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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起則是累了便喊累, 餓了便喊餓, 疼了便喊疼,讓他再堅持一陣, 他便起來繼續走。


    這樣的反應, 看似平庸,實則在大人眼中,最能放心。過於驕縱固然令人頭疼, 可一味硬撐,也不全然是好事, 因為有時候的硬撐, 往往屬於無謂的犧牲, 在令人心疼的同時,也會給人添更多的麻煩。


    當然……也有不省心的地方。


    胖和尚摸著光頭,看著端端正正盤膝坐在地上的雲起,唉聲歎氣。


    他的那個被雲起搶去的大碗,正端端正正的擺在雲起麵前, 大碗兩側的地上,放著兩張長條形的白紙, 寫著不倫不類的兩句話:“天生靈童, 看破前世今生;名師高徒,堪透過去未來。”


    見胖和尚一臉糾結, 雲起安慰道:“師傅, 你放心, 我一定能掙到錢養活你的!”


    胖和尚哭喪著臉道:“徒弟啊,佛祖說,出家人不打誑語的!”


    雲起很乖巧的點頭:“我知道啊!”


    又認真問道:“那佛祖有沒有說,出家人的徒弟可不可以打誑語?師傅放心,徒兒聽話的緊,如果他說了,我立刻就把招牌收了!”


    看著徒兒那一臉誠懇的小模樣,胖和尚無言以對,幹笑道:“徒兒啊,你能不能把那個……碗先還給我,我去化個齋……”


    雲起歪頭想了下,從懷裏掏出二十文錢,放進和尚的大手裏,大方的揮手道:“師傅啊,你去買個新的吧!”


    你去買個新的吧……


    和尚看著自己用了五十年的……大碗,欲哭無淚,幹笑道:“徒弟啊,這個碗又重又舊,不如還是你用新的吧!”


    雲起堅定的搖頭:“做徒弟的,怎麽能隻想著把好東西留給自己呢!師傅你放心,我抱的動!”


    於是和尚揮淚和自己的飯碗告別,拿著徒弟孝敬的銅板,去買了個最便宜的陶瓷小碗。


    雲起有句話倒是沒說錯,和尚之所以化不到齋,一是人太胖,二是碗太大,如今這個衣衫襤褸的大胖和尚捏著個又小又淺的可憐小碗上門,施舍的人果然多了許多……畢竟這麽小的碗,一把米下去就是大半碗,多有成就感?


    於是和尚買碗回去的這一路上,背上的褡褳裏就裝了半袋糧食了。


    幾天的飯有了,和尚盤算著這些米夠吃到下個小鎮了,便收起小碗,去找他的寶貝徒弟。


    到了地方,卻是一愣,隻見他家寶貝徒弟的生意可比他好太多了,攤位前竟然人頭湧湧,雖然大多是看熱鬧的,但客人也不少。


    小家夥一臉肅然的坐在地上,對麵前一個一身粗布短褂的中年人道:“雖無大富大貴之命,但家有賢妻孝子,也是旁人求不得的福氣。”


    又問:“地裏種的什麽?”


    中年人答道:“種了大豆。”


    雲起作勢掐指算了算,道:“記得一到農時,立刻收割,宜早不宜遲,遲則破財。”


    中年人道了謝,輕輕放了兩個銅板進碗裏,轉身離開。


    緊接著又有兩枚銅板隔著兩個人扔進雲起碗裏,扔銅板的年輕人問道:“算算我今年能不能考中舉人!”


    見他插隊,周圍的人有些不忿,但也沒人發作,給他讓出了個地方。


    雲起看了他一眼,道:“你這輩子連做秀才的命都沒有,考什麽舉人!”


    頓時哄堂大笑。


    年輕人惱羞成怒道:“你憑什麽說我連做秀才的命都沒有?你要不說個一二三來,今兒休想走!”


    雲起道:“你問我你能不能考上今科的舉人,我已經清楚明白的告訴你了——不能!我為何要解釋給你聽?你請先生念家書的時候,也要讓他把字一個個教給你不成?”


    年輕人梗著脖子道:“你不解釋清楚,我怎麽知道你不是胡說八道的?”


    雲起從銅砵裏抓起一把銅板,輕飄飄灑了出去,揚在年輕人身上,語氣也是輕飄飄的:“故意找茬,胡攪蠻纏,不就是為了這個麽?拿去!拿去!”


