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大自然的傑作,有高尚的理性、無限的能力,外表與舉止十分多變,動作迫切且優雅,直覺力仿佛天使,就像天神。這個世界之美的精髓,萬物的榜樣,就是人類。


    可是,對我而言,人類不過塵土,我不感興趣。


    (《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場。)


    醫生比紫苑記憶中老了很多。


    每周約一、兩次到火藍的麵包店買三明治、鮮肉派的醫生,是一名闊達的高瘦男子,嘴唇上方的胡子很濃密,講起話來是清亮優美的男中音。


    他曾建議紫苑正式學醫,以後到他的醫院工作。


    「我想以你的能力,應該可以立刻習得專門的知識與技術。如果有興趣,要不要報考資格考?」


    那是很吸引人的建議,可是紫苑放棄了,因為被剝奪了所有權利而趕出「克洛諾斯」的他,根本不可能通過資格考。然而,醫生為一個毫不相關的麵包店兒子的將來著想,勸他走醫學這條路讓他很開心,也很感謝。


    幾個月不見的醫生完全變了個樣,幾乎到了讓人懷疑不是同一個人的地步,胡子、頭發都絲絲泛白,身體也萎縮了一圈。不過要說樣貌的變化,紫苑更大,他的頭發全白,臉上滿是血跡、泥巴和煤灰,非常肮髒。


    下城近郊的小醫院裏有醫生、護士跟看護用的機器人,麵對突然衝進來,全身是血的髒兮兮傷患,護士嚇得驚聲呼叫。而仿佛要掩蓋住那道驚呼聲,紫苑大聲呐喊:


    「醫生,請您,請您救救他!」


    「你……你不就是……」


    「麵包店的兒子。醫生,求求您救他,」


    醫生望向老鼠,血不斷滴落。


    「準備緊急手術。」


    醫生話還沒說完,護士已經動作了,她衝進了緊鄰診療室旁的房間。


    機器人推來了簡易病床,說:


    「躺上來,請讓病患躺上來。」


    紫苑讓老鼠躺在簡易病床上。


    「老鼠。」


    他試著呼喚,然而緊閉的雙眼絲毫沒有睜開的跡象。


    「老鼠……」


    「請把手伸出來,請把手從傷患身體下方伸出來,要送他去手術室。」


    機器人催促,可是紫苑一直抱著老鼠的雙手僵硬,動不了,隻有指尖顫抖著。


    「紫苑!」


    借狗人拉著他的手,幫他把手拉出來。


    「移送傷患,移送傷患。進入緊急手術狀態。戴上氧氣罩。開始測量血壓、脈搏、心跳、血型。」


    醫生快速脫掉老鼠的衣服。撥器人的胸部伸出幾根管子,延伸到老鼠身上。


    「移送傷患,移送傷患。」


    簡易病床跟機器人進入了手術室。


    「醫生。」


    紫苑抓住醫生的白袍。


    「醫生,求求您,請您……救救他,求求您……」


    「紫苑。」


    沒想到會被叫出名字。


    抬頭。


    「我是醫生,眼前如果出現需要治療的傷患,我一定全力以赴。隻是,這裏是下城的醫院,並沒有能夠進行高級外科手術的設備。」


    紫苑知道。


    他很清楚,可是就如同他告訴力河的一樣,現在的他能求助的人隻有這位醫生了。


    「就我目測,他做了急救,是你嗎?」


    「對。」


    「什麽傷?」


    「槍傷,被來福槍貫穿。」


    「貫穿啊……」


    醫生喃喃地說,快步走向手術室。紫苑對著穿白袍的背影深深鞠躬。


    頭暈。


    他直接蹲了下來。


    「紫苑……」


    借狗人坐在他身旁,環抱著他的肩。


    「紫苑,或許,我是說或許,你需要我陪嗎?」


    「借狗人。」


    「我過去從沒安慰過別人,我覺得安慰這種東西連一片麵包的價值都沒有。我現在還是這麽認為,可是……可是,如果,現在你需要我安慰……如果我陪著你能夠安慰你,那我……我就陪你。」


    借狗人輕輕伸出手。僵硬漸漸緩和,血液再度流通,紫苑閉起雙眼,將頭靠向借狗人的胸膛。


    感覺到微微的隆起與柔軟。如果是平常,他會驚慌、困惑而連忙起身吧!但今天,他隻感覺舒服。支撐著他的胸膛、環抱著他的雙手、對他輕聲細語的口吻、另一個人的溫度,就在他身旁,這是無可取代的幸福,不是嗎?


