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


    啟天帝座自是威儀不凡, 冷漠莊嚴, 卻與沈眠印象中的神明相去甚遠。


    因為這位上古神明,實在好應付了些,甚至可以說是平易近人。


    沈眠太了解人情世故,也經曆了多次生死,看問題終究比尋常人通透, 所以他不認為這位啟天帝座,單純是對他抱有好感, 才與他說了這許多無意義的話。


    如啟天帝座這般高高在上,俯瞰人間數萬年的神明, 情感本就淡薄得可憐,他將人族視為子民,而人族在他眼中, 其實如螻蟻般渺小, 他或許會悲憫,卻很難真正憐惜,更別說陷入愛戀。


    因為二者地位根本就不對等, 人如何能愛上飼養的鳥雀。


    所以他打斷啟天帝座對於萬年前過往的贅述, 直截了當地問:“帝座與我說這些,是想讓我做什麽?”


    啟天帝座垂眸看著這張美麗的容顏,竟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是神明, 卻流落於凡塵太過漫長的歲月, 竟生出一絲凡情。


    僅僅瞬息之間, 那抹情緒輕易被他消除,他平靜說道:“魔頭神體堅不可摧,即便本座與姬長離歸於一體,雖可以製服他,卻不能徹底將其抹殺。”


    沈眠問:“非將他抹殺不可嗎?”


    啟天帝座緩緩站起身,俊逸的麵龐顯得威嚴尊貴,他居高臨下看著沈眠,道:“你並非此間之人,許多事情並不了解。魔,本就是錯誤的存在,不該存活於世間。”


    沈眠蹙了蹙眉,道:“既然存在,便有存在的道理,正道之中自有卑劣小人,魔界也有善良的好人,本不可一概而論,正魔二道已爭鬥萬年,兩方傷亡不計其數,民間亦因此生靈塗炭,這樣的結果,帝座還嫌不夠麽。”


    “你的意思是,本座錯了?”


    沈眠並未作答,隻是在男人眼中,無異於默認。


    啟天帝座眸色微沉,沈眠便被那抹瑩白光輝送到他跟前,兩人離得很近,幾乎可以感知到對方吐息,男人俊美的麵龐並無情緒,可沈眠知道,他在憤怒。


    是在憤怒,卻也在極力壓抑憤怒。


    原來即便是神,在失去理智時,也會不經意地泄露真心。


    沈眠不禁勾起唇,那笑裏帶著某種惡趣味,調侃道:“我原以為啟天帝座總是從容不迫,波瀾不驚的,可似乎涉及魔尊,帝座便會憤怒,這究竟是為何?莫非是因為啟天帝座永遠是魔尊的手下敗將?”


    啟天帝座平靜說道:“你故意激怒本座。”


    沈眠搖頭,無辜地說:“我隻是說了自己的心裏話,我不喜歡撒謊,而且,我也實在不想幫你對付魔尊。”


    啟天帝座冷淡的泛著瑩白光輝的眼眸,快速劃過一抹異色,沉澱於虛無,看上去仍舊淡漠,威嚴。


    “你這精怪,倒的確是聰慧過人。”他說。


    沈眠道:“帝座未免瞧得起我,我不過是個元嬰期的小修士,哪裏能動魔尊一根毫毛,縱然將我送到他身邊去,也不過是叫他拿我做爐鼎療傷罷了,如何能傷到他。”


    啟天帝座微微頷首,“你說的不錯。”


    沈眠又繼續說道:“我曾聽聞仙帝您當年亦是神體,最終是自隕而亡,如此說來,要想完全抹殺魔尊,除非魔尊甘願自戮,否則旁人是拿他毫無辦法的,縱然重傷,休養個千年萬年,仍舊是萬魔歸附,為禍人間。”


    啟天帝座平靜地看著他,並不打斷。


    沈眠扯了下唇角,露出一抹自哂的笑,道:“要想魔尊甘願自戮,卻也並非毫無辦法,那魔頭活了這許多歲月,唯一在乎的,也便隻有我了。我這個元嬰修為的小修士,便是對付魔尊最好的利器,是不是?”