    周圍的人又是一陣大笑。


    雲起對圈外的和尚笑笑,站了起來,道:“不算了!我要回家咯!”


    快步跑到和尚身邊,將手裏的碗捧給他看:“師傅,我掙了好多錢呢!”


    和尚大笑,牽著他的小手,向城外走去。


    眾人看著兩人的背影,麵麵相覷。


    年輕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看著兩人走遠,咬咬牙,就要蹲下來撿地上的銅板,卻被身旁一個老人拉住:“小柒兒,想錢想瘋了嗎你!這錢你也敢拿,也不怕折了福氣!明兒趕緊找個廟好好拜拜,跟佛祖請罪!”


    年輕人不以為然道:“叔也你太迂了,那明顯就是個小騙子……”


    老人打斷道:“騙子知道你連秀才都不是?騙子知道老實頭家裏有賢妻孝子?你給我消停點兒吧!人小孩子幾個銅板都惦記,你缺德不缺德你!”


    ******


    雲起將碗裏的銅板都倒進和尚的褡褳,得意洋洋道:“我說我可以養活你的吧,師傅。”


    和尚期期艾艾道:“徒弟啊,其實師傅化緣也挺厲害的……”


    雲起道:“我知道啊,我隻是在學以致用,學問,是要經過實踐來檢驗的,也要經過實踐來增長。”


    和尚苦著臉道:“可你這是還沒學就開始用了!”


    雲起吐吐舌頭,不說話。


    和尚問道:“你從周圍人的反應,看出那小子不是秀才,又從那農夫身上的衣服、手上的糙紙和糖葫蘆,看出他妻賢子孝,這個為師都能理解,但是……你為何勸那農夫早些收割?”


    雲起道:“因為黃豆還有半個月就要收割,而接下來一個月雨水豐沛……師傅,這是你昨天晚上看星星的時候告訴我的啊!”


    和尚愣了下,讚賞的拍拍雲起的肩膀:“徒兒,有前途!”


    “師傅……哪個前/錢?”


    “呃……哈哈,哈哈。”


    當然……也有不省心的地方。


    胖和尚摸著光頭,看著端端正正盤膝坐在地上的雲起,唉聲歎氣。


    他的那個被雲起搶去的大碗,正端端正正的擺在雲起麵前,大碗兩側的地上,放著兩張長條形的白紙,寫著不倫不類的兩句話:“天生靈童,看破前世今生;名師高徒,堪透過去未來。”


    見胖和尚一臉糾結,雲起安慰道:“師傅,你放心,我一定能掙到錢養活你的!”


    胖和尚哭喪著臉道:“徒弟啊,佛祖說,出家人不打誑語的!”


    雲起很乖巧的點頭:“我知道啊!”


    又認真問道:“那佛祖有沒有說,出家人的徒弟可不可以打誑語?師傅放心,徒兒聽話的緊,如果他說了,我立刻就把招牌收了!”


    看著徒兒那一臉誠懇的小模樣,胖和尚無言以對,幹笑道:“徒兒啊,你能不能把那個……碗先還給我,我去化個齋……”


    雲起歪頭想了下,從懷裏掏出二十文錢,放進和尚的大手裏,大方的揮手道:“師傅啊,你去買個新的吧!”


    你去買個新的吧……


    和尚看著自己用了五十年的……大碗,欲哭無淚,幹笑道:“徒弟啊,這個碗又重又舊,不如還是你用新的吧!”


    雲起堅定的搖頭:“做徒弟的,怎麽能隻想著把好東西留給自己呢!師傅你放心,我抱的動!”


    於是和尚揮淚和自己的飯碗告別,拿著徒弟孝敬的銅板,去買了個最便宜的陶瓷小碗。


    雲起有句話倒是沒說錯,和尚之所以化不到齋,一是人太胖,二是碗太大,如今這個衣衫襤褸的大胖和尚捏著個又小又淺的可憐小碗上門,施舍的人果然多了許多……畢竟這麽小的碗,一把米下去就是大半碗,多有成就感?


    於是和尚買碗回去的這一路上,背上的褡褳裏就裝了半袋糧食了。


    幾天的飯有了,和尚盤算著這些米夠吃到下個小鎮了,便收起小碗,去找他的寶貝徒弟。


    到了地方,卻是一愣,隻見他家寶貝徒弟的生意可比他好太多了,攤位前竟然人頭湧湧,雖然大多是看熱鬧的,但客人也不少。


    小家夥一臉肅然的坐在地上,對麵前一個一身粗布短褂的中年人道:“雖無大富大貴之命,但家有賢妻孝子,也是旁人求不得的福氣。”


    又問:“地裏種的什麽?”


