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


    是光眼睛充血、皮膚幹燥,在這種極差的狀況下爬上已經走得很習慣的坡道去紅茶專門店「bonnece」。


    昨晚他一直在想帆夏的事,還有美智留的眼淚,想到整晚睡不著。


    頭腦和身體都熱得像火在燒,即使蓋著棉被閉起眼睛,還是會想起大叫著「夠了」的帆夏,以及說著「對不起,我隻是有點嚇到」摘下眼鏡揉眼睛的美智留,他不由得感到心痛。


    翻來覆去良久,是光微睜眼睛看時間,結果就發現了。


    他發現光夜裏沒在睡覺。


    濕黏的夏季空氣中,窗口投射進來蒼白的月光,照亮了光痛苦而寂寞的側臉。


    覆蓋著陰影的黯淡眼神。


    冰冷透明的臉頰。


    因孤獨而抿緊的嘴唇。


    (我在呼呼大睡時,光都是掛著這種表情嗎……)


    沒有聲音,沒有動靜,眼中映出的隻有黑暗……


    他不能出去散散步轉換心情,也不能看書打發時間,隻是一直凝視著半空?


    是光一邊走一邊粗聲問道:


    「鬼……不用睡嗎?」


    光的眼神隱約搖晃了一下。


    他大概發覺了是光從早上就不太高興的理由,露出清爽的笑容。


    「我從活著的時候已經很習慣睡不著了。」


    他用開朗的聲音回答。


    「我在關了燈的房間裏度過無數個失眠的夜晚,一天又一天……因為女孩子不肯讓我睡嘛。」


    是光覺得他打算用玩笑話來敷衍過去,更覺得胸口揪緊。


    「哎呀,真是的,你的臉色怎麽變得更難看啊?是光?睡不著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而且數數榻榻米的格子,一個人玩玩文字接龍也滿有趣的喔。」


    「光!」


    「是、是的!」


    「我一定會早日讓你安息的!」


    是光強而有力地說道。


    「總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別有含義。」


    光的笑臉有些抽搐。


    是光的鬥誌都燃燒起來了。


    (沒錯,如果我再婆婆媽媽地煩惱,這家夥的升天之日就會拖得更久,這種痛苦的夜晚也會持續下去。我隻是一晚睡不著就這麽難受,要是每天都睡不著簡直是地獄嘛。我一定要盡快消除他的遺憾,讓他早日升天。)


    首先要從找出番紅花開始。


    「今天一定要徹底地搜尋番紅花!」


    光的表情變得溫和。


    「是啊,她也差不多等得不耐煩了。」


    「呃,我昨天還不管她的簡訊,自己先走掉了……現在應該要回覆吧,混帳。」


    是光從口袋拿出手機,唔唔低吟著努力思考措辭。


    「告訴你喔,我對紅紅花小姐說我睡不著以後,她就寄給我能幫助睡眠的花草茶食譜、香精油配方,還有幹燥花的製作方法,提供了好多意見呢。」


    光開心地說。


    「而且她還把過程拍成很多照片,附上詳盡易懂的說明文字,真的寄了好多東西給我。」


    在晴朗的朝陽之下,光帶著明亮閃耀的表情,撥起透著金色的頭發,露出燦爛的笑容。


    「她真是個好女孩!是個很棒的女孩對吧!」


    他那率直的話語和神情深深撼動了是光的心。


    無論是哪朵「花」,隻要從光的嘴裏說出來,為什麽都會這麽鮮活明豔呢?


    他就像在跟朋友炫耀自己的情人似的,神情甜蜜地說:


    「她真是人如其名,就像可愛、純真、能讓心情低落的人打起精神的橘色花朵。」


    (嗯?番紅花是橘色的嗎?)


    是光不太懂花,但是他還沒開始找「番紅花」之前,先在網路上搜尋過圖片,看看叫這個名字的花長得什麽模樣,搜尋到的圖片都是紫花……


    算了,花的顏色不重要,反正一定有橘色的番紅花。


    「別再扯這些了。光,你也幫忙想想要傳什麽簡訊給番紅花吧。」


    「唔……這個嘛……首先要為昨天的事道歉,然後……」


    爬上坡道的途中,是光一邊聽光的建議,一邊打起文章。


    他在空檔時問起:


    「喂,坦白說,你覺得哪個人比較可疑?我心中的第一候補是那個很失禮的女服務生。」


    「你是說末子小姐?」


    「是啊,就是那個末子。聽葵說她讀的是千金小姐學校,而且最近才開始打工這點也很可疑,在我麵前遮遮掩掩的這點也很不自然。何止是第一候補,我覺得根本就是她。」


    「呃,啊……是這樣嗎?可是你想嘛,紅紅花小姐有一頭筆直的黑發,末子小姐的發色比較淺,而且有點卷曲。」


    光的語氣不知怎的有點含糊。


    「頭發這種東西要怎麽變都行啊,女人本來就很愛換發型。」


    「呃,嗯……的確是這樣,不過……」


    「好了,我怎麽想都覺得就是她。既然如此,我就直接揪住她,逼她承認。」


    「是光!這又不是警察在逼供重刑犯!」


    光急著想要製止。


    這時有個粗俗的聲音赫然鑽進他的耳中。


    「開什麽玩笑!這根本是過勞工作!是說基本薪資也得提高,否則我就不幹了!」


    是光他們的前方有個女人對著手機大吼。


    她穿著針織長裙,背著大大的斜背包,雖然打扮清純,說起話來卻很粗魯……


    「……那個人,難道是……末子?」


    「呃……」


    光一臉心虛,語氣猶豫。


    (那個背影……怎麽看都像是末子。)


