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炸豬排店內響起簡短的冰冷電子聲。


    放在靠近天花板棚架上的電視正在轉播棒球,電視突然傳出戲劇性的音效,而螢幕中出現「新聞速報」幾個字。


    店內的客人聞聲將目光轉向電視螢幕。


    螢幕上方浮現白色粗體字。


    美國西南方的軍事設施發生大規模爆炸意外,可能造成多人死傷。


    「咦,哪裏?」


    「搞什麽,原來是美國啊。」


    「嚇了我一大跳。」


    「那個新聞速報的鈴聲一響起,就會讓人嚇一跳。」


    一群坐在餐桌用餐的上班族,各自一臉微醺的發了幾句牢騷,再度回到說公司壞話的樂趣中。


    坐吧台的客人們好像也對新聞速報失去了興趣,垂下視線啜飲味噌湯,眼神再渙散的盯著球賽轉播。


    一對男女坐在店內一隅,兩人停下用餐的手,麵無表情的直盯著電視。他們似乎都在等待新聞的後續,但是螢幕中擔任解說員的前棒球選手,沒完沒了的持續炫耀當年英勇的事跡。盡管如此,兩人還是遲遲沒有繼續動筷。


    十幾分鍾之後,雙方都獲得很多分、毫無精彩可言的比賽終於結束,采訪完最佳選手,播完速食食品嘈雜的廣告之後,螢幕中改播簡短的新聞節目。主播垂目宣讀一旁遞過來的新聞稿,從他的樣子來看,應該是剛才插播的新聞速報後續。


    一群上班族看也不看新聞一眼,吵吵鬧鬧的站了起來,計算手掌中的零錢,開始結賬。


    但是,隔著他們的頭盯著電視的那對男女,身體仍然一動也不動。


    「美國新墨西哥州的美軍研究設施發生了大規模的爆炸意外,目前火勢完全沒有減緩的趨勢,尚未掌握詳細損害狀況。州政府宣布緊急情況,要求軍方出動,疏散半徑五十公裏以內的居民,粗估已經造成了兩百多人死傷。根據政府的聲明,這起爆炸的原因可能是恐怖攻擊或意外,研究設施內雖然沒有核子物質,但有大量彈藥,有可能再度發生大規模的爆炸。然而,部分學者及居民則認為地底下有核武軍事設施,擔心輻射外泄的聲浪陸續傳出。」


    這時,兩人終於互瞄了一眼。


    視線碰上的那一瞬間,彼此明白在思考同一件事。


    *


    白色。這裏是白色的空間。


    人工的空氣氣味。完全受到控製的空氣有些幹躁,發出陌生的氣味,看來這裏是和外部隔離的立方體空間。


    牆壁使用特殊的金屬製成,遙完全感應不到隔絕在她眼前的牆壁另一頭有什麽。


    怎麽可能呢?


    遙心想,照理說我應該看得見才對。現在身在巨大建造物中一角的立方體房內,明明可以感知這一點,但不知為什麽,卻無法感覺到牆壁另一端的世界。上下左右隱隱傳來巨大建造物的氣息,但卻無法感覺到呈什麽形狀、采取何種隔間。


    遙躺在白色的床上。


    即使閉上眼睛,也不難察覺這是一張具備多用途功能特殊的床。能根據情況因應而改變用途,至於是當作手術台或是束縛器,端看躺在上麵的是重症病患或重刑犯而定。我正躺在它上頭——身體一動也不能動。


    現在的我屬於何者呢?重症病患?或者是重刑犯?


    體內的感知器蘇醒了。從開始感覺到白色立方體空間的那一瞬間起,我體內的神經細胞傳送各種電氣訊號,嚐試偵測自己身處的環境。


    但是,我似乎不是處於正常的狀態。


    發生了什麽事?明明剛才應該在化為廢棄屋的社區和駐日美軍作戰,明明應該抬頭看著一大片像小行星般飄在半空中、破裂四散的水泥塊。


    ——我是來找遙的。


    當時,聽見了某個人的聲音。一個耳熟的聲音、一個感覺關係親密、令人懷念、尋求已久的聲音。


    ——你馬上就會習慣。我想,你不久之後就能驅動更大的力量。總之,跟我一起來。


    習慣?習慣什麽呢?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我到底會怎麽樣呢?


    這時,遙橫躺的身體感覺到某種振動,迅速的對全身發送訊號。


    在搖晃。這個房間正在微微搖晃。不隻是這個房間,而是包圍這個房間的整個巨大世界正在輕輕震動。似乎不是地震。搖晃的方式令人感覺是某種人工的大型力量。


    突然間,伊勢崎遙完全清醒了。


    但是,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意識到自己已醒了。


    光線幽暗,但是能夠清楚看見房間內部,要亮不亮的房間,猶如黎明前的夢境般飄渺又虛幻。


    遙轉動眼球,試著環視房內。


    如同之前感覺到的一樣,是白色立方體的房間。她被固定在床上,身體不能動彈。遙試著稍微動一下肩膀和指尖,沒有特別的疼痛,好端端的,看來並沒有哪裏受傷。


    如果不是傷患,那就是說,自己目前是重刑犯。


    遙緩緩轉頭看房間。部分牆麵上鑲了大鏡子,肯定是單麵透視鏡,應該有人在鏡子對麵的房間透過鏡子看著自己。


    房間內空無一物。床四周擺了幾個看似某種檢查儀器的東西,但乍看之下,不曉得做何用途。


    仔細一看,牆壁和天花板都是呈抱枕狀的繃布。


    原來如此,這裏似乎是頂級的單人牢房,做了「貼心的」特別設計,以免犯人用頭撞牆自殺。


    雖說世界無奇不有,但也隻有極少數的私人組織才能蓋出這種既具備機能性,又所費不貲的豪華單人牢房。


    遙麵無表情的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腦海仿佛巨大的螢幕般,開始鮮明的播放自己躺在這裏的始末。


    敲門聲打斷了這場放映會,門緩緩的開啟。


    遙的視線瞬間移向那邊。


    「嗨,你好像醒了。」


    一名穿著隨性的年輕女子端著放了馬克杯和餐具的托盤現身,令遙大感失望。她是個個頭嬌小,體態優美的女人,水汪汪的大眼睛閃爍著知性美。


    「你睡得好熟——因為你有點腦震蕩,之後我要再拍一次斷層掃瞄。就算你現在沒事,之後也難保不會有後遺症。頭會不會痛?指尖會麻嗎?」


    從這段話的口吻來看,遙猜想這名女子是醫療相關人士。


    軍醫。這兩個字浮現腦海。肯定沒錯。這裏是美軍的設施。她的外觀看起來完全是日本風格,而且日語說得無懈可擊,但是仔細觀察聲音的抑揚頓挫和眼神,便會發現她的內在是個美國人。


    這是怎麽一回事?我現在在哪裏?


    「這種狀態下的話,根本不曉得是因為被捆綁而麻痹,或者因為神經受損而麻痹。」


    遙看了一眼控製自己行動的床,以不鬧脾氣也不表示友好的表情語氣冷靜的回答。


    「說得也是。」


    女子一副完全同意的樣子點了點頭,迅速的開始解開綁住遙手腳的束帶,遙越來越迷糊。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對我毫不提防嗎?


    無論如何,遙很高興身體獲得自由。正想起身,女子像是要阻止她似的張開手掌。


    「慢一點。慢慢來。」


    遙並不覺得身體特別不舒服,但是決定遵照她的指示。


    「你肚子餓了吧?」


    女子將托盤放在床旁邊的推車上,上麵有玉米濃湯和雞肉燴飯。經她這麽一提醒,遙才感到的確有些餓了。


    「這裏是哪裏?」


    遙若無其事的問。


    女子瞄了遙一眼,然後麵露微笑的回答:


    「——太平洋。」


    *


    「這是地獄。」


    傑佛瑞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整個視野染成一片赤紅。明明應該還是日正當中的時間,但是紅豔嚇人的晚霞擠滿窗戶。


    幹燥的大地就像放在火上的空平底鍋一樣,舉目望去,都是火焰。


    規模大小號稱全美數一數二的研究所不見蹤影,宛如未燃盡木炭似的漆黑建造物上緣像火柴棒般鮮紅亮黃,四處炸出眩目光芒。從高空往下看,到處都冒起小規模爆炸的火星,不時發出「叭叭」的枯燥幹裂聲響,然後竄起新的火柱,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有幸存者。


    他的祖母是虔誠的日裔佛教徒,小時候隻要一做壞事,祖母就會嚇唬他:地獄是很炎熱的地方,罪人被燒得火紅的鐵繩捆綁,放進鍋爐燙煮,腳底板在灼熱冒火的地麵上被烈焰熾燒追逐,而且無論再怎麽痛苦都不會失去意識,隻能永無止境的反複遭受折磨。


