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才剛離鞘,道節便覺得不對勁。


    這不是他慣用的長刀,似乎有股巨大的力量,還有種溫溫黏黏的奇妙觸感。仿佛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態之下觸碰惡心的生物一般,教人毛骨悚然。


    臉上的肌肉,不,肌肉深處的頭蓋閃過一陣鈍痛。道節知道自己的表情——不,是整個五官完全變樣。


    道節的變化,提心吊膽觀戰的眾人看得更加清楚。


    道節握刀的右手宛如空間扭曲一般,黑漆漆地扭動,他的身體似乎變得比原來大上一圈,表情也變得剽悍英勇,眼神不帶半點迷惘,完全符合獵殺所有秩序之敵及野獸的身分。正義之刃,誰與爭鋒——


    現八又靠近一步。


    道節點了點頭,無暇遲疑地拔出刀來。


    「喔!」


    刹那之間,村雨丸仿佛擁有意誌,打算斬殺現八一般,綻放耀眼光芒,筆直地飛向前去。刀一出鞘,便因為找到獵物而歡欣鼓舞,活力十足地直攻現八的脖子。


    道節大吃一驚,倒抽一口氣,隨即又冷靜下來,以肩膀及手臂製住刀身,踩住了腳。


    若不這麽做,他便會被長刀拉去攻擊現八,同時也會被現八揮落的刀砍中身軀。


    圍觀的賞金獵人不明就裏,隻是驚訝地看著兩人。其中有個人回過神來:


    「喂,道節,小心!」


    他叫道:


    「那小子是伏!」


    「什麽!」


    「你瞧……」


    村雨丸劃破現八的襤褸布衣,露出結實的肩膀,隻見上頭有個牡丹狀的暗紅色印記,散發陰暗的光芒。


    見狀,道節手上的大刀——村雨丸像是找到了世仇,森然發光。刀尖滴下的露水沾濕地板,看似悲傷的眼淚,又像憤怒的汗水,綻放不可思議的光芒。


    莫非這是過去佩帶此刀,揮舞正義之刃治理領土的裏見義實的汗水?或是為了已故裏見家不斷祈禱的大輔的淚水?又或是……


    丟了小命的玉梓?


    下場無人知曉的伏姬?


    因卜出凶卦而沒能活著回到森林的無名相士的淚水?


    不得而知……


    道節舉起村雨丸。


    他若是不使勁,便會被刀拖走……


    現在的道節神情就和過去持刀的裏見義實一模一樣,燃燒著使命感,正直無私。黎明之光照耀道節的側臉,現八的身影卻被黑暗吞沒,逐漸染成黑色。


    兩個身形相仿的大漢。


    道節是光。


    現八是影。


    村雨丸出鞘的瞬間,舞台的顏色似乎為之一變。兩個男人仿佛從古時候便注定將進行這場光與影、正義與邪惡、秩序與野獸、文明與野蠻之戰。


    現八在暗處的臉龐,看來有如惡鬼一樣扭曲。


    道節的臉龐卻閃耀清廉正直的信念,光芒之下的側臉看似裏見義實一般俊美。


    現八抖動雙肩的肌肉叫道:


    「把我的刀還來!」


    道節詫異地歪了歪腦袋:


    「這把刀似乎不這麽想。」


    「不,那是伏的刀,是我們祖先傳下來的寶刀。」


    「可是它卻迫不及待地想殺你。」


    道節眯起眼睛笑道:


    「我是個沒沒無聞的江戶賞金獵人,既然知道你是伏,唯有獵捕一途。」


    如此說道節倏然拉近距離。


    晨光淡淡。


    冬季的空氣又冰又冷。


    現八手中的刀突然拋向半空中,閃閃發亮……仔細一瞧,原來是現八握刀縱起,跳得出奇地高。道節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下一瞬間,刀便以直貫腦門之勢,垂直飛落他方才所在之處。