    中年人答道:“種了大豆。”


    雲起作勢掐指算了算,道:“記得一到農時,立刻收割,宜早不宜遲,遲則破財。”


    中年人道了謝,輕輕放了兩個銅板進碗裏,轉身離開。


    緊接著又有兩枚銅板隔著兩個人扔進雲起碗裏,扔銅板的年輕人問道:“算算我今年能不能考中舉人!”


    見他插隊,周圍的人有些不忿,但也沒人發作,給他讓出了個地方。


    雲起看了他一眼,道:“你這輩子連做秀才的命都沒有,考什麽舉人!”


    頓時哄堂大笑。


    年輕人惱羞成怒道:“你憑什麽說我連做秀才的命都沒有?你要不說個一二三來,今兒休想走!”


    雲起道:“你問我你能不能考上今科的舉人,我已經清楚明白的告訴你了——不能!我為何要解釋給你聽?你請先生念家書的時候,也要讓他把字一個個教給你不成?”


    年輕人梗著脖子道:“你不解釋清楚,我怎麽知道你不是胡說八道的?”


    雲起從銅砵裏抓起一把銅板,輕飄飄灑了出去,揚在年輕人身上,語氣也是輕飄飄的:“故意找茬,胡攪蠻纏,不就是為了這個麽?拿去!拿去!”


    周圍的人又是一陣大笑。


    雲起對圈外的和尚笑笑,站了起來,道:“不算了!我要回家咯!”


    快步跑到和尚身邊,將手裏的碗捧給他看:“師傅,我掙了好多錢呢!”


    和尚大笑,牽著他的小手,向城外走去。


    眾人看著兩人的背影,麵麵相覷。


    年輕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看著兩人走遠,咬咬牙,就要蹲下來撿地上的銅板,卻被身旁一個老人拉住:“小柒兒,想錢想瘋了嗎你!這錢你也敢拿,也不怕折了福氣!明兒趕緊找個廟好好拜拜,跟佛祖請罪!”


    年輕人不以為然道:“叔也你太迂了,那明顯就是個小騙子……”


    老人打斷道:“騙子知道你連秀才都不是?騙子知道老實頭家裏有賢妻孝子?你給我消停點兒吧!人小孩子幾個銅板都惦記,你缺德不缺德你!”


    ******


    雲起將碗裏的銅板都倒進和尚的褡褳,得意洋洋道:“我說我可以養活你的吧,師傅。”


    和尚期期艾艾道:“徒弟啊,其實師傅化緣也挺厲害的……”


    雲起道:“我知道啊,我隻是在學以致用,學問,是要經過實踐來檢驗的,也要經過實踐來增長。”


    和尚苦著臉道:“可你這是還沒學就開始用了!”


    雲起吐吐舌頭,不說話。


    和尚問道:“你從周圍人的反應,看出那小子不是秀才,又從那農夫身上的衣服、手上的糙紙和糖葫蘆,看出他妻賢子孝,這個為師都能理解,但是……你為何勸那農夫早些收割?”


    雲起道:“因為黃豆還有半個月就要收割,而接下來一個月雨水豐沛……師傅,這是你昨天晚上看星星的時候告訴我的啊!”


    和尚愣了下,讚賞的拍拍雲起的肩膀:“徒兒,有前途!”


    “師傅……哪個前/錢?”


    “呃……哈哈,哈哈。”


    日常和寺裏的和尚們相處,說的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諸如哪處的野山茶可以采摘了、明日下山帶幾個蓮蓬回來、偏殿漏雨要請不要請工匠來修之類的話題——一個連香客都不接待的鄉野小廟,誰沒事了就叨叨“我苦度寺如何如何”?


    他這輩子在苦度寺中長大,可關於苦度寺的地位雲雲,反倒是在前世聽來的更多些。知道苦度寺是千年古刹,地位超然,知道他家大和尚師傅度海,則是全天下輩分最大的和尚,也是道行最高的和尚。


    這算不算“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至於皇上要把苦度寺搬到京城——不是說是因為顧忌苦度寺在佛門聲望太過,影響太大,所以搬到京城方便監管嗎?