    我現在雙眼所看到的,儼然就是祖母描繪出的地獄景象。


    或許是錯覺,連機內也感覺悶熱異常。飛機正緊貼在像是著火平底鍋一般的研究所上空飛行,偶爾受到劇烈熱風的強力吹襲,眼前的景象會令人毛骨悚然的搖曳。他看過好幾次怵目驚心的森林大火,但這次是自己之前沒見過的景象,而且恐怕是沒有任何人看過、種類截然不同的災難。


    「傑佛瑞,怎麽樣?看得見爆炸中心地點的樣子嗎?」


    從無線電傳進來冷硬的聲音,令傑佛瑞回過神來。


    爆炸中心地點。


    淡咖啡色的大地閃爍著熾熱的橘色光芒,顯然已發生過好幾起駭人的爆炸。四角形的研究所就像坍塌的豆腐般,變得潰不成形,這還隻是研究所建地最外側的部分,中心部分在更前方。除此之外,還看見了地麵被炸出圓洞的地方,應該是地麵之處深深向下凹陷。照理說應該是藍色的天空,混濁成令人心裏發毛的紫色,總是晴空萬裏的寧靜世界徹底變了個樣。明明從爆炸至今已經過了超過六小時,但是火勢絲毫不見衰減,看來即使入夜,這團火光也不會消失。


    「火勢好大。目前,我在距離爆炸中心地點二十五公裏的地方,機內溫度已經上升了四度,實在無法靠近。新爆炸接二連三發生。我不能在這種地方讓隊員降落地麵。接下來要折返。」


    傑佛瑞以激昂的語氣回答。


    恍如作夢。沒想過自己會看到這種地獄般的景象。


    他其實早已死了心。雖然原本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是萬萬沒想到事情會如此唐突的展開。


    「另外……」


    傑佛瑞瞄了放在地板上的測量器一眼,平鋪直敘的低喃:


    「大量的輻射外泄。我們也已經受到少量的幅射照射。機外的輻射強度,肯定和微波爐不相上下。」


    傑佛瑞感覺到身在無線電另一頭的上司沉默了,他也知道傑佛瑞心裏在想什麽。


    「糟糕的是,這個季節刮著強風。這個時期從洛磯山脈沉降的風大概會在幾天之內,使輻射擴散至半徑五百公裏以上的地區。請跟氣象台要資料,預測今後四十八小時的風向,立刻擴大疏散區域。」


    美國政府一接收到意外發生的消息,馬上成立由軍方、州政府、大學、醫療機關、警察、消防隊等數百人所組成的危機管理委員會。然而,因為研究所本身呈現毀滅狀態,所以意外現場的資訊一無所獲。雖然政府透過軍事衛星開始接收到災區畫麵,但是傑佛瑞等當地消防隊員和軍方所派遺的先遺隊,毫無疑問的是最先親眼目睹當地狀況的人。


    實際情況遠遠超過預期,令所有人啞口無言。


    劫盡火(注)。


    (注:劫盡火乃佛教用語,指世間趨壞之劫末時期燒盡世界之火。)


    腦海中浮現這個字詞,並且想起祖母溫和消瘦的臉龐。


    一旦做壞事,就會在地獄遭劫火焚身。劫火又稱為劫盡火。它用來稱呼世界毀滅時,燒光世界的火焰。


    車諾比核子災變都沒這麽嚴重,傳聞中內藏在這地底下的鈽,遠比車諾比核能電廠更多,據說冷戰終結之後不需要的大量核子彈頭拆卸設施,也在這個機構地底下的某個地方。雖然概括的說是爆炸意外,但根本就是接近核爆的狀態,在距離相當遙遠的達拉斯,也接獲了看見奇怪雲朵的證詞。


    擴散的強烈輻射會破壞人類的染色體,先從抵抗力低的孩童開始出現影響,造成甲狀腺癌、急性白血病。留在染色體中的傷痕,會對生殖造成重大的影響,縱然世代交替,也會在子孫身上留下複雜的後遺症,遭到汙染的水和土壤更對生態係統帶來巨大的破壞,植物和昆蟲身上亦會累積不少輻射。


    接著,傑佛瑞腦海中浮現住在距離這裏一百公裏以外的小鎮,以及居住其中的年邁雙親,和不久前才剛道別的孩子的臉孔。


    一切都留在已經消逝的另一個世界。之前理所當然地享受的健康,以及原本以為永遠持續的和平,部已成過往雲煙。


    傑佛瑞確信這一點,同時感覺到眼前變成一片漆黑般的絕望。盡管如此,他的視野中依舊閃爍著有些瘋狂的鮮豔橘色光芒。


    *


    在炸豬排店看到的簡短新聞越到深夜,報導變得越來越長。


    頻道鎖定nhk,但是陸續播放美國的新聞節目畫麵。角落標示「」ive」的混亂畫麵中,拍攝出許多家庭將財物搬上車避難。平常自信十足、神態自若的新聞主播們如今都一臉僵硬,聲音沙啞。


    現在的字幕依舊是「美國新墨西哥州核子處理軍事設施發生大規模爆炸意外」,恐怖的標題是「在研究所及周邊設施上班的九百餘名員工生存無望。輻射汙染恐將擴大,美國政府下令撤離半徑五百公裏內的居民」。


    高橋修女和神崎貢一直盯著電視新聞,持續上網和夥伴們搜集資訊。


    螢幕中,核能專家們輪流說明預測著受災規模。


    聽到「爆炸規模粗估是廣島核爆的二十倍」這句話,高橋修女輕呼一聲。


    「完全無法想象。為什麽要製造這麽可怕的東西呢?」


    「修女,美國的股票市場馬上就要開盤了。農產品物格一定會上漲,小麥、黃豆、玉米價格應該會攀升。雖然疏散的地區不包含玉米帶,但是謠傳的威力不可小覷。這麽一來,全世界的小麥價格會一口氣衝上去,而且使用玉米小麥當飼料的牛肉和豬肉成本也會連帶上漲——水相關產業也會漲價。日本有廠商生產能夠馬上將河水過濾成飲用水的機器,這種防災用品幾乎獨占了市場,有著驚人的市占率,股市開盤之後,也找幾支那種類股買進。另外,偵測輻射的機器應該也會大受一般家庭歡迎——最好也先買進生產檢測儀器的廠商股票——對了對了,還有製藥公司。」


    神崎一麵卷動網路的畫麵,一麵自言自語似的說。


    高橋修女一臉怫然不悅的表情瞪視神崎。


    「這種時候,你還叫我賺錢嗎?如果美國的農業毀了,全世界的糧食也會完蛋。如果汙染擴散,會產生多大的影響呢?現在不是隔岸觀火的時候了。」


    「是啊,中國大概會趁機擴大商業版圖,除了韓國之外,亞洲各國大概也會對美國及從美國進口蔬菜的國家展開農產品攻勢。那些股票最好也先買起來放著。」


    神崎不改一派輕鬆的語氣。高橋修女轉為錯愕的表情,旋即變得一臉不安。


    「我問你,你該不會是……故意將魯卡……安排到那裏的吧?」


    神崎默默的卷動畫麵。


    「你該不會認為這起事件和魯卡有關吧?」


    高橋修女趨身朝向神崎。


    遙和亞曆山大衝進那個社區以後,就此下落不明整整一個月。神崎和高橋透過組織與各種管道拚命尋找他們的行蹤,依然音訊全無。遙隻身闖進有美軍進駐的


    廢棄住宅區那天,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遙是死是活呢?擁有和亞曆山大一樣能力的狗,「zoo」有沒有介入這件事?如果有的話,又是如何辦到、涉入的程度又有多深?


    心中有太多懸而未決的疑問,但這些疑問完全沒有獲得解答。


    兩人的使命幾乎已瀕臨失敗。原本應該以遙的監護人的身份來決定她隱居生活的地點,如今最重要的遙卻消失了。


    兩人受到痛苦,後悔與焦躁的煎熬,但接到上級指示繼續留在這間公寓待命。組織似乎打算不屈不撓的尋找遙的下落,直到帶回她為止。不過接獲的情報指出,她似乎身在美軍的設施之中。


    所以她不是被「zoo」綁架了嗎?


    從前,「zoo」是政府設立的外圍團體,但實際營運應該是由軍方全權負責。不過,看來美軍和「zoo」之間似乎有一道鴻溝難以相互合作。不管怎樣,起碼確定她還活著——


    盡管規模比不上「zoo」,但是深入社會各個角落的程度不輸給「zoo」的組織,能夠獲得的情報僅此為止。看來要獲得更進一步的情報,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我認為……」


    神崎依然看著電腦螢幕,生硬的說。


    「這起意外說不定是遙引發的。」


    高橋修女臉色一變。電視中出現居民猶豫是否逃命的臉孔,響起主播語帶恐懼、像機關槍般滔滔不絕的聲音。


    但是,其實她也思考著一樣的事。搞不好是遙破壞研究所的。同時,那也意謂著遙的死亡。像這麽嚴重的事件,除了研究所內,連周邊設施的員工都生存無望,遙不可能獲救的。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遙又在哪裏呢?