    「借狗人……謝謝你。」


    啊啊,可是。


    紫苑依舊閉著眼睛,緊咬下唇。


    我想要的不是這個溫度,不是這個身體,不是這個聲音,不是這雙手。


    臉上傳來被溫熱的東西觸摸的感覺。借狗人舔了他,輕輕舔去他臉上幹掉、附著的血跡。小老鼠們縮在紫苑的膝蓋上,狗兒們則趴在角落。


    「沒事的,那小子不會死,這麽一點小事打倒不了他。我在西區看過的壞人多到數不清,沒一個像老鼠那樣狡猾,滿腦子壞點子又危險。我以前也告訴過你吧?那小子是惡魔,你並不知道他的真麵目。沒錯,那小子就像惡魔,那種家夥絕對不會輕易倒下,等明天,他一定會若無其事地又開始想陷阱讓我們跳了。他就是那種家夥,沒事的,放心。」


    紫苑張開眼睛,挺起身來,說:


    「借狗人,謝謝,真的謝謝你。」


    「無聊,我不過講了老鼠的壞話而已,沒做什麽值得你感謝的事。你啊,真是無可救藥的笨蛋。」


    借狗人哼地別過臉,但卻沒有離開紫苑。


    呼嚕,呼呼~~呼呼~~


    傳來震動房內空氣的打呼聲。


    「喂,大叔,吵死人了!」


    呼呼~~~呼呼~~~呼嚕,呼嚕。


    力河靠坐在長板凳上,仰著頭呼呼大睡。


    「還說什麽不喝酒就完全睡不著,現在不是睡死了?真是的,怎麽我身旁都是一些糟糕的家夥?」


    借狗人故意作戲,歎了一口很誇張的氣,之後又吹了短短口哨聲。狗兒們站起來靠攏,緊貼著借狗人跟紫苑,接著再度趴下。


    「隻要有它們在,不管哪裏都是最棒的睡床,我們也稍微睡一會兒吧!」


    「嗯……」


    「睡吧!紫苑。」


    借狗人扯著紫苑的襯衫說。


    「今天不睡,明天就無法戰鬥。你該不會認為我們的戰爭就此結束了吧?」


    他並不認為,因為什麽都還沒解決,明天,戰爭仍舊會持續下去。可是,如果失去了老鼠,如果明天沒有他,我大概無法重披戰袍。


    你真沒用,無可救藥的脆弱。


    他聽到了老鼠的嘲笑聲。


    嘲笑我吧—老鼠。輕視我吧!揶揄我吧!譏笑也罷,冷笑也好,我想聽你的笑聲,讓我聽你的笑聲。


    「睡。」


    借狗人以命令的口吻說。


    監獄在燃燒著,


    在紫苑的麵前燃燒、崩塌。


    這是夢。


    理性說。


    你逃離了監獄,已經回到no.6,回到了下城,所以——


    這是夢。


    你看到的是幻覺。


    火焰燃燒著。


    太過逼真了。


    甚至連蠢動著的火焰前端都看得一清二楚,吹拂過來的熱風灼得皮膚好痛,刺激性的味道竄入鼻孔。


    這是夢嗎?你說這是幻覺嗎?


    不可能,這絕對是現實。


    那麽,我又回來了嗎?時間回溯,回到剛逃出監獄的時候嗎?