    難道這裏麵還有什麽其他的不成?


    隻聽普泓娓娓敘道:“苦度寺,是當初佛祖入中土後,修建的第一座寺廟,乃佛祖當年傳法之地。是以苦度寺雖隻區區數十人,卻是中原佛門之祖。


    “佛家傳入中土已有千年,如今正是興旺之時……小師叔,你可知道,當今天下一共有多少寺廟?”


    雲起搖頭,他知道和尚廟很多,但具體多少,卻沒仔細算過。


    普泓道:“不算隻一二僧侶的鄉野小廟,大潛一共有寺廟四萬多座。僅京都一地,便有四百八十寺。且佛門中人,幾乎人人習武強身。”


    雲起不由咋舌,四萬座廟,哪怕每座廟裏隻有五名僧人,便是二十萬習武之人,便是去除老幼,也有點嚇人啊!


    當然,賬不是這麽算的,否則皇帝僅一人,何以能驅使天下萬千百姓?


    佛門人雖不少,卻分散各地,且和尚所求,隻是清淨度日、侍奉我佛。如今太平盛世,便是偶爾有那麽一兩個有“大誌”的和尚,也休息讓所有佛門中人團結起來,替他衝鋒陷陣。


    是以和尚雖多,卻擰不到一條繩上,算不得威脅。


    普泓歎了口氣,又道:“當年武帝失德,以至天下大亂、征戰不休。為早日結束戰亂,我佛門曾派五萬僧兵襄助太1祖,這還不算因此投效的佛門信眾……”


    “當初太1祖皇帝得佛門襄助時,曾發誓若得天下,必舉國尊佛,佛門中人,不服役、不納糧、不拜官……然而正因如此,導致佛門如今漸成尾大不掉之勢。


    “佛門中人越來越多,土地越來越廣。


    “人多,陛下忌憚;地廣,稅收銳減;不服役、不納糧、不拜官,便有懶惰貪婪愚頑之輩借佛門之名,行不法之事……長此以往,我佛門倒成了傷民害民之物,更成了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


    “陛下早有意遏製佛門,隻是佛門本身實力不俗,信眾廣大,陛下又有先祖誓言限製,若過於強硬——需知陛下當初改分封製為郡縣製,雖沒有將已然分封的土地全部收回,但宗室在封地上的權利卻被削減殆盡,任免官員、鑄造錢幣、政務軍事等等一律不得沾手,且日後收回封地也是遲早的事兒。這些宗室雖看似平靜,實則個個蠢蠢欲動、虎視眈眈,若這個時候佛門出現什麽變故,必被他們利用挑唆,導致天下大亂。”


    雲起會意,點頭道:“所以陛下要動佛門,唯有先占大義,而這個大義,就是我們苦度寺?”


    苦度寺乃中土佛門之祖,隻要苦度寺支持,那麽皇帝就算有什麽過激的舉動,那些別有用心之輩,便休息借此攻擊皇帝違背太1祖誓言,更別想挑撥天下佛門。


    普泓點頭,道:“別看如今佛門呈蒸蒸日上之勢,然看似錦上添花,實則烈火烹油。


    “佛門中良莠不齊,有真正信奉我佛的虔誠弟子,也有借佛門之名,斂財肥己之徒,甚至有些寺廟還藏汙納垢,淪為魔窟。這絕非我們願意看到的,我們更不願看到,有朝一日當今天子,被迫行滅佛之舉。


    “因此整肅佛門,不僅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我苦度寺的意思,是以師叔祖和師傅,才會毫不猶豫的讓我們前往京都。


    “整肅佛門,陛下借苦度寺之名,苦度寺借陛下之力。


    “隻是這裏麵的關竅,陛下和師傅他們都心照不宣,連烏大人、四皇子隻怕也未能堪透,別人就更不用說了。”


    普泓頓了頓,又道:“師侄不知道師叔祖是怎麽對你說的,但是小師叔需明白,苦度寺雖小,絕非任人宰割之輩,莫說皇子,便是陛下,也不能頤指氣使、隨意加罪。


    “若非如此,隻是請人上京而已,陛下為何要大費周章,改山名、修寺廟,派一位一品重臣和兩位皇子親臨?”


    雲起冷哼一聲,將牙齒咬得咯咯做響:他那個無良師傅親口告訴他,皇子親臨,是因為他們想在皇帝麵前留個好印象,所以現在隻要是個差事就搶!