    高橋修女悶不吭聲,神情恍惚的將視線投向電視。


    *


    遙迅速聞了一下氣味,確定沒有下藥之後,開始進食。


    食物的香味與口感刺激著遙的食欲,雖然感覺自己吃相難看,但是仍狼吞虎咽,一轉眼就將餐點吃個精光。


    那段期間,女子倚靠在牆壁上,目不轉睛的注視遙。


    這是什麽視線呢?遙強烈感受到女子的視線,這種奇特的視線既非觀察,也不是敵視。可是,這種視線似曾相識。


    遙搜尋記憶。


    腦海中一下子浮現美惠子的臉。


    痛失愛女的美惠子。試圖殺害我的美惠子。


    沒錯。簡直就是美惠子第一次看著我時的那種視線。


    「你是誰?」


    遙不假思索的低喃道。女子從牆壁移開身體,從之前朦朧的凝視,變成了透露想法的目光。


    「我?我是春子。」


    遙仔細端詳自稱春子的女子。


    「那是什麽?代號還是什麽?」


    春子淺淺一笑。


    「本名啦。我叫做春子·艾美·上原。家父替我取了一個像日本人的名字。但我知道現在的日本連教科書中部沒有人取這個名字了。」


    遙有些尷尬。


    「對不起。那,你是誰呢?」


    遙重新從正麵看春子的臉。這名女子感覺個性率直,遙猜該開門見山的有話直說。


    春子的表情變得嚴肅,坦蕩蕩的注視遙。兩人的視線交會。


    「我是你的主治醫師、教官兼引導者。」


    春子輕描淡寫的回答。


    「你是軍醫?美國海軍的軍醫?」


    春子好像嚇了一跳似的看著遙。


    「海軍?你為什麽會知道那種事?」


    「太平洋——這裏是輕型航空母艦內——獨立號航空母艦。」


    遙一麵抬頭看天花板,一麵緩緩呢喃。不知道為什麽,她依然無法一眼看穿這整個建造物。或許是因為先前在廢棄社區內使用了超乎預期的能量,幾乎耗盡遙的精力。但是,她偶爾會「感覺到」在停機坪內一字排開的幾十架飛機。


    約莫四十多架——美國海軍最大級的航空母艦能夠收將近九十架,所以這是比它更小的輕型航空母艦。


    春子表情僵硬的凝視遙。


    「我問你,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你被抬進來時有意識嗎?」


    遙看著春子的臉,撒謊是她的拿手絕活。


    「隻是從你所說的話和微微搖晃的感覺來推測而已。」


    遙不太清楚春子對於自己的能力知道多少。春子大概猜到了遙的智力水準和運動能力,但是春子不太可能知道,遙在今年春天踏入到了新的階段。而且遙認為,別告訴她這件事方為上策。


    「我希望你老實告訴我,你內心應該也一片混亂。你不想知道自己體內正在產生何種變化嗎?」


    那種帶有弦外之音的言詞及語調,令遙困惑了。


    該信任這名女子到什麽程度才好呢?她知道多少?目的是什麽呢?


    「彼此彼此吧。你們要帶我去哪裏?你們的目的是什麽?你是『zoo』這一邊的人嗎?」


    遙反問,令春子麵露苦笑。


    「我不是『z00』的成員。」


    春子簡短的回答,令遙進一步追問。


    「我聽說『zoo』原本是軍方的組織,而現在我搭乘的是美國海軍的航空母艦,你卻說你不是『z00』的成員?」


    春子有些不以為然的嗤之以鼻。


    「事情沒那麽單純——那個體係龐雜又毫無彈性可言的組織,怎麽可能那麽團結一致。之所以拆散你和徹,分置於不同的地方,也是一種對『z00』的牽製和保險作法。徹最近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是拜『zoo』的日本分部幾乎被殲滅處於停止的狀態所賜,否則他和你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彼此的存在。『z00』的日本分部被殲滅對軍方而言,是一個好機會。軍方對此感到慶幸,也借機向總部施加壓力,趁這個機會企圖縮小和吸收『zoo』這個組織。」


    「也就是說,徹是用來找到我的獵犬嗎?」


    「可以這麽說。」


    春子爽快的點了點頭。


    「『食人犬』雲雲全是意料之外的副產物——徹應該會在『zoo』開始恢複實力之前在日本找到你。他是第一次去日本,但拿破侖太醒目了,他對拿破侖進行了各種訓練嚐試,但沒想到拿破侖會撞破兔子窩。」


    遙噗哧一笑。原來它們叫做拿破侖和亞曆山大啊。兩者都是大人物的名字。但是,她旋即變得一本正經。


    「可是,當時軍方是當真想要殺害徹。」


    春子倏地別開視線。


    「——麥可是個優秀的男人,但是人格上有點問題。」


    麥可,金穀麥可。據說遭到「食人犬」殺害的國防總部的男人。


    「他是個經驗老道的戀童癖者,尤其喜愛東方男童。看來他似乎盯上徹很久了——麥可死之前,我們也沒有察覺到他的癖好。他之所以藉工作之便一起來到日本,大概是看準有機會和徹兩人獨處。日本對於戀童癖的感覺很遲鈍,是個對色情和殘忍畫麵從寬處理的國家。那家夥會被拿破侖殺害,恐怕是徹基於正當防衛所做出的決定。總之,他來到日本,變成了一具無用的屍體。大家好像都喜歡在旅途中放縱自我,害我們花了好一番力氣替他收拾善後。要是先被民眾發現就糟了。不過也因為這樣,結果『食人犬』的謠言傳開了,這算是『因禍得福』嗎?我問你,『因禍得福』這樣用正確嗎?我經常會搞不清楚。但你也是那樣上鉤的,終究算是幸運吧?」


    遙因為不悅而皺起眉頭,側耳傾聽。


    「軍方內部有人主張,徹的存在令人感覺不舒服,堅持要求取他性命,認為徹遲早會殺了他們,所以,縱使他們想趁這個機會讓這起事件看起來像是一場


    意外,試圖殺害他也不足為奇。」


    遙感到喉嚨深處泛苦。當時他們的恐懼和憎惡在心中鮮活起來。是誰製造了我們?我們有什麽責任呢?


    「你們想讓我做什麽?當實驗材料解剖嗎?」


    遙對春子投以冰冷的視線,春子麵無表情的聳了聳肩。


    「不曉得。我不太清楚上級的想法。我隻想知道你接下來會轉變成怎樣而已。」


    「這是基於你的好奇心?」


    「是的。你也可以說成是身為醫生的興趣。」


    春子太過直截了當的回答,令遙瞠目結舌。


    「你是個怪胎——剛才你說你是教官兼引導者,那是什麽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啊。我既不是『zoo』的成員,也不是軍方的人。」


    這簡直是在打啞謎。說出這種話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


    盡管受到她的坦率個性吸引,遙仍然沒有疏於提防。


    當然,這個房間受人監視。遙的耳朵聽見,有人待在單麵透視鏡對麵,而且她的胸前有麥克風,這個房間本身也安裝了竊聽器。


    春子在念這段台詞給誰聽嗎?她在對誰演戲嗎?假如這是在演戲的話,她倒是個演技精湛的演員。


    春子大動作的看了一眼手表。


    「上午要檢查你的體能。你有興趣吧?隱居生活想必很無聊,而且博士也已經不在了,無法告訴你你身體的變化,你應該也想知道自己處於哪種狀態吧?」


    春子端起放了餐具的托盤,就要離開房間。


    那一瞬間,遙突然起了想試探她一下的念頭。


    遙悄然無聲的偷偷靠近打開門的春子身後。


    忽然覺得有一股靜電流竄。


    下一秒鍾,遙迅速撥開飛到眼前的馬克杯。


    她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


    短暫的寂靜之後,馬克杯「眶啷」一聲掉落在地板上。


    遙出神的盯著那個馬克杯。


    她抬起頭,春子便冷靜從容的轉身注視著她。


    「別胡鬧了。現在請你相信我。除非你要帶許多人一起上黃泉路,否則要逃出這裏是不可能的事。」


    春子動作緩慢的撿起馬克杯,快步走了出去。


    門「砰」一聲的在遙眼前關上,從門外傳出清脆的「喀嚓」鎖門聲。


    然而,遙為了避免被人察覺自己發現了些什麽,茫然盯著關上的門。


    春子控製了馬克杯。


    遙的腦海中反複浮現馬克杯在絕佳時機飛到眼前,瞬間阻止了自己的動作。


    春子移動了馬克杯。速度比我繞到她身後更快,那不是一般人的反射神經。


    新的混亂思緒和困惑撼動了遙。


    她到底是什麽人?


