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眾裏尋她千百度(上)


    我睡醒時,天剛蒙蒙亮。


    並不是自然的醒來,下身一陣近過一陣的疼痛蔓延到周身,仿佛有手拖拽著小腹。我幾乎出了一身的汗來。


    窗幔垂在麵前,淡淡的綠色布料上繡了疏疏幾朵黃色小花,十分樸素。我輕輕掀開它,想找一口水喝。


    羲赫趴在窗前的八仙桌上,還未睡醒。前一夜我並不知他是何時睡去的。但從他的衣著看來,也許,他就是看著窗外的月色,逐漸睡去的吧。


    即使在睡夢中,他的眉頭也是緊皺的,帶了仆仆風塵,好似有什麽煩憂的心事,即使在夢中,也無法抹去。可是那份煩憂中卻另有一份堅毅,仿佛即使再難的事,他都會直麵。


    這樣的他,與記憶中的不同。


    記憶裏的沈羲赫,是如冰壺秋月般超塵拔俗,溫潤而澤。


    雖然我一直都有聽說他能征慣戰,萬夫難擋,知道他文武雙全,但是,真的見到他如此堅毅的神情,卻還是頭一次。


    我內心深處知道,他是堅決的,可是,我卻不能成全他的堅決。


    我十分清楚,他是為我而來。


    窗戶雖然關著,但並不嚴。我看到他的鬢發被清晨從縫隙中透過的涼爽的風吹得微微拂動,再看他略有單薄的衣衫,心中一陣微酸的感動。想了想,取過他放在一旁的披風,輕輕搭在他的身上。


    這一動,羲赫醒了過來。看到我就站在他麵前,不由便笑起來。他的笑容溫柔,好似旭日般溫暖。


    我回報他一個淡淡的笑:“王爺,不如去床上眠一眠。時辰還早。”


    他搖搖頭,眉又緊皺起來:“你怎麽下床了!你現在不能下床,更不能著涼的。”


    他說著將我扶到床邊,看著我躺下方才對我微笑:“這樣才好。要什麽,我倒些水給你。”


    我看著他,突然發現,他給我的笑,永遠都是那麽溫柔,不是如同新月般清新皎潔,就是如同新陽般熠熠生輝。那是一個男子能展現的最溫和的一麵了吧。


    心弦被微微波動顫了下。但是,我隨即又提醒自己,也忘不了,我是他兄長的妻子。即使,如今的淩雪薇已不存在在這世間,即使,作為他兄長的妻子,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要忘卻的事情。


    但是,麵對他,我無法不介意這曾經的身份。


    我看著他遞到我麵前的水,卻沒有接,而是問道:“羲赫,告訴我,你為什麽來這裏。”


    我看著他的眼睛,語氣雖平靜,但內心卻是起伏不定的。


    他低了頭,那笑容我卻看不懂。半晌他抬頭,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略帶憂傷地問道:“你,是不是不希望我來?”


    我將目光別開去,窗外的天很藍,是清晨特有的毫無雜質的藍,光就透進來,還有最清新的空氣。


    我轉過臉看他:“我所希望的,是獨自踏上這條路。你和他都有你們生來的責任,而我所要做的,就是成全。”


    “你真的就認為這是成全麽?”羲赫似乎生氣起來,直直地看著我問道。


    我迎上他的眼,哀婉一笑說道:“是的,是成全。但不是成全你們,而是成全我自己。”


    羲赫愣在那裏,他看著我搖了搖頭:“我不會成全你的。因為,我是不會再放手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堅決,臉上有著執拗的表情。


    我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然後我拉著他的手:“羲赫……”我的目光直看進他的眼睛:“你回去吧。你的兄長需要你,大羲需要你。而我……”我諷刺地笑了笑:“我需要的,是看到你和他的豐功偉績。這樣我就感到幸福了。”