    他恨不得現在就回山上去,找那個胖和尚狠狠打一架!


    整天唉聲歎氣說什麽“衣食父母”,害得他心疼的一顫一顫的,然後眼睛一閉,義不容辭的就跳了進去,結果……


    有這麽坑徒弟的嗎?


    虧他還擔心那些皇子之間的戰爭會牽扯到和尚們身上呢,現在看來,和尚們一直平平安安,並非他們手下留情,而是不願招惹佛門吧!


    也怪他見識太淺。


    他上輩子做了一輩子的籠中鳥,這輩子除了在山上學星相之術,便是混在市井之中,看千人千麵,研習相術、精修占卜,從不曾關心過天下大勢,以至於身在局中都不曾看清形勢,才會中了他那個無良師傅的招!


    普泓道:“所以小師叔,到了京城,你隻管安心過你喜歡的日子就好,就算任性些也沒關係,我們、苦度寺,甚至天下佛門,都可以替你遮風擋雨……便是我們都擋不住,還有陛下呢!”


    “我們上京,是來為陛下撐腰的,所以陛下,自然也要為我們撐腰,不是嗎?”


    雲起從牙縫裏擠出一個“是”字。


    原本以為自個兒是一顆被連根拔起的小白菜兒,葉兒黃啊,沒了娘……


    誰知道睜眼一看,原來是被高高供起的一尊大佛!


    胖和尚,你給我等著!我若不讓你三天吃不上一粒鹽,我就不是你教出來的!


    ……


    東山苦度寺,大和尚正坐在炕上抄經,忽然打了個冷戰,不由一愣:“難道又下雪了?還是炕燒的不熱?咦……沒有啊!”


    重新提起筆,剛寫了兩個字,又是一個冷戰,不由歎了口氣,嘟囔道:“徒弟啊徒弟,我要不這麽說,你怎麽肯老老實實上京呢?


    “其實京城沒有你想的那麽可怕,反正哪怕把天通個窟窿眼兒,也有的是人衝上去幫你頂。”


    “師傅我也想把你留下來陪我,可這是那個家夥的意思,和尚實在沒臉拒絕……和尚當年從他手裏把你搶回來,害的你們十年不曾見過一麵,若再惹惱他,可真要來拆了和尚的和尚廟了!”


    “而且好端端一個少年郎,總不能以後就跟著我做和尚吧?就算要做和尚,也要先看看俗世繁華不是?


    “阿彌陀佛,佛祖勿怪,佛祖勿怪,弟子可不是說做和尚不好,弟子最喜歡做和尚了……”


    ……


    第二天照常啟程,照常多管閑事,照常走的很慢,而且越來越慢,因為快要到京城了。


    走的慢,不是因為京城附近的路難走,而是離京城越近的人,便越早知道苦度寺的和尚要來了。


    皇帝立小東山、建苦渡寺的事,是明發了聖旨的,甚至在和尚們下山之前,苦度寺的高僧將要前來主持苦渡寺的消息,就已經傳遍了京城。


    和尚們一路走來,皇帝老兒完全沒有幫他們掩飾身份的意思,甚至唯恐不夠醒目似得,要求他們入住驛站。


    驛站的差役對諸如“這些大師是什麽人啊,怎麽還能住在驛站裏”的問題,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而和尚們一路的所作所為,也被人不動聲色的宣揚了出去。


    此為造勢。


    高高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在為這一群年紀不夠大的“高僧們”造勢。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和尚們一路之上,遇到的信眾越來越多。


    有人希望和尚們給孩子取個名,有人希望和尚們給老人念段經,有人想讓和尚們收下他一捧米……


    遇到這種情況,和尚們能怎麽做?


    說天氣太冷,你們趕緊回去休息?


    那些人在冰天雪地等了他們一天,好容易等到了,就等來這句“溫暖”的勸慰?


    還是說下次切勿如此?