    *


    水泥塊緩緩的飛向空中。


    不,看起來緩慢充其量隻是遙的感覺。對於身在外頭的美國士兵而言,看起來大概是建築物爆炸了。


    當時,遙在逐漸崩塌的社區中,沉醉於極度的認同感、極度的喜悅之中。


    對於和自己身上流著相同血液的人、能夠和自己真正互相理解的人現在就在自己眼前,遙感到喜悅。隻需心領神會,無需用言語交談。徹的聲音在遙腦海裏響起。


    我是來找遙的。我直到最近才知道遙的事。我一直在軍方的設施中長大,第一次來到日本。心情難得如此雀躍,拿破侖或許也很興奮,所以情緒失控才……發生了好多事。那個討人厭的男人死了——欸,算了,好歹能夠像這樣見到了遙,真是太好了。


    兩人聽見彼此聲音的時間很短,恐怕不到一分鍾。兩人在那麽短的時間內,互相確認了彼此是真真實實的存在。


    你見過爸爸和媽媽嗎?


    沒有,我一生下來被被軍方的設施領養了,雙方似乎約定好了,遙在「zoo」,而我在軍方長大。我最近開始協助軍方的工作。我聽說,「zoo」的機能已經幾乎停擺,所以我們今後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外頭的美國士兵說要收拾徹。


    一天到晚都這樣。那個中士隻要一有機會就想殺我,因為我在訓練時和實驗時,殺了不少他的部下。他們不知道我是來找遙的。因為調查「zoo」的日本分部實際情況才是他們來這裏的主要目的,而我的目的是找你,對他們而言,今天正是下手的好機會。他們想趁我在這裏等你們來的時候,借機取我性命。


    這種力量屬於你嗎?你從什麽時候得到這種力量的?


    不久之前吧。不過我想,我的力量也和遙的力量產生了共鳴。遙還不能移動物品嗎?


    我最近才剛體驗了移動四周的物品,還不曉得該怎麽做才能好好控製。


    你馬上就會習慣。我想,你不久之後就能驅動更大的力量。總之,跟我一起來吧。你至今和博士過了好幾年逃亡生活吧?明明未知的能力好不容易就要覺醒,真是浪費時間。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也有很多事想要問你。


    我也是。可是,目前的這種狀態,該怎麽辦才好呢?


    別的部隊馬上會來。他們要來帶我和遙走。現在待在外頭想殺我的人等於是無視命令、不聽指揮的叛徒。放心,他們打不贏我們,馬上就會撤退。


    亞曆山大呢?


    我想,它現在應該和拿破侖在一起——它們應該會跟上我們。


    遙意識到腦袋漸漸變得沉重。原來像這樣聽徹的聲音遠比到處跑更消耗體力,遙的身體暫且無法跟上剛拓展的能力。


    眼前逐漸暗了下來。


    盡管意識急速遠去,遙心中仍舊充滿了喜悅。然而,遙也意識到了那份喜悅邊緣鑲上了一圈紫黑色的東西。


    和徹的簡短對話中,她毫無疑問的確信徹是自己的親人。在此同時,遙也重新體認到自己和徹是殺了許多人的怪物。


    徹沒有迷惘。和不久前的我一模一樣。令人畏懼的孩子,毫不遲疑就能殺人的孩子。他的冷酷無情令遙覺得自己好像在照一麵能反射出真實自己的鏡子。但現在我曉得迷惘為何物,但是徹尚未明白這一點。如果這樣的他獲得了那種強大的力量,他未來會成長為哪種人呢?


    昏迷之前,她心中隻留下了這種擔憂。


    遙睡得很沉很沉。連夢都沒有作,像死亡一般的沉睡。


    後來好不容易再醒來時,她就身在這個白色房間內了。


    遙一麵靜靜回溯記憶,一麵讓身體躺在床上。


    徹現在在哪裏呢?


    遇見自己親人的喜悅仍在遙心中沒有消失,而且,他是唯一一個和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人。想起那份快樂時,她再度切身體認到自己之前飽嚐的強烈孤獨感,就連父母都無法理解她的孤寂,她作夢也沒想到有人能夠理解。


    但是另一方麵,遙開始慢慢產生一種預感,徹的存在可能是一把雙麵刀。他在簡短對話中展現的冷酷以及對一般人展現出的優越感,令遙感到惶惶不安。我說不定會跟他對立。我有可能會和他的意見相左。到時候,徹會怎麽做呢?我該怎麽做呢?而且如果有人以徹當作盾牌,我就無所遁逃。


    遙思考這件事的同時,感到一絲恐懼。


    假如我是軍方人員的話,大概不會輕易的讓我和徹見麵,八成會將我們分別隔離,以偶爾能見麵當作懸掛在馬匹鼻頭前麵的胡蘿卜,來誘使我們協助軍方。就像是讓彼此成為對方的人質。


    結果,我仍然依照徹所說,乖乖的被軍方綁架了。沒有對高橋修女和神崎貢做任何解釋,如今,他們想必拚了命的在找我。他們倆會怎麽做呢?我消失不見,兩人即使住在那間公寓也沒用。他們會回到聖心苑重振旗鼓嗎?


    不過


    ,既然知道了徹的存在,無論身在何方,心都等於被挾持了。就連亞曆山大感覺到拿破侖的存在,也忍不住衝過去,正因為我們是異類,所以才更容易受到同類的強烈吸引。我已無法棄徹於不顧。我不曉得徹作何感想,但是他應該依舊也是孤獨的,應該多少會展現出對我的執著。


    徹說他在協助軍方的工作。那是怎樣的內容呢?我也會被迫協助嗎?


    新的疑問和不安接二連三的湧上心頭。


    但是,已經無法走回頭路。如同這艘巨大的航空母艦一樣,一旦啟航,要掌舵改走別條航道就不容易了。


    *


    「徹在哪裏?亞曆山大呢?」


    聽力檢查結束之後,遙一麵卸下耳機,一麵問春子。


    「徹正在別的地方接受訓練。亞曆山大也在別的房間受到妥善保護。」


    意料之中的答案。結果應該是檢查出遙的聽力優於一般人十幾倍,但是春子一臉沉著的看著數據。


    「什麽訓練?」


    「接下來你也要接受的訓練。」


    「我也要接受?」


    「是的。為了將來讓你們兩人一起替軍方工作。」


    「兩人一起?你們會讓我跟徹見麵嗎?」


    「那當然。」


    這名女子的作風處處都不像軍人。反倒是往往能夠從官僚口中問出的各種資訊,這名女子卻都四兩撥千金的避開。


    我既不是「z00」的成員,也不是軍方的人。


    腦海中浮現春子的話。那是什麽意思呢?她有可能是民間的研究學者嗎?或者是政府相關人士?


    遙看著春子烏溜溜的秀發,感到奇怪,現在年輕女性留著這種黑發,不會被人以為不是美國人嗎?


    遙在這裏醒來之後,還沒見過春子之外的人。當然,遙大概是被隔離開來了。知道遙搭乘這艘艦艇的人應該屈指可數。


    徹在哪裏呢?他肯定和自己一樣,身在被隔離的環境中。他在艦艇的哪一帶?有可能接觸到他嗎?


    遙悄悄抬頭看天花板。


    因為是艦空母艦,所以牆壁都是以金屬製成。遙曾聽說過,金屬難以透視。無法環顧四周的環境,令她覺得喘不過氣。


    如果像當時一樣,能夠聽見徹的聲音就好了。


    在這裏連徹的存在都完全感覺不到,遙自然也沒有預感會聽見他的聲音。


    遙感到焦躁不安。


    驀地,遙意識到自己的耳朵聽見振翅聲,似乎是小蟲子在房間的某個地方飛。因為是隔音牆內側,所以那個聲音感覺起來就像是黑色汙垢般明顯。


    春子瞄了天花板一眼。


    遙心頭一驚。


    難不成……?


    遙一麵佯裝麵無表情,一麵觀察正在確認數據的春子。


    春子或許是基於下意識的行為,不時抬頭看天花板。


    她也聽見了。


    遙確信,她也聽見了那隻不到橡皮擦屑大小的小羽虱,在天花板附近飛動的聲音,而且她移動視線,正以目光在追那隻羽虱。遙突然意識到在不知不覺間,汗水已濕淋淋的沿著她的背部淌下。


    難不成她也是?


