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惡,太迷糊了。)


    是光飄在水中,鬱悶地這麽想。


    (看到式部把花裏拉上去,我就不小心鬆懈了。)


    竟然在最後一刻鬆懈下來。帆夏現在應該很恐慌吧。


    (因為那家夥明明倔強又易怒,卻意外愛哭。)


    是光不禁想像起帆夏怒氣衝衝、哭得淚水直流的表情,胸口隱隱作痛。希望她不要自己也跳進河中,試圖找是光。


    好可怕,感覺還滿有可能的。


    而且,如果就這樣變成浮屍被人發現,小晴一定也會罵死他。


    ——你為什麽老是惹麻煩啊!難得你能奇跡似地考上校風端正的私立名門高中耶!竟然從開學典禮就因住院而缺席!說什麽紅燈時在路口被卡車撞到,難道你是小學生嗎!


    啊啊,這是是光被繃帶包得跟木乃伊一樣住院的時候。


    是光自己也因為升上高中後要好好交朋友、跟正常學生一樣度日的計劃突然大幅更動,十分沮喪,卻有個一點都不體貼的阿姨在耳邊叫來叫去,使他感到一陣煩躁。


    ——吵死了,把換洗衣物放著後就快點回去啦。


    他這麽告訴小晴後,耳朵就被扯得差點掉下來。


    ——小晴那家夥。因為我沒辦法動,就在那邊虐待人。可惡。可惡。


    小晴回去後,是光別扭地咕噥著,然後他看到窗邊的花瓶中插著花。


    是開在枝頭上的清新白花,花蕾上長著跟胎毛一樣的柔軟短毛。


    在醫院插白花不會很不吉利嗎?


    他一邊這麽想,一邊看著那輕飄飄的純白花瓣,覺得心中的焦慮和煩躁好像都靜靜消散了。


    手忙腳亂也於事無補。


    這就是命運。所以,朋友一定也一樣,時候一到,說不定一下子就交到了。


    是光成功讓自己往樂觀的方麵思考。


    在那之後,是光也一直看著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花。


    到了黃金周前一天,他柱著拐杖上學。


    然後在中庭穿廊,遇見一名站在柱子旁的清秀少年。


    清澈晨曦照在他柔軟的發絲上,閃耀璀璨光芒,少年的嘴唇、眼睛、鼻子——一切都跟是光完全相反,既溫柔又纖細。


    這家夥是男的?還是女的?


    ——赤城同學。


    少年用圓潤甜美的聲音,跟困惑不已的是光搭話。


    ——你是一年級的赤城是光?今天第一次來學校?


    他看著是光,高興地微笑。


    (嗯?怎麽搞的?為什麽我會一直想起跟光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況?這是死前會看到的走馬燈嗎?完蛋了。)


    他還不能變成光的同類。被小晴怒罵和把帆夏弄哭,他也敬謝不敏。


    是光急忙環顧四周。


    「——這裏是哪啊!」


    回過神時,他站在一個草木茂盛、跟森林一樣的地方。


    是光抬起頭,頭上是一片萬裏無雲的晴空,明亮日光自空中灑落。腳邊開著紫色的三色堇、黃色蒲公英,以及白花三葉草。


    (這該不會是傳聞中天國的花園?)


    是的話就越來越不妙了。


    是光聽說這種時候,會由先去世的家人或親近的人來迎接死者。他的情況會是小學時就過世的父親嗎?還是光呢?


    (我絕對不會跟他們走。)


    不管怎樣,得想辦法從這裏離開。是光決定先向森林走去。


    溫暖的空氣、啁啾鳥鳴及流水潺潺聲。氣氛+分恬靜。腳下的青草也很柔軟,春天的花朵們隨著溫柔的風搖曳。


    (如果死後能在這種地方悠哉度日,或許也不壞……呃——我又還沒死。)


    是光用力搖頭。


    這時,一陣輕笑傳入耳中。


    (有人在嗎?)


    那是有如小鳥嗚叫的愉快笑聲。不隻一人,而是兩個人高興歡笑著。


    這幸福的氣氛,讓是光覺得眼神這麽凶惡的男人突然闖進,嚇到他們的話很不好意思,便躲在樹幹後麵窺探。


    (!)


    眼前情景令是光倒抽一口氣。


    纏著樹木的無數藤蔓,垂下大量淡紫色藤花,每當清風拂來,小小花瓣就會左右搖晃,輕輕飄落。


    飄下來的花瓣在陽光下散發溫柔光芒,上方又有新的藤花花瓣被風吹落。優雅、溫柔——毫不問斷地落下,彷佛這段時間會永遠持續下去。


    就像藤花的瀑布。


    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跟一名大約小學一年級的男孩靠在一起,坐在淡紫色花瓣堆積起來的藤花潭底。


    兩人似乎在說什麽悄悄話,將臉湊近對方耳邊,咯咯笑著。


    他們麵容十分相似,兩人都擁有晶瑩剔透的雪白肌膚、清澈的雙眸,以及溫柔唇形。少女長到背部的柔軟發絲吸進陽光,看起來像在閃耀金色光輝,男孩的頭發也跟天使光環一樣閃閃發光。


    從頭上飄落的藤花花瓣包圍兩人,在燦爛發絲、纖細肩膀、散開的裙擺、男孩規規矩矩並攏的雙腿上,逐漸堆積。


    這美麗神聖的光景,比是光看過的任何繪畫、任何一個電影場景,都還要震撼人心。


    少女用白皙修長的手指,抓住落在男孩嬌嫩嘴唇上的淡紫色花瓣,露出溫柔微笑。


    男孩高興地展露笑容。


    兩人都喜歡對方到無法自拔,能在一起就令人幸福得不能自已。


    他們帶著那種限神,對對方微笑。


    男孩湊近少女,眼中閃爍天真光芒。


    ——欸,你願意跟我一直在一起嗎?因為——小姐是我全世界最喜歡的人嘛。


    少女像男孩的姊姊一樣,溫柔回答他孩子氣的願望。


    ——「一直」是不可能的。春假結束後——不就要回東京了嗎?


    ——我不想回去。我想一直待在這裏。我想跟——在一起。


    ——不可以唷。要是——不回去,爸爸會難過的。


    ——可是……


    男孩看起來很寂寞,少女輕輕吻上他的臉頰。


    彷佛在碰觸最珍貴的寶物。


    ——別擔心。下次放假我們就又能見麵了——在的那段期間,我無論什麽時候都會在這裏。


    ——接下來的暑假和下一次休假,也會一直在這裏?


