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轉自 澄空學園二次元輕小說社


    +翻譯:風君 hata君 校對殺手 黃金的魔術師 咩咩君 誠君


    +校對:黃金之海


    +潤色:水戶夕歌


    +美工:raj


    1.


    「要不要把工作辭掉呢?」


    當我這麽問的時候,小哲說「這不是挺好的嗎」。雖然本來就差不多下定決心了,但他這樣輕易地點頭,讓我反而有些不安。


    「這樣做真的好嗎?」


    我的選擇可能並不正確吧。在內心的某個角落裏有「是啊,是錯的啊」的想法。應該是錯誤的吧,成熟的大人都不會拋棄工作。然後房租、夥食費、水電費這些單詞也一個個地浮現在了腦海中。


    而令我感受到不安的罪魁禍首,現在正坐在地板上,拿著做到一半的布製拖鞋喃喃自語。


    「奇怪,大小不一樣啊。」


    小哲的右手拿著一隻青色的鞋樣,左手拿著另外一隻。兩隻並在一起看,尺寸的確有些不同。


    「不一樣呢,右邊的比較大。」


    「嗯,右邊的比較大。」


    小哲順著地板嗦嗦地爬了過來,向我這邊靠近,接著來到了我麵前,說「抬起腳」。我坐在沙發上,上身向後仰,然後抬起了雙腳。這沙發是我翻找了無數古董家具店後才找到的血紅切斯特奧爾特。「這可是五十年前在意大利生產的哦」店員這樣跟我說。實際如何我並不清楚,不過從外觀上看,的確是挺老的東西。


    「果然啊」小哲高興地點著頭。


    「智子啊,右腳長得比較大呢。」


    「是這樣嗎?」


    「看,比一下就知道了。」


    小哲抓住我的雙腳,合攏後讓腳跟並在一起,右腳確實長了那麽一厘米左右。


    「啊,真的啊」


    我的語調有些驚訝,這令我生出了些許的詫異。


    「真大呢,大不少啊。」


    「智子,你一直以來都不知道嗎?」


    「一點都沒在意」


    「那可是你自己的腳啊」


    「就算這樣……」


    我深深地陷進切斯特菲爾德中,努力地將雙腳抬得更高。仔細看了一下,發現就連拇指的形狀,左邊和右邊也都不太一樣。右腳的更大一點,扁扁的,左腳的則更加修長好看。


    身邊的小哲看到我為此吃驚,笑著說道。


    「我也是右腳要大一點哦」


    「小哲你知道啊」


    「再怎麽說也是自己的腳啊,不知道反而奇怪吧。」


    「腳什麽的我從沒去留意哦」


    「沒有別的女人會像你這樣」


    小哲一邊笑,一邊說著壞心眼的話。看到我對自己身體的新發現,他好像覺得很好笑。這讓我有種被當成小孩子的感覺,不過我對此並不覺得討厭,甚至可以說覺得很新奇。我不停地比較兩腳的形狀並發發出誇張的感歎。雖然拇指的差異較大,但別的腳趾卻並沒有什麽區別。啊,小指也有些不同,和拇指一樣,右邊的有點扁。大概可能是因為右腳是慣用腳,走路的時候比較用力所以壓扁了吧。我這樣想著,便對變形的腳趾生出了一些疼惜,它是這樣一直支撐著我的啊。


    感到腹部的肌肉有些收緊了,於是我就將雙腳放到了地上。


    「腳,抬起來。」


    「又來啊」


    「這次抬起一點就好,一厘米左右吧。」


    我照著他說的,腳抬起了一厘米。小哲墊進了一塊青色的鞋樣,那是做到一半的拖鞋。小哲明明是個男孩卻有著裁縫的興趣,還奢華地花了差不多10萬日元買了台職業級的縫紉機。


    「腳可以放下來了」


    腳底像是碰到了氈子一樣癢癢的。


    「好了,尺寸沒問題。雖然智子的腳不一樣大,還是能繼續做下去。」


    「什麽時候能做好?」


    「今天或者明天,至晚也能在後天完成。」


    雖然小哲要是想做的話兩三天就能完成一件時尚襯衫之類的,可一旦沒有了幹勁,就不知道會拖延到什麽時候。不過完全忘記的情況也不多,一般一年以內就會回想起來,像在盛夏完成的毛衣,冬天時做好的半袖襯衫,以及明明春天都來了,才把毛線襪子給我。


    「鞋子要加上貼花嗎?」


    「貼花?」


    感覺是個挺有趣的詞語,於是重複了一下。貼花什麽的,發音有種很可愛又很俗的感覺。


    「貓和鴨子,你要哪種?」


    「鴨子」


    「為什麽?」


    「貓總覺得有些狡猾」


    「鴨子呢?」


    「有點滑稽的感覺,挺可愛的。」


    「鴨子可是很凶暴的哦,小時候,我給它喂食,它居然用喙來啄我。從那之後就很害怕鴨子了,有相當長的時間都不敢靠近鴨子呢。另外貓很狡猾什麽的可是偏見,貓,嗯、是很可愛的。」


    明明是無所謂的事,小哲卻認真地強調著。他很喜歡貓。我對為這種事認真的小哲並不討厭。


    「小哲是想給我貓的嗎?」


    「哪一個都可以,反正是智子的拖鞋。」


    「那樣的話,還是鴨子比較好。」


    「知道了,如你所願,我會幫你貼上鴨子的。」


    說著「那個都可以」的小哲,我也挺喜歡的。他從我的腳下抽出兩塊氈子,立了起來,擺出了放鬆的姿勢,然後說「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果然還是鴨子好」我這樣回應道。


    「不,我是在說工作的事情。」


    「啊,工作的事情啊。」


    「智子要是想辭職的話,辭了也可以哦。休息休息吧,反正我們的存款還能支撐一定時間。」


    「嘛,嗯,是這樣啦。」


    「那樣的話,可以哦,並不是誰都要變得了不起。拚盡全力去變得了不起的人也很棒,但我覺得如果不對那樣麵貌憧憬的話不去努力也是可以的。」


    是因為一直住在一起,心靈變得相通了嗎?小哲的話,和我現在正在考慮的事情,簡直一模一樣。


    有點高興,但也有點不安。


    「智子希望變得了不起嗎?」


    這個問題過於單純以至於回答變得很困難,但小哲他卻在認真地尋求我的答案。之前,過來玩的小哲的外甥也問了我很多問題,像什麽時候才是早上什麽時候才是中午什麽的,手為什麽是這個形狀什麽的,盡是那些雖然簡單但卻答不上來的問題,讓我十分地困擾。


    「想不想變得了不起」這種問題,也一樣地困擾這我。


    並不是說完全沒有想過,職場女性普遍性的野心,或者說虛榮心還是有的。不過如果被問到有沒有為了變得了不起而奉獻出一切的覺悟的話,答案是否定的。吃著美味的食物,牽著喜愛的人的手散步,每周再讀上幾本書,僅僅這樣便已經能讓現在的我滿足了。並不是說討厭工作和操勞,隻是無法再忍受一個月隻休息兩三天了。