    春子突然從正前方望向遙的臉,遙不禁向後畏縮。


    「我是突變體。」


    簡直像在說「我喜歡蛋糕」一樣,春子滿不在乎的如此宣告。


    「咦?!」


    遙一時之間沒有聽懂這句話。


    「很懷念吧?小時候在科幻劇中經常聽到的字。突變。仔細想想,這是個太過露骨的字眼。『露骨』這樣用恰當嗎?」


    遙一麵思考春子這段話的意思,思緒一片混亂。


    「總之,我和你是同類。差別隻在於我是自然產生的怪物,而你是瘋狂科學家製造出來的怪物。如果我是哥吉拉,那麽你就是科學怪人。」


    「真的是……自然的?」


    遙無法相信。她雖然某種程度上相信超能力存在,但是大部分的人的能力都不穩定,一般人有時在危急狀況也可以發揮出超人的力量,而且每個人的能力都有高低起伏,不同人之間的能力也有落差,所以遙一直認為沒有人足以稱為所謂的「超能力者」。然而,眼前的春子不但能弄飛馬克杯,還能聽見遠超過常人能夠聽到的聲音範圍。


    「嗬嗬。連超乎常人的你也無法相信?明明自己會使用超能力。」


    春子麵露有些冷酷的微笑。


    遙心頭一怔。原來如此。因為能力而被人歧視的人明明習慣了被歧視,但是也會歧視和自己一樣的人。


    「歡迎光臨。你也要開始訓練了。我會協助你的。」


    春子打開門,催促遙出來。


    *


    兩人穿越毫無異樣的狹窄走廊,在春子的帶領之下,來到了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小房間。


    春子手摸牆壁,「喀嚓」一聲打開了開關。


    天花板的小燈點亮,像聚光燈般照出固定在桌上的東西。遙不禁被吸引了目光。


    玻璃展示櫃中有奇怪形狀物體。


    錯綜複雜的電線、縱橫交錯的細鐵管,上頭安裝了大小各異的氣閥和螺絲釘。外觀看起來像是孩子做的收音機妖怪。


    展示櫃底部,散落著許多五顏六色的開孔扁彈珠以及小彈珠。


    「這是什麽?」


    「你坐到那邊的椅子上。」


    兩人隔著桌子而坐。


    那個白色房間的隔音設施也相當周到,但遙發現,這裏包圍著更厚的牆壁。房間內極度接近無聲。牆壁的材質似乎相當會吸音。


    「集中精神。來,試著和我做一樣的事。」


    春子一抱起胳膊靠在桌上,馬上靜靜的注視玻璃展示櫃中。


    一樣的事——?


    遙心不在焉的盯著展示櫃中,想起了小時候玩過樂高玩具。這時,她意識到了正在發生什麽事。


    咦?怎麽了?有哪裏不對勁——


    螺絲釘正在動。


    螺絲釘正在緩緩轉動。安裝在一堆雜亂機械各處的螺絲釘,一起開始緩慢的以相同速度轉動了起來。


    這是春子正在做的事嗎?


    遙交相看著展示櫃中和春子的表情。


    春子沉著穩重,一直盯著展示櫃,但是看起來並沒有專注到心無旁騖的地步。


    不久,陸續抽出來的螺絲釘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掉落在展示櫃底部,原本以螺絲釘固定的細鐵管,也從主體脫落。


    遙思緒混亂的注視著眼前正在發生的事。


    好厲害,真的沒有什麽戲法嗎?


    遙忍不住左右張望桌子周圍,但是春子依然將手臂靠在桌子上麵,一動也不動。


    忽然間,原本掉落在底部的開孔扁彈珠輕飄飄的浮到半空中。


    因為太順暢的輕輕浮起,所以幾乎令人感覺不到發生了異樣的事情。


    扁彈珠飄向展示櫃角落豎立著的四根細金屬棒。


    眼看著扁彈珠的孔穿過金屬棒,「喀嚓」一聲,掉落至底部。


    五彩繽紛的扁彈珠不斷浮上來,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分別穿過四種顏色的金屬棒,一共有四十個扁彈珠,各自穿過四根金屬棒,每根十個扁彈珠,


    多麽快速啊。如果是一個一個來,遙還能夠接受。但是,她同時讓好幾個扁彈珠浮起,區分顏色分別讓孔穿過金屬棒。


    遙仍舊半信半疑。


    春子微微一笑。她好像看穿了遙的心思。


    扁彈珠再度開始移動。這次是從最邊緣的棒子脫落。原本積在底部的扁彈珠一起迅速的浮到半空中,宛如滑行般從棒子脫落,然後像幽浮一樣呈一列飄


    起。這時,它們突然一起掉落底部,接著,一旁金屬棒的扁彈珠也一樣脫落,在空中排成一列之後又向下掉落。另外兩色的扁彈珠也一樣脫落、繼續掉落。


    不久,原本掉落在底部的鐵管毫無停滯的豎立起來,吸附在主體的螺孔位置,戛然停止動作,接著,螺絲釘像生物般飄起來,被吸進各個孔中滴溜溜旋轉,將管子栓在主體上。


    一轉眼工夫,一切恢複到了一開始的狀態。


    「這真是你做的?」


    遙不死心的繼續詢問。春子麵露苦笑。


    「我沒有使用任何戲法。再偉大的魔術師,在這裏也無用武之地。」


    「你怎麽辦到的?」


    「你也辦得到。無論是鎖得再緊的螺絲帽,徹都能拆卸下來。」


    遙茫然的盯著玻璃展示櫃中的物體。


    想要移動它們的心情,以及現在如果移動它們就無法走回頭路的恐懼,在遙心中交戰。


    「該怎麽想象才行呢?」


    喉嚨幹渴欲裂,猶豫和恐懼盤據在胃的底部。


    「這個嘛。」


    春子露出思考的表情。


    「心想,移動。不是移動它,而是在那裏的東西移動。」


    在那裏的東西移動。


    遙注視著紅色的扁彈珠。


    但是,扁彈珠紋風不動。遙暫時在腦海中勾勒一樣的畫麵,但是一點也沒有改變。春子靜靜看著她,再度開口說:


    「你身在庭院中,好一陣子沒有修剪庭院的樹木,所以葉子隨意生長。你想要修剪樹枝,可是,想剪的樹枝在上麵,手構不到的高度。你手上拿著長柄的剪刀,伸手動剪,剪刀在離你的手很遠的地方剪斷那根樹枝。哢嚓。你現在手上拿著剪刀。扁彈珠在那裏。而你想剪扁彈珠——」


    遙想像庭院樹木的畫麵。


    藍天之下,綠葉閃爍光芒。美國家中的檸檬樹。在長野看過的金桂。不斷伸長手,以庭院長剪剪斷上方的樹枝——


    不是移動它,而是在那裏的東西移動。


    突然間,紅色扁彈珠微微移動了五公厘左右。


    遙大吃一驚。


    春子輕輕點頭。


    「就是這樣。試著讓它浮起來。」


    「太難了。我實在辦不到。」


    「不要認為你辦不到。你要心想:扁彈珠輕飄飄的浮起來。」


    在此同時,扁彈珠忽然浮起來了。


    「這是我做的?」


    「是的。是你做的。」


    遙不曉得那是不是自己做的,毫無驅動它的真實感,而且總覺得隻是扁彈珠自己浮起來了而已。


    其實是春子做的吧?就像孩童練習騎腳踏車時,有人跟在後麵代替輔助輪一樣,會不會是春子助了我一臂之力呢?


    遙反複好幾次讓扁彈珠浮起來,但頂多是忽然稍微讓它浮起來,感覺無法完全控製。遙心浮氣躁的集中精神,但是沒多久之後就精力耗盡,感到非常疲憊。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明天再繼續。今天睡覺之前,繼續練習想象就可以了。」


    春子起身開門。


    *


    每天持續訓練。遙習慣了規律的克己生活,但是從未經曆過如此完全按表操課的日子。


    然而,遙純粹是對訓練感興趣。


    開發自己新能力的練習很有趣,能夠忘記其他事情。


    一旦學會如何控製,遙能力的精準度和強度立刻突飛猛進。她很快的掌握了開關鎖緊的氣閥、拴緊螺絲釘、同時移動數個扁彈珠的訣竅。遙刻意不去想,這麽做是為了什麽。隻是一味的集中精神,磨練移動眼前物品的技術。


    不久,遙有一天意識到自己已經能夠隨心所欲的使用那種能力,終於開口問春子,,


    「這種訓練是為了什麽呢?」


    春子以稱得上是笑容綜合緊張的奇特表情看著遙。


    這一刻終於來了。兩人之間陷入沉默。


    遙也曉得,春子等她這個問題等很久了。


    春子輕輕的彎腰麵向桌子,一麵看著遙的眼睛,一麵低語呢喃的回答:


    「這種訓練是為了拆卸核子導彈。」


    *


    美國政府終於承認,那是一起核子導彈拆卸作業中的意外。核子導彈的拆卸作業雖然在聯合國的批準之下,順著計畫進行,但比預期延遲許多,為了達成作業目標,正要增加處理量時發生了意外。