    我鬆開手偏過頭去,不看他眼裏越來越悲傷的目光。


    “從我出宮那時起,從今以後,這世上再沒有淩雪薇,再沒有皇後淩氏。這世上,隻有一個普通的女子,她隻要最簡單的生活,內心存著往昔的美好回憶就夠了。這回憶,是兩個這世間最完美的男子帶給她的。她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說著笑起來:“我有時真的很瞧不起自己。一個女子,已經嫁為人婦,可是她的心卻搖擺不定。也許是因為最初的相遇太美,也許是因為得到的太多,所以她割舍不下任一個,那麽,最好的方法,就是都放下,隻要觀望著那兩個人的快樂,我就得到了最大的快樂了。”


    我直視上他的眼睛道:“你說對麽,羲赫。”


    羲赫看了我很久,然後他一字一頓的說道:“我不會再放手。皇兄他有江山,而我,隻要你。”


    “我隻要你。”


    羲赫的話如同重錘敲擊在我的心上,一時間百味雜陳,無法名狀。心弦被撥動,可是我卻覺得那麽疼,那麽疼。有淚滑過臉頰,我搖著頭,迅速地用手將臉上的淚拭去,迎上他熾熱的目光,我努力去忽略那目光中的含義。


    我慢慢而哀戚道:“羲赫,你我都知道,這不可能。”


    我帶了一抹悠長的笑看著他,他別過眼去,其實他心裏是知道的,隻是一時的衝動才出來的吧。


    很久,他都沒有說話,我將門打開一條縫,笑盈盈地看著他:“羲赫,現在走,還不晚。”


    一陣風吹來,身上如同被萬針紮過,酸酸癢癢的疼,令人無法忍受,我能感到腿上的力氣在一點點地消失,我卻堅持著,依舊笑著看著他,手卻抓緊了門框。


    羲赫看著我,他的目光堅定到甚至執拗的程度。可是,下一刻卻突然笑了起來。


    他也慢慢地搖著頭:“我已說了,這裏,沒有裕王沈羲赫,隻有一介平民,謝羽桓。”


    我的手緊了緊,盯著他的眼,微歎了口氣說道:“我知你下了決心,可是這決心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麽?你生來為王,家國的責任於你,也是與生俱來的,你當真就放得下?如今西南侵犯未平,你的皇兄正為此心焦不安,日夜難眠,你就可以放得下麽?”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沈羲遙那日裏最後給我的身影,不覺一悸,心中酸痛的感覺再次湧上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羲赫,最重要的,是我們的曾經,永遠都無法改變。不管如何,你都是沈羲遙的弟弟,而我,也逃不掉曾經是皇後的過去。這就注定了,你不能拋下一切走掉,而我,也沒有辦法接受。”


    我的聲音悲愴起來:“因為我們沒有辦法逃避,我們之間在我入宮時,就注定好了的關係。”


    “可你現在,已經不是淩雪薇了。”


    他上前一步,一把就將我抱了起來。我掙紮著,眼睛撞進他的漆黑的眼底,不由就安靜下來。


    他低頭溫柔地看著我:“所以,我也可以選擇不做沈羲赫。”


    羲赫將我放到床上,憐惜地看著我道:“太後不該就這樣急著讓你出宮的。你的身子此時怎麽能受得起顛簸?”


    他說著拿過被子為我蓋好,看了看天色說道:“還早,你再睡一會兒,好好休息。我去給你買些調理的藥回來。旅途遙遠,這樣下去你身體撐不住。”


    我點點頭閉上眼睛,心卻突突跳著。


    “我想喝一些肉粥,你幫我買好嗎?”我輕聲道。


    他走到門口又道:“我去買給你,等我回來,我們再商量今後如何,好麽?”


