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地麵是風和日麗, 雲層卻有些陰沉, 飛機穿梭於雲端,安靜的機艙隻能聽到廣播裏柔和的女聲, 提醒乘客即將進入平流層。


    程恩恩從登機後就閉著眼,腦子裏卻沒有片刻是安穩的。一直睡不著, 失憶前和失憶後的,許多畫麵交錯閃現。


    像是打開了一個開關, 太多的記憶一下子從密封的匣子衝出,爆炸式的信息攝入, 大腦一直處在高強度的運轉當中, 太陽穴突突地跳, 一陣一陣的疼痛。


    她沒有拿任何行李, 下了飛機直接打車,去海邊。


    司機是一個本地大叔, 蓄了一撇胡子, 邊發動車子,邊從後視鏡掃了她一眼,說:“今個兒這天可不適合去海邊啊,天氣預報有大暴雨, 你看外頭這雲, 馬上就得變天。”


    “沒事。”程恩恩的聲音有點虛弱。


    大叔又看她一眼:“妹子,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啊, 要不我送你去醫院看看?看海的機會多得是, 別圖一時, 待會兒淋雨再感冒了。”


    從記憶複蘇開始,程恩恩的臉色就沒好過,嘴唇沒一點血色,飛機上沒吃東西,連口水都沒喝,這會兒的樣子自己從鏡子裏看一眼,都覺得難看。


    “去海邊。”她堅持。


    說完怕大叔再絮叨,直接閉上眼。


    到海邊,租了艘小型快艇出海。天色越來越陰,雲層壓低,大暴雨已經蓄勢待發。


    駕駛員是個年輕小哥,正因為年輕,膽子大,才接了程恩恩的單子。行駛到約五六公裏的水域停下。


    “你說的那個位置,應該就是這兒了。十多年前的事兒,我也沒親眼見過,要是我爸在,估計能知道準確位置。”


    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海域,背後是遙遙可見的海灘,程恩恩神情恍惚,像是沒聽到他的話,隻是沉默地望著深色海水。


    “誒,你為什麽非要來找這種地方?”小哥在她身後彎著腰,跟她一塊也往水裏看。


    一般提出這種奇奇怪怪的要求,惡劣天氣還非要冒險出海進山的,不是什麽科考隊就是什麽探險隊,但她一小姑娘顯然不像。瞧這副樣子,倒像是,來悼念某個已逝故人,或者幹脆是殉情。尤其是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


    小哥心裏一緊,忙打起精神盯著她的動作,生怕她一不小心尋短見。開玩笑,人要是在他的船上出了事,那他除非跟著跳下去,否則無論如何也洗不清了。


    程恩恩依舊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伏低身體,慢慢靠近海水。


    “誒誒誒,冷靜!你想幹嘛?”小哥立刻伸出手,準備她一有動作就及時抓住她。


    程恩恩隻是將手伸入水中,半隻手掌沒進去,感受著海水的流動,和溫度。


    挺冷的。


    起初隻是冷,漸漸地,待久了,寒意開始侵入骨骼。


    她受不住,將手縮回來,看著毫無變化的海麵。


    手的來去帶起輕微的漣漪,很快便被大海卷走,無聲無息地消失,甚至不如風帶來的波動。就像當年一百多人葬身於此,如今也不剩任何痕跡。


    不知道哥哥墜入海裏時冷不冷,有沒有害怕。


    他一定在念著她,可她連他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該走了。”風越來越大,滴落在身上的雨滴讓小哥抬頭,看了眼愈加陰沉的烏雲,“趕緊的,沒時間了,等會兒浪一起來,我們倆都得栽在這兒。”


    程恩恩最後看了眼幽深的海水,用手背蹭掉眼淚,坐回去。


    “走吧。”


    快艇迅速開動,雨勢越來越大,船身的晃動也越來越強烈,海浪一次一次地積蓄力量,在船下不停湧動,似乎勢要將他們掀翻。


    程恩恩抓著扶手,回頭看了一眼。


    方才尚顯平靜祥和的大海,不知被什麽激怒,狂風掀起巨浪,從後方氣勢洶洶追趕而來。


    “抓緊——!”前方小哥撕扯著嗓子大喊。


    程恩恩下意識抓緊,將上身趴了下去。


    下一秒,艇身右側猛地一震,像被什麽巨大的力量狠狠擊中,整艘快艇驟然失去平衡向左側翻下去。


    海水狠狠拍在身上,如同巨人的一巴掌,冰冷和痛感都直接而強悍。


    程恩恩隻感覺到天旋地轉,眼前暈眩,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還在船上。她在失重感帶來的強烈恐懼中,本能地緊緊地攥住扶手,兩隻手臂因為太過用力而僵直發抖。