    盡管爆炸平息了,但是研究所即使過了兩天仍然持續燃燒,滅火和現場作業完全不知要進行到何時。因為意外現場周圍的輻射濃度過高,因此無法在戶外作業。風勢強勁,輻射以驚人的速度向周圍四處擴散。在距離爆炸中心地點五十公裏處開始築起防風的高聳石牆,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不可能阻止輻射擴散。


    輿論和國際社會的譴責聲浪升高的同時,人們立刻開始歧視災區和從災區逃過來的居民。尤其是住在爆炸中心地點——新墨西哥州的居民,被人拒絕住宿飯店或滯留鎮上,四處碰壁的居民身心俱疲,感到絕望。這樣下去的話,他們很快會變成無處可去的難民。政府為了讓這些難民有處去,開始準備興建臨時營區。


    自治團體接連舉辦健診,周邊居住者瘋狂搶購聲稱持續服用就能將輻射排出體外的藥物,藥價一飛衝天。


    對於輻射的擔憂也延燒到了國外,墨西哥和加勒比海諸國也立刻展開行動,向美國要求補償。另外,主張反核的人們在先進國家的核能發電廠周邊進行示威遊行。


    高橋修女和神崎壓抑著內心深處毫無根據的不安,不斷努力搜集資訊。


    「喂,弄到研究所滯留者的名單了。」


    神崎看著電腦螢幕低聲叫道。


    「可是,名單上頭有魯卡嗎?就算她曾經待在那裏,會不會已經不在了呢?」


    「不,人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奇怪的隱藏方式反而更顯眼。人要生活下去,需要許多東西。名單也好,如果有會計紀錄就萬無一失了。」


    「名字八成是偽造的,不過可以看年齡。無論如何,十多歲是騙不了人的。」


    兩人凝眸注視,瀏覽為數甚多的名字。發現「十一歲」這個年齡,停下目光。


    「會是這個嗎?」


    「上原太郎,是男孩唷。」


    「魯卡看起來是有幾分男孩樣沒錯。」


    「而且太郎這個名字十分可疑,感覺是捏造的。」


    「可是,沒有必要特地偽裝成男孩吧。這樣看來,研究所裏有很多人和家人住,魯卡要混入其中雖非難事。但我認為,在封閉的環境中,正好處於青春期的魯卡要隱瞞自己是女生反而更辛苦。」


    「那倒也是。」


    神崎也點頭同意,繼續搜尋名單,但是好像仍對那個名字耿耿於懷。


    高橋修女一臉不解的看了神崎的臉一眼。


    「總覺得令人在意。隻有這個像日本人的名字。」


    「上原太郎嗎?」


    兩人嘀嘀咕咕的嘟嚷那個名字。


    *


    一開始,遙對春子的話感到半信半疑。


    她認為不可能讓像自己這樣異於常人、又是見麵才不到半個月的孩子從事國家機密的那種工作。


    然而,專家隔天就找上了門,攜帶許多模型,開始進行專業的解說與指導。實際上,他們要求遙擔任忠實的執行角色,而他們負責思考與指揮,遙隻要依照吩咐行事。


    遙雖然心底還不相信,但是另一方麵想著,原來還有這個方法啊。這說不定是讓身為怪物的自己活命的方法。說不定一輩子會處於軟禁狀態,再也不會被軍方釋放,但是如果能夠從事這種


    工作,起碼在死之前,能對世上有所貢獻。


    遙總覺得,心中照進了一道曙光。


    沒錯。那最適合自己。畢竟,隻有自己能夠在不用手觸碰的情況下,從遠方操作卸彈作業。那份工作豈不是該由自己來做嗎?


    這個想法在遙的內心一隅點燃了小火。


    遙認真的學習拆卸導彈。她不曉得軍方是否當真,但如果辦得到的話,她打從心底想那麽做。


    縱然時常承認自己是怪物,而且是真正孤獨的生物,但要習慣這一點還是很困難。「人唯有透過付出才能成長」,遙的腦海中掠過聖心苑苑長的這句話。唯有不求回報的給予他人什麽,人到最後才能獲得精神上的滿足。


    自己能給予他人什麽呢?


    就寢之前,遙自問。


    然後她告訴自己:說不定可以。


    全盤學會拆卸之後,遙開始和徹合作。


    然而,遙還是沒有和徹麵對麵。


    拆卸的練習是在一個像小型攝影棚的地方進行,中央有像工作場的區域,四周被小隔間包圍著。遙從隔間內透過玻璃看見導彈,燈光隻照在導彈上,無法透過玻璃看見其他隔間內部,徹八成在導彈對麵。


    專家從隔間內發出指令,遙和徹一人負責一半,從兩側進行作業,一起抬起、放下零件。這種技術,遙也已經駕輕就熟。


    作業時機能夠配合得天衣無縫,令遙產生一種恍惚感。不時會聽見徹的聲音,但後來習慣了作業,甚至不需要對話就可以完成拆除工作。兩人的速度一天比一天更快。


    唯一令遙掛心的是,見不到亞曆山大。


    不管遙懇求多少次,春子就是不讓遙見亞曆山大。


    「這是艦艇的規定。等到登陸,抵達研究所之後,你才能見它。」


    春子如此反複安撫了遙好幾次。


    總覺得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它了。


    遙想起亞曆山大的觸感。它現在在想什麽呢?大概和拿破侖在一起吧,兩隻狗在聊什麽嗎?


    而徹……


    「遙大概也意識到了——不能將你們放在同一個空間裏吧?你們會產生共鳴。不,或許說成共振比較正確。」


    那一天的訓練結束,回到房間的途中,春子自吾自語似的說。


    「共振?」


    「你知道物質經常在搖晃吧?以及各種物質具有固有的振動數。」


    「嗯,我曾經聽說過。」


    「這種現象因為墨西哥或某個地方的地震而成名,明明距離震央遙遠,但是隻有特定的建築物和震央一樣引發劇烈的倒塌。那是因為地震的震動波長和建築物具有的固有震動波長一致,因此引發了劇烈的搖晃。」


    「你的意思是,我和徹的震動數一致?如果我們在一起的話,會發生什麽事嗎?」


    「聽說你在那個社區體驗過了。我聽徹說,建築物膨脹毀壞了。」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發生那種事?


    「你們會使彼此的力量加乘。」


    「哪有可能。就算我們是雙胞胎,也隻是異卵性雙胞胎,所以基因並不相同。有可能會發生那種事嗎?」


    「我覺得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遙的心情忐忑不安。她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徹時感覺到的負麵預感。


    究竟會發生什麽事呢?我們將會如何?


    進入房間時,遙發現已好一陣子沒見到太陽。


    *


    好不容易看到睽違已久的天空,是抵達研究所那一天的晚霞。


    艦艇到達港口之後,過了一整天以上。


    遙他們被當作裝載的貨物,裝進一個大木箱中從艦艇搬運出去,直接放上卡車。為了減緩路上顛簸的痛苦,遙服用了安眠藥,在搖晃的箱子中昏昏欲睡。似乎有許多木箱,遙知道徹在哪一個木箱中,但頂多是在淺眠時,隱隱感覺到徹不時對自己說話的聲音,對於時間的感覺完全模糊不清。


    遙?就快到我住的地方囉。我從那裏往返研究所。地下有大型的停機坪——我從小就看著導彈長大。總有一天要銷毀它是我的工作。我是春子老師帶大的。這裏的天空十分寬闊,季節轉換時風勢強勁,沙塵令人很頭痛——


    是喔。原來徹果奠是在軍方這個搖籃中長大的。他的歸屬意識強烈、熱愛工作是起因於此。


    遙稍微放心了。他大概是在不知道所謂的「社會」的情況下成長。


    徹過去那些和自己迥然不同的歲月,令遙感到十分遙遠。她自懂事起過著每天逃亡的日子,媽媽在眼前慘死,爸爸變成女人,四處輾轉為家,擔心「今天會被發現嗎?明天會被抓住嗎?」,過著無時無刻觀察周圍的每一天。


    另一方麵,徹在與世隔絕的研究所成長,在無菌狀態下,過著千篇一律的日子。他已被軍方徹底洗腦,軍方灌輸他要為了軍方、為了國家而活。


    遙不知何者比較幸福。但盡管如此,他還是自己的親弟弟。這種親近感、認同感,證明了他確實是我的親人。


    遙感覺到貨車馳騁於空曠的平地上。


    貨車馬不停蹄的行駛了好長一段距離。


    大概開了一整天。那段期間,遙時而迷迷糊糊的睡著,時而驚醒。不可思議的是,一旦遙醒來,徹好像也會醒來。


    遙?遙?你在那裏吧——?