    可是她的語氣一點都不像大家閨秀,反而像酒吧裏的大姊姊,而且這種咄咄逼人的吵架語氣好像在哪裏聽過……


    「總而言之,我要求的隻有加薪!就是這樣!」


    末子似乎意識到後方有個眼神凶惡的高中生駝著背慢慢逼近,猛然回頭。


    她一看到是光,立刻嚇得睜大眼睛,驚慌地拿起包包遮掩,不過是光已經看清楚她的臉了。


    「你就是住在夕雨隔壁的濃妝大姊!」


    「呃!」


    末子驚恐地後仰。


    沒錯,是光去夕雨的公寓時,聽過隔壁傳來什麽景氣不好、什麽金主之類的吼叫。


    是光敲了夕雨的門,她就一臉不高興地從隔壁探出頭來,罵道「你們這些小鬼別在我家隔壁卿卿我我」。


    後來是光才知道,她是頭條雇來保護夕雨的。


    那個女人此時掛著「名門女校高三學生鞠小路末子」的頭銜站在他麵前。


    「你這次是為了保護葵而潛伏在這間店嗎?又是頭條請你來的?」


    「呃……」


    「哈哈……俊吾的確會做這種事。」


    光苦笑著喃喃說道。


    「葵小姐也對末子小姐讚不絕口,說末子小姐非常親切,教了她很多事情,又經常幫助她,而且葵小姐摔破杯子時,第一個衝過去的就是末子小姐呢。」


    「你教過葵用接著劑包紮傷口、用紅茶渣做驅蟲劑的窮酸招式對吧?」


    「窮酸礙著你了嗎!適是生活的智慧!」


    末子大概覺得既然已經露出馬腳就沒必要繼續遮掩,於是放下包包,露出臉來,她臉上的妝不像住在夕雨隔壁時化得那麽厚,不過這樣也夠濃了。


    「是說你到底幾歲啊?偽裝成女高中生太不要臉了吧?」


    「怎麽可以隨便問女人的年齡,你這小鬼真沒禮貌!我才剛畢業沒幾年呢!」


    「還取了鞠小路


    末子這麽誇張的假名,真丟臉。」


    「不好意思,末子是我的本名!」


    「是本名?一點都不適合!」


    「是啊,我也這麽覺得。我父母因為我是四姊妹中最小的一個,很草率地給我取了這種名字,你有意見就去找他們啊!」


    「原來末子小姐是四姊妹中的小妹啊,就像《小婦人》的艾美呢。艾美是四姊妹中最早熟最漂亮的一個,後來還嫁了有錢人喔。」


    光發表了無關緊要的小知識。


    是光吐槽了半天,才以有氣無力的聲音說:


    「……所以說,你在我麵前就用托盤遮臉,又裝出有氣質的語氣,是因為怕被我發現你的身分?」


    是光本來還認定末子是番紅花,沒想到第一候補這麽快就出局了。


    末子突然改換低姿態,對是光懇求說:


    「嘿,不要把我的事告訴小葵喔,當然,也別讓頭條家的少爺知道你已經發現我的真實身分了,不然我的酬勞就……」


    最後她還裝出狐媚的模樣。


    「怎樣啦?好不好嘛?如果你肯保守秘密,姊姊可以偷偷幫你服務喔。」


    「不用了。」


    「竟然拒絕得這麽幹脆!表情還那麽不屑!」


    「就是說嘛,是光,難得女方主動示好,你這樣太失禮了。就算不符合你的喜好,為了學習至少也該答應一次嘛。」


    「少羅唆,你這下流的小子。」


    「什麽小子,我是女人耶!啊啊!打工快要來不及了!我的薪水……你記住羅,要是說出去,我就把滾水倒在你的嘴裏!」


    末子拔腿狂奔。


    「啊……末子小姐的裙擺都飛起來了,枉費她打扮得這麽高雅。」


    光很遺憾地說道。


    「喂,光,你早就發現她的身分了吧?」


    「呃……」


    光的肩膀聳然一抖。


    「怪不得我說那家夥很可疑時你都沒什麽反應。」


    「是、是這樣嗎……可能是因為睡眠不足,所以反應比較遲鈍吧。啊,好像還有點眼花……」


    「眼花個頭啦!少跟我演這種斕戲碼!為什麽你不告訴我她就是住在夕雨隔壁的大姊!」


    被是光一瞪,光臉孔抽搐地露出討好的笑容。


    「因為末子小姐費盡心思不讓你發現,又是遮臉又是橫著走,臉還紅得像天竺葵一樣。她是這麽努力,如果我泄了她的底,她不是很可憐嗎?我一向站在女孩那邊嘛。」


    「別開玩笑了!你這個浪蕩男!對了,你以前也曾經把隔壁大姊比喻成天竺葵對吧!」


    「啊啊,手機響了啦,是光!」


    「少唬我了!啊,真的在響耶。」


    一直握在手上的手機噗嚕嚕地震動著。


    是光看到來訊通知就嚇了一跳。


    「喂,是番紅花耶。」


    「咦!」


    是光叫出簡訊,和光兩人一起盯著螢幕……


    『耍人也得有個限度。


    你根本就不想見我吧?


    還在我麵前跟其他女人打情罵俏。


    我對北極星已經幻滅了。』


    「哇,她好像很生氣耶。不過她說我跟其他女人打情罵俏?我什麽時候在店裏跟人打情罵俏了?」


    「……你還真是毫無自覺。算了,這件事晚點再談,是光,簡訊還沒看完呢。」


    聽光這麽一說,是光又繼續卷動畫麵。


    『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請你以後不要再傳簡訊給我,也不要再去我的部落格。』


    「搞什麽啊!竟然放話絕交!」


    「沒辦法,因為魅力十足的女孩接連不斷地出現嘛。後麵還有呢。」


    「她還沒抱怨完嗎?」


    『在這之前,我會去見你最後一次,當麵賞你一巴掌。


    所以你今天就讓番紅花用一巴掌甩掉吧。


    然後就真的結束了。』


    「啊啊啊啊?胡扯什麽,我幹麽要讓她打?」


    「太棒了!是光!」


    「哪裏棒了!」


    光的眼神和表情都散發著光彩,他對握緊手機大吼的是光興奮地說:


    「這樣不就表示紅紅花小姐要主動現身了嗎!」


    是光也明白了。


    「對耶!既然她要來打我耳光,我就見得到番紅花了。」


    萎靡的心情頓時飄高。


    「好!如果她來了,我這次一定會抓住她。」


    「……我說過了,這又不是警察抓壞人……」


    光似乎有些擔心。


    同樣的店,同樣的門,是光以不同以往的緊張心情開了門。


    「歡迎光臨~」


    先出聲的是已經泄漏身分的末子,她以眼神表示著「如果說出去我絕不會輕易放過你」,就像笑容大放送似地以滿麵笑容迎接是光,幫他帶位。


    葵在店的角落輕輕點頭,露出清純的微笑。


    (太好了,她好像有精神了。)


    是光微微點頭,葵好像更高興,笑得更開懷了。


    光也跟著微微一笑。


    (對了,葵說過末子是她崇拜的人,很尊敬末子,如果她知道末子是頭條雇來保護她的,一定會很震驚吧。)


    就算是為了葵,最好還是別說出真相……


    是光點完飲料後,又開始掃視店內各處。


    在垂簾放下的窗邊座位上一邊擦臉一邊看報紙的客人、在中央的座位聊得很熱鬧的女高中生們,還有在牆邊翻著文庫本,眼神冷靜的……


    光取名為薄荷小姐的少女突然抬頭,注視著是光這邊。


    (難道……)


    她被是光排在末子之後,是番紅花的第二候補。


    從年紀來看,她應該是高中生。


    她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看書,不時望向是光,像是在觀察他。


    (是她嗎?)


    她會是番紅花嗎?


    那毫無熱力的清涼眼神好像在回答著「是啊」,是光吸了一口氣,正準備站起時……


    「北極星?」


    背後傳來聲音。


    「嗯?是啊。」


    回頭一看,是光的右臉發出了「啪」的一聲巨響。


    衝擊力讓他的腦袋往旁甩丟,他還以為脖子要折斷了。


    如此強勁、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是光滑下椅子,很難看地一屁股跌在地上,撞得尾椎骨喀啦作響。


    「什……什麽……」


    臉頰還在發燙,整個火辣辣的。


    嘴裏大概受傷了,他嚐到了一股血味。


    店內所有的視線聚集在是光身上,葵用雙手遮住嘴,像是要忍住尖叫,末子則是緊緊地抓住葵的肩膀支撐她。


    「是光!你沒事吧?」


    光愕然地看看是光的臉,然後大叫一聲「哇塞!」,扭曲了表情。


    想必腫得很厲害。


    被打之後呆了好一陣子的是光終於回過神來,坐在地上瞪著對方。


    「你這家夥就是番紅花嗎?」


    強勁的聲音回答說:


    「是啊,北極星。」


    低頭看著是光的,是一位穿著紫色長上衣配牛仔短褲,清新得令人聯想到番紅花的凜然少女。


    (這家夥就是番紅花。)


    是光咬緊牙關瞪著少女,四周的人紛紛說道「又有感情糾紛了」,是光卻聽若不聞,大概是在至今的騷動中早已習慣了。


    「總算見麵了,不過很可惜,我們也要在此分手了,我會把你的號碼設為過濾號碼。」


    番紅


    花用清晰洪亮的語氣說著,露出爽朗的笑容,如同陽光中的紫花。


    掛在耳垂的大耳環和胸前的項鏈活潑地晃動,纖細手腕上的銀手鏈發出輕柔聲音而閃耀。


    感覺有點像誰,是光仔細一想才發現是帆夏。


    苗條的體型、好勝的上揚眼角、身體挺直的感覺都很像。


    (不過,為什麽有一種不對勁的感覺?)


    這家夥真的是和光往來的番紅花嗎?


    「掰啦。網路上的你還不錯,但是現實中的你太讓人失望了。」


    番紅花甩了甩色調明亮的頭發,就要離去。


    彷佛愛情劇一冪的豪華退場,讓那群女高中生們不禁感歎。


    「喂……」


    如果現在讓她走掉,是光就沒辦法完成代理人的任務了。


    光的升天之日也會越來越遠。


    而且,是光還沒掌握到胸中那股不對勁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好像有哪裏怪怪的!


    有哪裏不太對!


    隻要能找出理由……


    滿頭汗水流入眼中,令是光的視野一片模糊,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綁辮子的班長,還有滾落她臉頰的淚水。


    就在此時……


    緊繃的空間裏回蕩著光的聲音。


    「你說的話太奇怪了,我又『還沒見到紅紅花小姐』。」


    光認真地望著番紅花的背影,柔順的頭發透明而閃耀,勾勒出他天使般的清秀臉龐。


    是光激動地大喊:


    「我還沒見到番紅花啊!」


    「番紅花」優雅的步伐赫然停止。


    她默默無言地背對著是光。


    光冷靜地繼續說:


    「你確實是番紅花,不過和我通信的番紅花小姐並不是你。」


    「你是番紅花,又不是番紅花。總之你不是和北極星有過約定的紅紅花!」


    光說的話在是光的腦海中逐漸膨脹。


    思緒的霧氣漸漸靠攏、凝聚,慢慢地塑造出形體。


    是光清楚地意識到這點,心髒狂跳到胸口發疼,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光說話。


    「在網路的世界裏,番紅花開朗樂觀,是個純真的千金小姐,吸引了很多男生,但是現實中的番紅花真的是這樣的人嗎?」


    「在網路上搞部落格的番紅花看起來像開朗純真的千金小姐,很多人喜歡,但是真正的番紅花也是這樣嗎?」


    她披著淺色頭發的直挺背影微微地顫動,好像在猶豫該不該回頭。


    掛在手腕上的銀手鏈輕輕發出聲響。


    店裏所有人一定都以為有個被甩掉的男人很可悲地企圖挽留女人,所以都假裝沒看到。


    隻有坐在牆邊看文庫本、眼神冷靜的少女停下動作,注視著是光那個方向。


    而且葵也是……


    她以混雜著憂慮和困惑的眼神凝視著是光。


    在這期間,光依然不停地問著:


    「你不知道阿麥和阿肯是麥當勞和肯德基的簡稱,並非因為你是千金小姐,而是沒有朋友能在放學後和假日和你一起去吃吧?首飾不戴在身上,卻隻是一直看,是因為不適合所以不好意思戴吧?」


    是光的腦海中再次浮現了美智留寂寞的表情。


    ——我、我也好想變得像小帆一樣,還買了和小帆一樣的手鏈。


    ——你記得小帆的手上戴著閃亮亮的鏈子吧?她一動,手鏈就跟著搖晃,看起來好酷好時髦……


    但她又以開玩笑的語氣說自己不適合。


    ——隻敢看不敢戴,後來隻好當作手機吊飾。


    崇拜帆夏、想成為帆夏的美智留,和光神采飛揚地描述的番紅花慢慢重疊了。


    ——番紅花小姐穿的是量身訂做的衣服,服裝都交給家裏的人負責,不過她很喜歡搜集首飾,在日記裏也提過她很珍惜地收著那些首飾,她還會幫耳環和項鏈取名字。


    ——有一次她買了一個銀底座嵌太陽石的胸針,一直不知道要取什麽名字,還問我『北極星可以幫我想嗎?』。


    ——我說很想看到我命名的米妞掛在番紅花小姐動人的胸前閃耀的模樣,但她很害羞,不肯寄照片給我。


    隻看不戴的首飾。


    番紅花沒有勇氣戴上這種東西。


    還是打扮得樸素一點比較適合,也比較安心。


    就像美智留在學校外也都穿著製服……


    「現實中的番紅花應該是打扮樸素、個性柔順又低調的女孩,至少我看日記內容想像出來的是這種女孩。」


    「現實中的番紅花絕對不是搶眼的女人,也不受歡迎。真要說的話,她應該是會靜靜待在教室角落的低調家夥吧。」


    番紅花轉頭看著是光。


    她挑起眉梢,神情肅穆地瞪著是光,但是緊閉的嘴唇不停顫抖,那急促呼吸的模樣就像一隻缺氧的魚。


    視線若有似無地往旁瞄去。


    「我們熟起來以後,她要我叫她紅紅花。


    紅紅花(saffloer)在荷蘭語中指的是紅花,紅花還有末摘花、吳藍等名字,英文則是叫做false saffron——也就是『假番紅花』。對了,她還把部落格取名為『暮時的深藍』(注1),紅紅花小姐老早就坦承自己是偽裝的番紅花了!」


    光明明白白地說道。


    是光也瞪大眼睛,全力擲出光引導出來的答案。


    「番紅花要北極星叫她『紅紅花』,她說這是特別的昵稱,希望北極星這樣叫。你仔細聽好了,紅紅花並不是『番紅花』!而是『假的番紅花』,也就是紅花!」


    番紅花咬緊嘴唇低吟。


    注1 日文的「暮」和「吳」同音。


    她的眼中浮現了迷惘的神色。


    耳環輕輕搖晃,視線再次飄向旁邊。


    「那麽,番紅花到底是誰呢?我認為那一定是紅紅花小姐崇拜的女孩,既耀眼又善於交際、適合戴閃亮首飾的女孩。沒錯,就是站在我眼前的你。」


    「紅紅花一定很想像你這樣穿著漂亮衣服,戴上有型的首飾,卻又做不到。因為她太想成為你,又沒辦法成為你,所以至少要在網路的世界扮演你!」


    ——我也好想變得像小帆一樣。


    美智留說過這句話。


    雖然在現實世界辦不到,但是在隱匿了長相和姓名的網路世界,或許就能成為自己崇拜的女性。


    或許就能成為「番紅花」。


    紅紅花大概是這樣想的吧。


    「對,你就是『番紅花』!」


    「對紅紅花來說,『番紅花』就是你!」


    「但是,你並不是紅紅花小姐。」


    「可是北極星想見的番紅花並不是你,而是紅紅花!再說,這一周內你根本沒有來過店裏,竟然還敢自稱是番紅花,臉皮未免太厚了吧!」


    是啊,店裏如果有這麽顯眼的女孩,絕對不可能沒發現。


    「番紅花」咬著嘴唇不說話,她本來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現在卻變得很心虛。


    她的視線開始不安地遊移,一再瞄向旁邊。


    透出金光的柔順頭發輕輕飄動,光往那個方向走去。


    「那麽,真正的紅紅花小姐到底在哪裏呢?她一定在這裏聽我們講話。」


    光無聲無息地踩著侵雅的腳步前進,是光也慢慢跟著走,一邊還呼喚著此時待在店裏的她。


    「喂,紅紅花!你聽見了吧!趕快給我出來,還是要我去把你拖出來?」


    番紅花驚恐地伸出戴著銀鏈的手臂,想要阻止是光,卻沒有抓到他,張開的嘴唇隻發出了「啊」的細微驚呼。


    「紅紅花小姐會給觀葉植物取名,當成朋友和家人一樣地照顧,她也知道葉子長時間被夏天陽光直射會變色,所以會放下窗簾,以免讓植物照太久的陽光。」


    「你很愛護花草,還會給那些草取名字,就算來到這間店,你也會放下窗簾,免得植物曬得太久。」


    喀喀喀,是光的腳步聲響起。


    光走近窗邊的座位。


    那位常客正在看報紙。


    「是的,紅紅花小姐就是你。」


    纖細的指尖指向了報紙。


    是光從上方一把抓走那份報紙。


    「你就是和北極星有過約定的『番紅花』,也就是紅紅花!」


    沙的一聲,往後拋出的報紙在是光的背後飛揚。


    以長長前發遮住臉龐的少女「呀!」地尖叫,縮在椅子上發抖。


    她綁成一束的頭發又黑又亮,身穿套頭短袖上衣和外搭的樸素駝色披肩,裸露在外的手臂細長到顯得過瘦。


    旁邊的椅子擺著老舊的公事包,桌上放著一支黑色手機,銀鏈和橘色太陽石胸針做的手機吊飾閃閃發亮。


    那就是由光命名的米妞!