    火焰燃燒得更加劇烈,往上


    燃燒,搖曳晃動,又合而為一。剛覺得往上延伸變得細長,馬上旁邊又出現黑色龜裂。


    紫苑暫停呼吸,呆立在原地。動搖,狼狽和驚訝全都不見了,隻是茫然地站著。


    龜裂繼續延伸,火焰變成了兩截。


    「蜂……」


    然後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漆黑身體、細細的葫蘆形胴體、長長腹部、淡金色線條的透明翅膀,還有閃耀著金色的觸角與複眼、淺銀色的三顆單眼。


    火焰中出現了巨大的「蜂」。


    漆黑、金色與銀色,黑暗與光明所創造的蜂。


    紫苑往後退了一步。


    恐怖到讓人覺得美麗,震撼力十足,他差點跪下去。


    這是……什麽?


    「愛莉烏莉亞斯。」


    耳邊聽到喃喃聲。


    「老鼠。」


    紫苑的身旁站著老鼠,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火焰。不,他並不是凝視著籠罩著監獄的大火,而是巨大的蜂。老鼠跟蜂對峙著。


    「『愛莉烏莉亞斯』就是這隻蜂……嗎?」


    老鼠沒有回答,他一動也不動,仿佛雕像。


    突然,眼前的蜂從紫苑的意識中消失了。


    老鼠站著,睜著眼站著。


    雖然麵無表情,不過確實是有血色的僩臉。


    「老鼠,你果然……」


    為我活下來了。


    老鼠吸氣,嘴唇微微蠕動著。


    傳來了一首旋律。


    老鼠的嘴唇發出和緩的曲調。


    紫苑聞到了濃鬱的森林氣味,聽見樹梢搖曳的聲音,而且感覺到振翅聲,小蟲子的嗡嗡作響聲傳進耳中,在不知不覺間融入曲調,變成了合嗚。


    身體往上飄。


    不知道自己現在人在哪裏,身體與心靈隨著老鼠吹出的曲調飄浮著。


    紫苑放鬆全身的力量,順其自然。


    傳來了一陣歌聲。


    風攫取靈魂,人掠奪心靈。


    大地呀,風雨呀,天呀,光呀。


    請全都停留在這裏。


    務必全都留在道裏。


    活在這裏。


    靈魂呀,心靈呀,愛呀,情感呀。


    全都回到這裏。


    留在這裏,


    老鼠在唱歌。不是因為人,而是這首歌、這個聲音令人心醉:心情漸趨平靜。


    風攫取靈魂,人掠奪心靈。


    但是,我還是留在這裏。


    繼續唱歌。


    懇求。


    傳遞我的歌聲。


    懇求。


    接受我的歌聲。


    在恍惚中,紫苑微微冒汗,一道汗水滑過臉頰。


    就在這一刹那,熱風吹了過來。


    他被壓製在地,焦黑的瓦礫掠過了臉頰跟身體,掉落地麵又彈起。


    「不要起來。」


    老鼠的手壓住他的背。


    「就這樣趴著。」


    風沒有停止。石塊及瓦礫的碎片滾落至被製伏於地的紫苑麵前。


    嗬,嗬,嗬。


    嗬,嗬,嗬。


    笑聲從地底下湧起……還是從天上落下的呢?


    嗬,嗬,嗬。


    嗬,嗬,嗬。


    蜂奮力張大翅膀。


    火焰往旁邊蔓延,在地上蔓延。


    嗬,嗬,嗬。


    嗬,嗬,嗬。


    蜂飛起。


    聲音消失了,隻剩風,攀升上天。傳來一陣霞耳欲聾的振翅聲,在巨大的蜂之後,有幾千隻小黑塊隨之飛起,蜂群形成帶狀飛升而起。


    「愛莉烏莉亞斯。」


    老鼠再度喃喃地說。


    無法呼吸。


    胸部被壓迫著。


    紫苑醒了過來,借狗人的頭正壓著他的胸口。


    仿佛在測量紫苑的心跳,借狗人以耳朵貼著紫苑胸膛的姿勢睡著,發出輕微的呼吸聲,兩旁有兩隻狗貼在他身旁。


    原來如此,這樣就絕不會冷。


    另外還有一隻狗窩在力河身旁。雖然說盡惡言惡語,借狗人似乎還是擔心力河會冷。也許是因為這樣,力河的鼾聲也轉變為平穩的呼吸聲。


    no.6,下城,小醫院的一室。


    沒錯,時間並沒有回到過去,可是那不是夢,紫苑的確看到了現實。


    愛莉烏莉亞斯。那就是愛莉烏莉亞斯嗎?


