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不知是否因為伏時常出沒……


    路上四處擺放簇新的小地藏菩薩,紅色圍巾被夾帶雪片的風凍結。地藏菩薩前方供奉著附有醃菜的飯團、豆皮壽司、淋了醬油的木棉豆腐等食物,那些似乎是不幸為伏殺害的村民生前愛吃的食物。


    船蟲一麵走,一麵雙手合十,對著每個小地藏菩薩膜拜:「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看來她晚上幹的雖是毛賊勾當,卻是個虔誠的信徒。道節則是望著飯團供品,悠哉地說道:「這麽說來,我肚子挺餓的。」


    由於船蟲處處停步,他們抵達古寺所花費的時間比預期中更長。


    三人一起穿過昏暗的大門。


    廢寺一片荒涼,活像有鬼怪出沒。樹木茂盛的院落裏搭起黑柱與白布,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四角坐墊也是黑色,浜路等人仿佛縮小之後上了棋盤。


    戲棚雖是臨時打造,不過造得還不錯。年輕女子、老婦,偶而還夾雜男客,他們有的喝酒,有的吃煎餅,屈膝箕坐,滿心期待地等著戲目上演。


    浜路等人在船蟲搖著大屁股奮勇開道之下,來到漆黑花道(注:由觀眾席左後方通往舞台的通道。供演員通行,同時屬於表演舞台的一部分。)的前方,占得上好位置。


    後座幾個年輕女人抗議:「討厭——!」「看不到了——!」道節滿臉歉意地屈下身子。


    「哥,你不要這麽畏畏縮縮。」


    「不知道為什麽,我從以前就很怕成群的年輕女人。究竟是什麽緣故……」


    「哥,不是有我在嗎?」


    「可是你昨晚不在啊。」


    「你很煩耶!」


    兄妹又開始爭吵,船蟲用手肘戳戳他們,要他們安靜一點。


    不知幾時之間,戲棚裏仿佛黑夜侵襲一般,變得一片漆黑。一陣帶點腥味的奇妙線香氣味開始四處飄蕩。


    火把照亮小舞台,不久之後,左方傳來腳步聲,一名讓人忍不住驚叫的美女同時跳上台。


    「出來了,是黑白!」


    身旁的船蟲大叫。


    觀眾席傳來此起彼落的叫聲:「黑白!」「是黑白!」黑白得意地舔舔嘴,擺出架勢。


    浜路張大嘴巴,出神地望著那名演員。


    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見到知名的少年歌舞伎——犬山黑白有著一身透亮的肌膚及細長的下巴,眼睛周圍繪著紅色圖案,一雙薄唇也是相同顏色,一頭黑發挽起,梳成狀似烏紗帽的怪髪型。那身黑白相間的衣服豪華絢爛,敞開的衣擺之中微微露出細長光滑的雙腿。


    浜路仰望犬山黑白,驚訝得發不出聲音。天下間居然有如此美人?教人想永遠看下去……


    那名演員開口說道:


    「我乃——玉梓是也!」


    浜路覺得這道朗朗回響於狹窄觀眾席間的聲音似乎有點耳熟,詫異地歪了腦袋。


    道節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唔,到底是在哪裏聽過的?」


    浜路思索片刻,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那聲音以女人而言稍嫌低沉,卻流暢順耳——


    如果浜路見過這麽一個美人,豈會忘得一幹二淨?就算同是女人也不可能。


    浜路尋思之際,戲碼仍持續上演。


    黑白扮演的義賊玉梓和她的手下在藩邸屋簷跳來縱去,東躲西逃,將下方吹哨追趕的追兵耍得團團轉,又趁夜來到貧窮長屋的屋頂拋灑金幣。


    見了這場精彩絕倫的追捕戲,道節忍不住發出讚歎:「好厲害,那個演員的身手簡直和伏一樣矯健!」


    觀眾席上亦是歡聲雷動。一名男子叫道:「幹得好啊,玉梓!也分點金幣給我吧!」


    不久之後,宮府追緝得越來越緊,玉梓被捕快逼到死路,身陷危機。


    兩人在黑暗之中對峙。


    「臭娘們,你為何幹這種事?偷了錢不去逍遙快活,卻每晚跑到村子裏灑錢,很好玩嗎?這是你消磨時間的遊戲?」


    「不是。我啊,是從地獄裏爬上來的。我吃過的苦頭,那些從小過著好日子的有錢人決計想像不出。不識貧窮滋味、醉生夢死的人沒資格批評我的生存之道。那些有錢人存了金山銀山,卻隻會花在錦衣華服及山珍海味這類無聊的玩意,完全沒發現身旁這些挨餓受凍的人。」


