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她是個很內向的女孩,從去年開始關在家裏不出門,也不去上學。」


    這天晚上。


    光在是光的房間談起奏井夕雨的事。


    「其實她今年春天就該升上高二了,可是她出席日數不足,所以被留級,現在和我們一樣是高一。


    她的父母在她開始閉門不出的那陣子離婚了,後來母親去澳洲工作,父親又娶了一個年輕女人,現在和對方住在一起。母親本來想把夕雨帶去澳洲,可是夕雨和母親處不好,所以獨自住在這棟破爛……不,古色古香的公寓。


    她的生活費一向由父親支付,不過父親的新家庭最近有了孩子,負擔變得很重,有些時候甚至整個月沒匯款,所以她過得很拮據。水電瓦斯至今已經被停過兩次,她還是沒有一句怨言,堅決地躲在家裏,簡直就像在黑暗中伸展著白色花瓣的夕顏。


    對了,夕顏是葫蘆科的一年生蔓性草本植物,會在傍晚開花,夜間在月光下靜靜地綻放,到了晨曦照在地麵的時候就開始枯萎。那是非常柔弱美麗、楚楚可憐的植物,藤蔓上的卷須也很可愛喔。它的花語是『夜晚的回憶』或『虛幻的愛情』,也有人叫它黃昏草……」


    一提到花和女孩,光又開始長篇大論了。


    大概是因為心情亢奮,光穿著一派休閑的打扮,白t恤、貼身長褲、打赤腳,飄飄然地浮在半空高談闊論。


    (搞什麽嘛,興致還真好。)


    同樣換上居家服的是光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板著臉不說話。


    那個自閉的毛毯女孩昏倒後的情況真是不堪回想。


    是光為了照顧她,在那個漆黑的房間裏跑來跑去,撞上一堆東西,絆倒好幾次,還撞倒箱子打翻東西,搞得一塌糊塗。


    後來甚至驚動了鄰居,以為是強盜跑進來,差點就報警了。


    要不是毛毯女孩及時醒來,他一定會被抓進警局。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那個地步,是光早已低到穀底的評價絕對會再下滑,搞不好會被退學。


    「拜托你,是光。」


    光膝蓋並攏,端正跪坐在是光麵前。他的上身挺得筆直,雙手的擺放姿勢也很優美,從坐姿完全看得出他教養良好。舉手投足都這麽有氣質,連是光也忍不住讚歎。


    「就像葵小姐那次一樣,夕雨的事能不能再麻煩你呢?看到那麽柔弱美麗的女孩,隻要是男人都不忍心丟著她不管吧?」


    光露出無辜的眼神,一臉懇求地望著是光。他此時的表現也很精確完美。


    「……誰知道她長得怎樣,那麽暗又看不清楚。」


    「放心,真的很漂亮,我可以保證。」


    「漂不漂亮都不幹我的事。是說你又跟人家做了什麽約定啊?你這個約定狂。」


    是光瞪著光,光卻沉靜地笑著回答。


    「我現在不能說。」


    「啊?」


    不能說?為什麽?


    光探出上身,露出孩童般的天真淘氣笑容,雙手合十。


    「總之拜托你了!你不是也答應過夕雨,要幫她把門修好嗎?像你這樣的人,絕對不會弄壞弱女子家裏的門之後就放著不管吧?」


    「呃……」


    被他這麽一說,是光也無法反駁了。


    ◇  ◇  ◇


    隔天早上,是光比平時提早兩個小時出門。


    「幹麽?要練球準備參賽嗎?」


    頂了一頭亂發、運動服袖囗、褲管卷起的姑姑小晴才剛起床,一臉疑惑地盯著他。


    「……差不多啦。」


    是光隨口回答。


    「你拿著工具箱?」


    小晴看到是光手上的東西以後……


    「要打架就給我赤手空拳地上,隻有不懂打架規則的外行人才會帶家夥。」


    她眯著眼睛教訓道,然後就扭扭肩膀關節走進廚房。


    「小晴小姐是打架專家嗎?」


    光單純地提出疑問。


    「……別問我。」


    是光繃著臉回答。


    他們來到在雨後清新晨光中仍顯得破爛的公寓。


    敲了夕雨的房門,隔壁就走出一個滿頭夾著發卷、濃妝豔抹的女人,她盯著是光說:


    「你又來啦?我正要去睡,別再像昨天那樣大吵大鬧。」


    「對不起,我是來修門的……可能會有些噪音,但我會盡快弄完的。」


    如果像昨天那樣差點被抓去警局就糟糕了,所以是光的態度非常客氣。


    看似從事特種行業的鄰居還是滿懷敵意地盯著是光。


    「喔,那就快點弄吧。」


    說完她就摔上了門。


    「那個大姐姐對我也很凶,還調侃過我『不要老是在三更半夜過來』或者『隻是個毛頭小子竟然徹夜不回家,教育委員會到底在搞什麽』之類的話。不過她的身材真不錯,長得也很漂亮,就像鮮紅的天竺葵呢。」