    ——嗯。一直。


    男孩臉上泛起紅潮,眼中再度亮起喜悅光芒。


    ——我們能一起看藤花?


    少女的嘴角也揚起甜蜜笑容。


    ——藤花隻會在春天開,不過我們可以一起找跟藤花很像的花。


    ——嗯!約好了喔。春天兩個人一起看藤花,藤花凋謝後,就一起找掉在地上的藤花。一直都這樣。直到永遠。


    如此年幼的男孩講出「永遠」這個詞,應該會讓人不禁莞爾吧。


    少女和藹地看著他,伸出手指。


    ——嗯。約好了。


    然而,男孩卻突然站起來,彎腰將嬌嫩雙唇覆上少女的唇。


    ——男人跟女人約好要一直在一起時,就會這麽做對不對?


    他帶著天使般的純潔笑容,對驚訝得睜大眼睛的少女說。


    少女滿臉通紅,用手指遮住嘴唇。


    男孩匆然擔心起來。


    ——我搞錯了嗎?


    他一詢問,少女就放下手,靦腆一笑。


    ——不是的。不過……不可以對其他女生做唷。


    男孩臉上綻放出笑容,用力點頭。


    ——知道了!所以——小姐也對我做吧。


    少女再度睜大眼睛,然後輕輕垂下眼簾,難為情得眼神微微動


    搖後,戰戰兢兢抬起頭,短短一瞬間,吻上滿臉期待、等待著她的男孩的嘴唇。


    男孩笑得跟正午的陽光一樣燦爛。


    ——這樣明年、後年,還有接下來的每一年,我們都會一直在一起!


    ——嗯。一直在一起唷。直到永遠。


    少女紅著臉,害羞卻溫柔地輕聲說道。


    ——在我們分隔兩地的期間,我也會祈禱。祈禱——能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那我也會!我也會跟上帝祈禱!祈禱——小姐能過得非常非常幸福,總是帶著笑容。


    被相愛填滿的幸福時間。害羞、愉快又神聖。


    纏繞在一起的視線之甜蜜,讓人越來越覺得恍如身在夢境之中。


    在那段期間,淡紫色藤花也被風吹拂著,花瓣飄舞而下,靜靜在兩人頭上、腳邊積聚。


    優美而甜蜜。溫柔地緩緩飄落。


    恍若無聲流淌的淡紫色藤花瀑布。


    是光看著這幸福的景象,胸口緊緊揪起。


    兩人的約定不會實現。


    是光已經知道這件事。


    少女愛憐地呼喚男孩的名字。


    ——光。


    男孩也高興回應。


    ——藤乃小姐。


    狂風呼嘯而過。


    藤花劇烈搖晃,視界被藤花紫色的花瓣遮蔽。在空中飛舞的藤花。溫柔的紫色、優雅的紫色、神聖的紫色、惹人憐愛的紫色。


    花瓣另一側,少女和年幼男孩的歡笑聲——藤乃跟光的聲音,逐漸遠去。


    占滿視線範圍的淡紫色藤花花瓣越變越少,當是光眼前一亮時。


    取代少女跟男孩站在是光眼前的,是麵帶淡淡微笑的十五歲的光。


    光身穿短袖製服白襯衫和製服褲。藤花花棚上看不見任何一朵優雅的藤花,掉了那麽多下來的花瓣也消失殆盡。


    季節由春天轉變為夏天,青草隨風搖擺,散發出清爽香氣。


    「剛才那是你跟藤乃嗎?」


    是光一提問,光就帶著那美麗又淒涼的笑容,回答「嗯……」。


    「這裏是我第一次遇見那個人的地方……那個人站在輕輕飄落的藤花下,問我『你就是光?』她的聲音也很悅耳,跟仙女一樣。」


    是光想起在飄散的藤花花瓣下嬉戲的兩人。


    雙方都清純美麗,看起來很幸福。


    那時的藤乃年紀和是光他們差不多。雖然藤乃現在也很美,但跟眼神和表情經常被陰霾籠罩的她比起來,過去的藤乃開朗又充滿活力,跟花瓣一樣的嘴唇總是帶著笑意,十分耀眼。


    若是那名少女出現在淡紫色花雨的另一側,展露微笑,確實會把她看成仙女。


    藤乃曾經帶著哀傷目光望向遠方,表示世上存在瞬間就決定一切的特別邂逅。


    跟光瞬間就迷上藤乃一樣,藤乃想必也覺得頭發和肩膀上堆著藤花花瓣、回望自己的美麗孩童很惹人憐愛,被他深深吸引了吧。


    是光剛才看到的,一定是光心中的景色。


    「這段時期,我們還完全不會在意姨母和外甥、義母和兒子這種關係,真的很愉快……每天直到太陽西下,我們都在藤花花棚下聊天,然後被藤花花瓣覆蓋住,墜入夢鄉,或是兩個人一邊在森林中散步,一邊調查花的名字……或是穿著衣服在河邊玩得滿身濕……」


    嬉戲著的少女與孩童。


    明年春天、後年春天,都要一起看藤花的約定。


    永遠的誓言。


    天真、純粹——卻是發自內心的。


    ——約好了喔。


    ——嗯,約好了。


    藤乃不是一直都這麽陰沉、哀傷。


    她不是突然成為大人的。她擁有青春燦爛的少女時期,擁育跟光一起走過的曆史。讓身為旁觀者的是光,內心被揪心甜蜜填滿的溫柔、幸福曆史。


    說不定在藤乃開始疏遠他,兩人連話都說不上的痛苦期間,光就會打開這內心的房間緬懷往昔。


    然後發現他們絕對回不去那美麗的日子,難過得心痛欲裂。


    光露出跟藤乃一樣的遙遠目光,說:


    「我發燒的時候,那個人一直陪在我身邊照顧我……她親了睡著的我……所以……我也偷偷吻了累得睡著的那個人。」


    「你從小就是個色魔耶。」


    「看到喜歡的人就會想親她吧。這很普通的。」


    「用接吻代替打勾勾哪裏普通啊。」


    「因為,我真的以為約定時要接吻嘛。」


    「不是故意裝傻嗎?」


    是光滿臉懷疑,光立刻否定:


    「不是啦。我才不是心機那麽重的小孩。」


    「可是,你沒遵守不能親其他女生的約定。」


    是光一指出這點,光就「唔」了一聲,講不出話來。


    「我以為那是指約定時不能親……」


    「小三的時候,你在後花園的告白勝地送女生花戒指,發誓要永遠愛她時沒有親人家嗎?」


    「沒有!沒有親啦!」


    「一直沒有嗎?」


    「呃……長大後多少會親啦……因為那個人跟爸爸結婚了,約定就無效了吧。」


    「你果然是個色情王子。」


    「不要說我色啦——!後宮皇子還比較好。」


    光叫著抗議後,突然垂下頭,眼神陰暗。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我們的願望才沒有實現吧。」


    他哀傷地呢喃。


    「如果我這輩子都隻吻過那個人,我們是不是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呢。」


    是光胸口揪了一下。


    光跟藤乃男女間的約定,一輩子都無法實現。


    正因如此,兩人才不得不受盡折磨。


    如藤乃所說,他們相遇本身就是個不幸。


    是光低聲對低著頭的光說:


    「……你收到藤乃的信時,就知道藤乃為什麽要把你叫出去了吧。」


    「……」


    光緊咬下唇,沉默一會兒後,平靜地開始遊說。


    恐怕光也是因為想講這件事,才把是光拉到這種地方來吧…


    「……我從國中部畢業,在別墅被那個入徹底拒絕時,真的非常焦躁,我會一下子吃一堆感冒藥、在深夜去遊泳池讓自己差點溺死、割腕,亂來到被救護車送到醫院,還差點死掉,過得很辛苦。」


    「你講得還真冷靜。」


    月夜子一直很在意的割腕痕跡,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吧。從事情沒有傳開這點來看,光是自己包紮傷口的嗎?畢竟人沒那麽容易死掉。


    即使如此,光還是獨自受苦、掙紮。因為就算光去跟一堆女孩交往,藤乃仍然是他的最愛,是他的初戀,是獨一無二的花。


    「可是,春假時我看到為了救老爺爺而被卡車撞到的你,心中就湧起了希望,我想說『跟他成為朋友的話,事情是不是就會往好的方向發展呢』。」


    「怎麽突然扯到這件事?」


    是光皺起鼻頭。


    他可是全身包著繃帶、被小晴怒罵,連開學典禮都沒辦法出席耶。看到被卡車撞飛的同世代少年,正常人有辦法想像光明燦爛的未來嗎?


    光靜靜微笑:


    「你真的就是契機。我會決定要認真跟葵小姐交往,也全都是因為你……你來學校的前幾天,我得知那個人懷孕了,我從沒想過那可能會是自己的孩子,所以還是為這件事難過得快要心碎,不過那時我心想『啊啊,這樣就真的結束了……我要跟你當朋友,從今以後隻守護葵小姐一個人』……」


    他像在凝望遙遠的夢境般,輕聲說道。


    「我還在去別墅過黃金周之前,安排好要給葵小姐的生日禮物。那個人也有到別墅來,我便跟那個人說我要跟葵小姐交往。我以為這樣一切就都會結束。我和那個人都終於能從長久以來的痛苦下得到解放。不過——」


    光臉上迅速失去笑容,雙眸蒙上一層陰影。


    「那個人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


    光低沉的聲音,令是光跟著心頭一涼。


    「別說開心了,她絕望似的看著我。」


    是光輕易就能想像藤乃的表情。


    因為那肯定跟光現在露出的表情一樣。


    彷佛被推落到黑暗之中的、深不見底的漆黑眼神。僵硬的臉頰。微微顫抖的雙唇。


    光像在懺悔般雙手交握.無力垂下頭。


    「那個時候呀,是光……我被浮現於那個人眼中的絕望深深吸引,靈魂都快要從體內衝出來了……我明明都決定要跟葵小姐一起共度未來——明明內心因為這件事溫暖又滿足,明明覺得這次真的能忘記那個人。明明覺得我跟那個人都能被原諒、被解放,都能得到幸福。」


    被奪去救贖之人的悲痛聲音,一刀刀割向是光的胸膛。


    光是愛著葵的吧。想必他是真心期望跟葵之間的未來。


    (就算這樣,還是不行嗎?)


    是光也再度感受到光的絕望,在內心詢問。


    「被那個人用像在責備我的眼神注視時,我明白了。痛苦還不會結束。不管我未來跟誰交往,我跟那個人都無法斬斷對對方的思念。在被那個人黑暗的眼神強烈吸引的瞬間,我再次體會到——我絕對不可能忘得掉那個人。」


    兩人之所以會如此相似,就是因為太過思念彼此。


    藤乃說過,這麽強烈的愛,跟詛咒沒什麽兩樣。


    愛上自己在水麵上的美麗倒影的納西瑟斯,因無法實現的戀情變得憔悴不堪,最後變成一朵花。可是,成功迎來終結的納西瑟斯是幸福的。因為他已經可以不用繼續受苦。


    光跟藤乃的戀情沒有盡頭。雙方都太過明白自己是對方的最愛。所以,無論多麽痛苦,他們都無法做個了結。新的希望逐漸轉變為新的絕望。


    就是因為意識到了這點,光才會累得身心俱疲吧。


    就是因為曾經抱持過希望,絕望才會比平常還要更加強烈。讓人痛苦得跟活生生被咬下內髒一樣,盡管如此,還是不得不繼續活下去。


    月夜子感覺到的不安、朝衣的預料,全都成了事實。


    光渴望死亡。


    「我在深夜跑到河邊,被那個人用刀指著,問我『為什麽要做出這種決定』時,如果那句話是源自於對葵小姐的嫉妒,那倒還好。可是,並不是這樣。」


    ——為什麽要做出這種決定?


    在風雨交加的昏暗河邊,藤乃拿刀指著光,輕聲詢問。


    為什麽要做出這種決定?明明這麽做也是徒勞無功。


    你還要招致更多絕望嗎?


