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煜活了二十多年,對著鏡子中自己這張臉看得太久,如今第一次生出“比不了比不了”的感歎。


    在這個相貌壓倒學識壓倒門第壓倒一切的時代,長成元徹這個模樣,也難怪就算元徹生為外族人亦是人人仰慕,更何況如今的洛陽男風更盛女風。


    瞧了好一陣子,宋煜這才想起曾經傳言元徹最不喜被人這樣盯著,當即收回了視線有些赫顏,實在是於理不合對人不尊,不過瞧一瞧其他人似乎亦是如此。


    宋煜再看過去,果不其然,元徹眉尖的煩躁愈發的明顯。


    桓慶瞧著一眾人黏在元徹身上的眼睛,滿意的合不攏嘴,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半點不怕自己被搶了風頭。


    元徹從袖中抽出一管玉白長笛丟給桓慶,一字一句像是從齒縫中擠出來道,“習風送爽,還望桓兄莫要嫌棄。”


    生辰賀禮直接塞進了懷裏,桓慶對上元徹快要殺人的目光,這才猛地反應過來接過長笛連呼幾聲多謝,又假裝


    咳了兩聲,拿出了主人的架子領著回過神的眾人往楓林深處走去。


    王韻之不知何事到了宋煜身邊,笑著與她道是不是不虛此行,宋煜點了點頭,再看過去卻發現元徹那雙墨藍色的眼睛正看向她這邊,深潭一般的眸子看不出絲毫端倪,卻莫名讓人發緊。


    隻不過片刻後元徹已是移開了視線先行離開,宋煜聽得到周圍難免失望的歎息,笑了笑後正要啟步,有人從身後越過她將她狠狠撞開,然後又頓了頓紅著眼睛道聲對不住。


    宋煜腳下一個趔趄,王韻之急忙扶了她一把,俊秀的眉目凝了幾分不悅正要說些什麽,卻對上撞了宋煜的那女子發紅的眼睛一時間又啞了下去,扶著宋煜的手也下意識的鬆開。


    宋煜與王韻之身份顯赫,桓慶親自陪在身邊說著話走在最前邊,眾人自然是瞧見了這一刹那,桓慶說著說著發現大夥兒突然神色有些微妙,甚至詫異的急聲問道,“何事何事?”


    “無事”,宋煜笑了笑與桓慶道,“聽說今日你備了好酒。”


    桓慶果然心情大好的說起他討到了什麽酒,宋煜抬頭瞧了眼身量細細賭氣的背影。


    庾家的千金庾姝,比起宋煜小了兩個月,當年謝家還顯赫時一群少男少女常常出門玩耍,那時她與謝弈總是一處,庾姝卻是跟在王韻之身後,被人打趣也是紅著臉卻還是甜甜的叫著韻之哥哥。


    所有人都以為庾姝會嫁給王韻之,就像當初所有人也以為宋煜會同謝弈一起,可是謝家沒落了,從此世家子弟之中缺了謝弈的身影,王韻之眨眼成了宋煜“未來的丈夫。”


    庾姝自然會對她心生怨恨,上輩子庾姝紅著眼睛惡狠狠的與宋煜說她搶了她的夫君,宋煜不耐煩再三道她想嫁的隻有謝弈一人,庾姝卻是怎麽都不信。後來謝弈得了勢前來娶她鬧得滿城風雨,庾姝眼睛亮亮的跑來與她道歉,說當初不該不信她。


    走過那麽多彎彎繞繞存了那麽多誤會,最後宋煜還是嫁給了謝弈,庾姝還是嫁給了王韻之,隻不過她與謝弈走成了悲劇,庾姝與王韻之卻是人人羨慕的眷侶。


    有次遇見了他們夫妻二人,王韻之陪著肚子顯懷的庾姝去佛寺,王韻之難得局促的借口離開,庾姝拉著她的手又哭了起來。


    那時候大司馬府已經美女成群,宋妍已經進了府,庾姝哭著說不想謝弈會是如此用心險惡之人,宋煜淡淡笑了笑,她又何嚐想的到。


    王韻之是風清郎正的君子,這輩子唯一不君子的一次也許便是棄下了一心向他的庾姝,庾姝的難過便是王韻之躲不過的愧疚,更何況自小青梅竹馬,宋煜不覺得王韻之對庾姝沒有感情。


    宋煜瞧了一眼,王韻之的位子果然空著,不用去找也知道庾姝此刻定是不在這裏。


    桓慶順著宋煜的目光看去微微蹙了蹙眉,突然拉了宋煜的衣袖大聲道,“這可是我花了大價錢才從陳琳那裏弄來的寒潭香,香醇卻不醉人,郡主嚐嚐?”


    宋煜看了桓慶好一陣子笑了,人人都道桓慶不學無術注定庸才,可宋煜卻覺得他注定不凡。


    瓷白的酒杯陳著清冽的醇酒,清香怡人,宋煜淺嚐一口讚不絕口,桓慶一臉自得,“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文君酒,這寒潭香與文君酒俱是味道甘醇,你定然也喜歡。”


    再聽見文君酒,宋煜還是有一刻的恍惚,當初她最愛文君酒,謝弈總是想方設法的同陳琳去討,甚至拿了謝太傅最喜歡的硯台去換。謝太傅知道後將他一頓好打,宋煜心疼他被打的下不了榻,少年卻道管它作甚你喜歡便是。


    可是後來宋妍特意來尋她喝酒,酒香繞在鼻尖,宋妍淺嚐一口看著她道,“聽說阿姊最愛這文君酒,特意讓元修同陳琳討來,隻是如今品來似乎並沒有什麽味道。”