    他每說一句,那道白輝便越發將他勒緊,沈眠感覺他正被人摟在臂彎裏,緊緊擁著,那力道好似要將他揉進骨血裏一般。


    沈眠吃痛低哼一聲,卻故意咧唇笑道:“帝座這般待我,倒好似舍不得將我送去給魔尊一般。”


    啟天帝座沉默良久,那視線好似在將沈眠一寸一寸琢磨透了般,帶著審視,還有別的沈眠參不透的情緒。


    男人終是探出手臂,那道白光驟然消散,沈眠便落在男人堅實的懷抱裏,穩穩地被他擁在懷中。


    “本座也不知曉。”


    “本座也不知曉,這種感覺是不是叫做舍不得。”


    啟天帝座緊了緊臂彎,輕聲喟歎:“難怪他們都要搶你,的確是很不錯體驗,本座從不知曉,原來懷裏被填滿,會叫人這般滿足。”


    沈眠看著他,認真說道:“這是我爹的身軀。”


    啟天帝座抬眸看他,他知道他接下來還有別的話,或許是很不客氣的話。


    沈眠道:“你既然用了我爹的身軀,除了擁著我,別的什麽都不許做。”


    啟天帝座微微一怔,似乎理解了他話中含義,並不氣惱,反而越發覺得胸腔內溫熱滾燙。


    “本座不做別的。”他說。


    沈眠微微頷首,卻道:“帝座要如何處置我?”


    “本座答應過沈均,無論如何要保護你,所以你不必擔心受到傷害。隻是本座的確是要利用你一回。”


    沈眠早知道他有所圖謀,卻不料他將“利用”二字說得如此光明正大,好似是什麽理所當然的事情。


    隻是如今,也容不得他拒絕。


    他來曆已被看破,魔尊自是不會在意他是不是沈驚羽,可旁的人,例如沈均,例如姬長離,會不會在意他被調包卻很難說。


    畢竟對旁人來說,他便是奪了沈驚羽的舍。


    奪舍,在這個世界是難容於世的存在,不說旁人,便是沈均手裏的天罡劍,姬長離那把大黑劍,便不會同他說道理。


    這男人一開始便告訴他,沈均要保護的是沈驚羽,可他並不是沈驚羽,所以除了聽他的,別無選擇。


    啟天帝座忽而眯起眼眸,抬手一揮,兩人便從原地消失。


    而同時,殿門被人強行破開。


    姬長離手持黑劍,冷峻的身影立於殿前,他闊步踏入殿內,看了眼空蕩蕩的大殿,冷笑一聲,亦消失在原地。


    ***


    沈眠看了眼四周,冷幽之氣讓他不自禁蹙了下眉。


    這種氣息他曾深切感受過,那日在神殿,當魔尊進入他體內狠狠衝撞時,那股氣息便隨之而入,與他原本的炎氣相抵消。


    這是冥氣。


    他因為體質特殊,所以可以輕易抵消,可魔尊卻不能,那魔頭便是因為體內冥氣備受折磨,以至於功力大損。


    沈眠轉過身,立於幽冥河畔的那人,卻不是沈均那張英俊端正的麵龐,而是一道格外高大冷峻的虛影,周遭散發瑩白光輝,那神輝太過刺眼,沈眠難以看清他的相貌。


    隻是,沈眠覺得他的背影很眼熟,似乎似曾相識。


    他是啟天帝座的一縷殘魂,也有著啟天帝座的神識,所以隻要人間信仰不滅,他便萬年如一日的強橫。


    隻是再強橫,也終究沒有實體。


    啟天帝座回轉身,光輝更是刺目,沈眠連忙抬手遮住眼睛,小心翼翼地從指縫裏瞥了一眼,忽然他臉色一變。


    那張臉、那張臉怎麽會!這不可能!


    這一瞬間,沈眠腦海中劃過許多猜測,試圖理解此時的狀況,可實在難以解釋得通。


    而直播間也是滿屏的“臥槽”“什麽鬼”“老子有點方”……


    啟天帝座疑惑地看著他,問:“你似乎很詫異。”


    沈眠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那張他曾經分外熟悉的麵容,冷聲問道:“你為何與魔尊有著同樣的相貌!”


    啟天帝座瞳孔驟縮,他瞬間到沈眠跟前,一把鉗住沈眠的手腕,這是他創造的結界,所以他可以觸碰到任何他想觸碰的事物。


    神輝刺得人睜不開眼,沈眠緊闔雙眸,眼淚卻止不住地從眼角流淌而下,好似要被那光芒刺瞎。


    他感覺到男人格外寬闊的手掌,緊緊握著他的手腕,威嚴卻極具逼迫性的嗓音在耳畔回響。


    “你能看到他的容貌?”


    這大約是啟天帝座萬年來首次這般失態,因為發生了連他也無法理解的事。


    沈眠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淚,反問道:“我又不曾瞎,為何看不到?”不過再這樣下去,會不會瞎卻很難說。


    為何看不到?