    那陣失重感很快消失,她像是被拋起又重重落下,屁股在座椅上顛了一下。這才發現快艇已經恢複平衡,不知如何從那個浪中死裏逃生,疾馳向海灣。


    一路有驚無險地,總算成功上岸。


    從快艇上下來時,程恩恩已經濕透了半邊身體,小哥的狀態一點不比她好,外套脫下來一擰,嘩啦啦的水。


    “刺激吧?”他揪著裏頭長t的下擺也擰了幾下,瞥著程恩恩,語氣帶著點笑,也帶著年輕人的狂妄。


    畢竟是因為自己遭了連累,險些沒命,程恩恩說,“今天謝謝你了,錢我再多給你一倍。”


    “這點浪,對我來說家常便飯。”小哥把擰得半幹的外套穿回去,“不過你要給,我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程恩恩也不在乎那點錢:“你應得的。”


    這種私人駕駛員挺多的,大家似乎都互相熟識,小哥走過去時一幫人噓寒問暖。


    “瞧你這身上澆成什麽樣了,不讓你接你非接,這麽大的浪,也就你們年輕人不怕死。”


    小哥笑嘻嘻:“沒事,我命比浪大。”


    “哎喲,笑成這樣,這單沒少賺吧?”


    “那小姑娘開價兩萬。”


    “為了兩萬這麽冒險,不至於。”


    小哥等大家七嘴八舌議論完,那邊瘦瘦弱弱的身影也走遠了,才說:“剛剛給我翻了一倍,四萬。”沒等大家的震驚表達出來,緊接著說,“還有個男的說額外給我十萬,不能讓她出事兒。”


    “什麽十萬?我怎麽不知道?”


    “出趟海一個鍾頭十四萬,草他媽的早知道我就接了,你不早說!”


    早點沒接我也不知道啊。小哥懶得多說,拍拍屁股起身走了。


    d市的雨不比a市柔和連綿,狂風暴雨這四個字用來形容今天的天氣再合適不過。程恩恩從船上下來身體濕了半邊,沒走幾分鍾,另半邊也被淋透了。


    附近酒店旅館遍地都是,她找了近處一家看起來亮堂些的走進去,頭發和衣服往下噠噠地滴水,證件和卡拿出來也濕涔涔,放在大理石台麵上。


    “要一間能看到海的。”


    前台雙手拿起兩張卡片,程恩恩又補了一句:“樓層高一點。”


    “27樓行政套房,海景陽台,您看可以嗎?價格兩千……”


    程恩恩打斷:“可以。”


    房間開好,前台將單據房卡連同她的卡片一起遞過來,大約看她渾身濕淋淋,又問:“女士,需要為您準備感冒藥嗎?”


    “不需要。”程恩恩接過東西,“任何事情都不要打擾我。”


    電梯剛好沒人,她累得快虛脫了,強忍靠向電梯壁的衝動,直挺挺站著。到27樓,走出電梯,腳步聲被地毯盡數吸收。她刷卡打開門,東西隨手往桌子上一扔,衝進浴室,趴在洗手池幹嘔了幾下。


    一下午沒吃東西,在快艇上那一陣晃蕩,早就犯惡心了。


    什麽都嘔不出來,她打開水龍頭,在唰唰的水流聲中緩了緩,直起身,脫了衣服進淋浴間。


    頭疼得快爆炸了,衝完熱水澡,程恩恩走出浴室時眼前幾乎是花的,看不清東西。頭發都沒吹,濕漉漉的水順著發絲往下流,她摸索著走到床邊,倒了下去。


    -


    “一整天沒開過房門?”


    誠禮辦公室,江與城站在窗前,窗外夜色濃鬱如墨,他眉間深深皺起。


    “從昨晚九點半進入酒店房間,就沒有出來過,也沒有叫過餐點,或者其他任何客房服務。她特地交代過任何事情都不要去打擾。”方麥冬一五一十回答。


    “她不會想不開,藏在房間裏……”範彪的話還沒說完,收到方麥冬的眼色,忙閉嘴。


    江與城並未生氣,望著窗外道:“她不會。”


    程恩恩也許有許多小毛病,自卑,敏感,甚至多疑,但她絕對稱得上一個好媽媽。


    童年的不幸和父母關愛的缺失,是她最大的忌諱,所以在有了江小粲之後,無論是撫養還是教育,都千倍百倍地用心。她曾經缺少過的一切,從小吃過的苦,一分一毫都不想讓孩子經曆。