    「那個人痛苦地說,想終結我們的痛苦,除了讓彼此的存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外別無他法。我……也是這麽想的……我以為在我掉進河川、快要被衝走的前一刻,是那個人抓住我的手。以女人的力氣,要把我這個男生拉起來是不可能的,這樣下去,連那個人都會掉下來。而且我知道,就算我成功上岸,撿回一條小命,我跟那個人又會嚐到同樣的後悔、同樣的痛苦。所以……」


    是光低聲說道:


    「所以——你說『已經夠了』。」


    那時,光肯定帶著安詳的微笑。


    然後放開了手。


    這就是在那個暴風雨的夜晚發生的一切,光直到最後都瞞著是光的一切。


    光難受地皺起眉頭。


    「結果,即使我死了,也什麽都沒結束。大家在葬禮上哭了,葵小姐對我的遺照大叫『大騙子』……那個人——則是笑著。即使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什麽都不會改變。痛苦仍會持續下去。我死了後,那個人也明白了連本來以為是救贖的事都不是救贖。那個人心中的我依舊是個詛咒……所以,她隻能笑。」


    是光想起藤乃在告別式上露出的笑容。


    淚水滑落臉頰,唇邊卻帶著笑意。


    平靜、安詳、看起來很高興的笑容——可是,親眼看到藤乃的痛苦、聽見她的告白後,是光現在明白,那並不是出自於喜悅的笑容。


    如光所說,藤乃隻能笑。


    背負同樣罪孽的光成了屍體。


    盡管如此,她仍然無法得救。


    仍然無法舍棄執著。


    什麽都沒有結束。


    領悟到這股哀傷和痛苦才是對自己來說的日常,除了笑以外,沒有其他辦法能維持理智。


    跟葵將悲傷轉為憤怒,試圖藉此忘記光的死一樣。藤乃藉由接受不斷被罪孽折磨的未來,才勉強讓精神免於崩壞。


    藤乃和葵——失去光的花兒們的哀慟,讓是光覺得非常辛酸。


    「你這白癡。」


    他語氣凝重,咕噥道:


    「為什麽要放棄,說『已經夠了』這種話?要送葵生日禮物的那個時候也是,你中途就說『算了』,想要放棄。夠你個頭啦。」


    ——是光……算了。


    ——已經夠了。


    光知道是光拚命想接近頑固的葵,把受傷的她逼到了極限,那時光露出淒涼的淡淡笑容,如此呢喃。


    他說,因為自己已經變成幽靈了,沒辦法給葵幸福。


    是光在頂樓對光大叫,說他會幫忙傳達光的心情,所以不要放棄。


    光憂鬱地說:


    「對呀。一點都不夠。那一晚,我不該放開抓住我的手,應該掙紮到最後才對。如果我能更早跟你當上朋友,結局或許就會改變。跟送禮物給葵小姐時一樣,直到最後都不放棄,這樣說不定就能拯救那個人的心,我現在也還會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露出哀傷眼神後,臉上浮現成熟穩重的神情。


    「不過,事到如今講這些話也沒用。來想想之後的事吧。」


    光的語氣很樂觀積極。


    在那之後,光從來沒說過『已經夠了』這種話。


    所以是光也這麽說:


    「沒錯,怎麽能在這種地方羅羅嗦嗦的。得回去把你的心情,傳達給你最愛的女人才行。」


    那一天在頂樓的交談。


    隻要你開口拜托,我就一定會完成你的願望給你看。


    那個時候提心吊膽看過來的視線,現在伴隨深厚的信賴,筆直看著是光。


    「拜托你了,是光。」


    「好,交給我吧!」


    是光也帶著那個時候做不到的燦爛笑容回答。


    ◇  ◇  ◇


    「赤城!快醒來!赤城!」


    第一個竄入耳中的,是帆夏拚命呼喚是光的聲音。


    是光隨著身體被柔軟毛巾包住的觸感睜開眼,發現自己不是在室外,而是在屋內,帆夏眉頭高高豎起,看起來像在努力忍住不要哭出來——帶著參雜脆弱與堅強的表情俯視是光。看到帆夏的臉,是光鬆了一口氣。


    (啊啊,我回來了。)


    朝太陽盛開的愛之花——紫色的天芥菜。


    是是光的花。


    「式部……」


    是光的臉頰和嘴角自然放鬆。


    「笨——」


    一臉泫然欲泣、準備怒罵是光的帆夏立刻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是光哥哥!」


    推開帆夏、抓住是光的人,是紫織子。


    「太好了!是光哥哥醒過來了。不隻是式部小姐,小紫也有拚命叫


    是光哥哥唷!剛才隻是式部小姐碰巧硬擠到是光哥哥旁邊大叫!小紫叫是光哥哥的名字比較多次唷!」


    紫織子把臉埋在是光脖子附近,邊說邊嚎啕大哭。


    「你沒事啊,小紫。」


    是光心中又放下一塊大石,他伸出整隻手掌撫摸紫織子的頭,紫織子便抬起臉,大眼中積滿淚水,用力鼓起臉頰瞪向是光。


    「為什麽沒來救小紫!小紫希望是光哥哥來救小紫的說!手腳都被綁住,嘴巴也被膠帶黏得緊緊的,被關在金庫裏,沒辦法呼吸,都快要死掉了,可是小紫相信是光哥哥絕對會來!結果卻、結果卻、結果卻——小紫不想被那種人救啦——!」


    紫織子大聲哭著,悔恨地伸手一指,被小紫厭惡地說是「那種人」的頭條,看起來非常困窘。


    看來是他把紫織子救出來的。


    自從紫織子的好朋友小琉璃去了頭條家,紫織子就把頭條當成誘拐犯一樣討厭,她應該是因為欠了那種人人情,覺得很不甘心吧。


    「我還以為是是光哥哥來了,一醒過來就抱住這家夥耶!真是太慘了!我的身體和心靈都被玷汙了!幫我消毒!」


    「赤城,我發誓,我什麽都沒做。」


    頭條急忙解釋。


    「嗯,我知道。謝謝你救了小紫。頭條學長。」


    是光是第一次叫他「學長」,頭條因此十分錯愕。


    「想不到會有被你叫『學長』的一天……」


    「小紫也好好跟人家道謝。」


    「嗚……謝謝。不過,我不會原諒你把我抱過來的——我還以為是在被是光哥哥公主抱,閉著眼睛的期間都緊張得小鹿亂撞耶!幫我撕下膠帶時也有夠粗魯,痛死了!」


    「那不是我,是朝衣——」


    頭條的視線前端,是剛才都沒有開口的朝衣。


    「一口氣撕下來的話,就隻會痛那一瞬間不是?」


    朝衣冷淡地說。


    除此之外——


    「……小朝。我都拜托你動作輕一點了。」


    「嗬嗬,朝衣小姐看起來很細心,其實卻意外地粗枝大葉嘛。」


    「啊,朝之宮就是那種感覺,」


    「嗯嗯嗯,朝衣從以前開始就超不貼心的。」


    葵、月夜子再加上雛,甚至連一朱都在朝衣旁邊,令是光啞口無言。


    「我不想被你們這些人說不夠細心。」


    朝衣冷冷蹙起眉頭,一邊跟是光解釋情況。頭條、朝衣跟葵在救出紫織子的期間,月夜子和雛負責去追前往河邊的是光等人,一朱則是在那之後跟他們會合。


    把是光從河裏拉起來的,似乎是美琴叫來的救難隊。


    昨天他們就聯絡是光的家人紫織子平安無事了。是光很在意「家人」是指姑姑小晴,還是爺爺正風。如果是正風就麻煩了。他一定會大發雷霆,質問這麽嚴重的事為什麽隻瞞著他一個人。