    從火焰之蛹中誕生的蜂。


    紫苑輕撫著脖子,他想起晈破這裏後企圖爬出來的蜂,想起山勢,想起形成黑色帶狀群飛而去的幾千隻蜂。如果那些蜂全都是寄生蜂,no.6會變成怎樣呢?


    不知道。


    他拿起沙發墊子塞進借狗人的頭部下方,然後注意著不要吵醒他,悄悄起身。應該隻睡了很短的時間,大概不到三十分鍾,但是身體卻驚人地感到輕盈,或許是因為安心了吧!


    老鼠活下來了。


    得到確信,緊張的心也慢慢放鬆,紫苑緩緩反複幾次深呼吸。


    他很在意蜂的去向,也擔心no.6的未來,然而,不會失去老鼠的安心感獲勝了。


    再一次深深地吸氣,吐氣。


    醫生的辦公桌上鑲嵌著隱藏式電腦,一按下操作鍵,熒幕便無聲地開敢。他摸索外套口袋。


    「找到了。」


    那是名叫「老」的男子拿給他的晶片。監獄已經瓦解了,這個時候,那個地底世界變成怎樣了呢?那個叫「毒蠍」的年輕人、拿著盛水的碗遞給他們的少年,還有不斷凝視著紫苑的少女,他們現在還好嗎?還有,沙布。


    老對他說:「這張晶片裏有我的研究全貌,我將它托付給你。救出你的朋友之後,你就打開來好好地看吧!」


    沙啞而虛弱的口吻。


    救出你的朋友之後……


    沙布。


    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朋友,他卻棄她不顧。


    最後看到的沙布,在微笑,比紫苑認識的沙布更成熟,充滿了魅力。


    救不了她,最終還是救不了她。


    他握緊拳頭捶胸。


    這裏又多了一道傷痕,一輩子疼痛的傷痕。


    不會忘記,無法忘記。


    沙布,就算再想你,我也無法再見到你了。可是即使如此,正因如此,我會永遠地想你,不斷想你,想你留給我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插入晶片,不需要密碼。紫苑彎下身,凝視著螢冪。


    在地底世界裏,「老」所說的關於no.6的所有一切都記錄在裏麵。


    愛莉烏莉亞斯、麻歐大屠殺、森林子民、破壞、捕食寄生……


    閱讀著無法理解的專門用語與數字交錯的畫麵,紫苑的指尖慢慢冰冷,內心也感到冰冷。


    看完所有資料以後,紫苑取出晶片,腦袋已經麻痹了一半,呆滯著。


    這就是no.6?


    這就是愛莉烏莉亞斯?


    手術室的門開了


    醫生走出來。


    「醫生。」


    醫生朝著站起來的紫苑用力點頭,說:


    「手術很成功,生命無虞了。」


    「醫生,謝謝您,謝謝您。」


    醫生取下口罩,展露笑顏說:


    「那個緊急止血處理是你做的吧?」


    「是。」


    「非常正確的處理,再加上子彈並沒有留在體內,而且子彈貫穿處也偏離致命傷的地方很遠,真的很幸運。」


    「所以我就說吧!」


    借狗人不知在何時站到紫苑背後,他擦著腰,瞥了紫苑一眼,又開口說:


    「那小子的狗屎運超強,根本不需要替他擔心。」


    「我似乎也需要替你們看看。」


    醫生苦笑。


    「哪裏受傷了,紫苑?」


    「您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因為你遭到治安局逮捕而送往監獄的那件事也算是一件新聞。」


