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明慎去禦史台報了道。他跳過了禮部和翰林院,直接跟著卜瑜從編修轉正,跳去了禦史台,當他的六品小禦史,開始了他的上班生涯。


    對於禦史台,明慎唯一的想法就是:人多。


    大到大夫、禦史中丞這等二品以上的官員,小到明慎這樣六七品的小監察,烏泱泱一大幫子人都在禦史台和清吏司中辦公,朝廷中存在感最強的一撮文官全在這裏了。


    在明慎上了幾天班後,第二個想法便是:吵。


    禦史群臣牢記一個“諫”字,再記著一個“勉”字,個個桌案前都奉了怒目圓睜的獬豸像,上麵鐫刻“清明公正”四個大字。玉旻治下,官員雖論資排輩的多,但也不忌諱小官跳出來大聲疾呼,就地上演群雄舌戰,一天吵不完就第二天再吵,一直吵不完便去朝上和玉旻吵。


    明慎這個跟人急眼了都不會罵的,隻能幹瞪眼。上朝時,他按品階隻能站在大堆京官中的角落,雖然他的身量跟同齡人比起來並不差,但他前頭是比他高幾分的卜瑜,卜瑜前頭的前頭還有個大個子尚書,他這個南邊來的、今年剛滿十七的小矮子終於接受了自己還不夠高的事實。


    第一次去朝會時,他連玉旻的頭頂都沒能看到,隻能聽見他的聲音。周圍大臣都站得肅穆工整,他也不敢踮腳,聽了半天,越聽越頭皮發麻——朝中人現在分了兩撥,就玉旻分封玉玟為昭安公主、生母青陽氏為皇太後的事情爭論不休,張念景及其黨派抓住一個“有違祖製”大做文章,說玉旻的生母當年連個嬪也不是;另一撥人則追溯過往,認為玉旻是讓帝禪位前欽定的太子,他的生母和妹妹遲早也要分封,並不是壞了規矩。


    兩邊人吵起來,邏輯精妙,措辭激烈,但最後車軲轆來車軲轆去,總是吵不出什麽。玉旻顯然也懶得聽廢話,隻說敕封一事“從長計議”,接下來準卜瑜陳說廢除童子科之舉。


    明慎此前已經聽玉旻說過這件事,這時候宣布,自然也沒覺得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卜瑜剛奏完,底下立刻躁動了起來——這次也同樣分了好幾批人,年長的、京中世家受蔭的人各自惴惴不安起來,出身寒門的年輕官員們更多的卻是麵露喜色。


    童子科來源已久,起初是各地鄉紳推舉“神童”,內定入仕名額,後來發展到京官世家一手包攬,將自己的後代全部推為神童,以此確保小輩也有了金飯碗。


    卜瑜這一提議,相當於直接廢除了這些人賴以為繼的保障。


    這下朝會的矛頭立刻被轉移到了童子科一事上,吵了一早上沒吵出結果,玉旻的態度沒人摸得清,後來日頭高掛,他便揮揮手散朝了。


    散朝前,他特別將今年的狀元、榜眼、探花三人叫去了庭前,加以褒彰。明慎本來還眼巴巴地指望著玉旻能當眾表揚一下他,不過想一想,他二甲二十七名實在不是什麽拿得出手的成績,高不成低不就,本應不入帝王法眼,他是有點天真了。


    一直到散朝後,明慎還有點恍惚。


    卜瑜跟他一起走,看他一路走神的模樣,笑道:“嚇到了?陛下自從登基以來上朝,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吵來吵去沒個盡頭。”


    明慎道:“陛下跟我想的有點不一樣,雖然還是一樣的凶,可是我也不知道是哪裏不一樣。”


    卜瑜笑了:“您想的皇上,應當是運籌帷幄殺伐果決,在朝堂前說一不二,是這樣嗎?”


    明慎想了想:“好像是。”卜瑜這麽一說他就懂了:“我知道了,旻哥哥現在在那個位置上,因為是君王,每一步都要深思熟慮,因為大家都覺得皇上是不會犯錯的,即便有了錯,也不能收回,不然大家就會懷疑君主的能力。不能太過果決,讓人覺著他不聽意見,也不能搖擺不定,讓大家覺著他沒有主見。要做到這些,還要平衡各個黨派,還要達成自己真正想要的事……當皇帝真是太難了,我想過旻哥哥會很辛苦,沒想到他這麽辛苦。”


    卜瑜笑了:“您原本想象的也不是不存在,隻是如今根基已經壞完了,用爛攤子來形容也不為過。陛下在盡力校正如今的風氣,你也看到了,廢除童子科,這是第一步。如若你早幾年來京便會知道,陛下做起事來,也的確是殺伐果決的。”


    明慎好奇起來:“知道什麽?”


    卜瑜瞅了他一眼:“不告訴你。”說完後往他頭頂一拍,道:“回禦史台罷,明大人,晚上騰出空來。陛下囑咐微臣為您在宮外選定一處住宅,微臣看了三處地方,有些拿不定主意,陛下便出資將這三個地方都買下了。您晚間要隨微臣去看看嗎?”


    明慎愣了:“啊?”


    卜瑜道:“您今晚拍個板,當下便能住進去。往後您想住宮裏住宮裏,想住家中便住家中。”


    明慎趕緊道:“不是,為什麽是三所住宅?”


    卜瑜道:“陛下的意思是未來令兄婚娶,會擇地分家,故而備用兩所宅邸,彼此相對;後來陛下又想到把您幼年的故居收回、修繕,於是就成了三所,想必明大人一直以來也想把原來的老宅邸買回來罷?”