    我點了點頭沒有睜眼,待聽見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之後,翻身下床,從窗戶看出去,直到看到羲赫的身影走進了另一條街,我緊緊地閉了眼睛不讓眼淚掉落。然後,我迅速得拿了包裹出了客棧,向與羲赫相反的方向急速走去。


    這小鎮並不大,相信清晨即使有肉粥賣,也難找。並且,肉粥煮的時間長,羲赫這一去,自然會多費些時間。


    清晨的小鎮是寒冷的。我縮緊了身子快步走著,雖然我知道,此時的我不能吹風受寒。可是我沒有辦法,隻有硬撐著。我沒有多少時間,我必須在他買好東西回去之前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或者,一個沒有什麽人去的地方。


    我必須離開,獨自離開。


    茫然地走著,專挑小路而行,方向也是昨日裏旅隊來時的方向,也就是說,我是在向回走。


    這樣,羲赫應該想不到,也不會想到這裏找我吧。


    我兀自笑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什麽都沒有了,連自己的姓名、自己的出身、甚至自己的一切。可是也好,就如同我的新生,即使帶著過去的傷痕,但隻要刻意地去掩藏,不去揭開那些傷疤,我就是全新的一個人了。


    這個人,不再是什麽相府小姐,不再是什麽大羲的皇後,不再有錦衣玉食華美宮闕,也不再有這人間最完美的兩個男子所傾注的愛情。


    她隻是一個普通的百姓。


    我還要忘記我從小學習的那些才藝,那些是一個百姓不會接觸到的東西。


    我要完全的忘記過去所有的一切,隻為我全新的生命。


    前方的路越來越簡陋,幾乎是人腳踩出的土路。我看了看四周的群山,應該是出了那小鎮了。遠遠依稀有幾戶人家,我看見青煙繞繞,混著清晨淡薄的天光,那裏宛如仙境般,透著恬淡與平和。


    待我走到那兩邊都是農田的田壟上時,已經完全用盡了力氣。腳下踉蹌起來,看什麽都模糊了。我覺得手上得包裹是那麽的沉重,沉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遠遠的,前方出現了幾個人影,那是清早起來幹農活得百姓吧。人影近了,是幾個農婦,手中挎了籃子。


    我看見其中一個指著我,自己的身子一晃,猶如枯葉凋零似的就倒了下去。天光在我的眼中是明澈光亮的白茫一片,有清涼的空氣撲在麵上。我感覺到有人將我抬了起來,還有嗡嗡說話的聲音,我隻是在那片光芒之中,失去了看到其他東西的能力。


    聽不見,也看不清。似乎什麽時候,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努力地去想,卻想不起來了。


    那光芒迅速地縮成一輪越來越小的光暈,然後,就在一瞬間,那最後的光亮消失。我的周身被幽幽的黑暗包裹,可是我卻沒有感到恐懼,我隻是覺得很放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我相信,我醒來時,就會變成全新的我。然後,我感到自己墜落進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帶著稍稍安寧的心,我心甘情願地墜了下去。


    當我再次睜開眼,眼前是一道強光,逐漸地,粗糙的窗簾、半舊的窗欞、簡單的家具一一映入眼簾。我再細細看去,那窗簾是用自家染出的藍色土布製作出來的。我第一次見到皓月時,她的身上就穿著這樣一件質地的衣裳。


    皓月……我的心驚了驚。我不該想起故人,我應該將所有的一切都忘記的。皓月,代表了我在那樣的世界中的身份,也是我在皇宮中生活的見證。


    我要忘卻!


    那些回憶是屬於淩家小姐的回憶,而我,此時醒來的我,如我所願,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你醒啦?”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在我聽來是那麽的親切。


    這聲音就像母親常常對我說話的口氣般,溫柔,關切,疼愛……


    “啊,”我半坐起來,這才看到跟我說話的人,是一個中年的女人,微微發胖,不過相貌卻是十分的和善。


    我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充滿了依賴,她的表情愈發柔和起來:“喝些水吧,你一定累壞了。”