    徹,我在這裏呀——


    遙在睡夢中聽著彼此的聲音,像嬰兒般熟睡。據說野生動物一在動物園被人飼養,就會躺下來睡覺。


    我簡直就像被飼養的長頸鹿或斑馬一樣,遙想不起來究竟上一次如此盡情熟睡是什麽時候。歸屬於大型組織,是多麽輕鬆的一件事啊,不必自己決定未來,有人替自己決定一切,心情多麽安穩啊,雖然對高橋修女和大家過意不去,但是我沒想到在軍方的保護傘下是如此毫無壓力,而且心境這麽放鬆。


    之前總是齜牙咧嘴的作戰,但是像這樣蜷縮身體睡覺,內心會湧現被一股大型力量保護著的真實感。


    原來徹和其他孩子們是在這種感覺下長大的啊。


    這麽一想,遙就覺得自己很悲哀,感到可憐,並且切身感覺到之前是多麽勉強自己。


    而且你殺了許多人。


    總覺得有一個冰冷的聲音如此低喃,遙嚇了一跳,全身顫抖。


    忘了那種事情吧。現在的你是受到保護的孩子,完全不必擔心那種事情。大人們、老師們會替我們解決一切問題。


    什麽都不用去想。你隻要依照老師們的指示,拆卸導彈即可。那麽一來,就能幫上大家的忙。有人會撫摸你的頭稱讚你。


    *


    好不容易從木箱出來之後,眼前是一個擺放小型家具和一張大床的普通房子,長途跋涉令遙頭昏腦脹,她被外麵的景象吸引到窗邊。


    暮色遲遲。巨大的天空澄澈透明。


    盡管如此,好久不見的藍天仍令遙感到極度目眩神迷。


    如同徹所說,這裏的天空確實遼闊。


    這幅寬廣無垠的景色,是之前從未見過的。


    多麽遙遠的地方。我為什麽會身在這種地方呢?


    總覺得一切都是夢中發生的事情。


    我能夠在這裏生活下去嗎?能夠每天往返研究所,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嗎?但是除了這麽做之外,已經沒有別條路可走,我已經和國家機密扯上了關係。


    春子替遙加熱比薩,遙用牛乳硬將披薩灌下肚之後,上床睡覺。明明睡了那麽久,但還是好困,全身精疲力盡。


    「長途跋涉累壞你了,但是明天馬上要在實地試著進行拆卸作業。因為預定進度大幅落後了。」


    遙一麵聽她說,一


    麵進入夢鄉。


    忽然間,一個疑問從心底湧了上來。


    我連一次都還沒有仔細看過徹的長相。在那個住宅的瓦礫堆中,隻有感覺到他的身影而已。


    那個聲音真的存在嗎?


    徹真的存在嗎?


    *


    遙隔天一早醒來。鳥叫聲傳遍遼闊天際。


    春子已經起床,正在準備早餐。


    「聽說徹和專家已經前往現場了。」


    「徹他……」


    遙一麵戳荷包蛋,一麵不經意問了。


    「真的存在這世上嗎?」


    春子一臉錯愕的看著遙,隨後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呢。大概是因為我說過擔心你們會共振,不讓你見他,所以你才會胡思亂想吧?」


    「我連一次都還沒有見過徹。即使我想看他,也像是隔著一層霧而看不見。真奇怪。在艦艇上連一次也無法看遍全身的模樣,明明之前能夠看得那麽清楚——可是,卻聽得見聲音。我感覺到徹的存在。我們一起進行拆卸作業,而且對他有認同感,但是我卻不知道他確實長什麽模樣。這樣豈不是很奇怪?」


    春子目不轉睛的看著遙。


    「是啊。是挺詭異的。明明他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這種狀態會一直持續下去嗎?我不能和自己的弟弟見麵嗎?我們互為人質嗎?我知道事到如今已無法恢複到原本的生活了。我也會好好進行拆卸作業,所以請讓我見見徹。」


    遙提出請求。


    「——好吧。」


    隔了半晌,春子爽快的答應了,豪邁的態度令遙怔了一下。


    「等今天的作業實驗結束之後,我們一起吃午餐吧。我答應你。徹是真有其人,如果你懷疑他的存在,他未免太可憐了。徹可是非常仰慕你的。」


    兩人離開家門搭車。


    看來今天也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離開了小村落,眼前是一片幹涸的大地。早晨的世界充滿了暗藏著活力的沉默。


    「徹說過,這裏的天空很寬闊。我真的沒看過這麽寬闊的天空。」


    寬敞的馬路上沒有半輛對向來車,這些道路隻是為了研究所而鋪設的道路。一望無際的平地上,可見小機場,機場內停著幾架直升機和輕型飛機,看到它們像玩具般的大小,遙再度切身感覺到這個研究機構的建地之廣。如果有心的話,說不定能夠過著一輩子不和誰見麵的生活。


    「好安靜。多麽寧靜的地方啊。如果不知道的話,誰會曉得這裏有這麽大的設施呢?」


    從地平線突然突出的一座巨大岩山,有幾個像豆腐的扁平白色建築物並排於它前方。


    「軍方挖穿那座岩山,把要銷毀的核子導彈安置在地底下。」


    即使春子這麽說,遙還是沒有真實感。放眼望去,空蕩蕩到近幾不毛的大地,地底下不可能隱藏著那種東西。


    「多麽筆直的道路——在日本很少能看到這種筆直的道路。」


    遙在車內朝岩山奔馳、像用尺規測量過般延伸的直線上,感到莫名的恐懼。


    「聽說是那樣沒錯。這條道路會通往毀滅唷。」


    春子嫣然一笑。


    「我經常在想,世界一定會在像這樣的早晨結束。天空這麽晴朗蔚藍,澄澈透明,世界十分寧靜,我一個人驅車行走,假如世界在這一瞬間結束的話,那該有多好。」


    遙望向春子。


    「研究所在這前方,耗費天文數字的稅金雇用近千名員工,每天都在研究使世界毀滅的東西。我想,美軍是男性的最後象征,而世界原本是女性,後來才『變成』男性的。就連生物原本也是先以雌性的姿態誕生,因為染色體和荷爾蒙才終於變成男性。如果生物自己不希望『變成』男性,就無法變化。人類誕生之後,世界總是以男性的世界為目標——男性是一種概念極為抽象的世界。主義、主張、征服、統治、秩序,男性製造的社會永遠充滿了理論和理念,那些使世界變得死板。可是,他們至今建立在妄想之上的世界,終於開始脫序了。我想到美軍的時候,就會聯想到逐漸走向毀滅的男性世界。世界的潮流邁向更具體且柔和的女性世界走,美軍是男人最後的堡壘。」


    春子好像意識到遙聽得一楞一楞的表情,側臉露出了笑容。


    「我並不是女性主義的信奉者。每次行駛在這條路上,我經常就會思考那種事情。然後認為這條是逆著時代走的毀滅之路。」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如果在公共場合講這種話,逐漸流於保守的美國衛道輿論想必不會悶不吭聲。


    「你到底是誰?」


    遙再度問道。她真的打從心底想知道這個答案。無論在任何地方,她都獨自一人行動,幾乎沒有看過有人在她身旁隨行。不管是航空母艦,或者是研究所,她都自由進出。


    春子再度無聲的以側臉露出微笑。


    「我?我是鬼魂,沒有實體,所以才能出入任何地方。」


    眼前類似紀念碑,峭立的岩山逐漸逼進。


    *


    地獄底層。


    站在那個地方時,這幾個字浮現在遙的腦海裏。要進去那裏麵,需要通過重重崗哨。


    沁涼的空氣,深不見底的漆黑。


    假如我是偶然造訪的外星人,大概會認為這是人類文明的遺跡。


    鑿開的洞窟中冷冷清清,冷戰的負遺產(注)堆積如山。


    (注:泛指所有因冷戰而產生,存留至今的廢棄物、資料和情緒與價值觀。)


    巨大的空間寂靜無聲。


    「今天還沒開始搬進來。導彈每天都會從全美各地搬進這裏,需要拆卸的核子彈被埋進地底深處,因為沒人知道該怎麽處理它才好,隻能掩埋到找到答案的那一天為止。在這裏,大人不斷地反複進行那種像孩子一樣逃避的事。」


    前方矗立著一棟像大型長方體箱子的黑色建築物。


    一棟像是將訓練時使用的設施等比例放大的建築物。被強化玻璃遮住的隔間像包圍著鐵舞台一樣,一間一間的並排著。


    燈光霍地亮起,放在鐵舞台上的大型導彈映入眼簾。


    遙感到緊張。


    「這個已經拆卸彈頭了。先從將它解體開始吧。」


    遙進入陰暗的隔間。


    *


    遙,早安。你終於要上場了。我也是第一次在現場作業。昨天睡不太好,心情七上八下。


    遙感覺到徹在一牆之隔的地方。


    強而有力,而且溫暖。這種存在感果然是真實的。他確實存在。


    像這樣感覺到徹時,遙一點也不懷疑他的存在。


    今天學者沒來。兩人依照春子的指示抬起導彈,手腳俐落的依序完成了解體。因為反複訓練想象能力及以模型進行訓練,所以看來可以在最短時間內結束這項作業。


    「看來沒有問題。既然這樣,再稍微多試一下吧,左邊內側有五個白色導彈對吧?將它一一搬到舞台上。」


    遙看著重達幾百公斤的導彈,像生物般順暢的飄浮在空中,從這裏看不見的起重機正在運作。


    避依照吩咐,開始機械性的解體。作業十分流暢且有節奏的持續進行。


    過程中,導彈微微搖晃。遙和徹之間的節奏出現了一點微妙落差。


    徹?怎麽了?