    「這樣啊……」


    「稍微認識你的人都很驚訝,大家都不相信你會是當局發表的『遭淘汰的菁英候補生殺人魔』、『殺害同事的犯人』那種人。」


    「包括醫生您嗎?」


    「是啊!我除了驚訝之外也更心痛,因為我發現你被當局誣陷為犯人。」


    醫生用力歎了口氣。


    「我弟弟也是一樣。」


    「您的弟弟嗎?」


    「對,跟我相差了很多歲的弟弟。我的父親過世得早,他是我一手帶大的弟弟。五年前,十八歲的他被治安局帶走,你知道為什麽嗎?」


    「拒絕對no.6忠誠,對嗎?」


    「你猜對了,他拒絕每天早上在學校進行的『宣誓對市忠誠的儀式』,他討厭被強迫遵從,我想應該是年輕的自負與正義感而起的行為,同時也是人類很理所當然的感覺吧!對,我弟弟是很認真、很正常的年輕人,一個也許比身旁的人多了一些叛逆與氣魄的少年,不知人間險惡。他當天就被叫去『月亮的露珠』,兩周後才回來。」


    「他回來了?」


    「回來了,但是麵目全非了。並不是屍體的意思,他還活著,然而卻跟死了一樣。個性開朗活潑、在籃球隊擔任隊長的弟弟已經消失了,他幾乎不說話,叫他也沒反應,隻是一直凝視著虛空,一整天盯著虛空看……回家後沒多久,他就自己結束了生命。在那兩周裏,他究竟遭到了怎樣的對待?光想到這裏就讓我心痛不已。我說他自己結束了生命,實際上是被殺了,弟弟被謀殺了,被這個都市謀殺了。我母親大受打擊,一蹶不起,沒多久……不到三天就咽下最後一口氣。看到深愛的兒子悲慘的下場,奪走了她活下去的意願。我母親等於也是被殺,不,她是被殺的,確確實實是被殺害的。


    醫生用力點頭,仿佛在說給自己聽。


    自己結束了生命。


    紫苑沉吟著醫生說的話。


    理想都市no.6的自殺人數幾乎是零,每一位市民都能擁有平穩、安樂的一生。


    太過不切實際的虛構了。


    醫生緊咬下唇,仿佛在忍受著疼痛。


    這個人也是被害者。


    no.6究竟貪婪地吞噬了多少生命呢?


    紫苑握緊拳頭。


    不允許人當人,不認可每一個人部是獨立、個別的。


    為什麽?


    好想出聲大叫。


    老不是說了嗎?


    他說要在這裏創建理想都市。


    沒有戰爭,沒有歧視,沒有不幸的桃花源。


    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才會變成如此殘忍的魔鬼?


    哪裏出了差錯……


    「你母親很偉大。」


    醫生的表情緩和了下來,嘴角勾起。


    「她的態度光明磊落,每天開店,烘焙麵包,上架販售。我每次經過火藍的麵包店總會聞到剛出爐的麵包香,讓我不由自主地想深呼吸。雖然兒子被奪走,但是她還是每天認真過日子,真的很偉大。我想,火藍一定堅信你會回來吧!其實我很同情火藍,因為我認為你不可能回來的,就算回來了,也一定會變成跟我弟弟一樣。可是你回來了,完整地回來了。」


    「外表變了很多。」


    「外表不重要,隻要內心沒有遭到破壞就好,支配人心,no.6的企圖就在這裏,人的心,人的精神,甚至連人的思念都要支配。」


    借狗人嗬地打了個嗬欠,說:


    「現在還需要說這個嗎?那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了嗎?對我們西區的居民而言,no.6不但不是桃花源,簡直是腦滿腸肥的吸血鬼。」


    「吸血鬼嗎?的確是。」


    醫生的臉上浮現笑意。


    「這個吸血鬼現在正苦於體內的異常變化,沒想到,真的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哈哈哈,真想讓我弟弟和母親也看看no.6現在這個慘樣,哈哈哈哈!」


    醫生的笑聲愈來愈大聲,變成了哈哈大笑。借狗人皺著眉聳聳肩。


    「喂,紫苑,這位醫生有問題嗎?這裏。」


    借狗人指指自己的頭。


    「是不是有點瘋狂?」


    「他是老鼠的救命恩人耶!」


    「可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醫生依舊笑個不停。紫苑緩緩開口,對著那個笑到震動的背影問:


    「醫生,我可以去看老鼠嗎?」


    笑聲停了,醫生眼中還蕩漾著笑意的餘韻,歡喜的殘渣。


    「老鼠?啊啊,是那個少年的名字嗎?還真奇妙的名字,應該不是本名吧?」


    「大概不是。」


    「本名呢?」


    不知道。正當紫苑要這麽回答時,診療室的門稍微開了,一名個子高瘦的男子從門內探出上半身來。他的肩膀上站著烏鴉,小老鼠們發出怯懦的聲音,一隻跳進紫苑的口袋裏,兩隻逃進斑紋狗的肚子底下。


    「楊眠,怎麽了?」


    醫生快步走近男子。名叫楊眠的男子跟醫生說了些悄悄話,醫生的眉毛明顯挑了起來。


    「監獄嗎?」


    醫生驚訝到嘴巴都忘了闔起來。


    「監獄……這種事可能嗎?」


    楊眠回答了些什麽。紫苑聽不到,他也沒想聽,連豎起耳朵的意願都沒有。


    他想見老鼠。


    他的心思都集中在這件事上,很著急。


    他要看見活生生的老鼠。


    紫苑伸手想推開手術室的門。


    「他在二樓。」


    醫生豎起食指,指著天花板說:


    「恢複室在二樓,他被送到那裏去了,現在亞莉亞陪著他。手術室有直達電梯,不過你們從走廊的樓梯上去吧!」


    「謝謝您,醫生。」


    「啊……等一下,你們該不會從監獄……」


    紫苑並沒有聽醫生講完就衝出了走廊。


    「喂,大叔,我們去探望老鼠了,起來準備花束。」


    「唔唔,你說什麽?我才不想去那種地方。」


    「少說夢話,快起來。」


    紫苑一麵聽著借狗人跟力河的對話,一麵衝上樓梯。來到燈火朦朧照亮的走廊後,他突然卻步了。


    他想起了監獄那條筆直延伸的走廊。不過,這裏沒有危機四伏的刺骨氣氛。


    他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隻有樓梯旁的一間病房有開燈。紫苑調整氣息,悄悄將手放在門上,門便無聲地往旁邊滑開。


    這是一間淺黃色牆壁的病房,正麵似乎有大窗戶,掛著比牆壁顏色深的黃色窗簾。


    病床放在窗邊,看護機器人在旁邊發出輕微的電子音。它一看到紫苑進來,立刻張開手臂阻擋他。


    「靜養中,靜養中,禁止會客。患者正在靜養,禁止會客。」


    這個機器人應該就是亞莉亞。


    紫苑彎腰跟它說話。


    「亞莉亞,謝謝你,非常感謝你。」


    「感謝,感謝,感謝。」


    看護機器人亞莉亞的視覺感應燈閃爍著。顏色從紅色轉變為藍色,似乎判別了紫苑。


    「亞莉亞,請讓我見你的病患。我想見他,一定要見到他。」


    亞莉亞的視覺感應燈閃爍,不,雙眼閃爍停止,藍色的眼神注視著紫苑。


    「想見,想見。了解,了解。」


    亞莉亞滑動身軀,收起手臂,回到病房角落,看起來就像珍奇可愛的裝飾品。狗兒們乖巧地趴在它前麵。


    老鼠躺在病床上,緊閉著雙眼,身上插了好幾根管子。也許是因為輸血的關係,臉頰恢複了血色。超纖維布整齊地放在病床下,應該是亞莉亞折的吧!


    紫苑彎身測老鼠的脈搏。雖然有些微弱,但是很規律,真實地傳達給了紫苑。


    他安心地吐了一口氣。


    「老鼠……」


    隨著吐出的氣息,感覺全身也跟著融化了。


    得救了,老鼠活下來了


    他跪下,臉埋入病床。


    老鼠的心跳傳了過來。


    好想發出聲音哭泣。


    用最大限度的聲音。


    活著,他活著,老鼠他活著。


    「好想再睡一覺。」


    力河露出牙齒,打了一個大嗬欠。


    「我餓了,我的狗兒們也餓了。老鼠得救很好,不過要是反過來變我們餓死,那可不好笑了,啊~~肚子好餓。」


    「我們?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們是指我跟我的狗。喂,機器人,那個,亞莉亞對吧?這名字真美,跟你完全不搭軋。亞莉亞大姐,能不能幫我們弄點糧食來?」