    “是您救了我?”我看著她露出笑容:“多謝您。”我說著要下床向她行禮。


    她慌忙攔住了:“謝什麽,快躺好。”說著將水遞到我手邊。


    我確實渴了,嘴唇幾乎都要裂開去。那碗是最常見的白瓷碗,有簡單的青花紋樣,是農家最常見的器具。與這樸素的房間一樣,雖簡單,卻令人舒心。


    此時在我眼中,這裏,無論是比宰相府的低調奢華,還是坤寧宮的金碧輝煌,都要好得多。我不由得笑了起來,看著那碗中清澈的水輕微地晃動著泛起漣漪,端到嘴邊慢慢地喝了起來。


    抬頭看著那個女人,她一直帶著一種暗含深意的笑看著我,雖然那笑中多是關懷,可是其中卻還有別的意思。我看向她,正想著該如何解釋自己的來曆,她卻先開口了。


    “姑娘,可是遇到什麽難處了?”


    我怔了下,姑娘,這麽說她知道了我女扮男裝的事實。不過也不奇怪,她救了我,我又睡了這麽久,我是男是女,還是很容易看出的。


    我抬起頭:“我……”卻不知如何開口。


    “我夫家姓黃,叫我黃嬸就好了。”黃嬸笑了笑,接過我手中的碗,細細地看著我,“還有,你還在小月中吧。”


    我心裏是一驚,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隱瞞又有何意義呢?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可能要在黃嬸家住一段日子了。心中想定,便就有了說辭。


    “不瞞黃嬸,我確是女子。隻是為了出門方便才扮成男兒的。”我長長得歎了口氣,用哀傷的聲音說道:“我娘家姓李,祖籍漢陽。不過從小與家人在西南長大,隻知道這裏有幾個親戚。”


    我頓了頓,看著黃嬸的眼睛繼續道:“前年我嫁給了同村長大的丈夫,夫家……”


    我停了停又道:“我夫家姓謝,我們自小一同長大,算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我閉是上眼睛,仿佛是在回憶過去,可是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那皇宮的紅牆金瓦,鶯歌繚繞,姹紫嫣紅的景象來。我微微搖了搖頭,想將那些記憶甩掉。


    “我們因為自幼相識,因此婚後十分幸福。謝郎家雖不富裕,但也還算殷實,小時候讀過些書,人又忠厚老實,踏實肯幹。”我的麵上浮上幸福的微笑:“而且謝郎長得十分英俊,鄰裏的姑娘們也都十分喜歡他呢。”


    黃嬸掩口笑起來:“謝娘你長得這樣漂亮,想來你丈夫應該也不會差的。”


    我聽到“謝娘”二字怔愣了片刻,心中湧上一層層溫暖,好似陽光照在身上般舒服。


    “我們婚後與公婆同住,也是十分和美,幾乎沒有生過別扭,丈夫也沒有納妾。唯一遺憾的是,一直沒有孩子。”我的笑淡去,想起那些美貌的麵容。


    柳妃的柔美,麗妃的英氣,和妃的溫婉,還有那些各色的美人,他應該會將我淡忘吧。


    “孩子是強求不來的。”黃嬸遞給我一塊手巾,我這才發現自己的眼角酸脹,微微濕潤。


    我繼續講述著謝娘的生活:“我們雖然並不富裕,但是有丈夫的寵愛,公婆的喜歡,日子也是過得甜蜜,直到……”我看著黃嬸的眼睛:“直到前方起了戰事,朝廷派去的將領沒有及時的阻止敵人的入侵,失了城池。地方官征集當地青壯入伍,就在前月,我的丈夫也被征走了。”


    我說到此處已是淚流滿麵,神情悲愴不堪。黃嬸連忙一麵為我擦淚,一麵輕輕拍著我的背以示安慰。


    我抓緊了被角緩緩說道:“那天村裏突然來了很多官兵,強行將丈夫他們幾個男子帶走。我那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孩子,和幾個姐妹哭喊著去追也追不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丈夫他們被帶走。沒過多久就傳來兵敗的消息,說是死傷無數。那時同去的有人逃了回來,竟告訴我……我……”