    是光抓起吊飾說:


    「這玩意兒證明了你就是紅紅花!」


    突然間,少女低著頭抱住公事包站起來,鑽過是光的脅下跑走了。


    完全不顧形象,拚了命地逃跑。


    她壓低身形、拱起背、屁股突出、在脖子下方甩黑色橡皮圈束起的頭發和長達胸口的前發胡亂跳動,以幾乎仆倒的猛勁衝出店外,披肩在途中掉落,但她好像沒有發現,仍然繼續狂奔。


    「紅!」


    自稱番紅花的少女呼喊著。


    店長大喊「客人!你還沒結帳!」的時候,紅紅花已經消失在關起來的門外了。


    「混帳!」


    是光把紅紅花的手機收進口袋,又掏出錢包丟在櫃台,立刻跑去追她。


    「赤城!」


    是光聽到葵在叫他,卻沒空回頭。


    (喂,幹麽逃走?我的話還沒說完耶!我還沒向你轉達光的話耶!)


    他推門跑出去,在店門口左右張望。


    結果他看見紮起的頭發隨風飄擺,少女喀哩喀哩狂踩自行車的腳踏板,朝著坡道急速前進。


    「竟然給她逃了!」


    是光也朝那裏狂奔。


    「是光,她騎著自行車,你再怎麽跑也追不上的!」


    光大叫著。


    「我知道!」


    是光爬上通往高台的石階。


    他舉腳舉到幾乎抽筋,一口氣三階、四階地往上跑。夏季太陽在他頭上照耀,滿身的汗水浸濕了t恤,心髒撲通撲通地狂跳。


    一口氣爬到坡頂後,他從圍繞著高台的欄杆往下望,看見了以前傾姿勢踩著自行車的紅紅花,束在後方的頭發就像蝌蚪的尾巴。


    「啊啊,沒救了,她跑掉了。」


    光苦著臉說。


    是光攀上欄杆大叫。


    「包在……」


    接著他一躍而出。


    「包在我身上~~~~~~~~~~~」


    紅發倒豎,眉毛、臉頰、額旁都被風吹得往上揪。


    他在耳鳴之中聽見光驚愕地呼喊「是光!」的聲音掠過。


    然後,是光在騎著自行車的紅紅花前方不遠處著地。


    雙腿震得發麻,是光連忙站穩。


    持續加速的自行車迎麵衝來,紅紅花從遮住臉龐的前發底下發出尖叫。


    是光額旁青筋和嘴唇顫動著,雙手抓住自行車的龍頭。


    手臂肌肉隆起,運動鞋的鞋底和柏油路劇烈摩擦。他簡直像是和自行車比賽相撲,眼睛睜大,牙關咬緊,用盡吃奶的力氣抵擋著。


    「你、你你你你你,你是怎樣啦——」


    是光魯莽的行動和凶神惡煞的表情,把紅紅花嚇得花容失色、聲音顫抖,綁在後方的頭發鬆了開來、遮在臉上,更令她陷入了進退維穀的狀態,那細瘦的手腳都不停發抖。


    是光抓著自行車龍頭,全神貫注地大叫:


    「我是北極星的代理人!我要把北極星的話轉達給你!」


    遮住臉孔的頭發底下,紅紅花結巴地問道:


    「代、代理人……?你不是北極星本人?」


    「沒錯。」


    「原來你……不是北極星啊……」


    紅紅花的喃喃自語之中帶著慶幸的味道,像是在說「還好眼前這隻野獸不是北極星」。


    但她隨即哭喪著臉,質問是光:


    「為什麽他自己不來啊~~~~」


    「因為他死了。」


    「——!」


    大量頭發垂在臉上,讓他看不清楚紅紅花的表情,但她想必受到巨大的衝擊。


    「你騙人……」


    她啞聲說著。


    「是真的,他在黃金周的時候掉進河裏,去了黃泉……我也不確定他去了沒有,總之是死掉了,所以他來不了。」


    「……是光,你解釋得太隨便了……」


    光在一旁不滿地抗議。


    「你看,紅紅花小姐都啞口無言了呢。」


    (不然你要我怎麽說?難道要告訴她你變成了鬼,現在就飄在這裏?這樣才會把她嚇跑吧。)


    是光正在心中抱怨……


    紅紅花突然滑下自行車,軟綿綿垃癱在地上。


    「呃!」


    她無力地垂著雙臂,頭也垂到頭發拖地,然後嗚咽地哭了起來,頻頻吸著鼻水。


    「原、原原原來是這樣,原來北極星和我做了約定之後不久就死了。我、我見不到北極星了,再怎麽想見都見不到了。」


    (哇,別哭啦!)


    是光最怕女人哭,整個人都慌了。


    而且還是在大馬路邊。


    如果有路人看到,一定會以為是光是隨機殺人魔。


    (怎麽辦?該怎麽辦啊?光!)