    要說這是「女人的撒嬌」的話,倒也是,我並不否認。沒辦法,的確是在撒嬌啊。


    腦海中浮現出這個詞。


    嘛,也好家裏蹲也好無業也好,怎麽樣都行啦。這種詞匯反正很快就會被更新的詞匯替代了。用那種東西將自己定義反而更危險啊。


    整理了一下思路後,我開口說道。


    「其實我想變得了不起哦。想被更多的人認可,也想要很多錢,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工作到現在。不過,如果要為了那種事情繼續努力下去的話,我已經不行了。世界上大概存在著可以一直堅持下去的人,但我


    現在終於發現我並不是其中之一。」


    「那樣的話,就按你的想法,去休息吧。」


    小哲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劉海。梳到右邊,然後梳回左邊,最後又梳回右邊。


    「這樣比較適合你。」


    「是麽」


    「嗯,因為智子你,露出左邊的額頭會比較可愛。」


    好喜歡能毫不在意地說出令人害羞的讚美的小哲。


    「辭職之後,每天一起吃午飯吧。」


    「說的也是呢,一起吃吧。」


    我讚成了小哲的提議,他是在認真地考慮過後才接受了我的想法,我對此鬆了口氣。


    2.


    不過辭職也並不是那麽簡單的,我所從事的平麵設計,工作表排到幾個月後的情況並不少見,工作完成後還要繼續處理善後的情況也有。又不能給關照過我的人帶來麻煩。還有一些是在我剛出道時就給予了我幫助的客戶,對這樣的恩人我也應該盡到責任。因為如此,雖然一直口頭說著辭職吧辭職吧,我依然在東京堅持生活了一段時間。


    「智子你太認真了啊」


    小哲他,有點不滿地說道。


    「討厭的吧,直接推掉不就行了嗎?」


    「那樣不行哦,我要是推掉的話,別人就得做。推給別人的話不是也會給接手工作的人添麻煩嗎?」


    「工作,還打算回來做嗎?」


    「不,不會回去了。」


    其他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不過這一點我卻很確定。因為要供養生活,未來的某一天可能還是要工作吧。不過即使那樣,我也不打算重新拾起現在的工作。


    「那,不就沒關係了嗎。就算要給他們添麻煩、或者被他人說壞話也無所謂啊。」


    我很佩服小哲的幹脆,但也有點哭笑不得。小哲很早之前就辭掉了工作而從事家務,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造就了他現在的性格啊。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隻要有個人掙錢就行,這是他的口頭禪。喜歡料理和裁縫的小哲,作為一個男人很不尋常。


    當然,就算是小哲,也一定做不到把所有東西都推掉吧。男人也好,女人也罷,終究都不可能擺脫所有的束縛。


    一邊想著那樣的事情,一邊將小哲給我做的蜂蜜熱牛奶一口喝光。蜂蜜是采的七葉樹的蜜,入口後像是在舌尖上黏著地緩慢滑動。和隻加砂糖的熱牛奶有著截然不同的口感。


    「很好喝呢,這個熱牛奶。」


    我故意扯開了話題。


    「七葉樹很入味呢」


    「雖然我比較喜歡三葉草啦」


    「嗯,三葉草也不錯。」


    我們所住的地方,是參宮橋的一座有將近三十年曆史的建築。雖然有著清和公寓這樣的名字,但無論裏麵還是外麵都建造地跟小區一樣。有著三個六疊的房間,四疊半的廚房,和浴室與洗手間。浴室裏有著陳舊的煤氣爐,勉勉強強可以給水保溫,但在冬天的時候卻時不時地打不著火。


    在狹小的廚房裏勤勞工作著的小哲,快步地走進了起居室。


    「智子,張開口。」


    「誒,幹嘛。」


    「鵪鶉蛋」


    小哲那很像男孩子的手指,抓著一隻小小的蛋,小小的,白白的,滑滑的。「我還在喝著熱牛奶呢」我在心裏抱怨著,不過因為鵪鶉蛋看起來很好吃所以還是張開了口。小哲將鵪鶉蛋放進了我的口中,咬開後蛋黃的味道慢慢的在口中擴散。


    「好吃」


    吃著那個小小的鵪鶉蛋我這樣說道。


    「小哲,這個,很好吃哦」


    「嗯,挺好吃的」


    一邊這樣說著,小哲一邊也嚼了起來。看來他也吃了一個。我們就這樣一邊不斷地重複著好吃好吃美味美味,一邊繼續吃著鵪鶉蛋。


    「好久沒吃鵪鶉蛋了。」


    「我也是哦,味道挺不錯的呢,有種特別的感覺。」


    「嗯嗯,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確實有種特別的感覺呢」


    是因為這種蛋比較小呢,還是因為一般不會常常去買呢。


    「為什麽買鵪鶉蛋回來了?」


    「因為難得花時間做了八寶菜啊,就稍微奢侈一下了。不過啊,意外的挺貴的呢,鵪鶉蛋。」


    「明明這麽小」


    「沒錯,這麽小還這麽貴。不過雖然有點猶豫,但還是覺得就這樣吧,就買了下來。稍微奢侈了一把。」


    「多少錢買的?」


    「一包九十八日元」


    還真是非常便宜的奢侈啊,我這樣想著。不過我也明白小哲想表達的意思,雖然出租車的起步價並不覺得很貴,但這樣的東西每個都增加十日元二十日元的話就會明顯地覺得變貴了。並且我最近就要辭職了,也要有會過上貧窮的生活的覺悟。出租車也不能隨隨便便地坐了,最好也別請後輩去吃飯了。


    「九十八日元啊,好貴呢。」


    我這樣說著,小哲也點了點頭。


    「有種非常奢侈的感覺呢,雖然隻是九十八日元。」


    然後他就走回了廚房,看來是為了給我喂鵪鶉蛋,特地走到了起居室來啊。難得買的鵪鶉蛋,我和小哲已經一人一個地吃光了。比起有人在工作中帶我去昂貴的居酒屋,我反而覺得現在更加奢侈。


    口中隱約地殘留著蛋黃的香味。


    「小哲」


    「唔」


    「最後的工作,已經完全搞定了。」


    「誒,什麽,聽不到誒。」


    廚房和起居間用陳舊的隔扇隔開了。隔扇一共有四枚,隻有其中一枚開著。不知道是拿著隔水碗還是碗的小哲的身影,不停地在那個空隙後麵來來回回,看起來很是忙碌啊。


    我坐了起來,對著小哲的背影扔去了和剛剛同樣的話。


    「最後的工作,已經完全搞定了。」


    小哲的後背要比我的大很多。


    「真的嗎?」


    爐子中生著火,廚房裏挺暖的。水蒸氣緩緩地飄起,小哲是在蒸什麽嗎?小哲隻是稍微往我這邊看了一眼,就又將視線落回到手頭的活上。處理過的油正被他往油瓶裏倒。從傾斜的平底鍋中滴下的蜜糖色的油,一滴一滴地落入到白色的瓶子中。