    我哽咽起來,因嗆了氣而不住咳嗽,眼淚更是止不住。連日的驚慌、委屈、恐懼湧上心頭,再也收不住了。


    黃嬸的眼圈也是紅紅的,我看她用手抹了抹眼睛,要說什麽,我卻不想被打斷,適時地說了下去。


    “那人告訴我,我的丈夫已經在戰爭中死去了,是在與敵人近身打鬥中被刺死的。他說是他親眼所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幾乎能想象到當時的場景,因為悲傷昏過去幾次。”


    我拿著手上的手巾按了按眼睛:“我在想,他就這樣去了,連個屍身都沒留給我,我這一生,還有什麽好活的呢?”


    黃嬸安慰著我:“孩子,別這樣想不開啊。人活著,總比去了強。你丈夫,肯定也是希望你活得好好的。”


    我點了點頭:“那時真的想跟他去了,投了河,卻被救了回來,也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公婆勸了我,我也覺得,這孩子是謝郎留給我的,我該好好活下去。”


    我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心裏已經是麻木了的疼痛。我的孩子,如果不是那個背後指使的人,現在,應該還在我的身體裏,幾個月後,也會誕生的吧。


    我的語氣中已經再沒有摻雜任何情感,仿佛過去已經將我的情感消磨殆盡了:“可是一天夜裏,敵寇突然侵擾了村子,村子裏的大部分人都沒有逃脫,我那夜在山上的寺廟裏,與幾個姐妹為各自的丈夫祈福請求超度,這才幸免。”


    我說這低下了頭:“回到村子的時候,我就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活著的人都去投奔了親戚,我便想來這漢陽。”


    我抬頭看黃嬸:“一路上顛簸受盡了苦頭,好不容易到了漢陽,我那親戚卻將我拒之門外。”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帶了一絲涼薄的笑說道:“我沒有辦法,隻想著回到我自幼與丈夫生長的故地。可是這半路上……”我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無盡的悲傷和幽怨說道:“半路上我的孩子也沒有了。”


    手上抓緊了被子,我想到了那日,那個乳母,是她害了我的孩子。可是,她的背後,又是誰,又還能是誰呢。一時間憤恨難耐,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黃嬸輕拍著我的後背,她的眼淚掉了下來:“真可憐,真可憐啊。”


    “別哭了,孩子,像你這樣,家裏人都沒有了,這個孩子掉了雖然可惜,但是你以後還是得生活下去。”


    黃嬸說著扶我躺下:“再睡一會兒。你小月,不該講這麽多話的。再休息休息,我去給你燉點湯來。”


    她掖了掖我的被子然後出去了。我也感到疲憊,朦朧中總覺得什麽重要的事情忘記了,卻不想再想。


    我睡睡醒醒,大約一個時辰,黃嬸端了碗湯來喚我起來。


    “謝娘,吃些東西。這是剛燉好的雞湯,我下了些麵在裏麵。”她說著端到我嘴邊:“燙,小心些。”


    我確實餓了,端起便吃起來,雖然燙口,但這碗麵卻是我覺得平生吃過最好吃的一餐。


    “謝娘,你還打算回去家鄉嗎?”黃嬸坐在我床邊做著手上一份繡活兒,好似無意地問道。


    我點點頭:“我想等過幾日身體好些了,就去江南,當初謝郎與我一直想去那裏,如今他雖不在了,但我已是孤身一人,去哪裏都是一樣,不如就去那個我們都向往的地方。”


    我朝黃嬸笑笑:“還要多謝黃嬸你的救命之恩,我打擾幾日便走。”


    “謝什麽。”黃嬸搖搖頭:“你現在身子不好,休養幾日不是辦法,不如你留下來,與我這孤老婆子做個伴?等你好全了,還是想走,我自不強留你。”