    「沒這回事。再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既是維護秩序之人,就不能放任你為非作歹。」


    「我才不管!如今我長大了,有能力了,要灑錢給過去貧窮幼小的我,幫助小時候的……那個……」


    黑白望向遠方。


    「饑寒交迫的自己。」


    「啊!好感人!」


    身旁的船蟲一麵點頭,一麵擦拭眼角,幾滴有如混濁玻璃的淚水滴落膝上。


    「我懂。因為我也一樣。從小家境貧困,以後的生活也不可能好轉。可是我又不像玉梓一樣本領過人,當不了頭目。唉,我這輩子大概隻能當個微不足道的小毛賊,實在太窩囊了。」


    「唔。」


    浜路陷入沉思,沒聽她說話。


    船蟲一麵流著混濁的淚水,一麵說道:


    「所以至少偶而來看看這種戲碼,發泄鬱悶。啊,好開心。」


    「嗯。」


    「哎呀?瀧沢冥土來了。他雖然是個討厭鬼,不過這回給了我們這麽珍貴的戲票,還是應該向他道謝……」


    船蟲一麵以衣袖拭淚,一麵喃喃說道。


    「嗯,我還是覺得這道順耳的嗓音很耳熟。和這麽漂亮的女人見過麵,怎麽會忘記……咦?你說冥土怎麽了?」


    浜路回過神來。


    戴著眼鏡的瘦弱男子——冥土撥開專心看戲的客人,跌跌撞撞地走來。他寫出人人叫好的腳本,本人卻像迎風搖曳的柳樹,弱不禁風又不起眼。邋遢的狗尾草衣帶無力搖晃。


    舞台上,千鈞一發之際脫逃的玉梓率領手下逃往深山。


    「咱們暫時到安房國的裏見城避避風頭吧。那個地方剛由少年城主繼位,有的是機會下手。就謊稱死去的前任城主對我們有恩吧!」


    浜路猛然抬起頭來。


    「咦?安房國?裏見城?那不是……」


    她喃喃說道,此時冥土正好從身後走來,細長的脖子探進浜路與道節之間。


    「浜路姑娘,其實這個腳本也是根據我在安房國打聽到的真實故事寫的。」


    「這麽說來……」


    「少年城主就是裏見義實。世人都以為《裏見八犬傳》是從伏姬與狗兒八房出走開始,其實……」


    「啊、玉梓被抓到了。」


    「沒錯,玉梓就是栽在少年裏見義實手上。」


    舞台上,玉梓被城主識破真實身分,金銀散落一地,在近乎半裸的妖豔姿態被人用繩子五花大綁,拖到城主麵前。


    玉梓再次宣稱她是為了拯救過去貧困的自己,但是城主——裏見義實不吃那一套。


    「女人,你錯了。你的想法既野蠻又荒謬。能夠拯救窮人的,是正確的製度。在正確的製度之下好好工作,才是脫離貧困之道。」


    身旁的船蟲罵道:「胡說八道!根本脫離不了!依照官府老爺的方法,有錢人依然有錢,窮人依然窮困。幫不上忙就算了,至少別擺架子說場麵話!」


    「盜竊乃是與製度為敵的大罪。」


    「你說什麽我聽不懂,快把繩子解開!」


    「不行,你得接受製裁,死在這裏。死在這把——村雨丸之下!」


    義實「唰!」一聲拔出漆黑大刀,見狀的玉梓震驚地瞪大雙眼,終於慢慢會意過來,甩著頭發,五花大綁的身軀搖搖晃晃走在花道上


    。


    「不要!不要!我不要!」


    她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


    船蟲也忍不住將身子采出花道,跟著哭道:


    「你別死啊!義賊玉梓!」


    「我還有未完的心願!我要偷遍天下,把金銀財寶灑遍整個江戶,送給過去的我。啊,到時天下就太平了!」


    「慢著,玉梓!」


    「啊!錢,錢,這世上什麽都要錢,隻是沒錢就會被人看不起。隻要有錢,就有幸福。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爬上江戶城天守閣頂端,把這些閃閃發亮、帶來幸福的金銀珠寶往地上灑。這裏是鄉下,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深山僻壤。我隻是嫌江戶的官差羅唆,才到這裏避避風頭。我豪華絢爛、千奇百怪的義賊人生正要開始!豈能死在這種地方,死在你這種黃毛小子的手下!我不要!」