    「糧食,糧食,無法理解,無法理解。」


    「就是食物啊,食物。病人或傷患也要吃東西吧?」


    借狗人比出扒食東西的動作。


    「食物,了解,了解。」


    亞莉亞的胸部往左右敞開。


    出現三個排成一列,正冒著熱氣的紙杯。借狗人吹聲口哨,而力河則是吞了吞口水。


    「再兩杯,再來兩杯,我的狗也要吃。如果有的話,也給點麵包或肉。」


    「肉,沒有。麵包,有。」


    胸部再次打開,出現兩個紙杯跟圓麵包。


    「你真是太棒了,我可能會愛上你,真想用力親你一下。」


    「別吧!被你親到,那機器人也太可憐了,所有功能可能會停擺,別把這麽棒的機器人變成一團廢鐵。咦?這是什麽?」


    力河的嘴唇離開紙杯,皺起眉頭。


    「味道好淡,跟白開水沒兩樣嘛!還有這個麵包……什麽味道也沒有耶!」


    「這是病人餐,別抱怨了。隨手就有熱湯跟麵包,不愧是no.6,這在西區簡直是夢幻美食,對吧,紫苑?」


    「嗯,很好吃。」


    並不是因為借狗人這麽說才這麽回答,是真的好吃。


    這個美味可以媲美逃出no,6那一天,以及奇跡似的從蜂的寄生生還那一天,老鼠煮給我喝的湯那種濃厚風味。


    滲透到體內,滋潤心靈,讓生命複蘇。隻是喝了一杯湯,就確信明天能活得下去。


    啊啊,好喝。


    老鼠,睜開眼睛,睜開眼睛喝一杯熱湯吧!再一次用那雙充滿生氣的眼眸望著我吧!


    「唔……」


    老鼠動了動。紫苑的目光望一著從肩膀到胸口包裹著的白色繃帶。


    「老鼠,老鼠。」


    出聲試著叫他,


    帶著祈禱的心,出聲呼喚過去曾叫過千百次的名字。老鼠的睫毛微微顫動。


    「麻醉還沒退吧,不會那麽快清醒啦!不過……嗯……這個跟惡魔沒兩樣的小子像這樣乖乖躺著,居然看起來像天使,真是不可思議。」


    力河感慨頗深地喃喃自語著。


    「嘿,你還沒得到教訓嗎,大叔?過去被這小子騙過多少次,吃過多麽慘痛的虧,你都忘了嗎?」


    「就算沒被外表騙,我也吃了很慘痛的虧了,從伊夫、從你身上都有。」


    力河歎氣。


    「我這一輩子是不是逃離不了被傲慢的臭小鬼耍得團團轉的命運呢?啊啊,光想就沮喪,不喝酒實在受不了。喂,亞莉亞小姐,我想你應該沒有酒吧?」


    「酒,酒,酒。無法理解。無法分辨。」


    「酒精啊,酒精,我想要咕嚕咕嚕喝一杯。」


    「有滅菌用酒精,有殺菌用酒精,有清潔用酒精。你需要哪一種?你需要哪一種?」


    「都不需要,滅菌、殺菌,清潔的都不需要。真是的,沒用的廢鐵公主。」


    力河咋舌。


    借狗人撇向旁邊偷笑,紫苑也不自覺地翹起嘴角,而力河則麵露苦笑。三個人坐著環視彼此,笑了好一陣子。


    「不過,你們還真能回得來。」


    笑聲停歇後,借狗人同樣以感慨的口吻這麽說。


    「嗯,是啊,我自己也這麽覺得。」


    「而且還把監獄變成那樣,帶了個大禮物回來。老實說,我稍微對你們改觀了,心想怎麽可能……真的覺得怎麽可能。你們還利用垃圾滑槽逃出來,我一直以為不可能……」


    「都是托你跟力河大叔的福。」


    「托我們的福……嗎?呐,紫苑。」


    「嗯?」


    「你完全沒想過嗎?如果我們不在垃圾收集場呢?或許我們根本沒去,也或許我們去了,但是早逃走了,這你完全沒想過嗎?」


    聽到借狗人的疑問,紫苑在瞬間詢問自己的心。


    有嗎?