    「完全搞定了嗎?」


    「對,完全搞定了。」


    當瓶口的料理用紙也被油浸透後,小哲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啪嗒啪嗒地,油滴落的聲音不住傳來,然後蒸汽慢慢地飄起。我雖然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音,但其中唯獨沒有小哲的,他在其中保持著沉默。


    將平底鍋放回了爐子上,小哲轉向了我這邊。


    「智子,辛苦了。一直以來都靠吃著你的,真的很感謝。能讓我當家庭主夫,真的很感謝。如果以後生活變得困難的話,這次我會去工作,之前我靠吃你,現那時候就由我來養你。」


    因為小哲的神情格外認真,,讓我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那,存款用完的時候就拜托你了。」


    「嗯,交給我吧。」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小哲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深深地低下了頭。男人在我麵前頭低到這種地步可能還是我出生以來的第一次。雖然我有點驚慌,不過看到他抬起頭來的微笑後,我也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


    如果小哲還是認真的神情的話,我可能會哭出來也說不定。


    「那個啊,智子,要搬到房租稍微便宜的地方嗎?」


    「農村之類的地方也不錯呢。」


    「也是呢,農村挺不錯的,天空很開闊的地方都不錯啊。」


    吃著小哲給我做的八寶菜,我們商量著以後要到哪裏住。東京的話無論哪裏房


    租都很高,神奈川的公寓也很貴,最後選在了千葉或埼玉。不過自己會住到千葉或者埼玉這種事情以前想都沒想過。那都是幾乎沒有去過的地方,不過,這點也挺好玩的。


    比起知道的地方更想去不知道的地方。


    3.


    我們從山手線那宏偉的車站,坐上了開往郊外的列車。工作日午後的車內空蕩蕩的,所坐車廂內的乘客算上我和小哲,也隻有七個人。坐在座位上的小哲大幅度地扭轉了身體,向車窗外看去,左臂偶爾撐在窗台上,如果不去管他,最後大概會變成像小孩子一樣在座位上上正坐吧。


    「還真是很認真地看著外麵呢。」


    「嗯」小哲這樣肯定道。


    「畢竟是要決定這之後的住處,得好好地看一看啊。」


    「也是呢」


    「住農村怎麽樣?」


    「還是算了吧」


    「誒,為什麽?」


    「因為在真正的農村,鄉土紐帶和血緣意識都很強,住起來會很辛苦的。我的故鄉就是這樣,所以我很清楚——農村,是絕對不會接受陌生人的。雖然偶爾會有因為向往田園生活而搬來的人,不過大抵都很快地就被趕出去了。」


    「誒,是這樣嗎?農村人難道不應該很淳樸嗎?」


    小哲完全不知道,就算住在農村,人的心靈也不會變美。淳樸和美麗,其實截然不同。在城市長大的他,理解起來大概很難吧。


    電車開出十分鍾後就能看到作為縣界的河流。


    「這裏不行呢」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這裏太近了,和我們現在住的地方沒什麽不同啊。」


    「再說了,這裏不還是東京嗎。」


    「是呢,算是東京呢。」


    「東京的話就不行」


    「不行呢,東京什麽的。」


    我們就這樣熱烈地討論著。


    列車漸漸地離東京遠去。雖然一直不行不行地說著,但從東京離開的我還是感到了寂寞。列車開始有乘客下車了,一個人,然後是兩個人,乘客逐漸變少了。


    最後車上隻剩下了我和小哲兩個人。


    「包場了呢」


    為了衝淡寂寞,我很大聲地說著。如果在都內的列車中用這樣的音量說話,大概會有幾十個乘客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吧。


    「啊,真的誒。」


    小哲的聲音很歡快。


    「隻有我和智子了」


    「我向著農村進發,坐著火車,坐著火車,向著愛爾蘭一樣地農村進發」


    我唱著,在最後的往農村出發的部分,小哲也一起合唱了。因為兩個人都走調了,結果歌聲變得很奇怪。小哲一邊做著搞怪的動作一邊來到了我的身邊,明明沒有其他人在的,明明隨便坐也可以的,明明在吊環上做引體向上也沒問題,但我們還就隻是緊緊地黏在了一起。


    小哲向周圍回顧了一下,然後吻了我。


    好害羞。


    但是好高興。


    人的感覺好奇怪,剛剛明明兩個人在一起也覺得好寂寞,現在卻感知到了如此大的幸福。就連車窗外那廣闊的農村風景,似乎也蘊含著無盡的溫柔。看到了森林,越過了荒地,偶或顯現幾縷炊煙,那之後好一段時間外麵都是蒼茫的森林景色。


    「如果現在是梅花盛開的時節就太好了。」


    不覺間我們緊緊握住了對方的手。


    「我喜歡梅花哦,要是梅花開了的話,就更開心了。」


    「不管是櫻花還是梅花,花期都已經過了啊。」


    內心有些觸動。花期已經過了,緣此中浮現出的是寂寞還是安心,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過綠油油的也很漂亮呢」


    我含糊地說了一句。


    「嗯,綠油油的很漂亮。我啊,挺喜歡皋月杜鵑的哦。不過不是花,而是葉子。皋月杜鵑的葉子是很漂亮的哦」


    「葉子?」


    「開花之前的皋月杜鵑啊,葉子可是十分柔軟的,不過雖然柔軟,尖尖的葉尖卻會指向天空。稍微離遠一點的話,看起來挺像兔子的耳朵。小時候啊,曾經覺得看起來好像很多小兔子的耳朵聚在一起啊,因為覺得太害羞了所以沒有跟別人說過。不過直到現在我也很喜歡摸那葉尖時的感覺。」


    看著那樣不停談論著的小哲,我非常喜歡。話題是重要的東西,或者是無意義的東西都無所謂,倒不如說,無意義的東西更好。我一邊「嗯嗯」地肯定著,一邊催促小哲把話題繼續下去。皋月杜鵑的葉子是什麽形狀呢,給人的感覺似乎很硬呢。啊啊,那是山茶花啊。皋月杜鵑一定是軟軟的,葉子長得很像兔子耳朵吧。


    「有很多小兔子啊」


    小時候的小哲,原來在想著那種事情啊。


    在快線站的下一站,我們下車了。那裏的確是一個很有郊外的感覺的車站。月台上幾乎沒有人影,隻有午後的陽光悠然地搖晃。從月台可以看到站前的環形路口,有兩輛出租車停在那裏,可正在載客的一輛也沒有。兩輛出租車都是私人出租車,坐在駕駛席上的司機一臉很閑的樣子。環形路口四周的建築物最高的也就五層左右,有一間小書店,一間影像店,一間連鎖咖啡廳和一間居酒屋,實在是十分安靜的地方。