    飾演裏見義實的人亦是名俊俏演員,隻見他大大搖頭,歎了口氣:


    「滿嘴是錢,多麽可悲。惡賊,你也有所愛之人吧?父母,丈夫,子女,情人,朋友。就算隻是一個冷飯團,隻要他們笑著向你道謝,不就是人生一大樂事,不就是幸福嗎?」


    身旁的船蟲說道:「哎呀,原來狗嘴裏也吐得出象牙啊?」並用衣袖拭去盈眶的淚水。


    玉梓不甘示弱地說道:


    「哼。別穿著漂亮衣服說漂亮話!」


    聞言的船蟲也小聲說道:「就是說啊,一點兒沒錯。」點點頭。


    浜路戳戳船蟲說道:「老板娘,你看戲安靜一點。我都看不懂在演什麽了。」船蟲說聲對不起,吐了吐舌頭。


    花道上五花大綁的義賊和年輕城主兩張俊俏的臉蛋湊在一塊,光滑的肌膚從淩亂的衣物裏露出,以妖豔的姿態扭打成一團。


    「玉梓,我絕不認同野獸的正義感。你真是個愚蠢至極的女人。」


    「什麽?」


    玉梓用充滿恨意的眼睛瞪著裏見義實,觀眾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怒視義實。


    「我雖然窮,但我是人!」


    「趴下!不守秩序的人就和野獸無異!」


    玉梓惱怒地咬牙說道:


    「你說什麽……」


    她仿佛胸口突然發疼一般,緊緊地咬住嘴唇。此時,名震江戶的義賊那張可恨的側臉之上突然閃過了一抹少女的憂鬱。


    觀眾吞了口口水,屏息以待。


    但那隻是刹那間的事,玉梓隨即又扭曲臉龐,咬牙切齒地說道:


    「可惡,我不想栽在這種地方,死在這種男人手上!」


    「死心吧。」


    「我還有未完的心願!我飛簷走壁,遁溝翻牆,把江戶的官差要得團團轉,背著金光閃閃的夢想,一溜煙消失於黑暗之中。我、我雖是女流,卻要成為天下第一大盜,憑著一身本事,闖出沒有窮人的未來。喂,聽見了嗎,過去的我?別擔心,我會把你從那個貧困、沒有希望的地獄之中拯救出來的。」


    「惡賊,覺悟吧!」


    義實舉起的長刀閃過一道光芒。


    那個瞬間,玉梓以卑賤的野獸目光狠狠瞪視裏見義實公正廉明、從無陰霾的耀眼臉龐。


    那雙連魂魄也為之凍結、既可怕又貧乏的邪眼猛然睜開……


    妖豔的雙眸似乎先一步在地獄點燃火焰,熊熊燃燒……


    「裏見義實!你這孺子!」


    聲音震得整個戲棚搖搖晃晃。


    星鬥墜落,江戶的夜空分成兩半,業火燒灼的地獄即將浮現……


    身旁的船蟲喃喃說道:「玉梓的確壞了官府的規矩,但是她賭命守住自己的規矩。再說她從不殺人,罪有那麽重嗎?我真是搞不懂官府的人在想什麽。」


    冥土在耳邊說道:


    「這也是真實故事。」


    「真的嗎?真虧你能打聽出那麽久以前的事。」


    「你聽過『因果』這個詞嗎,浜路姑娘?」


    浜路搖搖頭,表示沒聽過。


    「簡單來說,就是事物的開始和結尾。因是開始,果是結尾,兩者合起來便是因果循環。」


    冥土用雙手手指比出一個圓圈。


    「你懂得真多。」


    「哈哈。浜路姑娘,任何事物都有開始與結尾。現在我在別院裏寫《贋作·裏見八犬傳》,我爹則在馬琴庵裏和我養姐一起寫真正的八犬傳。兩者都尚未結束,這個長篇故事的果究竟在哪裏,誰都不知道。不過……」


    冥土搖了搖頭。


    眼鏡反射火把,散發鈍光:


    「因倒是知道了。因並非發生在伏姬與八房出走之際,而是更早以前,公主耳環狗兒尚未出生,裏見義實年少的時候。就在他毫不遲疑地砍下外地逃來的女義賊腦袋之際……」


    此時花道上的玉梓倒地不起,背後義實的刀步步逼近……


    光芒一閃……


    玉梓死前的哀嚎震撼整個戲棚。


    「我要詛咒你!詛咒裏見城,詛咒這個綠意盎然的領地,詛咒裏見一族,詛咒你後代的子子孫孫!你居然敢說我是野獸,敢說江戶人人敬重的義賊玉梓是野獸!該死的裏見義實,可恨的男人,我要把你們一族推落畜生道!」


    「我絕不會墮入畜生道。我和你不同。」


    「不,你會。我玉梓必將裏見一族及其子孫引入畜生道,讓他們嚐盡……」


    扮演玉梓的犬山黑白睜開細長的雙眸,喊出最後的台詞:


    「化為走狗之苦,萬劫不複!」


    冥土小聲說道:「這就是因的瞬間。這部腳本『義賊玉梓』正是我《贗作·裏見八犬傳》的外傳,亦是序曲。」


    說完關鍵台詞的黑白正要倒地,視線卻飄向觀眾席。


    那道視線對上睜大眼睛仰望自己的浜路之後,黑白居然怪叫一聲:「……嗚哇!」原本該倒地身亡,卻像被踩到尾巴似地往後仰……


    「怎麽了,黑白?」


    「不、呃……」


    原來黑白太過震驚,竟然忘了演戲。扮演義實的演員溫和說道:


    「怎麽了?快點倒地吧。你又忘詞了?真拿你這小子沒辦法。」


    「不是,我突然想起有急事要辦……」


    「啊,.」


    觀眾席上的浜路起身叫道。同時犬山黑白,不——信乃翻個筋鬥,一麵逃跑,一麵說道:


    「要去京都一趟!」


    「什麽?京都?你上京都幹嘛?」


    「江戶太危險了,到處都是追兵。我要開溜了!


    「我知道了,我想起來是在哪裏聽過。是信乃,那個……」


    浜路微微低頭,咬緊嘴唇:


    「戴著褐綠色頭巾的男人!」


    她瞪著滑下花道拔腿就跑的信乃,雙腳一蹬,一躍而起,身手矯捷地追上去。


    她轉頭望向老板娘,露出窩囊的表情:


    「莫非少年歌舞伎的演員全是男的?」


    「咦?你不知道嗎?你一直以為演女角的演員是女人?


    船蟲驚訝反問,接著有樣學樣地拋個媚眼:


    「真是個傻丫頭,看戲的樂趣都減少一半了。」


    「哥,你還在發什麽呆!」


    戲看到一半便開始打盹的道節連忙睜開眼睛。


    「怎麽啦,浜路?」


    「還問怎麽了,那小子也是……」


    信乃扭腰解開繩子,一麵把繩子丟在花道,一麵往前跑。


    扮演義實的演員不明就裏走向信乃,下一瞬間肩頭出血,踉踉蹌蹌地倒下。其他演員也同時受傷,發出哀號與怒吼:「喂!黑白!」「你幹什麽!」臉色大變,一齊往後退。


    浜路指著信乃大叫:


    「——伏!」


    「咦!」


    道節一麵朝長刀伸手,一麵跳上花道。


    想當然爾,浜路也從背上拿出獵槍,緊緊握住。


    兩人跨過地上的繩子及倒地的演員,開始追伏。


    道節啼笑皆非地說道:


    「你看了那麽久的戲,居然沒發現?」


    「哎呀,我以為他是女人!而且線香的味道薰得我沒發現野獸的氣味。」


    「我看對方也沒料到會有兩個賞金獵人堵在觀眾席最前頭吧!你和我夠糊塗了,但是那隻伏更倒黴。」


    「他不是倒黴,哥……」


    浜路回頭望向觀眾席。


    隻見瀧沢冥土盤腿坐在他們兩人的空位。


    他的眼鏡今晚也散發著陰森的光芒。


    寫這出戲的人是冥土,指定演員、給浜路戲票的人也是他。


    總是早一步埋伏現場,觀察獵人捕伏的怪人。


    浜路低聲說道:


    「信乃中計了。就像飛蛾撲火,自找死路。」


    「老實說,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不過我和你都是徹頭徹尾的賞金獵人,既然發現了伏,就得追捕。」


    「是啊,哥。」


    兩人完全忘記了之前那場沒玩沒了的爭執,和睦地衝出戲棚,向前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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