    啟天帝座看著這不知從何處闖進這個世界的小精怪,數萬年來的認知,竟全然被傾覆,他竟問為何看不到?


    因為世間生靈,三界眾生,無人得以看清魔尊真容。


    因為九重玄天之上,漫天神佛,無人得以看清魔尊真容。


    因為即便是魔尊自己,亦看不清他自己的真容。


    因為他是魔尊,沒有容貌,亦沒有名諱。


    最後,啟天帝座緩緩回答:“因為他在萬年前舍棄了真容,也舍棄了名諱。”


    因為,這世間本無魔,神明墮落方成了魔。


    啟天帝座指尖輕點沈眠眉心,神輝便如同汩汩清泉流淌過眼眸,隻餘下清涼觸感,再沒有灼熱的刺痛感。


    沈眠睜開眼眸,打量這張與魔尊如出一轍的臉,他試探地問道:“那他從前是何名諱?”


    他曾問過魔尊,隻是魔尊不曾告訴他。


    其實他心底已有了猜測,隻是他要啟天帝座親口告訴他,才能確定。


    啟天帝座沉默許久。


    最終,他用複雜至極的語調,緩聲道:“數萬年前,我與他同為一體。”


    這是他最不願讓人知曉的事情。


    仙帝是他,魔帝亦是他。他們共用一體,當他覺察到魔帝的存在已經太遲,原本淳樸、和平的人間早已陷入戰火與毀滅。


    人類為了爭奪財富、權勢、美色,陷入無休止的征戰。


    那時人世間尚且沒有修行之道,魔帝需要吞噬人類貪婪、卑劣的欲.望才能成長,所以他加固了人心中的七情六欲,引發心魔。


    有些人成了魔帝的仆從,墮入魔族,從此人間不再安寧。


    仙帝以身殉道,的確不假,隻是他要滅的那隻魔,卻是由他自己心魔衍化的世間最邪惡的存在。


    仙帝是因人族信仰誕生於大道,不能讓人族毀滅,所以鑄就神器,以自身一半神魂獻祭引發神器之力,將自己的神軀封印於至陰至寒的冥水之內。


    幽冥河畔是三界終點,天地人但凡生命終結,死氣便會留在此處。


    人間傳聞魔帝隕落化作幽冥山川,其實不然。神軀乃是天地大道所化,不死不滅,隻是在此處沉睡,過了數不清的日升月落,終究還是有蘇醒的一日。


    而仙帝早料到會有這一日,他將自己封印時,一半神魂入了輪回,另一半神魂仍舊留在神器內,為的是當魔頭恢複全盛時期的實力時,有對抗的可能。


    沈眠聽著他的敘說,覺得有些可笑,“至善是你,至惡也是你,可你偏偏是人間的守護神。”


    “本座活了許多歲月,不在意生死,人間信仰總有斷絕的那日,本座要在那之前,確定那魔物不會威脅人間。”


    失去了神軀的神明,隻能仰仗信仰而活。好在萬年來,人間對於神明的信仰從未斷絕。


    沈眠道:“可為何越來越少的人得以修成大道,登天化仙?”


    啟天帝座道:“因為那魔頭壓著人間修為,讓人無法登天。”


    沈眠立刻便反駁道:“這不可能,他最是單純,根本不像你說的那般陰險。”


    啟天帝座聽他用“單純”二字來形容魔尊,平靜的眼眸裏顯出幾分不悅,“你其實說的也不錯,他別的都單純如紙,隻是對於強大的追求甚於任何人。”


    “他從前說過,這個世界之外有別的世界,倘若強大到了極致,他便可以掙脫大道拘束,去外麵的世界。”


    沈眠愣了愣,問:“出去?你的意思是,他做這一切是要去這個世界之外?”


    啟天帝座頷首,道:“他說,外麵有東西在喚他,使他覺醒。”


    沈眠嘴角抽了抽,心說這個位麵真尼瑪可怕,npc竟然生出了自我意識。


    沈眠道:“你有沒有想過他說的是真的?”


    啟天帝座道:“相信。”不等沈眠問,他便自顧答道:“可本座並不感興趣。也不想為了所謂的外麵的世界,犧牲這片土地上的子民。”


    沈眠看著他,簡直感動得熱淚盈眶,忍不住為他熱烈鼓掌。


    這三觀,才是主角應該有的三觀。


    他經曆了這麽多世界,攻略了這麽多主角非主角,就這位稍微像個正麵人物。


    要是主角都這麽三觀正常,哪還有這麽多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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