    我漫無目的地環視周圍,尋覓著心情的歸宿,能安頓下來嗎?不能安頓下來嗎?小哲什麽都沒說,但他一定和我一樣一邊確認著,一邊慢慢地走出月台。雖然檢票口就在樓梯的上方,但是小哲卻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背握著雙手,漫無目的地將腳搖來搖去的他,總覺得非常高興。


    我在塑料椅子上坐下,抬頭看向藍天。明明隻是坐了一個小時左右的電車而已,天空卻變得如此廣闊。對麵的月台,也有著和我現在坐著的一樣的塑料椅子,靠背也是某種圓形的設計,應該是受到了埃姆斯的貝殼椅的影響吧。從它的設計來看,大概就算被醉酒的人一腳踢開,或者被粗魯的坐法對待,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吧。這椅子的確十分精致,很耐用,實用性也很強。


    過了一會兒,當我想著日本車站裏存在著的無數把的椅子的時候,小哲回來了。他說這裏空無一物,這也是當然的。


    「沒有售貨亭呢」


    「上麵可能有吧」


    我看向向上的樓梯。


    「走吧」


    「也是呢」


    走上樓梯後,發現那裏隻有自動檢票口,並沒有售貨亭。


    「挺好呢」小哲這樣說道


    「售貨亭也沒有,挺好的呢。」


    「智子,好像很高興呢」


    「總感覺像遠足一樣」


    「才不是遠足哦,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會在這裏住下來了。」


    「也是呢」


    用了比想象中更大的聲音,我歡快地說了出來。


    「要在這裏住下來了呢」


    「你不懂啊,智子」


    當我即將走進車站前的那家房屋中介時,小哲像是很輕蔑地說道,可是眼前的房屋中介可是有連鎖店的大公司啊。


    「不懂什麽?」


    「像這樣的新店,不會有好的情報的。和市中心不同,農村房屋中介和地主的聯係是很強的,那些很久以前就營業的房屋中介應該會有著一些不錯的房屋」


    「啊,原來如此。」


    毫不掩飾地欽佩了一下。


    「小哲,對那種東西很了解呢。」


    「因為,我喜歡搬家啊。」


    「我是一直住在同一間公寓裏。因為不是很麻煩嗎,搬家什麽的。要是找到了合心意的地方的話,一直在那裏住下去會比較舒心哦」


    「環境改變的話,對


    事物可能會產生不同的看法呢」


    「是這樣嗎?」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來到這裏,不是嗎?」


    我追上了快步走出去的小哲的背影,在車站的周邊閑逛。環繞了環形路口一周之後,我們在一個巷子裏發現了一家古老的房屋中介。入口的推拉門並不是自動門,門框也不是鋁製的,而是很早以前的木製品。填充在門框內的玻璃也很陳舊,有著像波紋一樣的圖案。現在,這種樣式的玻璃已經基本見不到了。


    推拉門上貼著的房間表都已經褪色發黑,裏麵的平麵圖有的也已基本看不清楚,變得破破爛爛。能明顯地看出已經放置好幾年了,大概店主根本沒有過換掉的念頭吧。這不就是已經不再做生意的意思嗎?


    「這裏?」


    我稍微有點不安,於是問了一下。這看起來不是已經停業了嗎,雖然店裏還是亮著燈的。


    「嗯,就這裏吧。」


    小哲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把手伸向了推拉門,發出了很輕的聲音後門就開了。我跟著小哲走進店內。屋裏隻有一張鋼桌和一套陳舊的沙發。坐在沙發上讀著體育報紙的大叔,驚訝地抬起頭。


    「我們正在找房子」


    「客人嗎?」


    麵對小哲的話,大叔這樣回答。既然是來房屋中介說要找房子的,不用說肯定是客人啊。


    我和小哲一起肯定了兩次。


    「啊,這樣啊」大叔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客人們,稍微等一下」然後他悄無聲息地走向桌子。


    「那麽,你們在找怎樣的房子呢?」


    「這附近的房子大概多少錢?」


    小哲很熟練地詢問道,我對這些並不了解,看小哲那幹勁滿滿的樣子,就全交給他處理吧。


    「嗯,2dk的公寓大概6萬日元左右。,如果要稍微高檔一些的,還要再花點錢。」


    好便宜。我和小哲一起住的參宮橋的大廈非常古舊,可就算這樣加上管理費一個月也要十七萬左右。


    「2dk或3dk都行,就算比較老也沒關係,麻煩請給我介紹一個比較便宜的地方」


    「便宜的地方啊,好的好的。」


    大叔看起來人不錯,我雖然想到了到無良房屋中介商這種詞,但他看起來完全不像。不過也許這種類型才是最危險,不能掉以輕心。


    「那麽,就讓我帶你們去看幾間吧。」


    「有勞你了」


    進店的時間可能連十分鍾都沒到,我們就坐上了大叔用來載客的花冠,出發幾分鍾後,四周就變成了廣闊的野地和稻田。甚至可以說是除了野地和稻田就什麽都沒有了,一想到要在這種地方住,心中就有了些許不安。


    順著國道繼續開下去,各種店鋪紛紛進入了我們的視野,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路邊店」吧。家電批發店,家庭餐廳,建材市場,家具店,汽車用品店……這裏是和車站前麵的寂寥截然不同的繁華。


    不久後我們就來到了國道的盡頭,在彎曲的小路裏左拐右拐後,我們到達了一座小小的公寓。


    「這裏,蠻新的卻很便宜,五萬八千元,手續費兩千元」


    雖然說不上很差,但也不能算是太好,隻是一間普通的公寓。有兩個三坪大的房間,一個浴室和一個廚房。打開鋁製窗框的窗戶,窗外是一片廣闊的稻田,可以看到遠處的家電批發店的黃色建築。


    小哲抱著胳膊凝視著那棟熒光色的建築,然後很快就把窗子關上了,語氣堅決地讓對方介紹別處。


    「不中意嗎?」


    「雖然不算差,但也沒有一見傾心的感覺,想再要一點開闊的感覺啊。外麵這麽空曠,屋子卻有一種窒息感,而且太新也不好。」


    「新的不可以嗎?」


    「總感覺冷靜不下來呢」


    聽著小哲和大叔的對話,覺得小哲說的的確沒錯。在這樣的建築裏住的話和在市中心住沒什麽區別,雖然嶄新的的確挺好,但浴室的門把手卻是塑料製的,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勁。


    在那之後,我們又看了兩三個公寓和大廈。不過,無論哪個都沒有想住的想法。大叔和我們都有了些許困擾,究竟想要些什麽,似乎連我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


    「別墅也要看一下嗎?」


    像是突然想到一樣,大叔這樣問道。


    別墅?