    是光回頭一看,光不在那裏。


    原來他已經蹲在紅紅花的麵前,流露出憂愁的眼神安慰她:


    「好了,別為我這麽傷心嘛,我們好不容易才見麵,別一直低著頭,讓我看看你可愛的臉吧。」


    (你這家夥~~~~~~~~~~~)


    是光看得都呆住了。


    「你的頭發真是烏黑亮麗,不過稍微長了點,彷佛隔開我們兩人的昏暗禦簾,這樣我就看不到你的笑容了呢。」


    光難過地垂下層梢。


    (你隻是想看人家的臉吧?)


    話說回來,是光這些日子費了這麽多苦心,他也很想知道那片頭發底下到底是什麽長相,不過此時他更在意的是撲簌簌地落在裙子和地麵的水滴。


    「嗚嗚……咿咿……可、可是……或許不見麵才好……」


    紅紅花頻頻吸著鼻水,擠出聲音說。


    「因、因為,要是見麵了,反而是我會讓北極星,幻幻幻幻幻滅……」


    感情彷佛隨著聲音宣泄出來,她嗚咽地哭著,光的表情也充滿了哀傷。


    是光沒辦法繼續保持沉默,就粗著嗓子問道:


    「為什麽北極星會幻滅?」


    「因為我很醜啊!」


    她清晰而果斷地回答,又繼續哭泣。


    「而、而且我的個性很陰沉,還會像老頭子一樣用濕紙巾擦臉,可是緊張的時候,鼻、鼻子就會熱起來……我很擔心鼻子是不是又變紅了,忍不住用濕紙巾去冷卻……還有還有,就就就就像你說的一樣,我的確總是一個人縮在教室的角藩,經常被人嘲笑長得很奇怪……沒、沒


    辦法用平常心和人說話,也也也沒有人會找我一起去阿麥或阿肯,存了半年零用錢才買的首飾卻一點都不適合,根本不敢戴出去……所以我很討厭這麽可悲、這麽淒慘的自己……我隻是裝成大紅人『番紅花』的假番紅花啦~~~~~~~~」


    「……不要說自己可悲。」


    是光語氣不悅地說道。


    小時候,是光因為外表令旁人畏懼,一個朋友都交不到,姑姑小晴就對他說「不可以把這個當作藉口」。


    是光一直將她的教訓牢記在心,直到十六歲的今天都嚴格地遵守。


    「可是,我我我真的很可悲,臉長得醜,鼻、鼻子也很怪。」


    大量水滴撲簌簌地落在樸素的褐色裙子上,水漬漸漸暈開。紅紅花的肩膀越來越垮,更多頭發垂到臉前。


    光很難過地凝視著紅紅花。


    是光把自行車架好,走到光的身旁蹲下。


    然後他朝紅紅花伸出手,撥起如簾子般披垂的黑發。


    「沒這回事。」


    是光才剛這麽一說,就愣住了。


    「——!」


    (這、這家夥……!)


    要說醜,是還不至於。不過,是光也沒辦法說她一點都不醜,實在說不出來!


    首先是長臉。


    寬額頭。


    小眼睛。


    窄小的嘴……這些都還好。


    不過,問題是掛在臉中央的鼻子,又高又長,簡直跟大象一樣,或許是因為情緒激動,鼻子前端還有點紅。


    照理來說,看到女生臉紅都會不由得心跳加速,但他並不是因為甜蜜的感覺而心跳加速,而是因為看到了非常珍奇的東西而心跳加速。


    該怎麽形容才好呢?獨具一格……不,個性鮮明……不不不,奇珍異獸……


    (死定了!我什麽都說不出來啊!)


    在撥起人家頭發、四目相對的狀況下,沉默得越久,事態就會越難收拾,是光再怎麽不了解女人心也明白這一點。


    紅紅花被是光的粗魯舉動嚇得睜大眼睛,但是隨著時間流逝,她的眉毛慢慢下垂,眼神也變得越來越絕望。


    (一定要快點說些什麽才行!超現實?很像前衛藝術?很像外星人?混帳,這又不是讚美!)


    當是光陷入恐慌的時候……


    「什麽嘛!明明很可愛啊!」


    旁邊傳來毫不遲疑的爽朗聲音。


    是光側眼瞄去,發現光眼睛發亮,專注地望著紅紅花的臉。


    (可、可愛?他竟然說得這麽幹脆!)


    光美麗的瞼上充滿了喜悅的光輝,他笑逐顏開,眯起眼睛,顫抖著嘴唇繼續說:


    「皮膚好白,臉蛋纖細,額頭也很寬闊,嘴唇像梅花的花瓣,又有點突出,讓人好想用指頭戳戳看。尤其是鼻子!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可愛的鼻子!實在太可愛了,我都看得轉不開目光,忍不住看呆了!多麽棒的鼻子啊!」


    光如湧泉般滔滔不絕地說出是光絕對說不出口的話,聽得他渾身戰栗。


    而且光絕對不是在說客套話,他是說真的。


    千真萬確!


    他真的覺得這家夥可愛!


    這讓是光第二次感到戰栗,而且很厭動。


    (原來你不隻是個花心的後宮皇子!)


    光平時經常笑著說,每朵花都有各自的魅力,都很可愛,他說的確實是真心話。


    「深愛著所有花朵」那句話始終堅定不移。


    (光,現在的你帥翻了!你真是男人中的男人!我都對你肅然起敬了!)


    一定要把光的話告訴紅紅花。


    對,一定要說。


    (要不然我這個代理人就白當了。)


    「你、你你你你也覺得我長得很、很很很很奇怪吧!」


    是光傾出上身,對著鼻子發紅且噗嚕嚕顫抖的紅紅花大喊:


    「才不是這樣!你有夠可愛的!你的鼻子可愛到不行!」


    「咦咦咦!」


    紅紅花極為震驚。


    「真的很可愛!再也找不到像你這樣的女生了!太棒了!如果北極星還活著,他絕對!絕對!絕對會說你很可愛!」


    不隻是鼻子,她連臉頰、額頭、脖子、眼底都漸漸泛紅。


    「紅花剛開始綻放時是橘黃色的,然後色彩會越來越深,慢慢變成紅色,就像現在的紅紅花小姐喔。它會長出很多小小的種子,這些種子可以製作高級的紅花籽油,還可以製成墨條呢!