    美琴、藤乃和美智留不在這裏。


    帆夏接在朝衣後麵,說明藤乃跟美智留都各自在其他房間休息。美琴則是陪在藤乃身邊。


    「花裏怎麽樣了?」


    「因為有赤城保護她,她沒受傷。美智留這幾天好像都沒睡,現在睡得很熟。」


    帆夏表情有點陰沉。


    不過,她立刻輕笑著說:


    「你醒過來後我也放心了,那我去美智留那邊羅。我希望美智留醒來時,我能陪在她身邊。」


    「噢……去吧。」


    「嗯。等等見。」


    帆夏走出房間。


    那個時候是光才發現,仔細一看,帆夏的眼眶泛紅。


    不隻是帆夏,葵、朝衣、月夜子和趴在是光身上鼓著頰說「式部小姐可以不用回來了啦」的紫織子也一樣。以及靜靜站在葵她們旁邊,用虛無縹緲目光凝視他的夕雨也是,所有人都哭得兩眼通紅。


    (讓大家擔心了啊……)


    是光胸口一緊,同時因為不知不覺之間,自己也多了這麽多會為他擔心的人,身體慢慢流過一股暖流。


    「真的是,我也好擔心好擔心喔——赤城!這麽偏僻的別墅也叫不到什麽好醫生,我講過好幾次應該用直升機把你送到帝門名下的醫院,壞心眼的朝衣卻一直駁回我的意見。要是你死了,就都是朝衣的錯——!不過,幸好你活過來了——!都是多虧有我把友情力量傳送給你!」


    是光立刻決定「還是別去想友情力量是什麽東西,一朱又是用什麽方法傳過來的吧」。不過是光醒來後,一朱似乎相信了友情力量的威力,他從紫織子的反方向一把抱住是光。


    「為了讓赤城變得更有精神,我來傳送更多友情力量給你!」


    「唔喔!」


    是光嚇得坐起身子。


    差點從床上滑下來的紫織子「呀!」地尖叫出來。


    「你——喂,別這樣。」


    「不用害羞,朋友這樣是很普通的。」


    一朱抱著是光的脖子,不願放開。


    (你一點都不普通啦!)


    正當是光準備硬推開一朱—


    「……一朱先生。你如果想跟赤城當朋友……我覺得……這樣做……不太好。」


    所有人視線都集中在聲音的主人身上。


    用虛幻眼神看著一朱的人,竟然是夕雨。


    (剛才那是夕雨說的對吧!)


    被指責的一朱跟吃了夕雨一記耳光時一樣,目瞪口呆。


    單戀夕雨的頭條也瞪大眼睛。


    「不能隻是……拚命把自己的心情傳達給對方……朋友的話……也要好好為赤城著想才行……」


    夕雨聲音很小,講得斷斷續續,但她語氣堅定,不會讓人聽不見。


    一朱臉頰瞬間漲紅。他放開是光,氣衝衝地說:


    「我、我知道啦!夕雨才沒資格高高在上地對我指指點點!再說我比你還要大~得多又有錢,比起夕雨這個前·家裏蹲,我的社交手腕可是高明多了呢!」


    如今仍然會害怕一朱的月夜子,以及同樣對一朱心存警戒的葵,對夕雨投以驚訝及讚賞的眼神。


    朝衣板著一張臉,雛則麵帶微笑,似乎覺得很有趣。


    (夕雨……變堅強了啊。)


    伴隨讓胸口發熱的喜悅,是光親身體會到夕雨的改變。


    (就算沒有我照顧她,也沒問題了吧。)


    是光一掀開棉被,腳踩到地上,葵就擔心地說:


    「赤城同學。你最好再休息一下。」


    月夜子也製止他:


    「對呀,不要勉強。」


    是光將視線投向她們身後。


    是光的友人麵帶柔和神情,一直站在那裏。


    他一跟是光四目相交,嘴角就微微揚起。


    「身體已經沒事了。我遺有事非得去做。」


    是光胸懷非常清爽的心情,對葵她們宣言。


    「我跟朋友約好了。」


    ◇  ◇  ◇


    藤乃不在房間。


    是光搭上朝衣叫來的車,前往光母親的老家,從那裏走到附近的森林。


    森林即將迎來更加寒冷的冬天,樹木葉子泛紅,掉在腳邊的茶色樹葉已經乾掉,發出喀吵喀吵的淒涼聲音,空氣也帶著寒意。然而從頭頂投射而下的陽光,卻耀眼又清澈。


    光帶著澄淨如那道陽光的眼神,走在是光身旁。


    不久後,是光看到在失去意識的那段期間,於光內必的房間看過的景色。


    視野一變得遼闊,野生的藤花花棚就映入眼簾,放下頭發的藤乃背對著是光,坐在其下。


    靜靜站在藤乃身後的美琴注意到是


    光,便悄聲無息地從藤乃身邊退開。


    是光用簡訊詢問藤乃的行蹤時,也是美琴告訴他這個地方的。長久以來,美琴一直看著藤乃受到不被允許的戀情折磨,她心中又藏有什麽樣的思緒呢……


    是光也壓低腳步聲走向前。


    在跟美琴擦身而過的瞬間,兩人對上了目光。


    是光對美琴輕輕點了下頭。美琴也用那雙帶有清涼感的眼眸表示『拜托你了』。


    他在夢中看到的,是開滿青翠藤蔓、每當清風拂來,就會灑下淡紫色花瓣的藤花,如今那些藤花已不複在,隻剩下些許茶色藤蔓。藤乃哀傷地凝視空無一物的空間,是光則在她身旁停下腳步。


    「你和光就是在這裏相遇的吧。光說他以為你是仙女。」


    雪白頸項和單薄肩膀微微晃動。


    藤乃仍然用泛著淚光的雙眸望向前方,沒有說話。


    「……」


    「你們會在河邊一起玩,衣服濕了也毫不在意。」


    「……」


    「還會一邊查花的名字,一邊在森林中散步。」


    「……」


    「光發燒時,你一直陪在他旁邊照顧他。」


    「……」


    「你跟光約定過要一直在一起——」


    「為什麽,要說這些事?」


    藤乃終於開口。


    詢問是光的微弱聲音聽起來很痛苦,蘊含希望是光不要再管她的哀求。動搖的雙眼中充滿悲痛之情。


    光看著這樣子的藤乃,表情也很悲痛。


    是光認真地說:


    「因為我希望你想起來。跟光在一起,不是隻有難過的事。」


    藤乃拉緊肩膀上的披巾,縮起身子,低下頭。柔弱聲音自蒼白唇間溢出。


    「今天早上……我收到帝門本家的聯絡。外子保住性命了……」


    是光差點說出「那不是很好嗎?」但他注意到藤乃眼神十分憂鬱,便吞回這句話。


    「可是,我覺得十分愧疚,沒辦法回到那個人身邊。弘華小姐……拿了外子寫的遺書給我……我拆開來看過了。我跟光的事……那個人全都知道。」


    光倒抽一口氣。是光也愣住了。


    (她說光的爸爸知道這件事!)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跟兒子有男女間的關係?他知道妻子懷的可能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兒子的小孩?


    光瞪大眼睛,麵色僵硬。


    藤乃眉頭緊蹙,像因罪惡感而無地自容般縮起身子。


    「盡管如此……那個人並沒有責備我,他為拆散我跟光這件事道了好幾次歉。他說我跟光在一起時,看起來非常幸福,讓他覺得彷佛光的母親還活在這世上。所以,為了讓我跟光能一直在一起,他才跟我結婚……他想親自守護跟桐世姊姊長得一模一樣的我,還有姊姊留下的光……我肚子裏的小孩也是,不管是什麽情況……他都會承認他是帝門總帥親生的孩子……」


    藤乃的語氣充滿無藥可救的絕望與痛苦,是光聽著也覺得心如刀割。


    光聽見藤乃所說的衝擊性事實也大受打擊,呆站在原地。


    光的父親是什麽時候知道妻子跟兒子的關係的?


    他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看待兩人的?為什麽他原諒他們了?


    原諒世上最愛之人的扭曲背叛——


    藤乃抱住自己顫抖不已的身軀。


    「誰都……不願意製裁我。光也是……為了不讓我親自下手,自己選擇死亡……已經沒有任何人能懲罰我……」


    承認罪過、因罪過而恐懼、因罪過而痛苦,卻沒有人製裁自己。不被懲罰也不被寬恕,一直活下去的恐懼,讓藤乃絕望了。


    白皙臉頰麵色鐵青,雙眼籠罩著深沉陰霾,不隻是身體,藤乃連嘴唇都在顫抖。


    她跟光犯下的罪很重。事到如今,不能將其一筆勾銷。


    然而。


    「你已經受到足夠的懲罰了。因為你在光死後也必須活下去。」


    是光擠出發自內心的聲音,沉重地開口說道。


    站在是光身旁的光也挺直背脊,認真抿起雙唇。


    光,我說得沒錯吧?你想對藤乃這麽說對吧?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會不想升天吧?


    是光一邊於心中確認,一邊在緊繃的空氣中,慢慢吐出一字一句。


    「不要太束縛自己了。不要把你跟光之間的一切,全部當成詛咒。」


    「……」


    藤乃低著頭一動也不動。任何話語都傳不到現在的藤乃心中。因為藤乃自己拒絕救贖。


    所以是光問她:


    「你為什麽想跟我見麵?為什麽要派王野美學聯絡我?」


    藤乃睫毛輕顫,揪著披巾的手指抖了一下。


    「不就是因為你希望我這個光的朋友,肯定你所否定的光的存在嗎?」


    藤乃徹底否定了光,說他要是沒出生就好了。


    在深夜怒濤洶湧的河邊,帶著慘白的臉與陰暗的眼神。


    但其實——


    「不就是因為你希望我說『有光在真的太好了』嗎?不就是因為你希望有人告訴你,光也有過幸福的時間嗎?」


    是光胸口發熱,用力看著她,語氣強硬,詢問頑固地垂著眼簾、雙唇緊抿的藤乃,宣言道:


    「所以我要告訴你。光談了段得不到回報的戀情,他超難過、超痛苦的。可是,他遇見了很多花,而且非常珍惜她們。」


    光是如何去愛的。


    光是如何活著的。


    「你也認識光的青梅竹馬——白色的蜀葵吧。光怕被她討厭,所以一直不敢對她出手。因為這樣,她以為光不愛自己,在光的葬禮上對他的遺照大罵,不過光真的很重視那朵蜀葵。他為蜀葵的生日準備了七個生日禮物,計劃要跟她告白。禮物是由我代替那家夥送給人家的。蜀葵非常高興,最後哭得一塌糊塗,不停說她從小時候就一直很喜歡光。光的心情確實傳達給她了。」


    ——我好喜歡光……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


    葵抬頭仰望如流星般耀眼的水滴,用雙手遮著嘴:心中充滿對光的思念,輕聲說道「最喜歡你」。


    光珍愛的純白蜀葵。


    光的「希望」——


    「在學校被欺負、關在破舊公寓不肯出門的夕顏,也被光拯救了。光會去她家,告訴她外麵開了很多漂亮的花。那朵夕顏現在用自己的雙腳站得穩穩的,會大大方方講出自己想說的話!」


    在夜晚盛開的虛幻夕顏,是光的「治愈」。


    對她來說,跟光一同度過的平靜溫柔時間,也是對寂寞心靈的慰藉。


    因為有光在,夕雨才能在那間昏暗房間做著和平的夢。才能任憑思緒馳騁於外麵的世界。然後,靠自己的意誌邁步而出。


    「光幫她把家買回來、照顧她的紫草,現在是我的妹妹。我那個討厭女人的爺爺也很喜歡她,多虧那家夥來到我們家,現在家裏變得超熱鬧的。是光讓我們認識的。光很擔心她,他不希望那家夥跟自己一樣,變成一個哭不出來的小孩。因為她還小,就算她人小鬼大、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光還是都溫柔守護著她,保護她不被踩到。」


