那裏?


    你告訴我,不能依賴別人,要自己去找答案,這是你說的吧?你輕視隨隨便便就依賴他人的人,我也可恥自己的脆弱。


    但是、但是,這個時候請你告訴我答案,請你給我正確答案。


    為什麽我在這裏?我為什麽留下沙布,自己在這裏?你告訴我,告訴我啊,老鼠。


    我請求你。


    電梯突然停了,身體因為反作用力而彈起來,又掉落地板。門微微敞開,不動了,燈光也消失了。


    遠方傳來雷電聲,隨即第二波衝擊襲來,比第一次還要激烈許多。


    雷電?不對,不是那種東西。那是……


    爆炸聲竄進耳裏,黑暗襲來。


    紫苑搗住耳朵,發出不成聲的聲音。


    電梯門關上,下降。


    沙布佇立著目送他們。


    滿足了嗎?


    忽然,耳朵裏響起溫柔的聲音。


    「愛莉烏莉亞斯,是你嗎?」


    沙布環顧四周。當然,什麽也不會看見。


    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


    沙布,這是你希望的嗎?你滿足了嗎?


    我滿足了嗎?沙布歪著頭。她把手放在胸前,倏地淚水湧現。


    她想出聲哭泣。


    紫苑……紫苑走了。


    他為了自己來到這裏,明明覺得這樣自己足夠了,為什麽還會有這種心情?為什麽會這麽激動?


    紫苑,在你身旁的人為什麽是他?為什麽不是我?為什麽我不被允許跟你一起生活下去?


    如果沒有他,你會愛我嗎?


    不能同生,但是應該能夠共死哦。


    沙布拾起頭,在胸前握緊雙手。


    沙布,你並沒有希望那樣。


    我其實、其實……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死,


    搖頭。不希望。


    一起在這裏煙消雲散嗎……紫苑?


    現在也是,一點也不希望,我希望你活著,活著改變這個世界,我希望你能創造一個不再有人必須蒙受這種不合理之死的世界。


    紫苑,活下去,請你活完你的人生。


    「愛莉烏莉亞斯,你接下來要做什麽?」


    我?我接下來要做什麽嗎……?


    「是啊,你跟我一樣可以獲得自由,那麽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麽呢?」


    笑聲傳來,聽起來就像吹拂過草原的風。


    我要做什麽?你就等著看吧。


    沙布覺得顫抖。不是草原的風,而是夾帶著雨雪的寒風,告知寒冬到來的冰冷的風吹來。


    沙布,我喜歡你。能遇見像你這樣的人,也許……也許對我而言,有很重大的意義也說不定。


    「什麽意思?」


    是什麽意思呢?啊啊,時間到了,


    我也必須走了,沙布,再見。


    「再見。」


    是啊,時間到了。


    沙布閉上眼睛,感覺到樹木在溫和的太陽照耀下散發出來的味道。


    她的嘴角終於能帶著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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