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紅玉伊月


    鳥鳴圖書館坐落於鳥鳴鎮的郊外,是一座嶄新的私立圖書館。


    它的外觀呈圓形,風格前衛,周圍環繞著翠綠的樹木。雖然訪客們常常以為這間圖書館是公立的,但它其實是完全獨立的法人,當初頗費了一番功夫才爭取到開業的。不過現在它已經融入了這個祥和的小鎮,訪客中甚至有許多人是從遠處專程趕來的。圖書館由某個民間團體承包經營,雖然是私立的,但不收門票。


    圖書館的代理負責人是割津小姐,她是一位年輕的淑女,有時甚至會被誤認為是工讀生。她胸前的名牌上用漂亮的字體寫著「割津」,人們便稱她為割津小姐。割津小姐整日忙於管理藏書,而由她在圖書館開業當初親自錄用的一名圖書管理員來替她每天站在借書處的櫃台後。這名圖書管理員的名牌上寫著「裏美」,人們便叫她裏美女士。有的人會叫她司書,雖然嚴格來說她不是司書。也有附近的小學生難聽地叫她大嬸或老太婆。裏美女士平時總是對訪客畢恭畢敬,但聽到這種稱呼時,卻會微微翹起嘴角,笑一笑。


    裏美女士年紀剛過五十,但看起來要老得多。她頭上生了許多白發,還把剩下的黑發和白發一起理成了娃娃頭。她身上的肉不多,還會微微顯出骨頭,皮膚幹燥,布滿深深的皺紋。她總是在製服馬甲裏麵穿著有點厚的高領衫,一步裙裏麵則是黑色的絲襪。不論是在嚴冬還是夏日都是這個打扮。銀框眼鏡後麵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給人一種不好應付的印象。而實際上她就是不好應付。一想到裏美女士可能會用她那可怕的低沉嘶啞的聲音說出:“超過還書日期了”,大家便會不由得九十度鞠躬道歉。


    裏美女士工作能力很強,但鳥鳴圖書館的日子很清閑。訪客大多都是常客,在幫助查找資料和預約書籍的時候漸漸都認識了。


    事情發生在四月中旬的一天過午時分。鳥鳴圖書館在白天隻有零星的人影。


    “裏美女士,好久不見了。”


    一位青年男子到訪圖書館。


    “哎呀。”


    裏美嘴裏小聲嘟囔了一聲,表情卻完全沒有變。“你好。”她又平靜地說。對於好久不見這句話,她在心裏點了點頭。確實好久不見了。


    青年名叫本田君。


    他帶著尺寸剛好的針織帽,穿著帶帽子的夾克,頭發脫了色,看起來很年輕,實際上的年齡也確實可以當裏美女士的兒子了。而他是圖書館的常客。


    最近一段時間沒見,他好像瘦了一點。裏美女士自己也對這個印象吃了一驚,她在心中歎了口氣,心想,哎呀哎呀,我又不是他的家長。裏美女士是獨身。


    “你拿的東西看起來很重啊。”


    裏美女士看了一眼本田君手上的東西說,


    “是新的傳單嗎?”


    本田君在距離鳥鳴鎮電車一站的城市劇團裏當業餘演員。他從大學時就開始當了。本田君會拜托她們在圖書館裏張貼、發放劇團的海報和傳單。他會說著“一點東西不成敬意”,送來門票,裏美女士也和同事兼上司割津小姐一起去看過公演。本田君雖然年輕,卻是個循規蹈矩地誠實青年。


    “不,我今天其實是……”


    本田君有些為難地笑笑,把紙袋放在了櫃台上。


    “希望你們能接受這些贈書。”


    聽到這句話,裏美女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坐著的時候還看不出來,其實裏美女士個子高挑,視線和年輕的本田君基本持平。


    從上麵往裏看,紙袋裏裝著的確實是書。裏美女士正要將書取出來,她骨節突起的手卻在半途停下了。


    然後一句話也沒再說。


    對麵本田君的手心裏滲出了冷汗。


    “……”


    “那個,”


    本田君像是要打破沉默似的,趕緊說。


    “那個,這間圖書館裏這樣的書很少吧。還是說不接受這一類的東西?”