    花瓣當然也可以做染料,你一定知道吧!它可以把白布染成溫暖的橘色、鮮豔的紅色,還能製成胭脂,為女性的嘴唇點綴美麗的色彩。據說畿千年前的埃及人給木乃伊穿的衣服也是用紅花染出來的,紅花在那麽久遠的古代就受到無數人們的追求、喜愛,流傳到世界各處呢。」


    光以充滿憐愛的語氣說著。


    是光也熱烈地傳達了這番話。


    「紅花是很了不起的花喔!北極星跟我說過!埃及木乃伊的衣服也是用紅花染的!紅花已經流傳到世界各地,除了染布以外還能製作油和墨條耶!那是全世界都需要,所有人都喜愛的花!」


    紅紅花聽得出神了。


    「紅花擁有的許多別稱也可以證明這一點。它的日文名字是吳藍、久禮奈為,英文叫safflower。法文叫carthame,saffloer則是荷蘭文。會稱為假番紅花,是因為番紅花和紅花一樣可以製成黃色染料,這兩種花不分軒輊,各有各的魅力。


    除此之外,還有《萬葉集》裏歌詠的末摘花。


    這也是個很棒的名字喔。


    這名字有兩種解釋,第一種說法是紅花要從莖的頂端開始摘,第二種說法是要從花瓣的外側開始摘。


    我最喜歡的稱呼,就是末摘花。


    好像可以看見沾著露水的橘色花叢,以及愉快地摘花的萬葉少女們呢。」


    「紅花會有那麽多稱呼,就是因為廣傳到全世界,有很多人喜愛。它又叫saffloer和吳藍,但北極星最喜歡的稱呼是『末摘花』,因為會讓人想到一大片的橘色花朵和開心摘著花的家夥!」


    「末摘花……」


    「是啊,因為摘花時要從最旁邊或頭頂開始摘,所以取了這種名字。這也是北極星說的。」


    紅紅花的小眼睛濕潤了,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好厲害……北極星連這些事都知道。他從一開始就知道……saffloer.末摘花、吳藍……指的都是紅花……」


    光像在對待易碎物品一般,輕輕捧著紅紅花的鼻子,溫柔地說:


    「嗯,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是最棒的女孩,最棒的末摘花。」


    光用幾乎要溶化在空氣中的輕柔甜美聲音訴說著思慕之情。


    一雙清澈的漂亮眼睛憐愛不已地望著紅紅花。


    看到這一幕,是光也覺得紅紅花的長臉、小眼睛、窄嘴巴、象鼻變得很可愛……


    於是他用力地說道:


    「是啊,北極星都知道!他說你是最讚的末摘花!」


    這想必就是光要告訴她的話。


    光用充滿感情的圓潤聲音、溫柔的聲音傾訴著。


    為快要垂下花瓣、快要枯萎的花朵澆灌清水、傾灑陽光。


    「我最喜歡認真溫柔又獨特的末摘花了。


    我喜歡認為竹筍和香菇是好朋友(注2)的末摘花,我喜歡以為阿麥和阿肯是真人的末摘花,我真的打從心底喜歡為失眠的我提供花草茶食譜和幹燥花枕頭做法……對我說外表不重要……對我說喜歡我的內在……這麽可愛的末摘花。


    在離別之前,我很想見你一麵,親口向你道謝。


    我要告訴你,謝謝你回應我的留言。


    謝謝你對我這麽溫柔。


    還有,我也好喜歡這樣的你。」


    「北極星很想當麵向你告別,他說謝謝你陪他聊天,又對他那麽好,還有,他很喜歡你。」


    紅紅花顫抖著紅紅的鼻子,吸著鼻水,小眼睛裏一再地落下淚珠。


    注2 竹筍的日文是「竹之子」,香菇的日文是「木之子」。


    「北極星一定知道自己,活、活不久了,所以想在僅剩的生命中來見我……」


    (咦?我剛才不是說光掉到河裏死掉了嗎?幹麽說得好像他得了什麽不治之症?)


    其實光要跟女孩們告別並不是因為知道自己死期已近,而是為了跟葵交往。


    紅紅花很感動地抽泣著說:


    「原來北極星,這這這這麽喜歡我……」


    因此是光什麽都說不出來。


    光的表情像是快要跟著哭出來了。


    「雖然紅紅花小姐看不到我,但你就跟我想的一樣,是個很棒的女孩喔。」


    他這麽說道。


    「如、如果我見到北極星,一定也會喜歡他,不管北極星多麽宅,多麽不受歡迎,長得多麽醜,我我我我也一定會愛上他!」


    她好像又誤會了什麽,不過是光還是保持沉默。


    因為,紅紅花對北極星近乎戀愛的甜蜜感情,以及光摟著紅紅花肩膀溫言安慰的憐惜之情,雖然有些可笑,有些脫線,卻都是真心的。


    「對了,你忘了手機。」


    是光將手機從口袋裏拿出來時,吊飾的鏈子被勾住,結果扯斷了。


    「呃!