    光爽朗地說起是光一點都不在乎的事。


    「還好你沒有跟隔壁那個女人做過什麽約定。」


    是光瞥了他一眼,諷刺地說,接著又輕輕敲了敲夕雨的房門。


    昨天被他弄壞的地方多了膠帶修補的痕跡。


    「喂,奏井夕雨……你起床了嗎?我來修門了。」


    沉寂片刻之後,門輕輕打開一公分左右的縫隙。


    一對黑眼睛和一對藍眼睛在裏麵偷看。


    害怕的黑眼睛是繭居少女,藍眼睛則是那隻酷貓。


    是光展示了手上的工具箱。


    門縫又打開一公分左右。


    她驚恐地望著是光。


    是光心想,繼續站在這裏大眼瞪小眼也不是辦法。


    「打擾了。」


    他強硬地推開門。


    全身披著藍色毛毯的柔弱少女急忙退後,躲到房間的角落。


    她把自己塞到雙層床和牆壁之間,又繼續盯著是光。


    基於過去的經驗,是光很清楚自己的紅發和凶狠眼神在一般女生的眼中會是什麽感覺。學校裏的女生根本不敢正眼看他。


    這個軟弱無力的少女顯然很害怕是光,但她還是用畏懼的眼神一直注視著他。


    她那隻白貓也在是光腳邊卷著尾巴坐下,冷靜的藍眼往上瞄著他。


    他打開工具箱,拿出鐵錘和釘子。被那一人一貓盯著做事真不舒服,而且令人很緊張。


    光這個罪魁禍首倒是一派輕鬆地望著是光。


    「哇,你釘釘子的技術真好。是光果然厲害,真教人崇拜。唷,巧手男!」


    (你說得再好聽也唬不了我的,你隻會站在一邊看熱鬧。)


    安靜的早晨傳出了鐵錘敲東西的叩叩聲。是光一直擔心隔壁的女人會不會跑出來抱怨他太吵。


    夕雨依然躲在床和牆壁的縫隙中,像擺飾一樣動也不動。就連垂在臉旁的頭發也沒有撥開,靜靜地縮著身子。


    雖然是早上,窗簾卻依然緊閉。不過從窗簾透進來的陽光讓房間變得比昨天亮一點了。


    牆上貼著魚和海的照片,還有像是用計算機打印的彩色圖片。從門外鑽進來的風把紙張吹得不停晃動,像是拍打著海岸的波浪。


    電風扇、衣架、高爾夫球袋、電飯鍋堆在一起,上麵裝飾著貝殼、彈珠和玻璃碎片,雙層床的床緣還掛著像海草一樣地垂著的藍紅塑料繩。


    (……真是奇怪的裝潢。)


    聽光說,她已經關在家裏一年了,要買水和食物這些必需品都是靠網絡購物,平日一步都不走出家門。


    (她老是拉上窗簾,在這種黑暗潮濕的地方披著毛毯不動,難道不會長出青苔嗎?這種生活太不健


    康了。)


    少女從毛毯之中隱約露出的肌膚白得像雪一樣。裸露在外的手指也是雪白的,連指甲看起來都是白的,一定是因為太久沒曬太陽。


    (對了……這家夥知道光已經死了嗎?)


    想到這點,是光不免暗自心驚。


    既然她一直關在家裏,也不跟人往來,說不定到現在還不知道光死掉的事。


    (糟了。)


    心跳突然加劇。


    夕雨大概是光的眾多女友之一。也就是說,光是她的情人。


    是光跟她一點都不熟,由他來告知她情人已死的事真的好嗎?


    他停下工作,轉開視線不看夕雨,若無其事地(其實聲音都拔尖了)說出:


    「呃……那個,我昨天也說過,我來找你的理由是因為光叫我代替他實現約定。至於光為什麽自己不來……因為他前陣子呆呆地發生意外死了。」


    「……是光,我才不是『呆呆地』地死掉咧。」


    光很不滿地抗議。


    「……我知道。」


    飄忽的聲音。


    是光回頭望去,發現披著藍色毛毯的夕雨也在看他。


    幾縷細發落在那白皙臉頰上。她的臉上出現了比悲哀更深重、更沉靜的感情,近乎絕望。


    幾乎溶化在空氣中的輕柔聲音淡淡地說下去。


    「……我收到簡訊了。」


    「簡訊?有朋友通知過你嗎……」


    夕雨垂著眼簾輕輕搖頭。


    「那是……我沒看過的賬號……也沒有寫名字。」


    「夕雨,你還留著那封簡訊嗎?可不可以給我看看?」光的表情嚴肅了起來,向夕雨


    問道。


    「你還留著簡訊嗎?給我看一下好不好?」是光問道。


    夕雨似乎很猶豫,低頭沉思了片刻,才拖著毛毯開始移動。


    圓形小矮桌上放著筆記本電腦,旁邊還有一支青藍色手機。


    纖細潔白的手指從毛毯中伸出,拿起手機,打開蓋子,操作一陣子之後,她怯生生地把手機交給是光。


    是光接過手機,光也湊過來一起看。


    簡訊發送日期是葬禮的前一天。這封訃聞寫得很簡潔,不帶一絲個人情感,裏麵也注明了葬禮的時間地點。


    正如夕雨所說,沒有發送者的署名。


    信箱賬號開頭是「 upvkpv」……


    看不出任何意義,不像是有涵義的單字,而是隨機排列的字母。


    「……」


    光皺著眉頭,嘴唇緊閉地陷入沉思。


    「謝啦。」


    是光正要將手機還給夕雨,突然嚇了一跳。


    「——!」


    夕雨靜靜地流淚。


    白皙的臉上滾落透明的水滴。


    沒有激烈的傷痛表現,隻見那雙清澈的黑眼睛盈出淚水,無聲地哭泣,好像隨時都會停止。


    「喂……好了,別哭啦。」


    是光慌了起來。


    他最怕看到女人哭。因為這會讓他想起母親哭泣的模樣。


    她也曾像這樣靜靜地掉淚。


    ——對不起,小光。


    ——對不起。


    心中情緒澎湃,呼吸困難。


    混賬,幹麽想起那件事……


    是光拚命咬緊牙關,用力繃起臉頰和眼眶。


    夕雨流著淚水,小聲地說:


    「……葬禮那天……下雨了……我去不了。就連他的最後一麵……我都見不到…」


    她斷斷續續的聲音太脆弱、太寂寞,讓是光聽得心中隱隱作痛……


    他真想告訴夕雨「光就在這裏」,可是夕雨看不到光,大概隻會覺得他是在安慰她。


    光帶著憂鬱的眼神,憐惜地摟住夕雨的肩膀。不像男人擁有的美麗指尖陷進夕雨身上的毛毯。


    「對不起……夕雨,如果我早點來看你就好了。你和小瑠璃一定很寂寞吧?對不起。」


    那溫言軟語的深沉回響,讓湧上是光喉嚨的痛楚變得更強烈。


    夕雨不知道光正擁抱著她。


    藍眼貓像是要安慰夕雨似地貼近她的腳邊。


    夕雨軟弱地低下頭。


    她的臉頰又有透明水滴滑落。


    「拜、拜托你,別哭了啦!我了解你的心情,光那個蠢蛋突然死了,你一定很想哭。我也一樣啊,一想到他可能會消失就哭得一塌糊塗,所以我知道叫你不要哭太強人所難,但我還是求求你,別哭啦!」


    是光努力地懇求。他實在承受不起女人的眼淚。


    心痛得好像快要裂開了。


    但夕雨還是哭個不停,是光忍不住喊道:


    「好啦!我會代替光實現約定!我會負起所有責任!」


    夕雨抬頭望著是光。


    她大概是嚇到了。


    濕潤的眼眸睜大了一些,淚水也停止了。


    是光注視著她的雙眼,以熱情的語氣再次宣告:


    「我會幫他實現約定!」


    青筋暴露、橫眉豎目,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希望不會嚇到那個內向的少女。


    摟著夕雨的光溫和地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揚,注視著是光。


    夕雨的眼中再次浮現了像是擔憂又像迷惘的神色。


    她小聲地問道:


    「約定……什麽約定?」


    「啊?」


    是光愣住了。


    (什麽約定?)


    光喃喃說著「啊,那個」,慢慢退開夕雨的身邊。


    「光不是和你做過約定嗎?」


    「說過好幾次……我也不太清楚。」


    (好幾次?)


    是光狠狠地瞪了光一眼。


    光摸摸貓咪的頭。


    「嗨,小瑠璃,最近過得好嗎?」


    貓咪不解地皺起臉孔。


    「……是說要幫小瑠璃帶一條有玻璃鈴鐺的項圈來嗎?還是要幫電風扇上色?還是要再玩一次『海裏有的東西的接龍遊戲』?還是在裝著藍色果汁的玻璃杯裏插兩根吸管一起喝?光每次要走的時候,都會跟我勾勾小指說『約好了喔』……」


    「嗬嗬,小瑠璃眼睛的顏色就像地球昵,像鴨蹠草一般的藍紫色,好漂亮啊。對了,鴨蹠草的花語是『尊敬』和『懷念的情誼』唷!」


    (混賬!你嗬嗬個屁啦!別再玩貓了!現在是討論花語那種東西的時候嗎?你這個約定狂!)


    「……光拜托你做什麽呢?」


    夕雨迷蒙的雙眼凝視著是光,顯然很好奇光委托了是光什麽事。


    「呃……」


    是光一邊沉吟,一邊瞄著光。


    光尷尬地笑了笑,對他雙手合十。


    「混賬,就是那個啦,呃……約定之中最重要的一個!應該有吧?你知道的吧?」


    「最重要的……?」


    「對,最重要的約定。」


    上課時間快到了,門也還沒修好。


    拜托,請你快點想起來吧。隻要你說出來,再怎麽困難的事我都會盡力去做的。


    「可能是……」


    夕雨低著頭。


    「你想到了嗎?好!一定是那個沒錯!」


    是光傾出上身說道,夕雨抬起視線,一臉認真地說:


    「可能是幫我換燈管……吧?」


    鐵錘從是光的手中滑落。


    ◇  ◇  ◇


    「你到底有什麽企圖?到底想要我做什麽?」


    好不容易修好門,是光在通往學校的泥土路上狂奔,一邊問道。


    「我隻是想實現約定呀。」


    光悠哉地飄浮在是光身旁,用那優雅得令人火大的神情回答。


    「我就是在問你到底做過什麽『約定』啦!你跟她之間真的做過非得實現不可的重要約定嗎?如果隻是玩接龍這種無聊事,我到死都不會再理你了。」


    光的眼神頓時變得成熟穩重。


    「嗯,那是很重要的約定,我隻能拜托你這個好朋友了。你就陪夕雨一起想想看吧。」


    他以充滿信任的清澈眼神看著是光,柔聲說道。這個表情看得是光不禁恍惚,不小心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這家夥到底在想什麽啊?)