    現八著地時駝著背,無聲無息,像野獸一樣柔韌。那個龐然身軀竟能如此靈活,教旁觀者皆大吃一驚。


    從沒和這種人交手過。道節暗暗吃驚,重新舉起刀。


    現八單手握刀,蹬地縱起,攻向道節。他露出的牙齦活像喝了血一樣鮮紅,虎牙又尖又利。道節雖然閃開,卻被劃傷手臂,滲出鮮血。他小心謹慎地觀察敵人的下一個動作。


    此時……


    遙遠上方似乎傳來浜路的尖叫聲。


    「啊啊啊啊!」


    「浜路的聲音?怎麽了,浜路?」


    道節肩膀一震。


    他的臉上瞬間閃過平時的溫厚表情。發現此事的現八賊賊一笑。


    「什麽……」


    「覺悟吧!」


    現八趁著道節分心之際,蹬地飛身而起……


    道節回過神來,連忙重新擺好架勢,現八卻有如黑色疾風一般穿越身旁,下一瞬間,道節的左肩便爆發似地猛烈噴血。


    「呀啊啊啊啊!」


    從天守閣小窗跌落的浜路攤開雙手,一籌莫展地隻能往下墜。她睜大了雙眼,瞪著逃走的獵物信乃……


    咚!屁股閃過一陣鈍重的衝擊。原來浜路掉落在傾斜的屋瓦上,隻聽得一道轟然巨響,瓦片掉落碎裂,她自己也像皮球一樣,一麵旋轉,一麵滾落屋簷。


    浜路突然想起義賊玉梓的夢想便是在此處向夜晚的江戶拋金灑銀,然而現在落下的不是金銀財寶,卻是浜路自己。


    浜路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次尖叫。


    同一時刻,天守閣遙遠下方的樓層。


    肩頭流血的道節半倒在地,跪在地上呻吟。周圍的男人束手無策,隻能在一旁幹著急。


    道節右手握著村雨丸,痛得發抖,轉向身後的現八。


    此時現八四腳跳躍,從逼近天花板的高度攻向道節的咽喉。


    他露出虎牙,吐出野獸氣息叫道:


    「把村雨丸還來!」


    那聲音不像人類所有,倒像野獸吼叫一樣鈍重,響徹四周。


    道節倒抽一口氣,就著跪地的姿態急忙舉刀。


    「浜路……浜路……我得快趕過去!」


    他克製衝動的長刀,用力使勁,如同高舉火把一般右手握刀,並以負傷的左手支撐刀身,沉腰紮馬。


    他知道若像對付常人一樣以刀相抗,反而危險,現在他負傷在身,隻能用單手,同時對手的動作和人類截然不同。


    道節低下頭,將刀高舉於頭頂之上,仿佛揚帆航行海上的船隻一般,往前奔去。


    他打算一刀劃裂撲上前來的現八肚皮。


    刹那間,察知主人心意的村雨丸雖然尚未捉到獵物,卻濺出歡喜的露水。


    道節一麵大吼,一麵克製歡欣振動的村雨丸,用兩隻手支撐它。


    隻見用四隻願輕盈躍起的現八被道節從正下方開膛剖腹,血與內髒四處飛散。


    道節屈身一閃而過,在他的背後,現八的血和內髒便如染紅的暴雨一般落下。


    現八「咚!」一聲倒在這節身後,鮮血和內髒在一人一伏之間連出一條細長的道路。


    高舉頭上的村雨丸又冒出露水,轉眼間便將鮮血和油脂洗得一幹二淨。


    道節緩緩還刀入鞘。


    同一時間,那個剽悍英武又不帶任何迷惘的神情從他的臉上慢慢褪去,仿佛隻是暫時附身於他的亡靈。


    他微微回頭,瞥了被他收拾的獵物一眼。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平時那副悠閑自得的神情。


    他用令人為之凍結的冰冷眼神確認現八的屍骸以後,喃喃說道:


    「啊,糟了……浜路!」


    急忙三階並成一階,跑上了天守閣。


    浜路從天守閣的黑瓦屋簷滾落,頭下腳上地墜落……


    正當此時……


    「浜路!」


    道節熟悉的聲


    音傳入浜路耳中。


    道節一路疾奔,終於跑到天守閣頂端。或許是因為才剛經曆過一場死戰,他從窗戶探出頭時麵無表情,看來極為冷漠。當他發現窗外正在往下掉的浜路時,表情變得更加僵硬。


    他跳出小窗,踩破數塊瓦片,跑下屋頂,朝著半個身子墜落的浜路伸出結實的右臂。


    「喂!抓住我!」


    「嗯,哥!」


    浜路立刻伸出手,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道節的粗壯手臂。


    道節左肩流出的血像雨一樣落在妹妹臉上。


    咦……


    這麽一提,向來都是這樣:


    在吉原花街的百段梯為下女所製,性命垂危之際;在破屋裏發現信乃與親兵衛,卻反被擒住,險峰被咬斷咽喉之際;浜路此時才想起自己危急之時,向來都是道節前來搭救。


    現在亦然……


    不,仔細一看,道節也處於險境。他似乎從沒想過救人固然重要.但也得保全自己。隻見他抓著浜路的手,自個兒也快掉下去了。


    浜路發現此事,連忙叫道:


    「喂,哥!」


    「抓緊啊,浜路!」


    「可是,可是……」


    浜路心知再這樣下去,連哥哥都會一起掉下來。她再度慶幸自己事先要求將賞金分期。


    有了那筆錢,就算自己死了,道節的生活也可暫保無虞。若是兩個人一起摔落地上,浜路的一番苦心可就白費了。聰慧的浜路打算以冷靜的口吻對哥哥說:哥,放手吧!


    她吸了口氣。


    張開嘴巴。


    說道:


    「哥,別放手!」


    咦?


    她本來打算像個大人一樣,說出道節素來厭惡、認為是黃臉婆才會說的世故話語,但是那句話不知何故,消失在世界的某處。浜路才十四歲,失去了溫柔的母親與獵師外公,忍著眼淚。獨自來到江戶,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久別重逢的哥哥。此刻的她,變回原來那個每天寂寞無助的尋常小女孩。


    「哥,我好怕!你別放手……嗚哇啊啊!」


    「別哭,浜路!」


    道節大吼。


    或許是因為聽了妹妹的叫聲之故,道節方才的可怕表情頓時消失殆盡,逐漸恢複一如往常的悠哉麵貌:


    「哥怎麽可能幹那種事?要我放開你的手,我寧願和你一起掉下去,兄妹一同在江戶城的美麗庭園裏當兩隻摔扁的青蛙!」


    「這樣我也不要!哇啊!」


    「喂喂喂,你是小孩啊?」


    「別放手,別放手,哥……我好怕喔……」


    「浜路,可不要看扁我了。」


    「我好怕……」


    浜路像個幼童一樣抽抽噎噎。


    隔著淚水,可看見道節偌大的胡須臉,以及背上肌肉正在痛苦抖動。


    更後頭則是在屋頂看好戲的信乃那張蒼白的臉。


    伏悲傷又細小的聲音突然與自己稚嫩生澀的聲音重疊在一塊。


    我想看遠方的海:


    也想看遠方的山……


    我,我還沒看過月光……


    我希望在懂得愛人以後才死去……其他的什麽都不要……不過,我還不能死,我總覺得自己還有心願未了,還有殘缺,既傷心又寂寞……


    我……


    我……


    還沒看過月光……


    「這對兄妹真會給人找麻煩!」


    「你很重耶,道節!長個子不長腦!」


    「妹妹別再哭啦!」


    隨後追上的賞金獵人雖然嘴巴抱怨,卻在屋頂上連成一串,合力拉著道節的腳,將兄妹兩人救了起來。


    當浜路被一點一點地拉回小窗時,她睜大眼睛,清楚看見信乃的身影消失在朝靄深處。


    他的身影又像人,又像野獸。


    兩隻腳踩著瓦片,回過頭時的白淨臉孔,是屬於五官端正的年輕男子。


    但是帶笑的薄唇露出的長舌頭與尖銳虎牙,又帶著野獸的腥味。


    他的眼睛和年方十四的浜路一樣,有著涼颼颼的寂寞之色。那是孤兒的清澄空虛。


    隻見他張開薄唇,小聲念念有詞:


    「別忘了,獵師。」


    薄唇緩緩地動著。


    「狗也是有生命的!」


    這便是浜路所聽到的話語。


    信乃對著浜路輕輕一笑,吐口帶著野獸腥味的氣,接著便腳蹬屋簷,一躍而起,之前的虛弱踉蹌模樣似乎全是騙人……他奔向天守閣彼端,奔向晨光照耀的明天,消失無蹤。


    啊,我的獵物又逃了。虧我下定決心,一定要親手收拾那小子,絕不讓給其他賞金獵人……


    浜路一麵瞪著獵物遠去的背影,一麵小聲叫道:


    「砰!」


    有聲然彈,可愛過頭的幻影槍聲……


    「砰!砰!砰!」


    不久之後,終於閉上小嘴。


    信乃纖細的背影越來越遠,消失於朝靄之中。


    如此矯捷的身手可是出於野獸之能?


    被眾人合力拉回小窗的浜路最後看見的,是信乃殘像一般留在晨空的冷淡、促狹卻又無比悲傷的蒼白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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