    哪怕她恨方曼容與程紹鈞,在江小粲麵前還是扮演著母慈女孝。就連每次和江與城吵架,都一定一定會瞞著,不讓江小粲知曉一分。


    知道程禮揚去世真相的那天,是唯一一次她失控,在客廳裏就開始與他爭吵,歇斯底裏的哭喊,最終吵醒了已經睡下的江小粲。


    那是江小粲第一次親眼看到爸爸媽媽吵架,也是第一次看到程恩恩那副樣子,嚇得呆立在那兒。


    即便是當時那樣幾乎失去理智的時刻,程恩恩還是立刻從崩潰邊緣將自己拉回來,所有的怨懟與憤怒都收斂,蹲在江小粲身前道歉:


    “粲寶兒是不是嚇到了?對不起,媽媽不喊了,媽媽小聲說話,粲寶兒不要怕,對不起……”


    她不會輕生。


    為了江小粲,她也會好好活著。


    “工作人員說她昨天淋了雨,渾身濕透,也許是生病了。”方麥冬道。


    江與城又站了片刻,才轉身走向辦公桌,邊道:“再等等。明天上午如果還沒有動靜,叫人開門進去看看。”


    -


    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是一種渾身無力的虛脫感。窗外一片漆黑,偶爾閃過海麵反射的粼粼波光。


    程恩恩看了眼時間,3月14日03:18。


    她竟然睡過去了一天,29個小時。


    再閉眼也睡不著了,天還沒亮,她下床,走到海景陽台,看了看遠處的海麵。


    雨似乎已經停了,但海麵並不平靜,潮水在寂靜的深夜無聲湧動。


    窗邊有一架藤編的吊椅,墊著看起來柔軟舒適的毯子和抱枕,程恩恩卻直接席地而坐,抱著腿,靠著背後的牆,對著海發呆。


    從夜幕到破曉,她坐在那兒,像個等人高的娃娃,一動不動。


    第一縷陽光從海平麵後升起,晨曦帶著希望照耀在她的身上。


    程恩恩很久前就鬧著想看海上日出,程禮揚也曾經帶她到海邊度假,她每天都起不來,一次又一次地錯過陪他看日出的時機。


    那時候不知道一旦錯過,一輩子都再沒有機會了。


    可是程禮揚從來沒有怪過她,回程的時候她懊惱自己賴床,程禮揚還笑著說:“沒關係,能賴床是福氣。我這麽努力工作,不就是為了讓你想賴床就賴床嗎。”


    忽然覺得餓了。


    程恩恩想站起來,腿剛一動,一陣劇麻。她保持著姿勢挺過去,才撐著地站起來,踩著如同一根根針在紮的腳心,走到桌邊,拿起酒店座機。


    餐點很快送到,推餐車的服務員離開後,客房部經理領著幾位女員工進來,各自懷裏捧著一套衣服。


    “程小姐,這是為您準備的服裝,已經清洗幹淨並熨燙整齊。”


    程恩恩站在餐廳,盯著那幾套已經搭配完備的衣服,沉默片刻,說:“你們酒店的服務真好,還自費給客人準備衣服。”


    她的嗓子有點啞,起初以為是剛睡醒,但這會兒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大概是感冒了。


    經理保持著職業性的微笑:“是江先生為您準備的。”


    程恩恩什麽反應也沒有,在餐桌前坐下,拿起勺子時說:“放那兒吧。”


    她兩天沒進食了,喝了兩口湯,胃口打開,饑餓感也隨之蘇醒了。


    經理在那邊又說了幾句什麽,她壓根沒聽見,隻顧著低頭吃東西,連一排人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這個酒店的食物做得很好,但也可能是餓極了,什麽都覺得分外好吃。


    吃飽之後,程恩恩走向琳琅滿目如同服裝店的服裝架,隨便挑了一身換上。


    尺碼自然是剛剛好的,江與城對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程恩恩下樓,從大堂經過時,一位穿酒店製服的工作人員小跑過來,雙手恭敬地呈給她一把傘。


    看起來並不打眼的黑傘,但是英國品牌brigg的代表作,馬六甲藤製傘柄,絲綢傘麵,且是獨家定製,傘柄弧度根據主人的手掌做了微調,金製銘牌上刻著“c&c”。


    江與城並不是一個特別講究的人,特地定製這麽一把雨傘,是因為程恩恩很喜歡某部日劇裏介紹它的方式:“打開時會聽到像踏過初雪時的聲音”。


    “雖然現在沒下雨,但近幾天降雨概率很高,程小姐出門還是帶把傘吧。”工作人員的語氣幾乎稱得上哄勸。


    程恩恩盯著那傘看了一會兒,什麽也沒問,更沒接,走到門口拿了把酒店為客人提供的雨傘。


    也是黑的,但質感與那把定製比起來,差遠了。


    工作人員急了,捧著傘追過來:“程小姐,您還是用這把吧。”


    “讓他回去吧。”程恩恩說。


    工作人員明顯愣了一下:“什麽?”


    程恩恩把傘當拐杖使,拄在地上,繞過對方往外走。


    “我不想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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