    雖然是光還有很多想問的事,但是及時趕到學校才是當務之急。


    最後總算勉強趕上,是光在鞋櫃前,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換鞋。


    「呼呼……總之,既然要叫人幫忙……至少也得把事情交代清楚啊……不然教我要怎麽做事啊……咳……」


    「是光,你才剛一口氣衝完兩公裏,還是先喘囗氣再說話巴……」


    光露出無奈的表情說。


    「聽說那個人就是殺死光之君的頭號嫌犯耶。」


    「——!」


    是光猛然抬頭。


    殺死光的凶手就在附近?


    他左右張望,發現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人牆,而且大家都在看他。


    「那個就是死纏著光之君的人吧?」


    「聽說他到處宣揚自己是光之君的朋友耶。」


    「一定是因為深陷妄想難以自拔而痛下殺手。」


    「同性戀的愛情還真激烈。」


    (給我等一下!)


    四麵八方投來的質疑視線令是光臉頰抽動。


    (我死纏著光?深陷妄想難以自拔而痛下殺手?同性戀的愛情……)


    在腦中整理過聽到的信息之後,是光大感愕然。


    (難道大家以為我是殺死光的凶手?)


    看來情況正是如此。


    學校裏的人好像真的把赤城是光視為殺死光的嫌犯,他走向走廊時,人牆還自動讓出一條路。雖然這是司空見慣的情景,但以前大家隻把他當成流氓或黑手黨老大的兒子,如今卻是……


    「就是那個人把光之君……」


    「因為扭曲的愛情……」


    是光聽著後方傳來這些竊竊私語,背上癢得有如麻疹發作。


    好不容易到了教室,卻見吵雜的教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同學都盯著他看。


    很怕是光但又一向會跟他打招呼的辮子班長,也縮在自己的座位上,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坐在是光隔壁的帆夏倒是板起臉望著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待是光接近之後,她卻又好像很驚慌地別過臉去,上課時也一直不看他這邊。


    到了下課時間。


    「聽說是那家夥殺死光之君的。」


    這些悄悄話繼續傳來,是光覺得快要受不了了。


    (我怎麽可能殺死光啊!)


    「因為你太引人注目,所以大家才會隨便猜測。真是的,有沒有什麽解決辦法呢……」


    光皺緊眉頭,一臉抱歉地站在是光身旁。


    「算了,跟他們認真就太白癡了。」


    是光刻意裝出不在乎的態度。


    其實他已經氣到青筋暴出,太陽穴不斷抖動了。


    就在此時……


    「真可笑。」


    旁邊有個嚴厲的聲音說道。


    眉梢挑起、臉色不悅地打著簡訊的帆夏突然闔起手機。


    在同學們驚疑不定的目光之中,她凜然說道:


    「又不是小孩子,竟然被這種騙人的匿名簡訊耍得團團轉。如果有話要說,就堂堂正正地署名啊。我才不相信那種隻敢偷偷摸摸散布謠言的膽小鬼說的話呢。」


    教室裏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帆夏沒看是光,像是在發怒的銳利雙眼盯著半空中。語氣和表情都不帶半點畏懼,卻隱含著一股激憤。仔細一看還會發現,她按在桌上的手正微微顫抖。


    辮子班長趕緊站起來說:


    「就、就是嘛!小帆說的沒錯,無憑無據地懷疑別人,這這這這樣不太對啦。」


    同學們尷尬地麵麵相覷。


    難堪的氣氛維持了好一陣子之後,眾人才回去做自己的事,帆夏的身邊則是聚集了班長和其他朋友。


    「帆夏,你是怎麽了?」


    「怎麽突然說那種話啊?」


    大家擔心地問道。


    「……沒什麽,隻是看不過去。」


    她不悅地噘著嘴回答,是光心中百感交集地在一旁聽著。


    「是光,除了我之外,這個班上還有另一個人站在你這邊耶。」


    光很高興地說。


    「式部!」


    下課時間。帆夏一走出教室,是光就急忙追上去。


    「謝謝你幫、幫我說話。」


    竟然要靠女人來解圍,真是太丟臉了。不過還是很感動……兩種相反悶心情在胸中互相衝擊,是光實在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


    帆夏一下子就紅透了臉。


    (她為什麽臉紅啊?)


    「你、你不需要謝我,我說那些話又不是為了你。隻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我才沒有幫流氓說話的意思,你別誤會了。」


    她冷漠地說完又罵道:


    「我和你又不熟,別跟我說話。」


    接著就轉身離開。


    是光愣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


    (她幹麽凶我啊?竟然叫我別跟她說話……)


    「混賬,女人果然很莫名其妙!」


    他氣得青筋浮出,破口大罵。


    「式部同學的個性……真教人同情呢。我個人是覺得很容易懂啦,還會忍不住想把她逗弄得像金魚草一樣滿臉通紅,不過這對你來說難度的確太高了點。」


    光歎著氣,嘮嘮叨叨地說。


    這個時候……


    「赤城先生!」


    刺耳的高亢叫聲突然傳來,一個短發嬌小的女生晃著龐大的胸部跑過來。


    是新聞社的近江雛。


    表情豐富、渾圓眼睛像少年一樣靈活轉動的她,攀住是光的手臂,劈裏啪啦地說:


    「人家都說你是殺死光之君的頭號嫌犯耶!哇,流氓之王走投無路了!簡直是周六夜推理劇嘛!為了洗清嫌疑,要不要和可愛的搭檔一起揪出真凶啊?總而言之,敝人現在最懷疑的人是……」


    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將胸部貼近,是光默不吭聲地摀住她的嘴。


    「嗚……」


    雛睜大眼睛看著是光。是光也正色盯著她說:


    「我知道光說過的話就好了,其他的事我不需要知道。」


    他一邊說,一邊想起帆夏剛才那段話。


    要是被流言耍著玩就太笨了。隻要相信重要的人說的話就好,這樣就算做錯了也不會後悔。


    雛的表情更驚訝了。


    她放開是光的手,一臉呆滯地望著他。


    是光轉身背對著雛,臨走之前又說了一句:


    「而且,我從小就聽慣別人的閑言閑語了,這點程度的謠言就跟被蚊子拉屎一樣不痛不癢。」


    「……他是這麽說的呢,會長。」


    雛呆呆地目送是光那頭紅發遠去之後,突然興致盎然地回頭說道。


    轉角後方走出一位披著烏黑長發的高挑美女——學生會長齋賀朝衣。


    雛像連珠炮似的,對皺著眉的朝衣繼續說:


    「這就叫做超越生死的友情吧?聽他的語氣,好像已經從光之君那裏得知某些事了呢,


    他果然不是普通的流氓。想想也對啦,能在高中考進這所學校的人一定不笨,大家都知道,這所學校的學生分成家世顯赫的內部升學組和成績優秀的外部考試組嘛~啊,從附屬幼兒園升上來的貴族之中,當然也有像會長這樣家世成績兼優的人啦~總而言之,赤城先生似乎握有和光之君相關的重要情報喔,敝人的直覺向來都是很準的。」


    朝衣冷冷地聽著雛這番話。雛以挑釁般的表情瞄著她,似乎想刺激她說些什麽。


    「在敝人看來,會長也在殺害光之君的嫌犯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呢~站在同樣立場,會長對赤城先生有什麽感想呢?」


    朝衣沒有中她的計。


    她的眼神依然冰冷,高傲地說:


    「……隻是一隻吠得讓人心煩的野狗。」


    然後就走開了。


    此時,是光身旁的光非常興奮。


    「太感動了!如果我是女生,一定會當場跟你求婚的!哇!太帥了!啊啊,我感動到冒出雞皮疙瘩了耶!」


    (哪有鬼會起雞皮疙瘩的?而且我幹麽臉紅啊!)


    是光臭著一張臉,冷淡地說:


    「別說傻話了,我並不是不在乎你對我有所隱瞞。我隻是覺得,那個……就算是朋友,還是會有一些事不想說的,我自己也有一些事不想告訴別人……反正等你自己想說的時候再說吧……因為我們是朋友。」


    是光越講越害羞,臉也熱了起來。他最不會說這種話了。


    「你有不想說的事?是最後一次尿床的年齡嗎?還是小時候寫的可恥作文?你說過在小學當過生物股長……啊!難道你想說初戀對象是幼兒園老師?」


    「才不是!現在該談的不是我的事吧?」


    光露出和悅的表情。他眼睛眯起,幸福地微笑著。


    「哈,說的對。我也會慢慢等著你自己想說的那一天。」


    你幹麽笑得這麽開懷啊?我才沒喜歡過幼兒園老師咧,而且你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給我添了多少麻煩吧?你以為是誰害我被大家當成殺人嫌犯和踉蹝狂的啊?


    是光在心中默默抱怨。


    不過他也無可奈何,誰教他被這麻煩的家夥纏上,還傻傻地跟這家夥交了朋友。


    「反正你現在擔心的是那個自閉女吧?隻要我幫了那家夥,你就能朝升天之日更近一步吧?」


    「嗯,大概可以接近一百公尺吧。」


    光笑容滿麵地點頭。


    「搞什麽,才一百公尺?還要幾萬光年才能到宇宙啊?」


    「有什麽關係嘛,不是都說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嗎?」


    「唔~~~等到走完的那天我都變成老頭子了。算了,反正盡快解決就是了。」


    是光認命地說,光聽了又露出歡暢笑容點頭。


    「嗯,那就先傳簡訊給夕雨吧。」


    「啊?簡訊?」


    ◇  ◇  ◇


    午休時間。


    為什麽我得做這種事……是光不甘心地咬牙,在自己的座位上操作著手穖。


    (結果我還是被光牽著鼻子走。)


    「要是突然拜訪,說不定夕雨會怕得不敢開門,所以必須先跟夕雨打好關係。這種時候就該用簡訊,這是最適合內向女孩的進攻方法。你也可以藉此多多練習,就當作是為了和愛笑的女孩交往而做準備吧。」


    (什麽……你還在想著幫我找個愛笑的女人啊?我才不要女朋友,我對愛笑的女人也沒興趣,是要我說多少次啦!)


    是光在心中默默地抱怨,同時滿頭大汗地打簡訊。


    「如果希望對方回傳,最基本的招式就是簡訊最後要用問句結尾。還有,要多聊對方有興趣的話題。」


    光盤腿坐在是光的桌上,開始傳授和女生傳簡訊的技術,神情十分愉快。他的淺褐色頭發在無風的室內仍輕柔飄舞,眼中充滿生氣盎然的光彩。


    是光卻是一副提不起勁的樣子。


    (啊?問句?對方有興趣的話題?)