    這是我沒想過的。


    「別墅什麽的,價格不會很貴嗎?」


    小哲負責與房屋中介商的交涉了,我隻用在後麵跟著就好。


    「舊別墅的話挺便宜的哦,五萬可能不行,六萬就差不多了,不過既然想要比較廣闊的房子的話,兩層帶庭院的別墅不也可以嗎」


    「唔,總之先讓我們看看吧。」


    車子開了十分鍾後到達的是,一座的確非常陳舊的建築,建築年齡應該超過二十年了。這是一棟朝南的兩層建築,有一個小小的庭院,青色的瓦片閃閃地發著光。似乎是因為長期無人居住,進到屋裏後有一點小小的臭味。這棟房子又古老,入口的門又要「喀拉」一聲才能打開,明明應該減了不少分的,但為什麽一開始,就會有一種這裏說不定不錯的想法呢?我和小哲把大叔扔在後麵,快步走進了起居室。


    「好寬廣」


    小哲很高興地說道。


    「是啊」


    我也很高興。


    這裏不像其他古老的房子,有著十疊以上的起居室,不過,由於這裏的寬闊,其他的房間變得比較狹窄。隔壁的和室隻有四疊半大小,廚房裏能不能放桌子也有些微妙。比我們稍微晚點進來的大叔,無奈的嘀咕了句「這還真古老呢」


    「啊咧,這個天花板,一模一樣啊。」


    「天花板?」


    我和大叔站在一起,抬頭看著天花板,上麵貼著刻著花的花紋的白色板子,有種石膏的感覺。


    「和我第一次賣掉的房子是同一種樣式啊,這個。」


    「誒,那是什麽時候啊?」


    「已經是二十年以前了」


    「有那麽久的曆史啊,這裏。」


    「也是呢,這裏挺老的。」


    當我和大叔在閑扯的時候,小哲將起居室的窗戶全部打開,以哢啦哢啦的氣勢將百葉窗全部拉起來,玻璃窗戶也全部拉開。昏暗的室內,頓時充滿了光亮,耀眼得眼睛都睜不開。


    外麵有一個很狹窄的南向庭院,茂盛的雜草沐浴在陽光之中,小小的蝴蝶在小小的花朵間逡巡,有一對紫色的蝴蝶纏繞舞動,說不定是情侶吧。


    我往窗邊的小哲身旁走去。


    「首先從庭院開始吧」


    傳來了他興奮的話語。


    「是啊,要把雜草都拔掉」


    「種上櫻桃番茄吧」


    「為什麽是櫻桃番茄?」


    「因為很容易就會有收成,而且產量很多啊。剛采下來的櫻桃番茄可是很甜的哦,拌上橄欖油後可是美味到極點呢。」


    看來是從電視上獲得的情報啊。


    我笑了,小哲果然還是,會首先想到吃的東西啊。


    「夏天就是西瓜啊」


    「西瓜太難了,因為外行人種的西瓜不甜啊」


    「那麽,柿子」


    「要花八年」


    「原來如此,桃栗三年,柿子八年啊。小哲,還記得下麵一句是什麽嗎?」


    「誒,還有嗎?」


    「柚子這大笨蛋要十八年啊」


    「花十八年的話的確是大笨蛋呢」


    我們就這樣說著笑話,兩個人都非常喜歡這個房子。首先方向朝南這點就不錯,然後雖然小,但有庭院這點也


    很好,最重要的是,老房子最棒了。


    「就要這裏吧」


    轉過身來,我這樣跟大叔說道。大叔驚訝地環視著室內,「真的可以嗎」這樣回問道。


    「就要這裏」


    我這樣說著,在「這裏」加重了音調。


    4.


    搬家的準備,不僅是對自己過去的追溯,同時也在將其舍去。比起感傷和痛苦,感覺上倒更類似於舍去一切,幹幹淨淨重新開始。我和小哲情緒高漲,這個不需要那個也不需要,要扔掉的東西逐漸多了起來。結果,要扔掉的東西反而比要帶走的東西多得多。


    位於北側的六疊房間,右邊塞滿了要帶去的打包好的紙箱,而左邊則是要扔掉的東西。準備扔掉的東西已經按照我們社區的分類收集模式,分成可燃垃圾,不可燃垃圾和件垃圾了。


    「挺壯觀的呢」小哲這樣說道


    「沒想到會有那麽多不要的東西啊」


    「明明房子並不大呢」


    東京大廈公寓的平麵圖是,有三個六疊的房間,一個四疊半的廚房。雖然準確的數字已經忘了,但應該不到六十平米吧。大半的行李都堆在了北側的六疊房間裏,直到最後還需要用上的東西則都放在了剩下的房間中。


    我們無言地凝視著變得冷清了的這裏。


    在那之後,我們一邊繼續進行著搬家的準備,一邊回憶來到東京時的事情。我出生在中國地區的一個小鎮上,厭倦了那個狹小的世界和各種繁瑣的人際關係。本家開展的事業讓整個家族的凝聚力很強,大半的親屬都在父親的公司裏工作,統領著一切的父親成了這個地區的老大。由於惹惱了父親就不能在鎮上繼續住下去,所以發生了糾紛的商人被趕出鎮上這種事情隔幾年就會發生一次。雖然隻是一個人口不足一萬,幾乎可以被算作村子的小鎮,但也正因為如此,在這個閉鎖的空間裏蠕動的東西會不停地滋生,黑暗也會不斷增疊,那是把手伸進去就會被黏住的濃稠的黑暗。


    就算是小孩子的心靈也能理解那種混亂的關係,因此我很害怕我的親生父親,很害怕父親周圍的那些嘲笑被趕出鎮子的商人的人,最害怕的是默許父親的專橫的這個小鎮。


    因此我成為高中生後,以讓周圍感到無可奈何的程度主動學習,無論如何都想要考進東京的大學。就算是隻早一點也好也要從這個小鎮離開,從那些可怕的人的身邊離開。雖然父親希望我考進縣內的國立大學,但當我收到了一間水平不低的的私立大學的合格通知後,他還是勉強同意了我前往東京這件事。


    「不過」


    父親這樣說道


    「不過,一畢業就立刻給我回來。」


    說出這樣的話的父親的臉因為酒的緣故而變得赤黑,話語中除了命令什麽都沒有。在家族內的交流中,父親永遠都用命令的口氣。


    那個時候,坐在我旁邊的姐姐一言不發。


    「智子」


    突然想起了姐姐的聲音,很緊張的聲音。那究竟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應該是高三第三學期,差不多到可以自由到校的時候的事吧。下上下學的巴士開始步行的時候,姐姐就站在途中那橫渡芝浦川的長橋的正中間。


    想起來了,姐姐的影子長長的延伸出去,所以那時應該是黃昏吧。在那種時間,姐姐為什麽會在橋上呢?