    我看著黃嬸慈祥的麵龐,想起母親。自進宮起,我再未見過母親。她現在是否安好?仔細考慮了下,我現在確實不宜長途跋涉,更何況,羲赫一定還在找我。我看了看窗外的青山白雲,點了點頭。


    之後的日子裏,我便在黃嬸的家中住下了。她的家在那日我看到的大山的另一邊,就叫黃家村。黃嬸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娶的同村的姑娘,在黃嬸家旁邊另起了小的院落。女兒嫁到了山前村的劉家,丈夫也孝順,兩人也是常常回來看她的。


    黃嬸的丈夫與她是同村人,也姓黃,在一次進山打獵的時候不慎摔下懸崖。黃嬸拉扯幾個孩子也不容易。不過還好,兒女都十分的孝順,生活雖清貧,卻其樂融融,很是溫馨。


    我在黃嬸家就這樣住下了。黃嬸堅持要我小心的調養身體,還讓她的兒女們送來米麵肉食之類的東西做給我吃。我的氣色在她的調理之下逐漸好起來,麵上逐漸豐腴了些,她的女兒兒媳與我年紀差不多,也送來了她們的衣服給我穿。


    我帶的包裹黃嬸那晚便還給了我,我收在一隻木箱中,鑰匙貼身放著。我從中取了些銀錢給黃嬸,她堅持不收,甚至生起氣來。我才作罷,想著以後再說吧。


    黃家村因是在山中的緣故,這裏空氣宜人,民風淳樸。黃嬸救了我的消息在黃家村裏傳開來,很多其他的農婦常常也來看我,對我的身世哀歎不已,也常送些東西來。


    今日是一件新衣,明日是一把新摘的青菜,甚至帶了露珠,後日可能是一罐蜂蜜。雖然都是極簡單的東西,卻深深地溫暖了我的心。


    黃嬸經常會與我閑談著她過去的事,她的孩子和丈夫,還有這村中一些其他的人家的逸事,我知她是讓我心情舒暢才這樣做的。我偶爾也會說起“自己”的過去,但每每此時,心頭卻都浮現出那個牢籠。


    黃嬸怕我想起過去心裏難過傷了身子,會在我“回憶”時溫柔地打斷,我感激她的好意。


    黃嬸家裏雖不殷實,倒也還過得去,靠黃嬸和兒子種田為主要的生計。村裏的農婦大多也是種田,不過也常常為鎮上有錢的人家漿洗衣裳,有些手藝的便做做繡活。離這裏最近的市鎮有幾裏地,但因為黃家村地處後山,倒鮮有外人來。


    我常常坐在床上,透過窗戶看外麵的群山。這裏山勢雄偉,不論遠觀還是近看,都是重巒疊嶂,氣拔山河。卻又不失秀美溫柔,即使此時已是秋末,卻依舊蒼翠不已。觀之令人心情舒暢,仿佛所有的不快都在這挺秀的青山麵前變得無足輕重了般。


    半個多月過去之後,黃嬸終於允許我下地走動,走出房子散步卻很少,一定要選了秋陽高照的時候。她常說這小月不調養好,以後容易落下病根,再要孩子會難一些,到老了,更是受苦。


    我在宮中懷孕的日子裏,隨侍的嬤嬤們不知在耳邊說了多少次,這些道理自然是清楚的。隻是,我今後的生活,還會有丈夫,還會有孩子嗎?我應該是要孤老一生的吧。


    待我完全出了小月,便幫著黃嬸做一些事,白日裏黃嬸去田間幹活的時候,我總是幫她漿洗那些衣裳。


    這活並不難,由於每次黃嬸拿回來的衣裳並不是很多,也就不會十分的辛苦,算作報答她。我已經想好,等我走時,一定得留些銀錢給黃嬸,讓她生活能輕鬆些。


    常常,在日頭最盛的時候,我會坐在村頭的河邊,在被陽光照的溫暖的水中浣洗。甚至學會了民間洗衣的方式,盡管從前的十幾年中,我從未碰觸過這樣的活計,但是學起來卻也很快便能上手。