    可下一站等在那兒的,也不是這波人啊,想也知道,那些遠遠看熱鬧,等時間差不多了就前來“解圍”的官差們,絕不會那麽好心的幫他們把這句話傳到下個城鎮去。


    數日後,和尚們終於住進了離京城最近的驛站,這一路說不上千辛萬苦,可也十分艱難——但不包括雲起。


    經曆過一次被人包圍的經曆之後,隻要一看見前麵的人群,雲起就會抱著他的狗越走越慢,和和尚們拉開距離,一副“我就是來打個醬油”的模樣,從從容容繞去驛站洗澡吃飯喂狗。


    看著和尚們累的和小胖墩似得天黑才回到驛站,雲起沒有絲毫內疚感——反正就算多了他一個,也不能讓和尚們早回來一秒。


    這樣毫無意義的“共苦”行為,雲起嗤之以鼻。


    最後這一站,和尚們依舊在雲起洗完澡、吃完飯、喂完狗之後才回來,不過同來的,還有一位不速之客。


    “烏大人?”


    麵對雲起詫異的眼神,烏大人苦笑:“下官一行人,在這裏等了諸位兩天了。”


    他們原本是走在最後的,可和尚們越走越慢,而劉欽一行人更是走著走著不見了,然後劉鉞也不見了,最後倒是他們最先到了京城。


    又歎道:“下官的差事,是接雲公子和各位高僧回京,諸位未到,下官拿什麽去見陛下?”


    說完從袖子裏拿出幾張寫滿字的紙,道:“這是明日入京的安排,先前已經和普泓大師商議過了。”


    而後開始講解,雲起被那一大串的官銜繞得頭昏眼花,打斷道:“隻說我要做什麽行嗎?”


    既然和皇帝約好了要互相捧場,那麽配合著把這場秀走完,也是分內之事。


    “行。”


    烏大人爽快放下手裏的紙,拍拍手,進來一個幾個侍從,手捧衣裳、鞋襪、配飾等物。


    “兩件事,第一,雲公子你是想乘車還是坐轎?


    “第二,出門前把衣服換了。”


    這兩件事雲起很能理解,畢竟他現在是“高人”嘛,就算年紀做不了假,可也不能一幅鄉下小子的模樣不是?


    “乘車。”雲起應了一句,目光掃過那幾個托盤,提起外袍看了眼,忽然有些想笑:“這是出自顧七小姐之手?”


    烏大人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這少年會相麵也就算了,難道連衣服都能相?


    口中道:“是顧七小姐親手設計,她身邊的丫頭裁製的。”


    雲起“哦”了一聲,又有些好笑。


    真不怪他小人之心,實在是在前世,他曾聽過顧瑤琴這樣一番論調:“都知道人挑衣服,卻不知道衣服更挑人,一樣的衣服,有的人穿著飄逸如仙,有的人穿著就跟裹了條床單似得,這就是賣家秀和賣家秀的區別!


    “呃,說這個你不懂……舉個簡單的例子,譬如一個從沒出過門的鄉下小子,穿了一輩子的窄袖短襟,忽然給他一件廣袖當風、衣襟翩然的雪白長袍,他就能風流瀟灑、宛若謫仙了?


    “笑話!你信不信他連手都不知道朝哪兒放,連腿都邁不開?謫仙?小醜還差不多!”


    他不記得當時到底是對誰的不滿,引發了顧瑤琴這樣一番言論,但顧瑤琴顯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件袖子唯恐不夠大、衣襟唯恐不夠長的袍子,絕不是他一個山裏長大的小子能駕馭的了的。


    這是讓他出了醜也怪不得別人,還要恨自己辜負了她一番心血呢!


    若是事後,她再誠懇道歉,悄悄找人甚至親自耐心教導他禮儀規矩,他豈不是要感謝她一輩子?


    天上月色正好,石徑上的積雪被打掃的很幹淨,雲起無聲無息推開院門,待看見紗窗內透出的一燈如豆,腳步立刻輕快起來,一掃之前的小心翼翼,飛奔到門口,一把推開,欣喜道:“師……”


    呃?師傅呢?


    忽覺不對,猛地轉身後退,卻還是沒能躲得了額頭上的一個爆栗:“師什麽師?這麽晚了不知道等天亮再山上?”


    雲起笑嘻嘻道:“我不是怕我不回來,某個人會孤影對寒窗,獨坐到天明嗎?”


    見和尚作勢又要敲,忙一臉正色,舉起大拇指誇獎道:“師傅你偌大的體型,還能練出這般神出鬼沒的本事,不愧是我神算子的師傅!”