    『那隻貓小子一樣有精神吧?』


    「是光……小瑠璃不是小子,是女生啦。」


    『貓之助一樣有精神吧?』


    「貓之助……這是哪個時代的用詞啊?寫得自然一點啦。」


    『你那隻貓叫什麽名字?小流星?小琉球?還是小硫磺?』


    「喂,我不是才剛說過牠叫小瑠璃嗎?你都沒在聽我說話嗎?」


    「少囉唆,我有在聽啦。」


    是光厭煩地說道,又繼續傳簡訊。


    『午餐吃了什麽?』


    『有沒有乖乖吃肉?』


    『要攝取充足的維他命c喔。』


    每句都寫得不知所雲,夕雨果然沒有回應。


    「是光,你要想想如果你是女生會希望收到怎樣的簡訊。就像平安時代的貴族一樣,要寫得更文雅、更有感情才行啦。」


    「平安時代的貴族?」


    光身上的學校製服變成了平安時代的貴族裝束。


    高雅的藍紫色直衣。


    已成鬼魂的光有一種毫無用處的「變裝能力」。他最喜歡這套平安時代貴族的服裝,而且沉溺於變換顏色和花紋。因為鏡子裏照不出他的身影,所以他看不見自己,但還是很熱中替換服裝。


    「紀貫之在《古今和歌集》裏也說過,吟誦和歌就是把靈魂投注於文字,將情感寄托於花月山林。有時因富士山的煙嵐想起情人,有時在紡織娘的鳴聲之中思念好友,有時望著草上露水或水中泡沫感歎人世無常……短短的詩歌藏盡滿溢的情感。對了,就像這首和歌……」


    光以柔情萬千的聲調朗誦。


    「新雁遠鳴聲入耳,心旌浮動意盈懷——就像隱約聽到從北方初來乍到的野雁鳴聲,自從聽到你的聲音之後,我就整天魂不守舍,滿懷思慕之情。平安時代的公主處在深閨之中,若非關係密切是絕對見不到的。這首詩就是在表達聽到對方的聲音之後心生愛慕,渴望求見,收到這首歌的小姐一定很想請對方今晚前來一聚吧。


    還有這首歌——白書一漲潮不得見,海鬆布岸待三更。因為漲潮的白天沒辦法相見,隻好等在海鬆布的岸邊,期盼夜晚有機會見麵。這首歌的寫作技巧很高深,不容易理解,總之大概是在問某位小姐,晚上能不能去找她。真是太羅曼蒂克了~」


    是光沒想到會從十幾歲的男生囗中聽到羅曼蒂克這麽肉麻的字眼。


    (想見就去見啊,有必要吟詩作對嗎?平安時代還真麻煩。)


    構思簡訊這種不熟悉的工作幾乎磨光是光的耐心,他真想直接傳一句「放學後我去找你,幫我開門!」,可是一想到夕雨蓋在藍色毛毯底下的蒼白臉龐、不安的眼神、帶淚的臉頰,他又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指。


    「……」


    他始終搞不懂女人,也不想討好女人。


    可是……


    那個柔弱的繭居少女有點像他離家出走的母親,他實在不願傷蜜口她,也不希望嚇到她。


    ——夕雨很膽小。


    ——要是突然拜訪,說不定她會怕得不敢開門。


    「唔……」


    夕雨喜歡什麽?期望的又是什麽?


    那飄忽的眼神在是光的腦海徘徊不去。


    她絞盡腦汁思考後,囁嚅說出「可能是幫我換燈管吧」的聲音又在是光的耳中響起。


    對了,那個昏暗的房間一定要改善一下,不然根本沒辦法走路,才走幾步就會撞上東西。燈管……光線……發亮的東西……貼著海景照片的房間。海裏會發光的東西……


    『我撿到一條鮟鱇魚,放學後帶去給你吧?』


    他打好文字,送出簡


    訊。


    「是光,鮟鱇魚怎麽會出現在路邊呢?如果要比喻,也得找個比較有情調、比較優雅、比較羅曼蒂克的東西,至少也說螢火蟲嘛。」


    光立刻出言糾王。


    「要你管。」


    是光雖然嘴上抱怨,心中其實也很羞恥,連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寫什麽,沒事搞什麽童話風格啊?此時手機響了。


    「啊……」


    夕雨回複了。


    是光打開一看。


    『好。』


    隻有這麽一句話。


    是光好像可以隱約聽見這句輕輕柔柔的「好」,當下隻是發愣。


    「什麽?那種內容竟然行得通?應該要把標準提高一點,多過幾招才對嘛。」


    光喃喃自語,像是很不茍同。


    「小帆,怎麽了?你在看什麽?」


    美智留叫道,帆夏愕然把頭轉回來。


    「沒、沒什麽啦!」


    她不好意思說她發現是光全神貫注地在打簡訊,所以忍不住盯著看。


    「什麽事都沒有啦。」


    帆夏不悅地響應,然後紅著臉打開自己的手機。


    (赤城……傳簡訊給誰了?)


    ◇  ◇  ◇


    「是光,你好像很開心嘛。」


    「嗯?有嗎?我不是很普通嗎?」


    「你的嘴明明就在笑。」


    「你很煩耶。我都說很普通了。」


    是光惱羞成怒地否認。


    放學後。


    是光走向夕雨的公寓,順便在途中買了日光燈管。


    挖空心思傳了半天簡訊,好不容易換來了一句回複,是光的確很開心,不過被光戳破還是很不好意思。


    他板起臉孔掩飾心中暗喜,正要走進公寓旁的籬笆時……


    (嗯?)