    偶爾,浣洗的間隙,看著清澈的河水在腳下緩慢優雅地流淌而過,消失在遙遠的看不見的盡頭,我的心也在這恬淡中逐漸的平和下來。


    盡管,我一再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不要再去回憶。那些過去,是屬於另一個女子的。可是,過去仍如潮水般紛至遝來,無法排斥。也許,過幾年,我便能夠順理成章的忘記,或者心平氣和的回憶,也隻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也會唏噓那段曾經吧。


    那兩個我生命中永遠不會被遺忘的男子,都將永遠印刻在我的腦中。


    他們,一個環佩如水襟如月,帶著最初最溫潤的形象,憑著那曲悠長的流水浮燈,走進我的生命,在我內心最孤寂的時候,給了我安慰,讓我的心微微悸動。之後的日子裏,他不止一次地救了我的性命,也救了我的心。


    我知道他對我的情,那是真正的愛情,如同江水般,有時洶湧不斷,有時纏綿悱惻。


    我知道,在那個晚上,我告訴他我的身份,對他的打擊有多大。那時我想,他一定會放棄吧。畢竟,他是那樣的翩翩佳公子,出身又顯赫至極,世間什麽樣的女子得不到?


    可我沒有想到,他卻選擇了默默的守護。這是我今生無法報答也無法償還的。


    即使我願意,可是從那宮門在我身後合上之時,我們就注定了無緣。


    即使現在的我,已經被迫拋棄了過去。


    即使我說我會忘記我是誰,可是,又真的能忘麽?


    即使我忘記了,可是他呢?他的身份,永遠無法改變啊。


    那三個客棧的夜晚,當我聽到那曲流水浮燈時,我是帶著期冀,我以為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我以為我可以接受。可是,在我真正見到他之後,雖然歡喜,卻隻是曇花一現般。隨後的,是我的不安。我不能毀了他,我已經無法償還他為我的付出,我不能再欠下更多的債。


    所以我選擇離開。隻要他找不到我,他一定會回去那個屬於他的地方的。


    而另一個男子,他帶著最尊貴最威嚴的麵容向我走來,卻在最初的時候廣袖一揮,否定了我的全部。當我們再次相遇,他卻用天下最溫情的態度,將他所有的愛傾注在我的身上。


    他是這世間的帝王,可以用他想到的任何方式表達對一個女子的愛情。他給了我一個女子,或者說一個妃子可以擁有的全部,無論是寵愛,還是賞賜。


    曾經,我是甜蜜的,即使這甜蜜中有愧疚。但是,我畢竟是他的皇後,那份愧疚有時會變成不安。可是,我想不到的是,在他最寵愛我的時候,卻殺害了我最尊敬的父親,原因僅僅是那些陳年舊事。


    我看不透他,所以我害怕他。


    我忘不了那雙在匕首寒光中睜開的眼睛,直到今日我都不清楚那藥為何對他沒有效果。可是他卻不殺我,不罰我。他給了我一個孩子。


    本來我可以把這個孩子作為我今生的慰藉。可是,又是他的那些綾羅包裹下的毒藥,將我的孩子,葬送。


    我曾經是那麽的恨他,恨到我的心都在為此滴血,可是我願意與他同死。


    對於他,每每想起,心都是被細小的絲線懸起,帶著酸楚和疼痛,帶著崇敬與畏懼,帶著愛與恨的交織,隨著這根隨時都會斷裂的絲線晃動著,令我的情感無法言說。


    有微癢的戰栗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是什麽,而我對他所做的那些,現在想來,或恨或悔,情衷未償。可是我終於明白,所有的一切,怨不得任何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可奈何。我要怨的,能去怨的,應該是我們的身份,還有那座紅牆。


    閉上眼,我輕輕地笑了,心卻緊縮起來。


    我想我是愛他的。


    沈羲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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