    ——光……謝謝你,我最喜歡你了。


    她抓著是光的手臂,說其實她想在光生前對他說出這句話,然後抬頭望向是光凝視的方向,帶著哭腔這麽說道。那名少女,是光的「喜悅」。


    光曾經帶著陶醉的眼神表示,光是想像少女未來會成為多麽出色的淑女,就會萬分期待。


    「紅垂枝櫻一直覺得自己很醜,都照其他人說的話做。可是,光找到了開花前的——還是茶色樹


    枝的紅垂枝櫻,告訴她總有一天,會讓她在花園開出最美麗的花。現在,那朵花的枝頭開滿所有人都會停下腳步,看得入迷的紅花。是光讓她綻放的!那棵紅垂枝櫻笑著斷言,就算神明為她準備其他命運,她也會選擇現在這個命運!」


    ——我瘋狂地愛上了光。


    ——因為有光的那一句話,我才能成為紅舞姬。


    紅唇經常掛著明亮笑容的、光的「驕傲」。


    光對是光說哪裏都找不到那麽美麗的女孩時,他的眼神是多麽燦爛啊。


    無論在什麽時候,光麵對花兒時都是認真的。


    他打從心底愛著自己遇見的花,傾聽那些花所說的話,毫不吝惜為她們灌溉名為愛情的水。


    「靠網路找到的番紅花,其實是紅花,光從來沒看過那家夥的臉,卻還是很喜歡她,說她認真、溫柔又獨特、充滿謎團,很有魅力。番紅花都叫光『北極星』,說如果見到光,她一定會喜歡上他。」


    橘色太陽石胸針在胸前閃閃發光,朗聲說道『我喜歡的不是北極星的外表,而是他的內在。我不需要知道他的長相。因為北極星在我的心中是世界第一的美少年』的紅——光溫柔的「謎」。


    看到紅那張個性鮮明的臉,光也完全沒有動搖,發自內心稱讚『明明很可愛啊!』讓是光知道光不隻是個花心的後宮皇子,對他另眼相看,覺得他是男人中的男人。


    「離光最近的朝顏為了守護光,舍棄建立土龍樂園的夢想,成了那種超喜歡搞陰謀的當權者。光也知道那朵讓人火大的朝顏,其實是個專一可愛的女孩。小學時期,他還跟朝顏約定要一起去冒險!」


    ——你……是以朋友的立場把光的訊息傳達給我吧。


    哭著凝視整片朝顏接連綻放的朝衣,是光的「守護神」、可靠的少女。


    光是多麽關心那名盛氣淩人的青梅竹馬啊。他不斷告訴是光「小朝是個很溫柔的人喔」。


    「光對跟你很像的地膚也是真心誠意的。地膚跟你一樣,一直從光的身邊逃離,光打從心底感謝他跟地膚的相過,地膚也因為光,明白自己是多麽有魅力的花,說她彷佛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了。」


    ——再見了,光。


    在眾人環視之下於校園內抱住是光,輕聲道別的空,是光的「憧憬」。


    她的眼中帶著從未有過的光芒,表情也跟晴朗蒼穹一樣,沒有一絲陰霾,光也用明亮的眼神,看著那樣子的空。


    「想要取代你的橘子花,還有做了一堆壞事的虞美人草,雖然因為太喜歡光而失控了,但光並沒有舍棄那些花。」


    ——是光。我覺得我也能理解花裏同學會變成那樣的心情。我也一樣,在那個人告訴我她懷了父親的孩子時,我都快要發瘋了。所以花裏同學對我來說,依然是那朵宛如一瞬間的「恩惠」、擁有令人懷念的淡淡香氣的可愛白色橘子花。


    ——哥哥的事我很抱歉,不過希望你能跟他好好相處。哥哥做為帝門家的長子出生,一麵隱藏真正的自我一麵活下去,他也很辛苦的。


    光是多麽拚命關心那些花兒。


    他是多麽拚命守護她們。


    他是多麽拚命地愛她們。


    被光所愛的那些花兒是多麽幸福。


    光凝視那些美麗綻放的花兒時,眼神是多麽溫柔、多麽滿足。


    藤乃仍然低頭縮著身子。眼中現在也帶著深沉哀傷。


    但她的嘴唇微微開闔,像是拚命從唇間擠出的微弱聲音傳入耳中。


    「光他……真的幸福嗎?」


    是光感覺到這彷佛隨時都會溶化於空氣中的聲音,蘊含了藤乃誠摯的願望,覺得胸口一下子被填滿。


    ——在我們分隔兩地的期間,我也會祈禱。祈禱——能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少女時期的藤乃,用清澈柔和聲音跟年幼的光約定。


    美琴曾經說過,藤乃第一次見到光時,覺得他十分美麗、純潔、可愛,跟上帝承諾會讓他得到幸福的天使一樣。


    (你一直期望光的幸福對吧。你以為是自己摧毀了光的幸福。)


    比起不能碰觸對方的痛苦,比起看不見未來的恐懼,這件事更讓藤乃受盡煎熬,至今也在折磨她的心。


    就是讓自己在這個世畀上最珍視的人,變得不幸。


    就是由比誰都還要希望光能得到幸福的自己,奪走了光本應充滿光明的一生。


    她說,他們不該相遇。


    她說,光應該生在沒有藤乃的世界。


    這樣光就能得到幸福。光就不會年僅十五歲就因活著而痛苦、絕望,失去性命。


    她明明用所有的愛,發自內心希望光能幸福——希望光能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藤乃緊咬下唇、肩膀顫抖,目光低垂的眼中泛起淚光,光則用悲痛的眼神看著她。


    藤乃聽不見光的聲音。


    所以,是光拚命在呐喊中傾注心意。


    大聲將光的思緒,傳達給光最愛的花。


    「是啊!光很幸福!」


    藤乃隻看見光難過的表情。得由我這個光的朋友,告訴他那隻不過是光的其中一麵。


    說光不幸?


    說光別出生會比較好?


    才沒有這種事!


    「被那麽多花所愛、用盡全力去愛所有花朵的人,怎麽可能不幸福!」


    在光跟藤乃訂下約定的藤花花棚下,是光將冬天清新的空氣吸滿胸膛,大叫道:


    「我也很高興能遇見光!發生了很多愉快的事!發生了很多開心的事!這些全都是光帶給我的!」


    光會用溫柔甜美聲音,跟講不出幾個花名的是光說合歡樹、淩霄花等植物的故事,或是講述女孩子全都是花的大道理,拜其所賜,自從光出現後,是光就完全感覺不到被同學們躲躲閃閃的寂寞。


    遊樂園也好,遊泳池也罷,倘若他沒跟光當上朋友,一定不會有機會去。在那之後,光在河灘大叫「是光是我的朋友」,在是光意氣消沉時安慰他。是光因為文化祭的事被同學接納時,和他一同分享喜悅。


    會讓他覺得「有光在真的太好了」——讓他覺得很幸福的事,真的數不清!