    「怎麽了?是光?」


    光見他突然停下來不動,驚訝地問道。


    「好像有一道讓人很不舒服的視線。」


    「很不舒服?」


    「脖子後麵癢癢的,每次我有這種感覺,多半會有人拿著鐵鏈或刀子出現。」


    「你被堵過那麽多次嗎?原來你真的是經曆過多次死鬥,才得到流氓之王這個稱號啊……」


    「我才不是流氓!……好像沒有人,我的直覺變鈍了嗎?」


    是光不滿地發出嘖嘖聲,繼續走向公寓。


    夕雨隔壁的房門打開,看似從事特種行業的女人探出頭來,瞪著是光。


    「這裏男人止步。」


    「我怎麽不知道有這種規定?」


    「這是我剛剛訂的。我最近才跑了幾個金主,你們這些小鬼少在我家隔壁卿卿我我,沒事的話就快點滾回去。」


    那女人無理取鬧地說完,就摔上了門。


    「誰管你怎麽想啊!」


    她那不客氣的措辭以及蠻橫的態度和離婚的姑姑還真像。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是這樣嗎?


    「是光,太大聲的話會嚇到夕雨喔。」


    「呃……喔喔。」


    被光提醒後,是光小心翼翼地敲門。


    「喂,我帶鮟鱇魚來了。」


    過了一陣子,門慢慢地打開,披著藍色毛毯的少女從門後探頭窺視。


    「你、你好。」


    是光緊張地打招呼。


    「喵~」


    少女腳下的藍眼貓咪冷冷地代她回了一聲。


    夕雨離開門邊,退後幾步。仔細一看,她打著赤腳,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


    (一定是缺乏運動,這樣不太好。)


    是光皺起臉孔,但他什麽都沒說,默默地走了進去。


    「椅子借一下。」


    他拿椅子當折梯,開始換燈管。


    夕雨仍然窩在房間一角,不安地看著是光工作。


    是光拆下舊燈管,正要放到地上,卻看見一隻纖細的手戰戰兢兢地伸過來。


    他驚訝地發現那是夕雨的手。


    「啊,謝啦。」


    「……」


    夕雨輕輕點頭,接過燈管放在地上,然後又縮回角落,一臉擔憂地看著是光。


    是光心想應該跟她說些什麽,便開囗問道:


    「這個燈管壞掉多久啦?」


    夕雨用細微的聲音淡淡地回答:


    「……大概一個月前……開始閃爍……在收到葬禮通知簡訊的兩天前……完全壞掉了……光就是在那天死掉的……」


    她悲傷地垂下眼簾,好像認定燈管的壽命和光的壽命之間有某種關聯。是光很怕她又要哭了。


    「這樣啊,那一定很不方便。可是一個人也能換燈管吧?」


    「……對不起。」


    「沒有啦,我不是在教訓你啦,別道歉。」


    是光更慌張了。就像怕人家哭一樣,他也很怕聽到別人道歉。


    「ok!我換好了!」


    他大聲說道,跳下椅子。


    一拉繩紐,拉上窗簾的昏暗房間立刻變亮。他此時才發現,窗簾的顏色原來是熱帶海洋一般的湛藍。


    貼在牆上的海中魚群照片和計算機打印的圖片也看得一清二楚。裝飾著貝殼的電風扇、電飯鍋、高爾夫球袋在明亮的光線之下還是很詭異。


    (這電風扇和電飯鍋都壞掉了嘛。電風扇沒有扇葉,電飯鍋也沒有內蓋和內鍋。這些東西大概不是家電,而是裝飾品吧?)


    夕雨站了起來,腳步蹣跚地朝是光走去。


    房問很狹窄,所以她隻走了兩三步。


    她抬起頭的瞬間,蓋在身上的毛毯稍微下滑,柔順纖細的秀發隨之垂下,白皙小巧的臉龐露了出來。


    是光睜大眼睛。


    他至此第一次看清楚夕雨的長相,有如一朵漂浮在海上的白花。


    真的很漂亮——光說的沒錯,她確實是個文靜美麗的女孩。


    那空虛夢幻的眼神凝視著是光,清純的嘴唇像兩片桃紅色貝殼微微敞開。


    淺淺的微笑。


    不過她真的笑了。


    對著是光笑了。


    有點靦腆,微微地笑了。


    「……謝謝。」


    她輕聲道謝的瞬間,是光的心髒頓時暴動起來。


    (怎、怎麽回事?臉怎麽突然發燙……)


    他不明白自己的身體為何會有這種變化,用幹燥的喉嚨努力擠出聲音。


    「隻、隻是舉手之勞啦,而且光也拜托過我要好好照顧你,所以,那個……」


    光眯著眼睛、露出興致盎然的表情,讓是光更是慌得手足無措,但他還是尷尬地繼續說:


    「我、我明天可以再來吧?」


    夕雨輕輕點頭的瞬間,是光甚至有點目眩神迷。


    回家的路上。


    光一臉戲謔地說:


    「如何?夕雨果真是個如夢似幻的漂亮女孩吧?」


    是光聽了又開始臉頰發燙,呼吸困難,緊閉嘴巴不回答。


    隔天也一樣……


    「……嗨。」


    「……」


    門縫後方露出了披著毛毯的夕雨和白貓的身影。


    是光板著臉喃喃說出「打擾了」,她還是帶著不安的眼神輕輕點頭,打著赤腳緩緩後退。


    (她對我還沒放下戒備……)


    是光也很緊張地脫了鞋子走進去。


    湛藍的窗簾仍然緊閉,不過房間已經有日光燈,所以很明亮。夕雨縮進床和牆壁之間的縫隙,一雙飄忽的烏黑眼睛盯著是光。


    (這種時候該說什麽咧……)


