浜路走在大路上,看見一群人聚在一起。


    她邊走邊斜眼打量,才知道是某個武士被伏殺了。她混入圍觀群眾之中,聽見捕快束手無策地歎道:「又來了。真是殘忍啊,」


    浜路避開人群,走向剛才冥土指點的道路。


    過不了多久,她抵達一個與道節所住的破爛長屋相差無幾的住家。雖然時值冬天,現在畢竟是大白天,那個屋子依然十分陰暗,顯得相當奇怪。


    浜路不知如何是好,遲疑了一會兒,正要高叫「有人在家嗎?」時,屋裏傳來了一道小小的聲音。


    哎呀?


    是小男孩的活潑笑聲。


    浜路悄悄繞到屋後。


    隻見一個看來約莫五、六歲,留著稚兒髻,眉清目秀的男童正和一隻圓滾滾的白犬玩耍。浜路出於獵師習性,總是隱藏自己的氣息,但是男童不知是聽見腳步聲或是聞到氣味,立刻察覺浜路的存在,抬頭對著她親昵笑了。


    那張有如白花怒放的清秀容貌教浜路忍不住心跳加速。


    「啊,抱歉,打擾了。」


    男童歪歪頭,仿佛在詢問浜路的來意。


    白犬也抬頭盯著浜路。


    浜路抓抓腦袋:


    「這裏有沒有一個叫親兵衛的人?」


    嗚嗚嗚嗚……小狗發出警戒的低吼聲。


    四處的風也發出不祥的聲音。


    屋影突然變濃,仿佛整個屋子開始朝著浜路慢慢傾斜。


    天變得更冷,涼颼颼的風撫摸臉頰。


    在媲美傍晚的幽暗之中,男童的眼睛發出鬼火般的青光:


    「我就是親兵衛。」


    又起風了。


    白犬的後腳往地上一蹬。


    男童笑著張開薄唇,銳利的虎牙閃著銀光,映入浜路的眼簾。


    「你就是親兵衛?」


    這麽一提……


    不錯,這麽一提……


    男童的五官如劍一般銳利,眼神帶著神秘色彩,鼻子又高又挺,嘴唇與那可愛的微笑正好相反,有種殘忍無情的感覺。因為他是孩童,浜路沒能立刻察覺他的麵貌與那一夜近距離細看的毛野首級與昨晚對峙的凍鶴太夫極為相似。


    野獸走過身邊時那種有如曬稻草、又似腐肉的獨特腐臭味,教人背上寒毛倒豎的氣息……


    糟了,他也是伏。浜路立刻伸手去拿背上的獵槍,不過白犬為了保護幼主,已經朝著浜路直撲而來。


    為免失去平衡,浜路迅速沉下腰來,扭身避過白犬。


    然而不知幾時之間,背後伸過一隻細長結實的成年男子手臂,像是白蛇一般陰森森地圈住浜路的脖子。


    「嗚!」


    糟了。


    浜路的注意力全被不期而遇的幼小公伏及撲來的白犬所吸引,沒注意到背後接近的男人。


    「親兵衛,快逃!」


    那是個耳熟的爽朗男聲,浜路心頭猛然一跳,發出可愛的叫聲。


    男人續道:


    「這家夥是賞金獵人,別看她是個年輕女孩就心生大意!」


    男人勒緊浜路的脖子,她的意識逐漸遠去。


    浜路的獵師直覺及槍法雖然過人,身體畢竟隻是十四歲的小女孩,被成年男子用力一勒,自然毫無抵抗之力。


    浜路心中暗想:啊!雖然我和哥為此吵了一架,不過我分期領取懸賞金果然是對的。


    因為我說不定會死在這裏……


    對浜路這樣的小孩而言,獵伏這份差事還是太過危險。不過就算自己不慎命喪此地,哥哥一個人應該也能悠哉過活……


    此時男童快步上前,不可思議地說道:


    「這個女孩是賞金獵人?可是我看她的眼神挺和善的。」


    「別被她騙了,昨晚逼死你娘的就是這家夥。」


    「咦?」


    這麽說來,眼前的親兵衛就是凍鶴太夫的兒子?意識逐漸模糊的浜路總算明白了。


    男童喃喃說道:「唉,我娘是壽命已盡。每次見麵她都說來日無多了。」


    他發現浜路布囊裏露出來的紙張。


    「哎呀?這是我娘的字跡。」


    「什麽!」


    男人的手微微放鬆了。


    浜路心想得趁現在逃走,但是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不由得當場倒下。


    待浜路悠悠轉醒時,她已經被人五花大綁,像根圓木似地吊在庭院的樹上。


    冬風吹得她的肌膚幾乎快要結凍。


    她聽見附近有個微小的談話聲,於是裝成昏迷未醒的樣子,微微張開眼睛循聲望去。


    隻見快崩塌的肮髒緣廊,男童——親兵衛和一個戴著褐綠色頭巾的眼熟年輕男子並排而坐,商談事情。


    「這個字跡當真是凍鶴的?」


    男人的聲音和那一夜浜路在神社院落聽到的一模一樣。浜路想起她曾為那了股吹到耳邊的氣息心驚膽跳。


    這麽說來,這個男人也是伏。難得有兩隻獵物近在眼前,浜路卻隻能幹瞪眼。


    她眯著眼睛俯視兩人。


    看見毛野的首級與追趕凍鶴等人時,浜路都曾想過:原來伏這種野獸的外表和人類如此相像。浜路是靠著牡丹印記和山裏聞慣的獨特獵物氣味才能分辨他們。


    然而如今就近觀察,卻又感受到他們身上那股不同於常人的冰冷。這對浜路而言是種相當奇妙的感覺。人是溫熱的,然而伏似乎沒有這股溫熱。


    就拿現在來說,他們兩個人……不,他們兩隻伏一隻剛死了母親,一隻剛死了同伴,還能用這種冷漠的聲音說話。


    浜路幼年喪母及今年秋天外公過世時,可是連哭了好幾天,哭得眼睛都快像熔岩一樣熔化。


    當然,人心是個複雜詭譎的人力機械,哭了不見得悲傷,不哭也不見得不在乎。


    不過……


    即使如此……


    「嗯——信乃。」


    親兵衛點點頭。


    原來那個戴褐綠色頭巾的男人名叫信乃?


    浜路為了記住獵物的特征,用微張的雙眼仔細端詳信乃。他那雙和其他伏一樣細長的眼睛此時詫異地眯了起來。


    「看來凍鶴臨死前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居然把紙和金幣托付給這個獵師。她留這些金幣一給你這個兒子,便是要你盡管花用。」


    「娘的口頭禪就是『我的壽命將盡』。」


    「哈哈,是啊。唉,其實我也差不多了。」


    「我知道。」


    「話說回來……」


    信乃懷疑地吐了口氣,瞧了吊在庭院的浜路一眼。浜路連忙閉上眼睛。


    「這家夥……這個靠懸賞金維生的小獵師為何特地送金幣過來?這件事鐵定沒人知道,她大可私吞。」


    「我想她一定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親兵衛嘴巴雖然這麽說,聲音卻顯得興趣缺缺。


    時刻已近傍晚。


    冬風冰冷吹著浜路。


    一大一小的伏似乎不覺得冷,仍然繼續說話。仔細一瞧,他們都穿得很單薄。


    信乃仰望逐漸轉暗的天空,喃喃說道:


    「嗯,話說回來,親兵衛。」


    「幹嘛?」


    「仔細一想,居然被現八那小子給說中了。那天晚上,他說江戶已經不再安全,咱們想活下去,便得分散到山間、河邊、海邊與小鎮,盡量多留下後代。當時我嗤之以鼻,心想他莽犬一隻,居然如此膽小。現在回想起來,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嗯。」


    「江戶的伏越來越少,自從入春以來,賞金獵人越來越多,伏接二連三被捕,全都到陰間報到了。


    前幾天我遠遠看見毛野露出馬腳,被人斬首示眾,正覺得傻眼,誰知昨晚凍鶴、花、葉也一起歸西了。好了,下一個不知是我,還是你……」


    「別說了。」


    男童的聲音莫名冷淡:


    「我絕不會被捕。我會和娘一樣苟延殘喘,將無數的犬人子孫散播到耽於安逸的德川天下各地。」


    「總之現在還在江戶的伏隻剩你我,其餘全都分散鄉間,隻怕有生之年無法再見。」


    「是啊。」


    「啊、你還記得嗎,親兵衛?夏末時大夥兒一起踏上的那趟奇妙旅程,一同在安房國大叫的那個早上。」


    兩人……不,兩伏露出虎牙相視而笑,同時低聲叫道:


    「——伏之森!」


    咻!冷風吹過。


    兩伏的幹笑聲滲入漸漸轉暗的冬季天空。


    豎耳偷聽的浜路聽見江戶隻剩下兩隻伏,不禁大失所望。不過還有許多伏散布在山聞、河邊、海邊及小鎮,或許我和哥哥可以一個帶槍,一個拿刀四處捕伏。隻不過冷靜下來思考,這也得先逃離五花大綁的處境才行。浜路的命就如同風中殘燭。


    信乃突然正色說道:


    「親兵衛,你帶著這些金幣到京都。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碰上現八。什麽?通關證?用不著那種玩意兒。翻山越嶺,披星戴月,多的是路可走。你已經長大了,是隻獨當一麵的伏了。一個人也不成問題。」


    「你要怎麽辦?」


    「我隨後會到。」


    「隨後?」


    「是啊,明天。我明晚還得登台,結束以後立刻動身。其實這事刻不容緩。每晚一天,伏的生命便少一天。好了,快動身吧。」


    「嗯。」


    親兵衛點了點頭。


    他無聲無息走進屋內,轉眼間又背個小包袱出現,行李出奇地少。他帶著那隻圓滾滾的白人,快步走出幾欲坍塌的家門。


    他既未戀戀不舍地與家告別,也沒對他唯一可以依賴的大人——信乃說上半句話,更沒有懷念昨晚此去的母狗凍鶴太夫……


    一陣風吹來,浜路再定睛一看,親兵衛已經不見蹤影。


    如此矯捷的身手就是野獸的象征嗎?


    落單的信乃目送親兵衛的背影,過了片刻才「嗯。」了一聲轉身。


    「現在該怎麽處置這個女獵師……?」


    浜路知道他靠近了。


    甜膩卻駭人的野獸味撲鼻而來,教浜路背上寒毛直豎。


    自言自語聲變得越來越低,越來越小。


    「不如咬斷她的咽喉,吸幹她的血,再丟到不忍池吧。畢竟她看到親兵衛的臉了。」


    「……喂,浜路!」


    正當浜路脖子發涼、命在旦夕之際,外頭傳來道節的大叫聲。


    信乃眯起眼睛。


    他動動鼻子,或許是從聲音或氣息察覺來人雖然吊兒郎當,但是並非泛泛之輩,隻見他輕輕搖頭,吐出一口近乎無聲的氣。


    下一瞬間,信乃足蹬緣廊,縱上殘破的屋頂,隨即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在屋頂彼端的橘紅色天空之中。


    幾乎同時,道節的胡須臉出現在籬笆之後。


    「喂,浜路。有個戴眼鏡的怪男人告訴我你來這裏,他是誰?那小子羅哩羅唆,說什麽這間屋子很危險,若是我不快點趕來,可愛的妹妹就小命不保了……」


    醉意未消的道節雙手抱頭,踏進庭院,隻見到浜路被五花大綁,吊在樹上。


    「浜路,怎麽回事?是誰幹的!你沒受傷吧!」


    「哥!」


    或許是安心之後鬆懈下來的緣故,繩子一解開之後,浜路便撲向道節寬闊的胸膛,猶如在山裏倚著大樹時一樣癱軟,昏了過去。


    風停了,粉雪開始飛舞。


    太陽漸漸下山,性急的蒼白月亮升到空中,照耀小小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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