    抱歉抱歉,我剛才有點不舒服。已經沒事了。


    徹有些慌張的回應,但是如同他所說,馬上恢複了精準的時間掌握。


    春子毫不遲疑,幹淨俐落的給予指示。


    總覺得步驟和平常不一樣——


    盡管作業順利的進行,但是遙覺得哪裏不對勁。


    忽然間,遙覺得看見了某種亮光。


    咦?


    原本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但確實有什麽在閃爍,導彈旁安裝了測量儀器。測量儀器的小型螢幕正在發光。


    「那、那,那是……」


    遙輕聲叫道。五個導彈陸續開始閃爍,顯然有什麽被啟動了。


    「辛苦了。今天到底為止。」


    遙聽見春子沉著穩重的說,仿佛要阻止遙叫出來似的。


    「春子,那是什麽?五個都在動!」


    「遙,我讓你見徹。出來外麵。」


    春子打斷遙接近尖叫的聲音,麥克風的開關突然關掉。


    遙打開門的那一剎那,「嗚嗡~~嗚嗡~~」的警示音在挑高的天花板回響,遙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這是怎麽一回事?哪裏的操作錯誤了嗎?


    遙捂住耳朵,抬頭看天花板,察覺到眼前有人。


    一名坐輪椅的瘦弱老人。春子站在他的輪椅後麵,明明震耳欲聾的尖銳警報器響著,但是他好像完全不當一回事。


    「遙,我跟你介紹——他就是你想見已久的徹。」


    徹?這名老人是徹?


    遙驚訝地凝眸注視那個人,接著感到錯愕。


    仔細一看,坐在輪椅上的確實是和遙同年紀的少年——但是,他是老人。無論是臉部、喉嚨,或是放在膝蓋上的手,都像幾十歲的老人一樣幹癟,而且布滿了許多深邃的皺紋,然而不管怎麽看,表情和體型都是十多歲的少年。


    「徹?」


    遙。我好想見你。


    遙總覺得少年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想開口說話,但是發不出聲音。他不能發出聲音,隻能直接對遙的內心說話。


    他的聲音明明是如此年輕。


    雖然身體是已瀕死的老人,但內在潛藏著超人的生命力,兩者之間的落差令人無法置信。


    春子以平靜的表情開口說:


    「遙,謝謝你的協助。托你的福,我們三人成功的打開了開關。」


    「開關……」


    「是的。我今天早上也說過了吧?世界會這樣開始走向尾聲。寧靜的早晨,在這個隻有三個人的地下停機坪,隨著平凡無奇的一天悄悄展開的同時,世界開始走向尾聲。」


    「不會吧……」


    遙回頭轉向導彈所在的方向。


    「再過十分鍾就會爆炸,導彈會衝進停機坪內側。至於會造成什麽程度的連鎖反應,要等到結束才會知道。」


    如同字麵上的意思,遙的腦袋中變得一片空白。


    爆炸——停機坪內側——連鎖反應——核子燃料。


    我剛才在那裏做了什麽?這名女子做了什麽?這名女子讓我做了什麽?!


    遙啞口無言的注視春子。春子泰然自若的對徹微笑,徹也拚命的擠出表情,試圖回應她的笑容。


    這兩個人瘋了。


    全身戰栗,冷汗一下子從她的太陽穴飆出。


    警報器終於刺穿了耳膜。


    解體。必須將導彈拆解。


    「沒用的。」


    春子冰冷的叫喚正要衝進隔間的遙。


    「安全裝置解除了,已經無人能夠阻止。」


    居然隻有三人在場,


    遙的腦海中浮現那句話。明明世界即將結束,親眼見證著卻祇有這麽麽寥寥幾人:兩個孩子,一個女人。多麽可惜。


    「為什麽?」


    或許是讀了遙的嘴唇動作,春子以十分冷靜的眼神看她。


    「徹不是你的弟弟。他是你爸爸。」


    一時之間,遙聽不懂春子這句話的意思。


    「伊勢崎博士得到我的卵子,植入自己的細胞,以電氣給予刺激,製造了自己的複製人。」


    遙望向徹的臉。徹不發一語的盯著遙微笑,他大概已經無法移動身體了。


    「博士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讓受精卵回到我的子宮,使我受孕,讓我當他的代理孕母,替他生下了自己的複製人。和你一樣的能力反饋在徹身上,他大概無論如何都想以男性嚐試反饋。除此之外,也想配合你的誕生時期,實驗性別會產生何種程度的差別。」


    「你騙人。爸爸……爸爸不會做那種事。」


    「他偏會。他是個不惜以親生女兒當作實驗材料的男人。像我這種怪物,隻是令他深感興趣的實驗材料。」


    「可是、可是,徹他——」


    「徹是我養大的。博士和軍方大概也認為這樣很好,給了我房子和工作,這倒是無所謂,我不後悔生下徹。不管別人怎麽說,他都是我的兒子。徹是博士的兒子,我的兒子是太郎。上原太郎。春子的兒子是太郎。」


    春子在徹的身旁蹲下,萬般憐惜的抱緊他。


    徹任由春子抱著。他的表情毫無改變,無法看出任何情感。


    遙看到那一幕的剎那,感覺劇烈的刺痛竄遍四肢百駭。


    滿身是血的媽媽。美惠子的眼淚。幸夫的笑容。


    各種表情在腦海中倒轉。


    唉,盡管如此,這個人——春子——還是愛著爸爸。


    盡管爸爸對她沒有一絲愛意,甚至完全沒有把她當成人來看待,被迫受孕,受到純粹是實驗動物的對待——她還是一直深愛著爸爸。


    所以要將他的女兒弄到手,使她一起按下滅亡的開關。


    「我不容許有人加害於你。金穀麥可多麽卑劣啊。我隻有一擊送他上西天,他就該感激涕零了。」


    春子的眼中浮現強烈的憎惡。


    原來殺死麥可的人是春子。


    一個戀童癖者會想染指這種模樣的少年?腦海中忽然浮現那種俗世的疑問。


    春子好像連這一點都看穿,發出冰冷的笑聲。


    「這孩子和遙一模一樣。其實他原本像天使一樣美麗,是這幾個月才變成這種摸樣的——我老早就認為,或許這一天遲早會來,但是沒想到這麽早,而且這麽迅速。」


    春子輕輕撫摸徹的臉頰。


    據說複製的成功率,即使是現代的動物實驗中也頂多隻有百分之五。即使複製生物誕生,大多也無法長壽,多半死於原因不明的疾病。徹的模樣酷似老人病。人類的細胞中建置了生命時鍾,一輩子分裂的次數有限,一旦次數用盡,就會因為衰老而死亡;但是,次數因人而異,有的人的次數極少,在小時候就用光了一輩子的量。


    徹身為複製人,身體的生命時鍾大概異於常人。或許是正因如此,他的精神感應力才會如此發達。


    「為什麽?為什麽要帶著世界共赴黃泉?」


    遙強忍心中的疼痛低喃道。


    她沒有感受過這種疼痛。為何會如此心痛呢?為何心情會如此悲傷呢?自己並不怕死。她早已下定了決心,緊急情況下會自我了斷,但是,這樣好過份。這樣太過份了。明明還沒做好任何準備,仍然心亂如麻。


    「天曉得。沒有什麽理由。隻不過是厭倦了男人的世界。這個世界適合像這樣突然結束。我想上帝製造出這種世界肯定也沒有任何理由,隻因為某種惡作劇,或者一個不小心,這個世界就形成了,所以,這個世界適合因為瘋狂女子的一時興起而一下子結束。」


    遙甚至覺得,春子已經對這件事失去了興趣。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嘀嘀咕咕。


    遙。


    遙無計可施地茫然佇立,腦海中響起徹的聲音。


    我很高興能夠見到你。請你原諒春子老師——我的媽媽。


    原諒?要原諒什麽呢?我能原諒什麽呢?我能原諒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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