    年輕的本田君用詞青澀。


    “……我覺得沒什麽。”


    裏美女士的回答讓本田君鬆了口氣。裏美女士手上拿著的是用舊了的戲曲集。從莎士比亞之類的古典作品到學生劇本,數目繁多。大概是因為拿去複印過,每一本都有些壓壞了的痕跡。


    “用過很久了啊。”


    “啊,果然這種書不行?不過我想上麵都是沒有寫筆記的……。不行的話,就扔掉吧。”


    “沒有人要嗎?比如其他的團員。”


    裏美女士隨口一問,本田君卻不自然地笑了。那是和他戲劇演員身份不符的生硬笑容。


    “哎呀,我也已經二十五了,差不多到時候了啊。哈哈。是可以給其他的人,但總覺得很難說出口,總覺得說不定會打擊大家的積極性。”


    我是長子啊,本田說。他這些話與其說是在回答問題,不如說是將心事傾吐出來,裏美女士便默默地讓他繼續說了下去。


    本田君也不看裏美女士的眼睛,即興地一個勁地說了下去。


    “唉。追逐夢想的人雖然很帥,但果然還是有點艱難啊。我之前也被說教了許多次,也想過絕對不會屈服,但最後父母都哭了。哎呀,這種事還是第一次遇到呢。我一下子就認輸了。為了這一點就改變想法,感覺還是輸給了自己。本來還打算自己闖出一條路來呢。就算沒有劇團,我還是喜歡戲劇。明明喜歡,卻這麽輕易地就放棄了。啊,說出這種話,很丟臉吧?”


    “不會的。”


    裏美女士不動聲色,分揀本田君的戲曲集。


    看到她自然地動作,本田君感覺肩上的擔子放下來了。他心想:如果有這種人在舞台上,戲就好演了。結果又因為這個想法變得有些憂傷。


    他知道自己現在有些多愁善感。隻要稍微一不注意,就會想起那個滿是塵土的練習場的氣氛,想起登上舞台前的緊張感。


    他離開了家一個人生活,在大學的時候遇到了一些困難。結果留了一級,畢業之後也沒有好好找工作。雖然很困難,但他卻覺得找到了自己的天職。覺得可以為之付出一生。


    他喜歡舞台。同樣喜歡表演。


    因為喜歡,所以認為能一直演下去。


    有生以來,本田君第一次覺得年輕真好。 他覺得鼻子有些發酸,用手指在鼻子下麵蹭了蹭。他覺得自己很丟臉,同時也覺得丟臉也沒辦法。若是在幾年前,他死也不會做出這麽丟臉的事情。


    “……不論多麽想做,也總有一些事是做不到的啊……”


    趁著裏美女士沒有反應,本田君一直說到了這句話。


    兩人來往的時間也不長,但本田君認為裏美女士是不對別人多加幹涉的人。


    然而裏美女士一邊繼續手上的工作,一邊小聲說:


    “這種事有很多啊。”


    這句話比本田君的玩笑話要聽起來要深沉得多。


    本田君臉紅了。裏美女士沒有因為他是小孩子就對他說的話一笑了之,而是認真地回應了他那句丟臉的話。


    “對不起,我說了狂話。”


    裏美女士抬起眉毛。然後隔了兩次呼吸,才反應過來“狂”是“狂妄”的意思。她一邊慎重地玩味著代溝,一邊緩緩地說。


    “我覺得沒什麽可道歉的。”


    “啊,可是,果然,有些丟臉。對於像我這樣的小輩,裏美女士是人生的前輩啊。”


    本田君的劇團有點體育係社團的感覺。


    “人生就是這樣的吧。都是這種事情。”


    “雖然是這樣,”


    裏美女士垂下帶著短睫毛的眼簾,說。


    “還是不要放棄比較好。”


    本田君笑了笑。


    如果這句話是劇團的同僚說出來的,他還不會受到這麽大的打擊。他們理所當然地會說“不要放棄”。那些沒有放棄的同僚非常適合說出這句話。但是,他沒想到年紀和父母差不多的裏美女士也會幹脆地說出這句話。


    本田君不禁刮了刮臉頰,說,


    “可是,果然還是必須好好工作……”


    “是要工作。”


    裏美女士也這麽說。


    “不可以總是讓父母擔心。父母放心的話自己也能放心。你要去工作。”


    “……可是!”