    詢問,然後回答。


    「沒想過。」


    他凝視著借狗人的眼睛,說:


    「完全沒想過,我深信你跟力河大叔一定會等著我們。不光是我,老鼠應該也這麽相信,他一定也這麽相信。」


    「還真是樂觀的家夥。我們呢……大叔的情況我是不知道,不過我可沒欠你們什麽恩情,沒必要一定要等你們回來。」


    「我也是,也許有怨恨,但絕對不可能有恩義、人情之類的東西。」


    力河再度咋舌。


    「我可要先說清楚喔!紫苑。」


    借狗人伸出尖銳細小的手指說:


    「別以為我會平白無故插手這麽危險的事,你們倆欠我人情,是欠我的喔!我會加上高利貸叫你們還來,作好心理準備吧!」


    「我也會寫帳單給伊夫,怎麽說我也拿出了很多錢來,至少要把他手邊的錢回收回來,否則我怒氣難平。」


    借狗人和力河仿佛說好似的,都裝出了困擾的表情。紫苑忍住笑意,乖乖地點頭。


    無論要求什麽利息都可以,無論收到再怎麽離譜的帳單都無妨,他們真真實實有等待,在生與死交錯的清掃管理室裏,深信紫苑和老鼠會生還,一心一意地等待著。


    緊咬下唇。


    沙布也等待著。


    等待著紫苑。


    並不是為了告別,而是為了一起逃出來,等待著他。


    然而他卻無法回應。


    無法像借狗人、像力河一樣回應她。


    「呐,紫苑。」


    借狗人抱膝,身體靠近紫苑。


    「西區會變成怎樣呢?」


    「西區嗎……」


    「是啊。no.6看來已經快整個瓦解了,監獄也崩毀了,連關卡都被炸飛,說不定連那道牆壁,那道區隔西區與no.6的牆壁也會崩塌……吧?」


    「是啊,應該說那種可能性很大。」


    借狗人倒抽一口氣,身體輕微畏縮,繼續說:


    「萬一真發生那種事,西區的居民會怎樣呢?他們該如何跟過去視自己為螻蟻的家夥們接觸呢?宣泄怨恨嗎?爭先恐後地湧進no.6嗎?戰爭嗎?逃竄嗎……他們會怎麽做呢?一想到那些……我就覺得有些暈眩。」


    「嗯……」


    借狗人


    說得一點也沒錯。暈眩。


    無法想像。


    牆壁拆掉後的世界。


    那裏會出現什麽呢?


    不可能隻有和平與解放。盤旋在西區的怨恨與氣憤的狂風,會如何吹進no.6呢?


    無法……想像。


    「關燈。」


    傳來低沉銳利的聲音。


    「喂,伊夫你……」


    力河啞口無書。


    老鼠起身,深灰色的眼眸閃爍著犀利目光。


    「關燈,快。」


    借狗人的鼻尖蠕動,他跳了起來,衝去關掉電燈。光源被切斷後,黑暗如一張網覆蓋住視野。


    「老鼠,怎麽……」


    「噓!」


    黑暗中,老鼠動了。


    他拔掉插在手臂上的所有管子,跳下床,單腳跪在地上。


    「安靜,絕對不要動。」


    借狗人全身顫抖。


    時間流逝,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突然,樓下傳來劇烈聲響:腳步聲、怒吼聲、尖叫聲,然後,是槍聲。


    「是治安局,快逃!」


    「不準動,否則我就開槍了。」


    「逃!快逃!」


    「你們這些造反者,全部被逮捕了。」


    「殺吧!殺了也無所謂。」


    「主謀逃走了,快追,殺了他。」


    紫苑隻聽到這幾句話。


    他蜷伏在黑暗中。


    感受著身旁老鼠的體溫與氣息,一動也不動地蜷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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