    他之前來這裏都是為了正事,像是修門或換燈


    管,今天卻無事可做。


    「啊……你想起光的約定了嗎?呃,我不是說幫貓買項圈那種,而是更重要的約定。」


    夕雨垂下眉梢搖搖頭。


    「也、也對啦,要叫你立刻想起來大概很困難吧,再說那家夥又是個約定狂。」


    是光一邊打圓場一邊瞪光一眼,光像是事不關己似地聳聳肩。


    (這家夥真是的……)


    他們提起光的時候,那隻藍紫色眼睛的貓歪著頭望向光所在的方向。


    聽說動物的直覺都很敏銳,說不定牠真的察覺到什麽了。


    那也無所謂,目前最要緊的是快點找些話題。


    房裏一片沉靜,是光緊張得雙手冒汗。


    夕雨從毛毯底下看著他,好像也有些尷尬。她垂著眉梢,昨天的笑容彷佛不曾有過,讓是光有點難過。


    「那、那個電飯鍋、電風扇和高爾夫球袋,是不是藝術品啊?」


    是光指著以貝殼和玻璃碎片裝飾的雜物堆問道,夕雨不安地看著是光,小聲回答:


    「……那是魚兒們的墳墓……祈福之塔。」


    「啊?」


    「為了保護……海底世界。」


    「……」


    (糟糕,這是要我怎麽答腔?)


    難道她的腦袋裏是一片花田嗎?她關在家裏太久,已經陷入童話世界了嗎?還是說所有女生都是這樣的?


    是光努力轉移話題。


    「那裏有魚的照片耶,你喜歡魚嗎?我也是喔,比起肉類我更喜歡魚,像是青魽魚或醃鯖魚都很棒。」


    (呃……總覺得話題好像走偏了……)


    夕雨臉色黯淡地垂下目光。


    是光有些懊惱,心想真不該提青魽魚,女生應該比較喜歡煙熏鮭魚吧……


    「……照片是……光帶來的……他來我家都會帶東西……」


    夕雨語氣寂寥地說。


    低垂睫毛的影子落在眼上。她在思念光嗎?好像又快要哭了……


    (這這這這這樣不行!女生到底喜歡什麽話題啊?喂,後宮皇子,別再搔貓的下巴了,快幫我想辦法啊!)


    光卻沒有反應,仍帶著沉靜的笑容玩貓。是光無可奈何地叫道:


    「對了,光!你和光都在聊些什麽?」


    (我真是白癡!幹麽又害她想起光啊!)


    話剛說出口他就後悔了。


    「那、那家夥老是吵著要幫我找個愛笑的女朋友……啊,我好像扯太遠了。」


    他越想轉圜,場麵就變得越尷尬。


    夕雨稍微揚起睫毛。


    「……他常說……花。」


    她小聲地說。


    「花?喔喔,他的確成天都在講花圃的紫羅蘭怎樣了,池邊的水仙花就像少女一樣纖細之類的惡心話題……」


    「竟然說我惡心……」


    還在玩貓的光不滿地癟起嘴。是光隻想吐槽,既然你有在聽就幫忙接個話啊。


    夕雨眼神恍惚地繼續說:


    「他說過……公園裏含苞的櫻花像嬰兒的臉頰一樣紅潤粉嫩……鬱金香盛開的樣子好像在開懷大笑……」


    她白皙的臉龐漸漸出現明亮的光采,是光不禁看呆了。


    「……還有公園那些像女王一樣高貴的溪蓀開始綻放了……水泥路旁的裂縫長出了蒲公英……石楠花、春紫苑、鈴蘭,每次看到都有不同的迷人風情……洋槐和火棘快要開花了,好期待……之類的。」


    夕雨全身散發出柔和的氣氛,眼中閃閃發光。


    是光可以想象,那雙眼中看到的光是什麽模樣。


    彷佛光如今就在這個房間裏,單腳曲起坐在地上,歪頭支著臉頰,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樣。


    事實上,光現在確實搔著貓的下巴,溫和地眯著眼,一臉憐愛地凝視著夕雨……


    少女輕聲細語地說話,少年溫柔地望著她。


    寂寞繭居家中的夕雨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令是光心跳加速,甚至覺得胸口有點痛。


    那如夢似幻的柔和微笑令他移不開目光。


    「……聽光談起花……我覺得自己好像也隨著他在開滿花的公園裏散步……兩人並肩欣賞櫻花和藤花……」


    夕雨露出前所未有的幸福表情。


    和光共同度過的時間,對她而言一定很寧靜安詳。


    光為夕雨帶來了外麵世界的色彩和味道。


    藉由光溫潤柔和的聲音,夕雨得以想象綻放在戶外的花朵。


    各種形狀。


    各種顏色。


    各種香味!


    然後懷著這些美麗的想象,披著柔軟的毛毯幸福地入眠。


    一邊靜待著光下次造訪。


    (她關在這種破爛公寓裏,窮到瓦斯水電都被停了,過著連燈管都沒辦法換的悲慘生活,竟然……竟然還能笑得這麽滿足,這麽幸福……)


    昨天出現過的目眩神迷和心悸逐漸加劇,臉頰也越來越燙……


    是光很迷惘地看著夕雨臉上如白花般純潔的笑容。


    (搞什麽!這家夥是怎麽回事!)


    他默默地在心中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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