    裏美女士剛才不是說了嗎!說不要放棄!本田君剛想這麽說,就被裏美女士打斷了。


    “可是,也不用放棄啊。”


    裏美女士頭也不抬地說,


    “——春天終會到來。”


    聽到這句話,本田君難以忍受地眯起一邊的眼睛。


    他很失望。這完全就是糊弄人的陳詞濫調,實在讓人失望。你說,春天終會到來?現在圖書館外確實春意盎然。窗外事新生的綠色和怒放的櫻花。但本田君怎麽也不覺得人生也終會有這樣的春天走來。


    “……是……啊。”


    本田君壓抑著心中的沮喪,垂著頭喃喃地說。就像受到批評的孩子不情願地道歉似的。


    裏美女士笑了。


    也許她心裏想著,這孩子真是年輕啊。


    “其實,我也有想做的事情。”


    裏美女士一邊把書放回紙袋裏,一邊說。本田君抬起頭。


    “但是,沒能做到。”


    裏美女士眯起眼睛。仿佛把眼前這位初嚐挫折的本田君和自己重合在了一起。


    “到底是為什麽呢?可能是因為父母,可能是因為社會。可能是因為沒有勇氣,也可能是因為覺得那種生活方式是錯誤的。理由有很多。我沒有做到。想做,但沒有做到。”


    本田微微張開口,但沒有說出話來。


    “所以我便拚命地工作。我以前在貿易公司工作,還出過好幾次國。我無法放棄自己想做的事情,便一心撲在工作上,想要以此來忘記它。然後某一天,我照鏡子的時候發現……”


    裏美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這是一件特別的事情。


    “我老了。”


    她平靜地微笑著說,


    “比起同年參加工作的人,我老了將近五成。真的,如果駝著背走路,都分不清是老頭子還是老太婆了。”


    本田君這回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他感到絕望,覺得這些話中既沒有夢想也沒有希望。他不知道裏美女士為什麽要說這些話。難道她想說,本田君也總有一天會變成那樣?


    但是裏美女士卻在這時候忍不住輕輕笑了。她快活地笑了,這是本田君從沒見過的表情。


    “我很高興。”


    “唉?”


    “啊啊,現在想來……提出辭呈的那時候真的是神清氣爽……”


    “啊啊,這樣啊。”


    本田君心想她也許是為能辭掉工作而高興,並開口向裏美女士確認。“不”但裏美女士搖搖頭,然後明確地說。


    “不,我是為老了而高興。”


    本田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完全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裏美女士愉快地笑著,回想著以前的事情。


    “本田君。”


    裏美女士一邊說,一邊從櫃台的架子上取出自己的包。那是一個一點也不花哨的黑色小包。


    “放心吧。夢想這種東西,如果是能放棄的東西的話還是放棄比較好,如果無法放棄的東西的話,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


    放棄“放棄”吧,裏美女士說。


    “人生,很長。”


    然後裏美女士拿出錢包,從裏美取出黃皮的駕照,放在櫃台上。


    “這是餞別禮物。”


    本田君看著那張小小的身份證明,眼鏡越睜越大。裏美女士愉快地看著他。


    “那麽,要怎麽辦?”


    “唉,哎……啊?”


    本田君沒出息地張著嘴,瞪著眼睛。裏美女士繼續追擊。


    “我是問,這些書要怎麽辦?”


    裏美女士把紙袋往前一推,本田君不由自主地接住了。他交替看了看紙袋和裏美女士。


    然後他自己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歎氣,說:“謝謝您。”


    他從頭到尾回想了一遍今天的對話,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裏美女士。


    “……春天,會來的吧?”


    “我的春天,就來了。”


    這是最有說服力的話語。本田君又說了一次謝謝,深深地低下頭,和其他職員也打了聲招呼,最後拿著戲曲集回去了。


    他得到了裏美女士的一個秘密作為餞別禮物。


    腳步比來的時候輕快了幾分。


    目送本田君的背影離開後,裏美女士輕輕歎了口氣,深深地坐進櫃台的椅子裏。明媚的陽光灑在大地上,吹拂的微風閃著柔和的光。鳥鳴圖書館的看門大狗在庭院的草坪上打著盹,熱帶魚在窗邊的水槽裏吐著泡。


    裏美女士將自己的駕照放在穿著一步裙的膝蓋上,撫摸著自己骨節嶙峋的膝蓋。然後望著遠處,小聲地自言自語。


    “……人生的春天,嗎?”


    放在膝蓋上的駕照,上麵寫著的名字是——裏見敬二郎。*


    他在這座圖書館裏聽到附近說話難聽的小學生叫他“老太婆”,便會務必高興。


    對,就好像春天一樣。


    (*注:裏見和裏美同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4月,那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合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合作並收藏4月,那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