    光帶著泫然欲泣的笑容,傾聽是光的話語。他嘴唇微微顫抖,理應哭不出來的眼裏卻噙著淚水。


    藤乃也僵硬地抬起標致臉龐,用跟光一樣的泛淚雙眸仰望是光。


    是光熱情回望藤乃,堅定告訴她:


    「光毫無疑問是幸福的!可是他對他的花還有牽掛,沒辦法放心雕開。所以我答應要當他的代理人。你就是最後一個!」


    光所愛的藤花。


    光最後的牽掛。


    「你不是跟光約好,要一直和他在一起嗎?管他是罪過還是什麽的,你忘不掉光的話,就別忘記他吧。你要記得光。要讓光永遠活在你心中。你的幸福就是光最大的願望!」


    遙遠的往昔。光在藤花花棚下抬頭看著少女藤乃,誠心誠意地說。


    ——那我也會!我也會跟上帝祈禱!祈禱藤乃小姐能過得非常非常幸福,總是帶著笑容。


    如同光在心中蓋了間房間,追憶他跟藤乃一起度過的幸福日子,是光希望藤乃也能將她跟光之間的幸福記憶,緊緊擁入懷中。


    藤乃雙唇顫抖不已。或許是因為她也想起了兩人在藤花花棚下,天真無邪的交流吧。藤乃哽咽著輕聲啜泣,淚水盈滿眼眶。


    「你要活下去。然後,等到你就算背負著所有的罪孽和懲罰,還是能笑出來時,光就不會再有所牽掛了!」


    光用祈禱般的眼神凝視藤乃。


    約定和願望都已經無法實現。盡管如此


    ,隻要所愛之人能得到幸福,隻要她覺得這場邂逅是無可取代的事物——


    藤乃顫抖著,用微弱的聲音吐出一字一句。


    「我很……幸福。」


    一滴美麗淚珠自她的眼角滑落。


    「光能出生在這世上……我能跟光相遇……」


    凍僵的雪白雙手於披巾前緊緊交握。是光——以及光,都屏息聽著藤乃在森林的冰冷空氣中逐漸溶化的聲音。


    她泛著淚光的雙眸,閃耀出悲戚的光澤。


    「我……愛著光。」


    那就是藤乃的另一份心意。


    即使痛苦,即使否定,她仍然愛著光。


    兩人訂下約定時,她很幸福。


    是光看到光眼中溢出透明的水珠。好幾滴耀眼水珠沿著雪白臉頰滑落,有如藤花輕輕飄舞而下。


    (光,你有發現嗎?你正在哭喔。)


    難過時會笑的光——孤單地說「我不會哭」的光,此時此刻正在哭泣。


    (啊啊,好漂亮的眼淚。)


    在紫色藤花潭底持續掙紮、無法呼吸的戀情,終於要迎接結局。


    「謝謝你。這樣光也能放心到另一個世界了。」


    是光深深鞠躬。


    藤乃淚流不止,帶著參雜愛憐與悲傷的表情,凝視是光身旁。她注意到光在是光旁邊了嗎?還是說,這是對在藤花花棚下天真嬉戲、身在遙遠往昔的兩人所說的話呢?


    藤乃哽咽著輕聲說道:


    「再見。」


    然後,光那張滿是淚水的臉上也綻放出笑容,溫柔回應:


    「再見。」


    ◇  ◇  ◇


    流淚真的很舒服呢,是光。


    彷佛體內黏答答的討厭情緒,都會隨淚水一起全部流掉。


    現在,我能用十分清爽的心情回憶許多事。


    愛那個人愛到胸口疼痛欲裂、痛苦到想要大聲呐喊。


    看不見未來的昏暗日子,還有其他所有事情。


    麵對無論如何都斬不斷的思念,我跟那個人都隻會在藤花潭底絕望。


    必須放棄那個人。


    可是,我辦不到。


    一看到鏡子,那個人哀傷的麵容就會映在其上。真想幹脆瘋掉。但我隻是痛苦得近乎瘋狂,實際上,我連讓自己徹底發瘋都辦不到。


    在那種時候,我從學校回家時,聽見走在前麵的國中男生的對話。


    其中一方沮喪地垂著頭,另一個人則拍拍他的肩膀,說:


    「打起精神來啦。隻不過是失戀而已。你不是還有我嗎?」


    「謝謝你……有你當朋友真的太好了。」


    回過神時,我發現自己正用憧憬的眼神,緊盯著那兩人的背影。


    我也想要朋友。


    有朋友在的話,這種時候我就能跟他商量。我就能承受這份痛楚,一定能走向前方。


    我迫切期望著。


    而那個願望成真了,我遇見了你,是光。


    為了救一名老爺爺,筆直衝向卡車的紅發——年紀跟我差不多的男生。他竟然能為別人那麽拚命。當時我覺得你又強又厲害,跟英雄一樣。


    沒錯,小時候我想要的朋友,就是跟英雄一樣的男生!


    我想跟他當朋友!這樣一來,我一定就能改變。


    去跟他交朋友吧!改變自己吧!


    於是我便拿著日本辛夷,到你住的醫院探病。我已經告訴過你,日本辛夷的花語是友情了呢。


    我實在太緊張,把花束交給櫃台就逃走了,不過我打從心底祈禱,等你來上學後,日本辛夷的花語可以成真。


    跟你當朋友吧——


    在這麽決定的瞬間,我覺得一切都豁然開朗。


    看不見的未來清楚展現於眼前。


    你會板著臉守望跟葵小姐牽手走在一起的我。你會不耐煩地回應我的話,不時露出微笑。帶著非常溫柔的目光。


    跟葵小姐談戀愛吧。


    跟你介紹她是我最愛的人吧。


    然後,你身邊會有個開朗愛笑的女孩,我們可以四個人一起玩。


    那個夢想沒有實現,我在那個暴風雨來襲的夜晚,在河邊做了被葵小姐罵『大騙子!』也無法反駁的事,不隻是葵小姐,我也害很多人為我難過。


    可是,你聽見我求救的聲音,回過了頭。


    你願意跟我當朋友,傾聽我單方麵的願望,給予慰藉我心靈的花兒們溫柔的離別,拚命借我力量。


    有你在真的太好了。


    我也終於能開口道別。


    跟愛著那個人並受此折磨的日子。


    伴隨出生後第一次流下的眼淚,說出「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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