    明慎道:“可我——”


    卜瑜繼續道:“陛下還說了,如果您要推諉,就讓您親自去和他說。這些錢在陛下眼中不值一提,整個天下都是陛下的,帝後同尊,自然也都是您的,所以不必多慮。”


    明慎徹底沒話說了。


    他跟著卜瑜轉了轉,轉了半晚上還沒轉完舊居。這是明氏一族的傷心地,玉旻命人重新修繕,打點得煥然一新,卻保留了許多老舊的痕跡——比如明慎跟他提過的蓮花台,他父親曾抱著他,用低啞的聲音給他講故事。他母親便在旁邊為他們打扇。


    明慎的樣貌隨母,清秀動人,活色生香,性子也隨母,強得很,但有點沒心沒肺;霍冰長相隨父,狹長鳳眼一眯,便是傾倒眾生的好容顏,透著一點精明相。明慎已經快記不清他父親長什麽樣子了,隻記得當年小小的他被抱在懷裏時,他瞥見的父親的眼尾,不知道是妝沒卸幹淨還是怎樣,微微發紅,像是貼住了一片桃花,很好看。


    後來聽說霍冰長得像他父親,他就自動認為霍冰和他爹長得一模一樣了,將那個畫麵層層描繪出來,就是霍冰抱著還是個小崽子的他,跟他講故事。


    這也是為什麽短短兩年間,他迅速跟霍冰親近了的原因。


    他立刻就要給霍冰寫信,卜瑜卻又給了他一個驚喜:“明大人,令兄明日便能進京了,我們提前通知了他。”


    明慎高興得手足無措,反複找卜瑜確認了:“真的嗎?我哥真的明天就到?”


    卜瑜含笑確認了。明慎歡呼一聲,又立刻要動身去找玉旻,看了看天色才冷靜下來:“好晚了,我今日便先不打擾旻哥哥,我明天去罷。”


    過了一會熱,他又糾結了起來:“最近旻哥哥好像特別忙,我現在找他好像也不好……唉,還是不找了,寫封謝恩折子上去好了,免得耽誤旻哥哥的時間。”


    卜瑜瞥瞥他,沒說話,隻是笑著告退了。


    *


    當晚,明慎便歇在他自己原來的家中。隻是府邸空無一人,新來的家丁他也不熟,空蕩蕩的一個大房子住起來有點怕人,明慎做了個被貓抓的噩夢,醒來時已經到了淩晨。


    玉旻定的規矩是逢三、六、九日上朝,差不多是上一天休息兩天的時候,不上朝的時間裏,京官們便各自去崗位上工作。


    明慎起身後直奔禦史台,先是寫了一封折子感謝玉旻給他安置宅邸,拎著折子等了半天,內閣過來接帖的人遲遲未到,隻好開始埋頭工作。


    也是這個時候,明慎才感知到他和玉旻的距離有多遠——和他去上朝時望不見玉旻一樣,這是君與臣的距離。


    他小聲嘀咕:“總有一天我會和旻哥哥很近的,說不定可以入閣呢。”


    卜瑜打他身邊過,也小聲告訴他:“明大人,您是皇後了,正月初三與陛下成的婚,您還記得嗎?”


    明慎:“……”


    清吏司最近正在統計上一年的京察結果,明慎這個半路插隊的自然說不上話。他的頂頭上司——卜瑜,便給他分配了另一個任務:清吏票擬,也就是初步提出對奏本的處理意見。


    本來票擬一事由內閣全權包攬,但今年來言官口水仗越來越盛,無意義的車軲轆也越來越多,內閣的老頭子們不勝其煩,幹脆讓禦史台自個兒先把自家人的折子審議一遍,通篇閑話的打回去,通過的再送過去票擬。


    清吏院的票擬成員,則是一個小組,當中有幾個過完年後還在趕往京中的路上,明慎便被拉過來當壯丁。


    明慎開始工作。他看了半天,覺著每一封都是廢話——拆開來看,什麽“臣發現一本好書,推薦給皇上”“聽聞皇上不喜食用韭菜,這樣不好”“皇上還好嗎?最近的請安折都隻有一個安字,字跡虛浮,是否需要補腎丹藥?”


    明慎都畫了叉,然而卜瑜都給這些折子畫了圓,告訴他:“隻要不是出現重複上奏或者上奏情況有誤的,都移交中書審閱。”


    卜瑜又告訴他,這屬於和稀泥打太極的高端技巧,盡量不要去封駁奏折,不要出現什麽立場,明慎立刻懂了:“哦。”


    後來他掌握了訣竅,知道該怎麽判了。後來看到一封罵玉旻做派鋪張的折子:“臣聽聞皇上早晨要食九品菜,過於奢靡”如此雲雲,明慎當機立斷畫了叉,心裏知道這封折子還是會被送上去的,內心卻很心疼玉旻:他的旻哥哥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吃九疊小菜還要被罵。


    想了想後,又不情不願地改成了圓圈,免得給卜瑜增加工作量。


    他決定了,明日就去找玉旻,幫他處理掉這些沒有營養的折子。


    仔細一想,他和玉旻也有三五天沒見麵了。


    另一邊,卜瑜突然發話:“內閣收帖的人也還沒來報道,奏本謄抄移交內閣也還要等好幾天。過會兒京察的名目整理出來,明慎,你代我入宮匯報給皇上。”


    周圍人來人往,卜瑜的語氣很平穩,沒有任何人聽出異樣,明慎望過去時,隻見到卜瑜衝他擺了擺手,接著寫他的卷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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