    「怎麽了?」


    「好高呢」


    姐姐直視著欄杆那邊,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橋嗎?」


    「嗯」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都現在了怎麽還說這個。姐姐也好我也好,都是在這裏出生長大的。小學和中學都是在河的另一邊,走過了這座橋的次數都早已數不清了。姐姐想表達的應該是別的東西吧,不過遲鈍的我過了一會才意識到。


    說不定,她可能是在這裏一直等著我吧……


    把書包放在了腳邊,我也和姐姐一樣向欄杆外麵看去。那個據說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數的深深的河穀在學術方麵有很重要的意義,鎮裏的每個人都為此感到自豪,穀底芝浦川的水麵閃閃發光。橋的下麵是深淵,在淺灘上迅捷流動的清澈溪流,在這裏也染上了濃厚的綠色。


    「人也是一樣的」


    我這樣想到,要是一直流動的話就能保持清潔,停留的話就會變得渾濁。


    從橋到水麵,有二十,不,三十米距離。雖然對我們來說都是見慣了的風景,可當我們探出身去凝視那個空間時,還是感到了腹部有咻的一下縮緊的感覺。


    剛從學校回來的我穿著深藍色的水手服,而在當地的金融機關工作的姐姐則穿著單薄的粉紅色製服。姐姐的胸前係著白色鑲粉邊的絲帶,那個絲帶隨著從穀底吹上來的風猛烈地搖動著。


    「智子」


    是因為一直看著穀底的緣故嗎,姐姐的聲音很緊張。


    「雖然父親說‘給我回來’,不過不回來也是可以的。」


    「什麽意思」


    「嗯……」姐姐什麽都沒有回答。


    我轉過臉去看了一下,姐姐就那樣兩手壓在欄杆上,撐著她尖尖的下巴,視線看向十分遙遠的河麵。


    那個時候的姐姐,應該在眺望著比河流更遙遠的地方吧。


    「你在這裏住不下去的,回來的話,會受不了的。」


    「不過父親說了要回來……」


    「父親那邊就別管了」


    強硬的語氣讓我嚇了一跳,和反抗著父親的我不一樣,姐姐總是很聽父親的話,在我看來父親也十分寵愛姐姐。


    姐姐跟父親很像,性格直來直去,不像我那樣討厭農村的環境,跟在小鎮零零散散住著的叔父和叔母們也相處的很好。姐姐高中畢業之後,就去了父親決定的地方工作。


    如果姐姐是男孩的話,我覺得父親應該會很高興地讓他繼承公司吧。


    「所以說父親說的東西就別管了」


    父親非常喜歡的姐姐,竟然會那樣否定父親所說的話,讓我覺得難以置信。而且,從姐姐的話裏,我感到了對父親不滿。


    為什麽姐姐會說出這種違抗父親意誌的話呢。


    想試著去問一下,但又有些害怕,姐姐的目光很認真,我感受到了幾許恐懼。


    十八歲的我把話咽了回去,隻是沉默著。


    「智子——」


    雖然之後姐姐還說了些什麽,不過突然卷起的風讓我聽不清她的話語。我急忙追問,姐姐究竟說了什麽。


    姐姐盯著我的臉一言不發。


    前年還是高中生的姐姐,僅僅過了兩年就變成大人了。紅色閃亮的嘴唇,看起來卻有點悲傷,有點羨慕。由於不知道該偏向哪一方,我移開了目光,雖然感覺到了姐姐的視線,不過可能隻是單純的心理作用吧。姐姐應該也和我一樣移開了視線,去看河麵了吧。


    「總之」


    姐姐這樣說道。這次,我聽的清清楚楚。


    「你不用回來也可以」


    「公司呢?是由姐姐來繼承嗎?」


    準確的說,是由姐姐的丈夫來繼承。畢竟這不是女人能繼承的工作,而且地方風俗也不允許。


    「怎麽可能,應該是由勝部的叔父來繼承吧。」


    「勝部的叔父嗎?」


    「畢竟那個人,一直在覬覦著啊」說著那樣的話的姐姐的聲音,十分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腦中。


    「我們家的公司,本來就應該由勝部的叔父來繼承,這樣的說法也有哦。」


    「明明長男是父親?」


    「父親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得過肺部疾病這件事你知道吧,那次幾乎可以說是走到鬼門關了。還記得嗎,背部那個很大的傷痕。」


    「啊啊,嗯。」


    父親的背部留有一個很大的手術傷痕,從右肩一直延伸到左側腹。簡直就像是被刀砍過一樣。


    「雖然後來奇跡般地康複了,不過在那之前幾乎已經不行了,因此爺爺臨時決定由勝部的叔父來繼承公司。不過當父親病好之後,那個決定就立即取消了。」


    「很早之前的事了吧,父親生病的事,都是在我們出生之前了。」


    「人啊,就是會記住那種事情的生物哦,無論過去了多久。」


    會記住的哦,姐姐重複道。


    「雖然你什麽都不知道呢」


    你還真無憂無慮呢,我察覺到了話裏的含義。


    深綠色的水,突然泛起了波紋。是鯉魚的鰭在拍打水麵。波紋慢慢的擴散出去,最終到達了兩岸。陡峭的岸邊被深綠色所覆蓋,遠遠看去就像深綠色的泡泡在噗噗地膨脹一樣。綠色泡泡的那邊可以看到幾家民居,都是鐵皮屋頂的房子,屋頂上的赤色和藍色都已經褪色了。


    我家是瓦的屋頂。


    屋頂的材料也是貧富的標誌,活到十八歲的我在此刻之前還都沒有想過。


    「父親他,已經在考慮為我和你招婿的事情了。你,要是回來的話,就必須要有被卷入那種事情之中的覺悟。但你做不到吧?所以,還是不要回來比較好」


    「姐姐你會怎麽做呢?」


    「我不會按父親說的做」


    「不過」我說道,但之後的話我就說不出來了。我究竟想說什麽呢?直到現在我依然不清楚,那時候為了填補這段沉默,我開始隨便扯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那房子會給勝部的叔父嗎?」


    「無所謂,房子什麽的。」


    無論是話語,還是聲調,都很激烈。


    「山也好土地也好也都隻是麻煩呢」


    在那之後,我們究竟還做了什麽呢,記憶到這裏就中斷了,完全回憶不起來。不過我想我一定沒有去追根究底,也一定沒有斷言我不再回來,隻是很曖昧地含糊過去了吧。驚詫於姐姐的態度,卻沒能嚐試著去質疑她話裏的真意,隻是懦弱的沉默了吧。


    不,應該是逃走了吧——


    雖然並不是為了遵守著姐姐的話,但我大學畢業之後還是留在了東京。上學時作為兼職而開始的設計的工作因為很有趣一直做到現在,回到農村也好,體麵的就職也好完全都沒有想過。就像是第一次拿到粘土的小孩子一樣,徹徹底底地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從學校畢業了後,也沒有參加任何麵試,直接拿著跟兼職時沒有任何變化的待遇進了設計公司。