    「啊!」


    是光和紅紅花同時發出驚叫,光卻輕柔地微笑著說:


    「一定是『米妞』自己扯斷鏈子的,因為她想要掛在紅紅花小姐的胸前。」


    是光臉頰發燙,從斷裂的鏈子取下閃閃發光的橘色太陽石胸針,戴在紅紅花的胸前。


    他因害羞而咬著牙、全神貫注的動作,令她緊張到滿臉通紅。


    「『米妞』也覺得待在這裏比較好。」


    聽到是光粗聲這麽說,紅紅花便低頭盯著在胸前傲然閃爍的胸針。


    「……謝謝。」


    她咧開窄窄的嘴巴笑了。


    那張臉看起來非常純真開朗,是光也覺得她很可愛。


    (什麽嘛,這家夥真的滿可愛的耶。)


    「喂,你想不想看北極星的照片?」


    是光姑且問問看。


    如果她想看,他就去向月夜子討光的照片或畫像。


    紅紅花如果看到光的長相,或許會被現實和想像之間的鴻溝嚇呆。


    可是,胸前戴著和太陽同色調的太陽石胸針的紅紅花卻搖頭說:


    「我喜歡的不是北極星的外表,而是他的內在。我不需要知道他的長相。」


    光很開心地微笑了,是光也以清爽的心情喃喃回答:


    「是喔。」


    涼風從他們身旁吹過,透明的陽光將太陽石照得晶瑩剔透。


    紅紅花挺起胸膛,朗聲說道:


    「因為北極星在我的心中是世界第一的美少年。」


    ◇  ◇  ◇


    嘿,是光。


    這次我的「花」雖然有些奇特,卻也是可愛到讓人轉不開目光的出色花朵吧?


    能夠在遼闊的網路森林中遇到這朵花,真是太幸運了。


    那段時間,我在夜裏經常睡不著。


    若能碰觸女孩溫暖的身體是還好。


    但是偶爾獨自過夜的時候,就覺得或許永遠不會天亮。


    或許我會被囚禁在這片黑暗中,永遠沉陷下去,想得我的胸口好鬱悶。


    或許我藏著的秘密罪孽深重,無論有什麽理由都得不到赦免。


    雖然我拚命隱藏,盡量不讓任何人發現,或許秘密就像裂開容器滲透出來的黑水,早就從我的內心透露出來,被所有人發現了。


    為了排解這種漫長而苦悶的夜晚,我在網路的森林中徘徊,來到了她的部落格。


    貼在部落格中的鮮綠香草、小小花朵、杯子、首飾,每個都取了名字,感覺得出物主的愛,令我不禁莞爾,很有共鳴。


    我看到她的日記,更覺得溫馨可愛,於是在意見欄裏寫了留言。


    她也都會回覆我的留言,慢慢變成信件往來。


    和長相、年齡、本名一概不知的女孩之間充滿謎團的互動,感覺好新鮮,很愉快。


    想像著她是個怎樣的女孩時,我都好興奮、好期盼。


    我想她一定很穩重,容另害羞,不善交際,也有些脫線,但我情緒低落時她都會努力鼓勵我,想必是個溫柔的女孩。


    可是呀,是光。


    她最吸引我的地方,並不是可愛或溫柔,而是她身上帶有的小刺。


    紅花的花瓣和莖之間隱藏著細小的剌。


    這些刺雖然柔軟,摸起來還是會隱隱約約地感到刺痛,這是番紅花沒有的東西。


    我透過螢幕和她對話,不時因純情天真的女孩偶爾顯露的尖銳秘密而心跳加速。


    當她說出「希望你叫我紅紅花」的時候,我對她的興趣也達到了顛峰。


    她說紅紅花是暮藍語中的番紅花,但我一聽就知道這不是真話。


    因為紅紅花指的是紅花,也就是假番紅花。


    她是偽裝成番紅花的紅花——末摘花。


    知道這件事之後,螢幕另一端的女孩變得更神秘、更深奧,令我背脊戰栗,心頭揪緊,完完全全地陷下去了。


    什麽?你說我本來就很容易陷下去?


    你問我是不是一開始就發現經常在看報紙的客人就是番紅花?


    你找番紅花找得要死,我自己卻飄在空中看著你偷笑?


    這、這是誤會啦!


    我又不是當下就能確定。


    我隻是有一點點懷疑或許是她,絕對沒有看著如此賣力的你偷笑!


    不過,我承認我確實想要多享受一下這種驚險刺激、卻又平靜溫馨的時光。


    她對我而言,是個溫暖的謎。


    柔嫩花瓣底下藏著小刺,那是絕不會刺傷人心的柔和刺激。


    隻要透過薄薄的螢幕和她交談,我就可以撐過一人獨處的寂寞夜晚,而不用詛咒自己的外表。


    我就可以在心中描繪著這神秘花朵的樣貌,用幸福的心情迎接黎明。


    聯係著我們的是言語,是心,是謎團。


    當我看到鏡子中的臉而心生厭惡、因為睡不著而吃了一大堆感冒藥當作安眠藥、半夜在遊泳池裏差點淹死、祈禱自己能消失在這個世上的時候,那朵末摘花對我說……


    她喜歡我的內在。


    能和最好的朋友一起絞盡腦汁,找尋這麽迷人、這麽神秘的末摘花,一定會是個最精采的暑假。


    感覺像是兩人一同去尋寶。


    有可靠的夥伴在身邊,讓我好快樂、好安心,又覺得好刺激。


    我們找到的花,比想像的更棒吧?


    我想,紅紅花小姐今後一定會變得更有魅力。


    看過無數花朵的我鐵定不會說錯。


    不隻是在網路上,在現實世界遲早會有男人臣服在她的魅力之下。


    嘿,是光,就算看不到形體,還是會有感情的羈絆。


    在溫暖陽光中,不知不覺地冒出幼芽,逐漸成長。


    我們就是靠著這樣的感情得到療愈、得到救贖。


    身為鬼魂的我和你之間也有了這樣的感


    情。


    等到我離開地球,這份感情還會繼續存在嗎?


    我在天空另一端呼喚你的聲音,你會聽見嗎?


    我們兩人的小冒險,也會一直留在你的心中嗎?


    我會遙望著地上,回憶起這個夏天發生的事嗎?


    那樣雖然寂寞,但也是很棒的事。


    隻要我們無論相隔幾億光年,還是能心係彼此。


    隻要我離開地球以後,和你依然是朋友。


    隻要有個朋友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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