    說完從和尚身側一溜煙鑽進禪房,輕車熟路的在火爐旁的蒲團上坐下,頓時一股融融的暖意從下而上騰起。


    雲起舒服的呻1吟一聲,將鞋子也脫了,腳窩在被烤熱過的蒲團上,道:“真舒服,可惜太小,不能躺下……師傅啊,回頭徒兒給你盤個炕唄,保準一個冬天都暖暖烘烘的。”


    和尚道:“出家人睡什麽炕?”


    雲起道:“出家人也是人,一樣吃飯喝水睡覺,明兒我就給你盤炕,你先到我房裏擠兩天!”


    和尚不理他,在他身邊坐下,提著火鉗在爐子裏一陣搗鼓,扒拉出兩個大黑疙瘩來。


    雲起大喜,歡呼道:“烤紅薯!師傅你怎麽知道我餓了?”


    迫不及待的從和尚手裏接過火鉗,將黑疙瘩扒拉到自己麵前,“啪啪啪”一整敲打之後,也顧不得燙,嗬著手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和尚就開始狼吞虎咽,吃的滿嘴黑炭。


    這大冷的天,再沒有比吃一個又飽肚又暖身的大家夥更舒服的了。


    半個下肚,再來半個。


    火爐暖烘烘,蒲團暖烘烘,烤紅薯暖烘烘,人也暖烘烘。


    和尚把雲起濕漉漉的鞋放在火爐邊烤著,道:“一去就是大半年,也不知道回來看師傅一眼,怎麽,捉迷藏就這麽好玩?”


    雲起滿嘴的東西,含糊道:“什麽捉迷藏?聽不懂。”


    和尚翻了個白眼:聽不懂個屁!真聽不懂就不會有“聽不懂”這三個字!


    道:“你跟那家夥都玩了十年的躲貓貓了,還沒玩夠?他這次可是說了,你要再躲著他,他就要來拆了我的和尚廟!”


    雲起眼睛一亮,道:“這個好!等他來了,師傅你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頓!”


    和尚翻了個白眼:“你確定不是讓師傅我被人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頓?”


    雲起頓時泄氣:“原來師傅你打不過他啊!”


    和尚道:“要不,咱們師徒一塊上?”


    雲起頭搖的跟車軲轆似的:“還是算了吧!”


    和尚:“……”


    他還真是收了個好徒弟!就知道扔師傅出去頂缸,自己躲的遠遠的!


    不過,和尚就這麽一個窩,可不能真讓那家夥給拆了,倒不是就怕了他……搶了人徒弟,到底心虛不是?


    口中鄙夷道:“你要是恨他呢,就罵他一頓,打他幾拳出氣,你要是討厭他呢,就告訴他讓他滾,這輩子別出現在你麵前……總這麽躲著算怎麽一回事?”


    雲起一頓,忽然覺得嘴裏的烤紅薯都沒了滋味,嚼吧嚼吧吞進去,又咬了一大口,才含糊道:“我娘說了,讓我躲他躲的遠遠的。”


    和尚冷哼道:“你娘還讓你考狀元呢,怎麽沒見你讀過四書五經?”


    雲起謊話被戳穿,惱羞成怒道:“我就不想見他怎麽了?憑什麽他想見我我就得見他!”


    不想見,更不敢見。


    他怕自己牢牢建立的心防,在見到那個人的一瞬間,就崩塌成渣。


    不見就不見!。


    幹什麽要勉強自己?


    我又不是和尚,又不要修什麽心境,畏縮就畏縮了,這麽著?


    見雲起冷哼一聲,神色再度變得平靜,和尚道:“你就不好奇,那個人高傲了一輩子,為什麽獨獨對你不一樣?”


    雲起道:“天上懸日月,地上有山河。”


    和尚一頭霧水:“所以呢?”


    雲起道:“所以我為什麽要想這些問題?”


    前世今生,雲起都拒絕想這個問題。


    天上從來懸日月,地上自古有山河,師傅當然疼小寂。


    為什麽要理由!


    這是那個人,用十三年的一分一秒、點點滴滴,根植在他的靈魂中的答案,根深蒂固,就算轉世重生,也沒有絲毫動搖。


    好吧,好吧!


    和尚歎氣:他家的寶貝徒弟,連蠻不講理都蠻不講理的這麽理直氣壯,真是……不愧是他家的寶貝徒弟!


    和尚很無奈:他能怎麽辦呢?


    人心啊,就是這樣的,喜歡一個人,不管他做什麽,就都是可愛的。


    反正和尚這輩子是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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