    雖然聽說父親因為我大學畢業後沒有回去而暴怒,但我卻感受到一種嗜虐的快感。回到家鄉去的事情一點都沒有想過。離開家的四年間,對父親的恐懼已經完全的消失。以前一直支配著我的父親,讓我忍不住感到害怕的父親,一邊笑著一邊用手段把某人趕出小鎮的父親……一旦來到了外麵的世界,嚐試著在城市裏居住,就會覺得那樣的父親也不過是個農民罷了。不過是滑稽的裸體國王,我在心底這樣嘲笑著父親。


    在此期間,我也從來沒有想起過姐姐的話。


    「想著要扔掉這麽多東西,心情反而有些愉悅。」


    「嗯,很幹脆。」


    我讚同了小哲的話。


    「雖然有點寂寞就是了」


    「就是啊,有點寂寞啊。」


    擺在我和小哲麵前的是,我們一直以來積存的東西。有今後還需要的東西,也有並非那樣的東西。呼吸的每次重疊與眼睛的每次開閉,都應該都有些什麽在一點一點地改變吧。


    這不是好事,也不是壞事。


    人類一種生物,是永遠都無法停息的。無論如何的想停留,到最後都一定會動起來。就算成功地停了下來了,周圍的環境也會動起來。結果,無論如何,眼中的風景都會白雲蒼狗。


    最後小哲自言自語道


    「是兩年吧,我們在這裏居住的時間。」


    是這樣呢,我讚同著。


    「兩年還不到一點,卻感覺已經住了很長時間了」


    「再整理一下,就去喝點檸檬水吧。昨天用的檸檬還有一半剩下了,就用那些檸檬做。」


    「好厲害,會很好喝吧。」


    「所以,快點收拾吧。」


    太過沉浸於感傷之中了,所以感覺有點害羞,我們努力的發出精神飽滿的聲音,繼續著最後的清理。


    5


    開始行李的整理的那一周,我被久保先生叫出去了。久保先生是我所屬的公司的經營者,也就是說老板。是一個明明很早之前就已不惑,四舍五入的話就會算作五十歲這樣的年紀,仍然穿著閃亮閃亮的刺繡夾克和破破爛爛的牛仔褲跟客戶會麵的人。不過盡管如此,他也能憑優秀的經營手段好好地攬到工作。


    會麵場所是澀穀一間寬敞的cd店,店的三樓是西洋音樂賣場,跟久保先生出去會麵的時候,他一般都會指定那裏。


    我進入店裏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洗手間。統一使用黑色色調的洗手間內流淌著音樂,傳到體內的低音讓人感覺不舒服。聽著那個低音,身處隔間的我取出了藥盒,選擇了那個橢圓形的白色膠囊,不喝水就這樣吞下去。明明以前吃藥時水是必須的,但現在就算不喝水也能咽下去了。


    我就那樣坐著,等待藥效慢慢發作。不經意間轉過頭,發現放置行李的台子上,放著一個空的藥包裝盒,和我剛剛吞下去的是同樣的包裝,上麵寫的藥劑的名字和記號也一模一樣。


    腦海中有點混亂。


    我剛剛吃的藥是從藥盒裏拿的,並沒有帶包裝盒,之前就事先按照醫生的指示,將一天的服用量放進了藥盒裏麵了。


    那麽,這是什麽?


    這個包裝是?


    過了一會兒,終於想到了。啊啊,這樣啊。這裏也有跟我一樣來服用同一種藥的人啊。是因為取藥時用力過度了嗎,眼前的包裝嚴重扭曲了。那個人的心情我很清楚,流著冷汗,顫抖著將膠囊取出來。不斷冷靜點冷靜點地自我暗示然後把藥吞下去。


    扭曲的銀色包裝,似乎在鼓勵著我。品嚐著這樣苦澀的人,並不隻有我一個。把包裝扔在這裏的人,應該也正在某處努力地麵對現實吧。


    已經不走不行了。


    我也要麵對自己的現實了。久保先生,正等著我。


    把藥盒放回後,我走出了單間。


    抵達三樓西洋樂賣場時,久保先生已經在那裏了,他正起勁的挑選著老唱片。發出啪噔啪噔聲音的挑選唱片手法十分漂亮。我在二十歲左右的時候,也曾像這樣物色過唱片。看到挑選手法迅速的人,也會覺得好厲害。而久保先生,就算年近半百,也還是那種「好厲害的人」


    因為讚歎而一直看著他的動作,久保先生也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喲」地發出了聲音。


    「稍等,這一排我得看看」


    像往常一樣,毫無緊張感的懶懶散散的聲音。他那有點卷的細細的頭發,比過去稍微長了一點。他身上穿著的是,藍色的刺繡夾克,還有已經褪色了的牛仔褲。鞋子是阿迪達斯的運動鞋。


    「沒關係哦」


    這樣回應著,我稍微在店內逛了逛,販賣唱片的隻有該樓層的一角,其他大部分都是cd,從架子上隨便取出一張來看,組合名是average white band。平均水平的白人樂隊?


    「不好意思啊,再稍微等我一下,我要把這個買下來」


    久保先生這樣說著。一眼看過去他手裏正拿著三張唱片。這個人究竟要買多少唱片啊,我無可奈何地想,據我所知他已經有一千張以上的唱片


    了。


    久保先生看著我手裏拿著的唱片。


    「你喜歡有深度的風格啊」


    「不,並不是那樣的,隻是拿在手上了而已」


    連究竟是什麽組合都不知道。


    「很有趣的哦,他們」


    「是這樣嗎?」


    「明明有著那樣的名字,做的卻是黑人風格的音樂。一群奇怪的家夥」


    借我一下,這樣說著,久保先生從我手中拿起了average white band。


    就這樣去了收銀台。雖然做著年輕人的打扮,不過背影怎麽看都是老頭子。走路的方法也有點怪癖,感覺像是用右腳在走路。十幾歲的或二十幾歲的孩子,骨骼和肌肉都很柔軟,不會有那種怪癖。久保先生在我看來也已經不再年輕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感覺走路時要更加平穩。


    「走吧」


    「是」


    剛回來的久保先生往自動扶梯的方向走去,我則跟在他的後麵。這幾年,我就是這樣過來的。我從久保先生那兒學習了設備和軟件的使用方法,學校樣本、校色,學習配色和構圖的原理,學習接待客戶的方法,學習延遲交貨日期的辦法,滿足於認真地追逐著他的背影。


    「最近的音樂都很無聊啊」


    坐上了下行自動扶梯的久保先生那樣抱怨道。他所穿著的刺繡夾克,顏色是是仿佛要刺痛眼睛一樣的熒光藍,背上的龍不斷起伏著。並不是印上去的,而是精細製作的刺繡的龍。和印上去的有著截然不同的魄力。


    「久保先生對音樂很嚴格啊」


    隻是,認真去看的話,不知道為什麽龍的眼睛裏並沒有眼瞳,隻有一片空白。


    「已經聽了三十年了當然嚴格啊。現在隻聽黑人風格和八十年代風格這兩種啦。畢竟我喜歡像吉他低鳴那樣的感覺啊。」


    「oasis【注1】覺得怎麽樣?」


    「蠢材,oasis已經很老了啊。」


    久保先生無奈的笑了。現在還來說oasis?他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雙肩歡快地晃動著。oasis什麽的年輕人不都已經不聽了嗎。