    元修是謝弈的字,那時宋煜已經許久不曾喊過這熟悉的兩個字。


    酒過三巡,眾人比起一開始玩的更瘋更狂,酒一壇一壇的送,更有小童送來寒食散被一搶而空。聽說若沒有女子隻餘男子時,他們甚至會叫來婢妾倮身散發前來助興,若是瞧上甚至可以當即送於他人。


    洛陽貴族們私下的暢飲總是糜爛而又荒唐,今日因有許多貴女在場才顯得不是那般荒糜,宋煜嚐了幾口酒便坐在一邊看眾人飲酒玩鬧。王韻之不知何時回來,麵上神色不改問她玩的盡興,宋煜執起酒杯摸不著頭腦的突然道一聲多謝。


    王韻之亦是一愣,後又一笑道,“舉手之勞有何言謝。”


    宋煜眸色輕輕一顫,“那日若非七郎送我回府,父王定是要怪罪於我。”


    王韻之再說什麽,宋煜已是聽不進去。


    她道一聲多謝是試探那日送信之人到底是不是王韻之,如今一看若然不是。


    上一世是何衝陷害太子後帶人殘害了東宮數百條人命,可這一世許是她那夜對何衝毫不留情的一番辱罵,也讓桓餘等人不願再用何衝,免得惹人詬病,所以太子之事順理成章的交於刑獄處理。


    而如今掌管刑獄的廷尉,正是謝弈。


    宋煜手指輕輕扣在桌麵,精致的眉目微微蹙起。


    她從不懷疑謝弈的本事,若他真的想救下皇太孫並瞞天過海定能做到,可宋煜卻想不通謝弈這麽做的原因。


    更何況上一世,謝弈是冷眼旁觀看著太子一族被殘害殆盡,甚至暗中做了手腳推波助瀾。


    謝弈手段果斷狠辣,從來不做無用之事,若真的是他“救”下了皇太孫,宋煜不得不去深想他到底為何。


    皇太孫是太子嫡子,比起她的父王汝南王更加名正言順,如今外傳皇太孫已死,但若謝弈將他暗中藏起,待太子恢複清譽謝弈得了勢,那時再將皇太孫存活的消息公布於世。隻要確認那確實是皇太孫,謝弈救下太子遺子那就是大破天的功勞,那時再挾皇太孫登基...


    上一世的謝弈已是一手遮天,但後因謝韞要立她所生的“皇太孫”為太子,謝弈卻力薦宋煜的親弟弟,所以謝韞這對姐弟在朝堂之上徹底撕破了臉。


    謝韞的那些齷齪旁人不知,身為胞弟的謝弈卻全數知道,就算此時謝姐姐弟依舊綁在一起,可謝弈此人疑心極重未必全然相信謝韞。所以謝弈救下比起“楚王之子”更加名正言順的太子嫡子,隻要保證皇太孫的安全並隱瞞到謝弈得勢,他定然比上一世更加風光。


    可正是如此,宋煜才想不通,既是這樣他為何為要送信給她?


    謝弈恨了她那麽久,自然不會是為了讓她放心為了她好。


    許是因為她是小皇孫的皇姑比他更在意皇太孫的安危,一定不會暴露皇太孫的存在,所以就算告訴她也無妨?


    但到底多此一舉,謝弈到底想通過皇太孫從她這裏得到什麽好處?可她一介女流,無兵無權又能給他什麽好處。


    宋煜不由陷入了沉思,有小童自玩的忘乎所以的人群中穿過來到宋煜身邊,在宋煜耳邊低語幾句,宋煜陡然間坐直了身體神色凝重了起來。


    找到了桓慶,告別後疾步自滿目楓紅中穿過,逐漸人聲遠去周圍隻剩秋風吹過樹葉的簌簌聲響,遠處那人長身玉立,淺紫色的衣裳愈發襯他貴氣不凡,聽聞腳踩落葉的聲響轉過身來。


    人稱“王謝風流”,謝弈身上流淌的是最純正的謝家人的血,他不喜言笑總是讓人心生懼意,可隻要笑了這漫山的世家子弟又有誰比得上他的風采。


    此刻映著楓林落日謝弈揚著唇角,墨色的眸子落在她的身上有種灼人的炙熱,他看著她根本挪不開眼睛,他強壓著噴薄而出的想念,才能控製將她狠狠擁進懷中的衝動,直到宋煜開口,


    “小皇孫在哪裏?”


    她聲音冷淡,可謝弈卻不根本不在乎。


    曾經他以為她早就忘了他才會對他那般冷淡,直到後來王韻之告訴他,宋煜與王韻之賭了三年。宋煜說她要等謝弈三年,王韻之給了她這個時間,可這三年裏他希望宋煜莫要讓王家太失了臉麵。


    所以她才會裝作對他視而不見,直到嫁給他的那一天才笑的那般開懷。


    可是當初為什麽不懂,為什麽沒有問清楚,想起當初的種種,謝弈依舊心口疼痛。


    如今她對他冷麵相對,謝弈隻覺得心口柔軟,想起她這些年即使有汝南王逼迫亦是堅持更是憐惜,他緩緩上前柔聲道,“小皇孫很安全。”


    宋煜當即退了兩步,謝弈微微一愣頓時又明白過來,此處並不安全,宋煜想是怕被人看到,於是也不逼她輕輕喚了她一聲明玉道,


    “我們好不容易才得相見,難道你隻想同我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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