    我看到久保先生笑,很開心,也跟著笑了。


    「oaisa,原來很古老啊。」


    「十分古老的哦,gagher兄弟【注2】都已經是老頭了。嘛,就算那樣他們也能做出不錯的音樂啊」


    來到外麵,還是平常的澀穀。滿街都是人,其中無論是誰都十分年輕。久保先生混在人群中很流暢的行走著,往道玄阪的方向走去。我走的並不像久保先生那樣流暢,不時地撞到了陌生人的肩膀,我沒法像他一樣走。漸漸的久保先生的背影變得越來越遠,我加快腳步也追不上。


    結果,還是追不上啊。腦子裏這樣想到。雖然現在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曾經想過要追上他。


    久保先生站在e saison的前麵等著我。好慢啊,這樣笑著說道。不好意思,我這樣道歉道,接下來我停下來喘了口氣。


    接著再走了十分鍾左右,我們進入了南平台的咖啡廳。牆壁上貼滿了古老西洋樂海報,理所當然的播放著以前的西洋樂,彈奏著現在已經讓人覺得很慢了的當時的速彈。我點了巴黎水,久保先生則點了可樂。


    侍應生離開後,久保先生拿出香煙。


    「果然要戒煙嗎」


    從盒子裏拿出了一根,這樣說道。


    「雖然我不想你戒就是了」


    「你這樣說倒挺讓人高興」


    「你啊」這樣說著,久保先生點燃了香煙。在這兩秒到三秒的沉默中,我感到十分尷尬。


    「別對自己評價過低啊」


    「這是什麽意思」


    「你的名字可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渺小哦,不管是我們公司還是客戶,都有注意過你的名字。也有一些是指名給你的工作。你知道嗎,我們盈利的相當一部分,都是拜你所賜。」


    「那是久保先生攬回來的工作哦」


    「出色地完成了工作,才會有新的工作來啊。」


    久保先生正在吸著的香煙前端,泛著紅色的光。


    「也有很多工作是靠你的名字拿到的」


    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不用說,那種東西我還是知道的。而我知道這些東西這點,久保先生也是知道的。這樣的會話,是像儀式一樣的東西?還是他是真的想把我留下來?久保先生態度應該是認真的。


    「半年左右,無論如何也不行嗎」


    「是繼續做半年的意思嗎」


    「就是那樣」


    稍微思考了一下後我做了回複。


    「做不到,對不起」


    「能告訴我理由嗎」


    「抱歉」


    雖然有就這樣說出來的衝動,但也因為害怕而不敢說出來。其中害怕的成分要比較多。我就這樣保持著沉默,久保先生也一言不發。


    不知道在哪裏聽過的曲子在播放著,男人在呼喚著,吉他在彈奏著,女人在叫喊著,那樣的情景持續了三分鍾左右。英語的歌詞我隻聽到一點點。太陽在照耀,在笑。太陽在照耀,在笑。還真是奇怪的歌。


    久保先生很稀有的一副不爽的表情。一直傻笑著,久保先生基本沒有生氣的時候。已經在他手下做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卻隻有一兩次挨他的怒吼。就算是我因為雞毛蒜皮的失誤導致工作吹掉的時候,久保先生也隻是說「下次,要小心點」。然後一分鍾之後就開始說笑話,嚐試讓大家都笑起來。比起被罵這讓我更加痛苦,那天晚上我哭了。把自己關在了狹小的單間裏,孤身的女性喝著常溫的啤酒,隻喝了三罐就醉了,然後眼淚就嘩啦呼啦地出來了。醉倒後的我變得自暴自棄,在浴室裏不知道做了多少張絲印。不是為了工作,也不是為了自己。可能,隻是因為無所事事而痛苦吧。喝著啤酒,將偶爾流出的淚水和汗水一並擦去,不斷重複著感光和清洗,不停印刷著作品。然後將印好的絲印掛在房間裏後,最後我終於睡著了。那個時候,我究竟是幾歲呢。二十一?二十二?


    侍應生終於走過來了,一邊無言的觀察著我們,一邊將巴黎水和可樂放在桌上。我和久保先生都沒動喝的東西,然後響起了一首女性歌手的曲子。這首歌我知道。是joan baez。小哲之前經常聽。


    嘛,好吧,我知道了。這樣說著,久保先生站了起來,果然這次還是沒發怒啊。那個聲音裏,平時那種傻笑的感覺已經回來了。想著至少也要把錢付了而向收據伸出手,但久保先生已經把那個拿走了。抱歉,我這樣說道。究竟,是為了什麽而抱歉呢。明明要辭職,還和平常一樣接受著他的請客。是因為隱藏了理由嗎,還是因為拒絕了請求呢。明明是自己說的話,結果卻完全搞不清理由。


    剛走出店外,久保先生就停住了。


    「如果,還有想做的意願就聯係我。」


    「是」


    「千萬別去別的事務所幹啊,要那樣做的話我會發飆的。」


    「久保先生也會發飆嗎?」


    當然會發飆啊,你這家夥。就算是我有時候也會發飆的啊。雖然久保先生像是理所當然一樣地說著,但我卻無法想像。


    「我絕對不會在別家做的」


    「u的薰女士會很遺憾的,畢竟那個人很賞識你。事實上,他們有拜托過我們的工作,說想讓你做。不過,也沒辦法了,我會拒絕薰女士的要求。」


    我深深地低下了頭,垂下的頭發弄得臉頰癢癢的。


    「對不起」最後隻能發出自言自語一樣的聲音。臉能被頭發遮住讓我有些慶幸。


    久保先生把手伸到cd的袋子裏


    。


    「好了,這個給你。」


    「誒,這是什麽」


    遞過來的是,一張cd。


    average white band。我之前偶然間拿在手上的,平均水平的白人樂隊……


    「這是個還算可以的樂隊哦」


    「是給我嗎?」


    「餞別禮啊」


    「那個,十分感謝。」


    「再見了」


    把cd塞了給我後,久保先生就轉過了身,往道玄阪的方向走去。想到了背上的龍正在哭泣這樣的話,但其實並沒有哭。正在哭泣的是我。雖然淚水沒有留下,但有著想哭的心情。啊啊,突然想到,忘記去問久保先生,為什麽龍沒有畫上眼睛了。


    注1:oasis,綠洲樂隊,是近十年來英國最受歡迎和最受評論家承認的樂隊之一。他們在將英國的guitar-pop 推向頂峰的過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該樂隊於2009年8月底宣布解散。


    注2:liam gagher (oasis的組建人和主唱)和noel gagher (樂隊主吉他 主作曲人 第二主唱),他們在將英國的britpop推向頂峰的過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掬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橋本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橋本紡並收藏掬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